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 雪 枫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
强调文学的独立性是否意味着文学要独立于经济、社会、政治、哲学、道德等实践领域?而具有建构特征的文学是否存在自身的品质?这两方面是文学理论的基本议题,共同影响着人们对文学的基本认识。在20世纪80年代的西学引进热潮中,韦勒克、沃伦的《文学理论》进入中国学界的视野,它所阐述的内部研究理论,以及对文学语言、形式的强调,使其成为新时期纯文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学的独立性和关于文学自身的理论建构在《文学理论》一书中有具体的理论阐述,本体论思想下的文学理论推动了新时期文学思想的发展。
1942年出版的由韦勒克和沃伦合著的《文学理论》在世界范围内广泛传播,有多种语言的译本。作为英美新批评代表的韦勒克和沃伦,他们的理论主张标志着新批评文论的成熟,其思想框架已经走出了传统的形式与内容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重视文学作品本身的审美意义。英美新批评理论并非一蹴而就,有自身理论发展的历史脉络和不同的学术主张,但有着相同的学术产生的文化语境。英美新批评理论的兴起源于那个时代兴盛的社会学研究对于文学的淹没,当时的文学研究主流模式是以泰纳的“种族、环境、时代”为代表的实证主义研究。韦勒克和沃伦在《文学理论》中也提到了这种情况:“而今天出现了抗拒文体混乱的趋势,于是美感作用的范围再度紧缩起来,人们明显地强调艺术的纯粹性以反对十九世纪末叶的美学家所提出的泛美主义(pan-aestheticism)主张的局面。”[1]13划归到新批评理论下的人物众多:艾略特、瑞恰兹、兰塞姆、布鲁克斯、燕卜荪、韦勒克等人都有自己的学术体系,诗歌本体、感受谬见、意图谬见、文本细读都是令人熟悉的批评术语,新批评理论学说深刻地阐释了本体论意义上的文学理论特点。
韦勒克和沃伦的《文学理论》中最被人们熟知的学说是他们关于文学外部研究和文学内部研究提出的一系列命题。韦勒克和沃伦指出,外部研究具有决定论的特点,是一种“因果式”的研究。他们从文学和传记、心理学、社会、哲学思想、其他艺术之间的关系来分析这些外部研究的特点,同时指出这些研究对于文学传统的缺失和文学审美价值的忽略。从他们对文学外部研究的基本观点就可以领会到韦勒克和沃伦并非单纯地强调文本和重视语言,他们说:“文学作品产生于某些条件下,没有人能否认适当认识这些条件有助于理解文学作品;这些研究法在作品释义上的价值,似乎是无可置疑的。”[1]65韦氏并未将文学独立于其他领域,而是认为应以文学文本为本体。韦勒克和沃伦指出,文学的内部研究是指以文学作品本身为对象的研究,有关的分析、评价从作品出发,并与文本的结果有关。文学的外部研究只涉及文学的起因,文学的形式研究才是真正健康的文学研究。韦勒克和沃伦的《文学理论》重视概念的完整性,这是他们作为新批评理论成熟期代表的重要原因。学者研究他们提出的文学术语和文学观念时,一定要避免采取孤立的态度,重视文学概念的完整性也是建构新时期纯文学理论的基本要求,是新批评理论留给我们的财富。
文学作品有属于自己的个性,是一个以审美为目的的语言结构。文学因其独立的个性而区别于其他的艺术类型,也因此文学有它的历史传统,这是韦勒克和沃伦《文学理论》持有的基本文学观念。他们说:“文学艺术的中心显然是在抒情诗、史诗和戏剧等传统的文学类型上。它们处理的都是一个虚构的世界、想象的世界。”[1]13想象与虚构成为标志文学本质的重要特征,重视文学的虚构性和想象性也成为新时期文学创作的一个方面。想象与虚构是作家创造力与想象力的体现,马原、格非的叙事迷宫类作品和王安忆的《纪实与虚构》《叔叔的故事》等作品正是对小说虚构性的实验性操作。
