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哲良
(四川职业技术学院 四川 遂宁 629000)
刘再复先生在《红楼哲学笔记》一书中说:“《红楼梦》哲学是色空哲学,这是人们熟知的。”[1]5-6《红楼梦》的色空观是大观的哲学思辨,从大处着眼,从宏观把握,“它叩问的普遍性问题是:人降生于人间究竟是为了什么?存在的目的和意义是什么?这个星球上的万物万有万相,最该向往、最该追求、最该憧憬、最该珍惜的是什么?”[1]5这个问题从古至今有无数的人思考过、回答过。曹雪芹的答案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色空”。而其展现的方式却绝对是文学式的,“《红楼梦》通过文学展示一个以宝玉和诸女子为主人公的无比精彩的感性世界”,来“思索所有人都无法回避的生存困境”[1]5。笔者拟就此问题作进一步的阐释,探究《红楼梦》色空观在情节结构中的具体表现。
《红楼梦》的故事从第六回刘姥姥进大观园正式开始,前五回是小说的引子,这是研究者普遍认可的。我们以为《红楼梦》前五回开头的这个引子,综合了明清戏剧、小说开场戏、引子之类的惯常做法,且博采众长,众妙兼备;开宗明义,表明“色空”的主旨,有明显的结构上的作用。
明清戏剧有开场戏。所谓开场戏,一般由副末在戏剧故事上演之前先上场,以诗、词或四六俳语概述戏剧故事以及演出的目的。李渔《闲情偶寄》:“务以聊聊数言,道尽本人一腔心事,又且蕴酿全部精神,犹家门之括尽无遗也。同属包括之词,而分难易于其间者,以家门可以明说,而冲场引子及定场诗词全以暗射,无一字可以明言故也。非特一本戏文之节目,全于此处埋伏,而作此一本戏文之好歹亦即于此时定价。”[2]话本小说也有类似的结构。话本、拟话本小说前面有入诗、入论、入话的结构部分。入诗是用诗或词或曲等韵文,一首或是数首不均,开宗明义,引导读者(听众)思考;入论即评论,或对前面的诗、词、曲评析,或即行议论转入入话;入话简述一个或几个小故事,与正话相辅相成,也可相反相成,共述一理。话本、拟话本小说非常重视故事所蕴含的道理,说话者时刻都要提醒读者或听众,所以基本上叙述与评议共同进行,先讲道理,再讲故事,总结道理,基本上构成这样的结构[3]398-406。明清的长篇章回体小说在文前也往往以一些特殊的方式把小说的有关情况,诸如故事缘起、故事结局等明示或暗示读者,或明确告知读者应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阅读。章回小说开头大致有三种情况:一是类似话本小说的开头,用诗、词、曲或小故事引入小说正文,如《三国演义》、《金瓶梅》;二是用神话故事来暗示小说故事的缘起或主旨、寓意,如《水浒传》、《封神演义》;三是直接阐述小说创作的缘起[3]439-448。
《红楼梦》第一回借“通灵”说《石头记》,表明小说写作的缘起是欲借此使“闺阁昭传”;通过“女娲炼石”、“木石前盟”、“警幻仙境”的神话故事告知小说故事的缘起以及故事的发展和人物的结局,这在结构上有提纲挈领的作用。而关于小说主旨及其哲学思辨的问题,更是在第一回和第五回,多次通过一僧一道的言行、甄士隐的故事和以《红楼梦十二曲》为代表的词曲告诉读者,要求读者以怎样的视角和心态去读小说。
《红楼梦》第一回言及该书诸种书名缘起的时候,说空空道人把石头上所记之事“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4]6-7“因空见色”四句在小说第一回,比较明确地表明了写作的主旨。它是空空道人读了《石头记》后的心理感受,也是“石头”一生的心路变化历程的揭示,更是贾宝玉故事的形而上的概括,当然也是作者希望读者阅读以后要达到的效果—“悟空”。小说“大旨不过谈情”,全篇从头至尾都在写情,这是小说的故事情节,是“无比精彩的感性世界”,但读者应该怎样去读这篇小说,或者说,读了这篇“大旨谈情”的小说后应该达到怎样的效果?那就是“悟空”。正如《三国演义》,全篇所写是英雄豪杰、帝王将相;是争权夺利、权术机谋,但读者应怎样看待这些事?小说开头调寄《临江仙》一首告诉我们:历史英雄被历史淘尽,是非成败转头空。只有青山依旧,流水长在,读者读该小说的态度应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红楼梦》前五回充分运用中国传统绘画的皴染法,山藏古寺,反复渲染,要读者“悟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甄士隐的经历和《好了歌》、《好了歌注》,以及《红楼十二支》的《飞鸟各投林》。