论龙川词的“幽秀”风格

徐永东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24）

陈亮龙川词历来被诸家目为豪放疏宕之作，如《雨村词话》卷三称“陈同甫无媚词”[1]，《白雨斋词话》（卷一）言“陈同甫豪气纵横，稼轩几为所挫”[2]106。或以为其词“过分外露，缺乏内敛而少余韵”[3]，“总体上给人以粗糙的感觉”[4]。然从实际而言，以上诸家之论都略显偏颇。“在中国古典文学的各种样式中，长短句的词是一种偏重于并适宜于表现人的深曲隐秘的心灵意绪的文学。”[5]陈亮的龙川词固然因其人之慷慨气质而部分流露出豪放之概，但并不妨碍其内心隐秘心曲的婉约表达。《历代词话》卷八引《词苑》云：“陈同甫开拓万古之心胸，推倒一世之豪杰，而作词乃复幽秀。”[6]这确实道出了龙川词的别一种风格。而这种“幽秀”风格的形成关键在于其雅丽之语的书写，清寂之象的呈现和婉曲之情的表达三个方面。

一、秀：雅丽之语的书写

龙川词之秀主要体现在语言层面雅丽之语的书写。所谓雅丽之语，具体表现在用典和用字两个方面。

（一）用典在雅

“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7]614典故的合理使用，既可以有效压缩文本，促使文本形成蕴藉风貌,从而“建立起一种外加意思的范畴，延伸目前上下文的意义”[8]，同时又能令作者的情感表达更显委婉。龙川词中使用的典故多呈现出风雅蕴藉的特点。例如《蝶恋花·甲辰寿元晦》：

手捻黄花还自笑。笑比渊明，莫也归来早。随世功名浑草草。五湖却共繁华老。 冷淡家生冤得道。旖旎妖娆，春梦如今觉。管个岁华须到了。此花之后花应少。[9]2099

此词为淳熙十一年（1184年）赠朱熹寿辰之作。词虽是寿他人而作，但上阕纯为自我写照。是年春，陈亮遭不白之冤下狱，出狱后不久又遭贼人截杀之难，难免身心俱疲而动隐遁之念，加之时年四十一岁，恰与渊明弃官归隐之时相同，遂借渊明作《归去来兮辞》之事自抒况味。而“五湖”句则显然用范蠡身退江湖，洒脱出世之典，进一步强化了自我隐逸的味道。渊明之超逸，范蠡之逍遥，故事内在的高标韵致，无疑为本词增添了雅志雅趣。又如《渔家傲·重阳日作》云“题诗落帽从来惯”[9]2106，用孟嘉落帽之典表现自我倜傥洒脱而才思敏捷之姿。再如《眼儿媚·春愁》，全词虽抒感时伤逝之情，但转而云“寂寥聊似，扬州何逊，不为江梅”[9]2109，将南朝何逊梅下吟咏之风流往事摄入其中，则使得全词在一派消沉之中自饶风雅之气。

除了事典的使用，龙川词中也往往多撷取运化前人的金章玉句。如“一夜相思，水边清浅横枝瘦。”[9]2103用林逋《山园小梅》句；“问人天际，曾见归舟未。”[9]2103用谢朓《之宣城》句；“杜陵尊酒，半夜灯前雨。”[9]2105用黄庭坚《寄黄几复》句。前人佳句的点化，一方面是字面上雅调的承接，一方面是内蕴上雅意的远绍，从而最终在语言的外层和内质上实现雅的效果最大化。

（二）用字在丽

龙川词用俗语俗句入词固然是一特点，但更多时候则是丽字丽句的行文，具体表现在颜色字和巧炼字的使用。

颜色字的使用是龙川词的突出特色。通读74首龙川词，包含颜色字“红”（兼及“丹”、“朱”）的词作数量占比27%，包含颜色字“绿”（兼及“青”“碧”“翠”）的词作数量占比23%，包含颜色字“黄”的词作占比24%，凡包含三色中任意一种的词作数量早已占比过半。除了上述三色，“金”、“白”诸色也间或有之。可以说，颜色字在龙川词中是大量使用的。而在颜色字使用的效果上，龙川词表现亦可圈可点。如以下一首：

碧幕霞绡一缕红。槐枝啼宿鸟，冷烟浓。小楼愁倚画阑东。黄昏月，一笛碧云风。往事已成空。梦魂飞不到，楚王宫。翠绡和泪暗偷封。江南阔，无处觅征鸿。[9]2104

此词上阕为实写，黄昏时分，一缕红霞映现在碧蓝天际，月上柳梢而宿鸟归飞，一派萧瑟之中升起笛声幽幽。下阕为虚写，在往事成空和征鸿无觅的怅惘中，时间与空间打通，事迹和情感联结，透露出一丝哀怨和伤感。镶嵌于上下阕之中的颜色字俯拾即是，特别是“碧幕霞绡一缕红”句，七字中首尾用颜色字呼应，中间“霞”本身所带有的紫红色彩亦令人心生遐想。可以说，这首词通过颜色字的运用创设出极强的画面感，从而在灿烂与衰败的对比中，深化感伤之意。他如“池草抽新碧，山桃褪小红。”[9]2103写尽鲜嫩可爱。“索寞败荷翠减，萧疏晚□红添。”[9]2104点出人事变迁。“顶戴御袍黄，叠秀金棱吐。”[9]2100道得富贵气象。