韦勒克和沃伦以“透视主义”的整体观念来突出文学作品的独立价值,避免了文学认识的相对主义和绝对主义。在本体的视域下来认识文学史、文学批评、文学文本,三者既有区别也有联系,彼此的包容性是韦氏唯独看重的。他坚持认为,文学作品有自己独特的价值,这个价值是历代读者对作品进行批评阐释的结果,也指出想象性的历史重建和过去的观点是不同的事情。为了避免以相对主义或绝对主义的方式来认识文学的价值,韦氏提出“透视主义”的方法,他说:“我们要研究某一艺术作品,就必须能够指出该作品在它自己那个时代的和以后历代的价值。一件艺术品既是‘永恒的’(即永久保有某种特质),又是‘历史的’(即经过有迹可循的发展过程)。”[1]36这种观念既坚持了艺术的本体特征,又没有将文学孤立于社会、历史之外,这种整体性的思维保证了文学理论、文学批评、文学史三者之间的整体性联系。韦氏的文学理论思想是新时期纯文学观念的重要来源,但这种以透视主义看问题的方式却往往被忽略,而将文学视为多维关系的相对存在,因而走向了价值观念的混乱,文学也失去了自我,对文学之纯的批评也多从关系上来认识和阐述。
在对文学的各个层面进行分析后,韦勒克和沃伦提出了文学的评价问题,指出文学的“纯”是指它没有实用目的和科学目的。他们坚信:“自康德以来的大多数哲学家以及大多数以严肃态度关心艺术的人们都赞成包括文学在内的各种艺术具有独特的性质和价值。”[2]275韦勒克和沃伦坚持认为,文学和艺术具有独特性的价值,承认审美经验的独特性也即艺术自律领域的存在。他们批评了将文学价值涵盖在其他领域的看法,指出:“我们的当代理论家们同意审美经验是一种内在地含有快适和趣味的感觉,能提供一种终极的价值和范例,能使人预先经验其它的一些终极价值。”[1]276在人性与人类的文明中存在着不变的东西,而文学艺术正是这样的存在。“文学给人的快感,并非从一系列可能使人快意的事物中随意选择出来的一种,而是一种‘高级的快感’,是从一种高级活动、即无所希求的冥思默想中取得的快感。”[1]20-21韦勒克和沃伦从梳理文学外部研究的不足出发,逐步明确文学文本本身具有独立的价值,并提出了文学研究的具体方法,进而指出内部研究的合理性,从而将文学研究引向文学作品的存在方式,即形式和语言领域。
20世纪80年代初,西方形式主义文论被广泛地介绍到国内,其中以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结构主义为代表性理论。而韦勒克和沃伦的《文学理论》是对形式主义文论的吸收与发展,他们指出文学研究是一种个性与一般性统一的研究,不同于自然科学研究和社会学研究。韦勒克和沃伦从俄国形式主义那里获得了关于文学形式本体论的理解,避免了将内容和形式两分,视形式为内容附属物的传统看法,他们以审美的眼光注视文学形式,看到的是内蕴着审美内容的文学形式。
韦勒克和沃伦看到文学的外部研究不重视对作品本身分析的现象,进而从作者、读者、世界之外的作品入手,来建立他们从内部研究视角建构的文学理论。当韦勒克和沃伦阐述形式主义的文学观时,及时地摒弃了形式与内容分立的二分法,而采用了与美学因素息息相关的“结构、符号、价值”视角,三个方面不能分开来看。韦勒克和沃伦借鉴了胡塞尔的现象学观点,指出文学作品存在着不同的层面,他们将称其为文学作品的存在方式,即文学的本体。这八个层面包括:声音、意义单元、意象和隐喻、象征中的世界、形式技巧、文学类型、文学评价、文学史。前六种层面属于广义性的形式,韦勒克和沃伦采用了整体性的看法,也就是“透视主义”的研究方法。他们强调声音、格律与意义的统一,指出语言是文学的材料,文学语言区别于日常语言,并从审美目的的角度出发来将文学语言归属于文体学。韦勒克和沃伦也指出,意象、隐喻、象征和神话是文学结构的有机组成部分,构成结构的审美因素。他们特别谈到叙述小说要有自己的时间概念。这八个层面充实了文学内部研究的内容,也为新时期纯文学观念的话语言说和文学创作实践带来了具体的形态呈现。韦勒克明确提出,强调文学的作用等同于重视文学的外部关系,而强调文学的审美等同于重视文学的内部关系。