甄士隐家中殷实,但“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4]7但世事难料、“天有不测风云”,竟遭遇家境凋零、人情冷暖,得跛足道人点化而舍家云游他乡。甄士隐的故事颇类似于话本小说开头的入话,用一简略的小故事来暗示整个小说内容及内涵。《好了歌》和《好了歌注》又近似于话本的入诗,针对世人最难以割舍的、对功名、富贵、妻子、儿女的“痴情”加以否定,表明人生态度:所有的这些东西都是“空”的—难以把握、不长久,“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4]18脂砚斋评得好:“收古今亿兆痴人,共历幻场,此幻事扰扰纷纷,无日可了。”[5]卷一18何谓“好了歌”?“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4]17-18。”传达的就是世事变幻不定的意思。《红楼梦十二曲》是对小说故事的暗示,每一曲读来都颇为感伤,而尾曲《飞鸟各投林》“愈觉悲惨可畏”[5]卷五:“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4]86这描述的就是“空”,也就是“色空”。
从小说所写的情节内容来看,贾宝玉的一生,就是“色空”的生动体现,展现出“悟空”的生命历程和心路历程。小说中的主人公是贾宝玉,金陵城、贾府、大观园是其生活的、范围层次不同的环境,钗、黛及袭人、秦雯等是围绕在他身旁的一群女性,构成他生活和生命的一部分(只不过这一群女性是那么可爱,有非常高的独立的审美价值,所以往往也被人们解读为主人公)。贾宝玉的一生正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色空”观的典型例证。我们姑且作一个简单的分析。
首先,按照小说所言,宝玉是下凡的“石头”,他来到这个世俗世界就是“下凡历劫”。他本是女娲炼石补天遗下的一块石头,自经锻炼,就有了灵性,无材补天故而自怨自叹。一僧一道的“红尘中的荣华富贵”打动了石头的凡心,所以也想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一僧一道认为“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所谓“静极思动,无中生有”可以看作是“因空见色”的另一种诠释。来到俗世的贾宝玉,因天生奇异,“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4]28他深得贾母的喜爱,所以实际上他身处家庭的核心,整天就是与姐妹们一起玩耍,充分享受他贵族公子的荣华富贵。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社会经历的增加,生活复杂起来,喜、怒、哀、欲、爱、恶、惧,各种情感体验也随之而来:与黛玉的两小无猜的愉悦,姐妹的小纠纷,被逼读书的烦恼,父亲严苛要求,“禄蠹”的打搅,对俗人的讨厌,甚至对死亡的恐惧,等等,都来到了贾宝玉的生活中。同时,贾宝玉又是一个特别敏感、很感性的人,他对待外界事物的态度往往会随着心境的不同而改变,主观随意性很强,所以,有时他可以杜撰故事哄黛玉开心,让晴雯撕扇子作乐,也会因为村姥姥随意的一句胡诌而寻根究底,但有时也闷闷不乐,甚至毫无端由地踢打袭人;孤独、寂寞时见了鱼儿、鸟儿也可以说话,烦闷生气时,一连几天在家读书写字,足不出户。总之,小说中的宝玉是一个任性由情的人,他在充分地感受生活、体味生活,并把对生活的感受带回到生活中去,这是“由色生情”并“传情入色”。可能由于宝玉“下凡历劫”的身世,天生的与众不同,作者赋予他“禅”性,所以他总会在这极乐繁华之中,时时感到不自在,闷闷不乐,因而表现出他人难以理解的情感体验,并时时对生活和人生有所感悟。这种感悟是直接来自于对生活现象的抽象,是对生命的形而上的体味、思考和忧虑,这就是“自色悟空”。经历同样的事情,他人不能“自色悟空”而宝玉能,就在于他的“慧根”。
《红楼梦》中写宝玉“自色悟空”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是“渐悟”。其“色空”的感悟集中体现在这几方面。一是对死亡的深切体验。鲁迅先生说“宝玉在繁华丰厚中,且亦屡与‘无常’觌面,先有可卿自经、秦钟夭逝;且又中父妾厌胜之术,几死;继以金钏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爱之侍儿晴雯又被遣,随殁。