古人云“缀字属篇，必须练择”[7]624。对字句的适当锤炼，不仅能令描写生动贴切，而且会给人以生新之感。龙川词中对字句的锤炼往往有之：

水激泠泠如何许。跳碎危栏玉树。[9]2097

嫩寒天，金气雨，揽断一秋事。[9]2102

春入西园。芳英吹破玉阑干。[9]2104

乱山千叠无情。今宵遮断愁人。[9]2106

上之“碎”字写出水珠从浑圆饱满到四散飞溅的变化过程，刻画细腻而极富动态感。“嫩”字既暗示时节为初秋，又赋予其生命力和亲和力，切合全词祝寿语境。“破”字初看难解，但细味之，则是对花瓣飘落阑干，点缀其间，致后者颜色斑斓这一景象的毕肖描绘。至于“遮断”一词，在加深空间阻隔意味的同时，巧妙绾合“万山千叠”之状，写尽其有情无情之态。

可以说，词人的锻炼之功为其用字之丽作用甚夥。

要之，龙川词从用典之雅和用字之丽两方面构成其雅丽之语的书写，而这种雅丽之语正是其词“秀”之特质的灵魂所在。

二、幽：清寂之象的呈现

龙川词之幽主要体现在意象层面清寂之象的呈现。所谓清寂之象，主要表现在以下两组意象群中。

（一）花之意象群

龙川词中以花为吟咏对象或提及花的词作不在少数，其中尤以荷花、梅花、菊花三种为最。

首先是荷花。龙川词中荷花意象的呈现主要存在两种情况。一是借荷花之盛作祝寿的映衬，如“芰荷香拂柳丝垂。升堂献寿卮。”[9]2099以“芰荷”清氛配合柳丝袅娜，烘托出祝寿之喜庆。二是借荷花之败作伤怀的凭依，如“索寞败荷翠减，萧疏晚□红添。”[9]2104以荷花残败之象强化故人千里的落寞幽独之意。另外，《新荷叶》（艳态还幽）一首描摹荷花的雅洁芳姿，大有自我身世寄托之意。

其次是梅花。自中晚唐以来，“梅花意象逐步具有了人格的象征意蕴”[10]，宋人对梅花的喜爱往往流露于诗词之间。龙川词中专门咏梅之作达七首，对梅花的幽姿雅态作了细腻的刻画，如《品令·咏雪梅》：

潇洒林塘暮。正迤逦、香风度。一番天气，又添作琼枝玉树。粉蝶无踪，疑在落花深处。 深沉庭院，也卷起、重帘否。十分春色，依约见了，水村竹坞。怎向江南，更说杏花烟雨。[9]2105

上阕从梅之香，梅之态，蝶之恋切入来描绘雪中之梅的清幽别致，下阕则抒发由此春寒料峭所生的莫名哀怨。此词虽题为咏梅却不执于梅，将淡淡的闲愁并入其中，令梅更添幽姿。

再次是菊花。菊花意象早在《离骚》中就已初现端倪，而伴随着陶渊明在宋代的被“发现”，与之紧密相连的菊花也为时人所争尚，菊花意象成为典型。龙川词中的菊花意象具备潇洒清俊的特点：

手捻黄花还自笑。笑比渊明，莫也归来早。[9]2099

菊花细雨。萧萧红蓼汀渚。[9]2100

篱菊吐寒花，香弄小园秋色。[9]2103绘渊明拈菊之貌，描细雨湿菊之景，写篱边吐菊之态，都以菊花为出发点切入，配合人与景的刻画，更显清幽之致。

总的来说，以荷花、梅花、菊花为主的花之意象群所呈现的清幽气象是龙川词“幽”之风格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暮色意象和梦之意象群

如果说暮色所体现的是环境的静寂氛围，那么梦境所表现的则是心灵的孤寂状态。相对于上文所述的花之意象，暮色和梦的意象更倾向于复合意象，其所容纳的具体景物更为丰富。首先来看词作中关于暮色意象的部分：

归雁下平桥。目断魂销。夕阳无限江皋。[9]2104

娉婷笑语，流觞美满。意思不到，夕阳孤馆。[9]2105

黄昏庭院柳啼鸦，记得那人和月、折梨花。[9]2109第一句从归雁落笔，以归雁之返回反衬离人之伤别，接以夕阳垂映江水无限，创设出别君南浦的环境氛围。第二句以笑语琳琅的欢乐接以夕阳孤馆的幽寂，羁旅的倦客情怀一览无余。第三句从黄昏深院的场景切入，悬想往事旧人，凸显清寂味道。可见，在具体的词作当中，暮色意象的静寂呈现为离情别绪的表达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其次是“梦”。宋词中关于梦的书写最为人熟知的是晏几道，其梦词缠绵悱恻而别具韵味。相对于小晏词，龙川词虽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梦词，但对梦的涉及却是不容忽视的。通览74首龙川词，涉及“梦”的词作数达12首，具备一定规模。词中的“梦”又往往与离别伤怀有关，如：