突出文学语言的特点,以辩证地方式认识文学与语言之间的关系,同时辨别文学语言与日常语言的不同是俄国形式主义和英美新批评共同的特点。韦氏谈到,文学语言与科学语言的不同在于文学语言富于情感,同时强调文字符号本身的意义,如语词的声音及其象征。他们进而指出:“文学语言深深地植根于语言的历史结构中,强调对符号本身的注意,并且具有表现情意和实用的一面,而科学语言总是尽可能地消除这两方面的因素。”[1]11在韦勒克和沃伦看来,语言是文学的材料,其审美性源于文学的内在结构。在西学东渐的历史潮流中,西方学者从符号角度来理解文学的本质,同时发掘符号的美学意义的学术体系获得了中国学者的认同,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俄国形式主义的陌生化学说、卡西尔的符号学理论、韦勒克和沃伦的新批评理论都提供了文学思想的启蒙,语言符号的美学价值和人性特点得到了文学实践的认证。重视文学语言的审美表现、形式技巧实践、叙事方式的探索、文学意象的塑造、象征手法的运用都在文学实践领域中有所体现,这是以韦勒克和沃伦的《文学理论》为代表的西方形式主义文论成为新时期纯文学观念重要的理论来源的表征。
新时期文学观念的转变与思想解放的浪潮是分不开的,也可以说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观念是思想解放的重要组成部分。经由人道主义的呼唤,文学界得以有机会真正地审视文学自身,文学的外部就像韦氏所说,与文学有着多重联系,但文学依然拥有自身的规律。20世纪80年代的人道主义思潮与“美学热”为文学回归自身创造了条件。与“文学回归自身”相近的提法曾多次出现在80年代的文学批评文章中,也经常在回顾80年代的文章中出现,“文学回归自身”成为新时期纯文学观念的一种重要表述。在新时期的文学活动中,朦胧诗歌的兴起和先锋文学潮流的涌动都体现出文学形式观念的转变,在文学理论和批评界也有关于文学语言与形式本体论的探讨和研究文章。新时期文学界形式观念变革的知识学来源复杂而多元,西方的语言学、符号学、新批评理论、结构主义、叙事学等理论思潮以及拉美的文学实践,特别是博尔赫斯的理论与创作都为新时期纯文学观念和具体的文学实践提供了指引,形式不再与内容分立存在和退居次席,转而成为一种审美形式,更近于文学的本体,这与韦勒克、沃伦的内部研究理论的启发是分不开的。
在中国文学观念的现代转型期,西方的新批评理论就进入了当时的学人视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瑞恰兹的批评理论受到钱钟书、叶公超、曹葆华等人的重视,40年代的袁可嘉更是创造性地借鉴了新批评理论,推进了中国新诗的现代化进程。在新时期的转型历史时期,英美新批评理论重新获得了积极的译介,特别是1984年韦勒克和沃伦《文学理论》的出版,为新时期纯文学观念的阐述提供了方法论、修辞学、语言观、形式感等多个层面的启示。形式本体论是新时期纯文学观念的重要内容,并在语言和叙事层面体现了理论建构的体系性。新时期关于形式观念转变的思想来源是多元的,从形式角度来理解的纯文学并不能简单地等同于俄国的形式主义,文学性的本体意义是其理论赋予新时期纯文学观念最显著的特征,而其在语言、叙事方面的理论建树与文学实践才是最大的成果,特定的语境决定了新时期的形式本体论与审美精神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新时期的纯文学内涵就不是简单的唯形式,而是形式与内容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统一在审美形式的思想框架内。