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6]秦可卿的死,使他感受到美的夭亡的伤痛;秦钟的死更让他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尤二姐之死,让宝玉体会到生命的美丽常与悲惨相伴而倍觉伤感;尤三姐之死,柳湘莲出家作道土,这不仅让宝玉见证人间真情的另一种表达方式,也与宝玉经常所说的黛玉死了自己去做和尚的话暗合,对宝玉是一种暗示;晴雯的死,宝玉最为伤心,他见死不能救,死后不见其灵柩,反要陪侍父亲的清客们,这种对死亡的无奈,身不由已,美的大毁灭,对贾宝玉的心灵是非常大的冲击。随着生命的进程向前,生活中那些美丽的生命的死亡频率也逐步加快,死亡对宝玉心灵的震撼也在加强。宝玉是一个有慧根的人,所以他总能由人而及己,由个别而及群体进行思考。我们从所爱的人的死亡中能预料到我们自己也会死亡,从而感悟到生命的无常,于是悲从中来,“情色若痴”。宝玉正是从这些他“昵而敬之”的美丽女性和挚友的死亡中,感受到了“无常之苦”,渐渐“自色悟空”。
其次,贾宝玉由此及彼,深切感悟到世事、生命的易变无常,人生的情缘各定。小说中有多处精彩描述。晴雯死后,宝玉“魇魔惊怖,种种不宁……兼以风寒外感,故酿成一疾,卧床不起”。病初愈后,到园中慢步,来到蘅芜苑,得知宝钗已搬出大观园:
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默默出来,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日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4]1100
那种人生聚散、世事变幻的无常之感令人扼腕。
《葬花呤》“是大观园诸艳归源之小引”,“埋香冢葬花乃诸艳归源,《葬花吟》又系诸艳一偈也。”[5]卷六(甲戌本二十七回脂批)是春天、青春、美丽、生命的挽歌。当宝玉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不觉恸倒山坡之上”,并产生由此及彼的丰富联想,由林黛玉的“花落人亡两不知”推之于他人,如袭人、香菱、宝钗等,也会“灰飞烟灭”、无可寻觅。那些美丽的女儿们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会在哪儿?而这园、花、柳,又会怎样!如此反复推求了去,无比伤感!
《红楼梦》五十八回写贾宝玉大病初愈,去看望黛玉,从沁芳桥一带堤上经过:
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4]800
生活中的这些小事触发了宝玉对生命短暂易逝的慨叹,颇感宇宙永恒、生命短暂,一种历史的沧桑感和生命的卑微感油然而生。对生命、人生的关注和思索古已有之,宝玉周围的女儿们也有,但宝玉的感受却特别地深,特别真切。《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写贾宝玉因一曲《寄生草》以及读庄子《南华经》而“悟禅机”,但却被黛玉问住一事。宝玉所写的一偈语和另填的一曲《寄生草》的确并不怎么高明,因而被黛玉问住,还引出宝钗关于禅宗六祖慧能的一段语录。从这看来,似乎宝钗、黛玉比宝玉更通晓禅理,但是二者却又有质的区别。宝钗、黛玉的禅理是知识,从书本中得来,宝玉的禅机是感悟,从对生活的领悟得来,所以,宝钗、黛玉可以神态自若地高谈阔论,而宝玉却是或笑或哭用心去感受,因为这其中倾注了宝玉瞬时的全部情感—这正是“传情入色”以后的“自色悟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①
总之,贾宝玉按照自己的方式实实在在地生活,他在生活中充分感受、历练,“由色生情”而“传情入色”,并逐渐觉悟而“色空”。高鄂续《红楼梦》,结局是贾宝玉最后出家、遁入空门,这看似是完全“悟空”了,但实际是比较狭隘、简单的。周汝昌先生认为曹雪芹的原意并非如此:贾家衰落之后,贾宝玉经历种种难以想象的磨难,甚至有过乞讨为生的经历,最后成为社会市井中的极其普通的一员,与守寡的湘云结合,平淡而平静地生活,所谓“大隐隐于市”。[6]个人比较认同这种拟测。其实佛家也并不推崇为逃避而出家的行为,出家可以修行了生死,在家同样可以修行了生死。佛老相通,修行、隐居无地点之别,市与寺无二,关键在于诚心。于是宝玉“自色悟空”,从贵族世族公子成为平民,安然生活,无是无非。
注释:
①佛教禅宗修行讲“顿悟”,指对佛理的突然理解、体认、领悟,而无需长期的修习。其核心思想、也是“悟”的基本要领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意即通过自身体验,从日常生活的感悟中直接掌握佛理,最后明自心、见自性以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