两处香消梦觉，一般晓月秋声。[9]2106

清入梦魂，千里人长久。[9]2103

才怕暑，又伤秋。天涯梦断有书不。[9]2101

千山上去梦魂轻，片帆似下蛮溪水。[9]2102

不难发现，在龙川词中，梦的出现往往伴随有“两处”、“千里”、“天涯”、“千山”等意象。作者将梦的意象有意或无意地置于广大地理空间的两端，使得梦成为联结彼此两处的中介。但这种中介又飘忽不定，所谓“梦觉”、“梦断”、“梦魂轻”，即是这种不确定性的具体表现。由此，空间的阻隔和梦的难测相结合，将心灵深处的孤寂情感充分表现。

综上，龙川词的花之意象群总的显示为清的特色，暮色和梦的意象群显示为寂的特色。两组意象群的使用共同促成词作清寂效果的实现，而这正是其词“幽”的重点所在。

三、婉曲之情与“幽秀”之风

“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7]538龙川词“幽秀”风格的形成不仅是其语言、意象的运用和布置，更在于其婉曲的情感内蕴。这种婉曲之情在文本中具体表现在感时词、怀人词和祝寿词三类词作中。

（一）感时词

感时伤怀自古有之，尤其伤春悲秋成为历代文人吟咏不辍的主题，陈亮亦然。龙川词中的感时词集中在对春天一抒己忧，典型的如《思佳客·春感》：

花拂阑干柳拂空，花枝绰约柳鬟松。蝶翻淡碧低边影，莺啭浓香杪处风。 深院落，小帘栊。寻芳犹忆旧相逢。桥边携手归来路，踏皱残花几片红。[9]2109

此词上片纯绘春景：花柳相映而姿态嫣然，蝶舞莺啭而春光无限，可谓极尽描画之能事。过片则将视角锁定于深院一处，时空倒转而接引入旧时相携光景，情感欲发未发之际以残花片红的遗踪结尾，可谓韵味悠长。另外如《水龙吟·春恨》之“疏烟淡月，子规声断”[9]2109，《眼儿媚·春愁》之“黄昏前后，烟雨楼台”[9]2109等等，都是以景结情，所谓“词意俱不尽者，不尽之中，固已深尽之矣”[11]683，或可称道之。但无论如何，这种流动于词作当中的伤时情感无疑给读者以情感内蕴上的“幽秀”体验。

（二）怀人词

龙川词中以关怀人思归为主题的不在少数，其情感表现大致存在两种情况。一类多豪气之语，如《满江红·怀韩子师尚书》《贺新郎·怀辛幼安用前韵》诸作。一类则含蓄蕴藉之中自饶兴味，颇显“幽秀”之质。相较而言，前者多有题撰而数量唯三四首而已，后者虽多无题目而数量更多，若将部分含怀人之感的咏物词计入，达10首左右。后者之典型如《柳梢青》（柳丝烟织）：

柳丝烟织。掩映小池，鳞鳞波碧。几片飞花，半檐残雨，长亭愁寂。 凭高望断江南，怅千里、疏烟淡日。斗草风流，弄梅情分，教人思忆。[9]2104词的上片绘景，花、柳、池塘、长亭，已寓离愁别绪之感。下片视角转回，以纤细之笔抒怀人之思。而这种思念在景色的烘托下转化为幽思、幽情，并笼罩全词，从而给人以“幽秀”之感。

（三）祝寿词

祝寿词作为词的题材之一，往往蕴含着对对方的美好祝愿。龙川词中的祝寿词有11首，在情感内蕴上倾向幽约婉曲的有6首。这6首祝寿词从幽景秀色出发，书写祝福之意，如《阮郎归·重午寿外舅》：

波光渺渺浸晴陂。有亭湖岸西。芰荷香拂柳丝垂。升堂献寿卮。 红约腕，绿侵衣。愿祝届期颐。花间妙语欲无诗。一年歌一词。[9]2099

词的上下片结构大致相同，前半绘景后半祝寿，通过描写荷香柳丝的袅娜美景来衬托对亲友的祝愿之意，祝福的情感显得深致而委曲，体现出“幽秀”的特点。

“词外有词，方是好词。”[2]754龙川词中所表现出来的感时、怀人、祝寿之情，凭借其婉曲深致的特点而从内蕴上深化了其“幽秀”之风。

四、结语

相对于一般词论中对龙川词排宕豪气之风的击节称赏，其字里行间所洋溢的“幽秀”特质实在不容忽视。龙川词“幽秀”风格的形成，是与其语言层面雅丽之语的书写，意象层面清寂之象的呈现和内蕴层面婉曲之情的表达这三者紧密相关的。正是这种“幽秀”之风，最终促成了陈亮词作风格的多样性。也正是其多样的风格，为他赢得了与风格同样多变的辛弃疾几近相埒的文学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