陈厚诚、王宁主编的《西方当代文学批评在中国》提到了刘再复对新批评理论特别是《文学理论》思想的借鉴,进而指出20世纪80年代许多重要的文学理论论争都与《文学理论》的观念有关:“《文学理论》的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论具有特殊意义,它引发了一场有关本体论、内部研究的大讨论并由此而使新批评在中国广为人知。”[2]71随着问题研究的深入,重视文学的内部规律成为学者基本的认识,也成为新时期文学纯文学观念的逻辑起点。在文学创作上,作家更加重视“怎么写”,而在文学批评上,则兴起了对文学文本的新批评阐释。《西方当代文学批评在中国》一书中就明确地提出:“而事实证明,不自觉地运用新批评思想的成功实践早已有之。在谢冕关于朦胧诗的众多评论中,他对朦胧诗多义性、复杂性、矛盾性的探究,与新批评的复义、悖论、张力等理论有惊人的相似处,只是没有袭用新批评的术语而已。”[2]86-87这里也列举了借用新批评反讽、细读理论对王蒙、陆文夫、刘震云、王朔等人的小说的研究。新的美学原则的崛起表露了新时期文学批评对于文学形式的观念性变革,形式与审美的目的统一起来。朦胧诗歌的语言与形式、寻根文学的审美表达方式、先锋文学的叙事从文学实践方面印证了形式本体论的兴起,其中莫言的语言感性、残雪的荒诞意象、马原的叙事、格非的时间之流都是富有代表性的文学特点,而在文学理论方面则有大量的叙事学、符号学、语言学的文章和著作涌现。
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内部研究的视角来从事文学创作、重视文学内部规律的文学批评阐释和文学理论建构是一种较为普遍的学术研究态度。杜卫曾说过:“一时间,‘外部研究’和‘内部研究’的区分、注重内部研究和文学形式的重心转移、重视语言学方法的运用等观点和方法,在中国文学理论界接受者颇众。”[3]149刘再复在论述批评家的主体性时谈到要充分地理解作家的创作特性,并借鉴了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中提出的“不能同意认为文学时代是一个实体,它的本质得靠直觉去把握的那种形而上的观点,也不能同意认为文学时代只是一个为描述任何一段时间过程而使用的语言符号的那种极端唯名论观点”[1]302。刘再复指出,长期以来文学批评界存在的“唯名论”,只是从某种观念出发来拼凑作品,而忽视了审美思维在文学创作中的作用。在“重回80年代”的学术视野下,程光炜以韦勒克、沃伦的《文学理论》与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为题,深入地探讨《文学理论》中一些文学观念对当代文学史的写作、文学资料的搜集研究、当代文学研究的“今天性”与“历史性”等问题的影响与启发。可见,韦勒克和沃伦的《文学理论》给80年代的文学界留下了深厚的印记,并在文学的形式与语言层面启蒙了新时期的作家、批评家和理论家,促使他们在更广泛的领域中扩展对文学形式的理解,从而推动了纯文学创作与形式本体论的理论建构。
文学思想的产生和文学观念的流行离不开特定的历史语境,如福柯的表述:重要的不是话语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话语的年代。这一观点也可作为认识新时期纯文学理论来源的一种视角。无论是韦勒克和沃伦的《文学理论》对实证主义文学研究的反驳,还是新时期纯文学观念的产生都是在对历史说话。新时期纯文学观念凭借韦氏的《文学理论》丰富了关于文学自身的文学观念。韦勒克和沃伦的《文学理论》以知识体系见长,标志着文学观念在历史语境的变化中所发生的改变。文学观念在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中更迭,内部研究在20世纪80年代受到更多的关注与阐释,而外部研究伴随语言学观念的改变成为90年代以来新的文化热点。
以王国维为代表的中国传统美学精神、以康德为代表的德国美学思想、以韦勒克为代表的形式主义理论与其他众多的资源形成一种合力,直接带来新时期文学观念的变革,并将文学创作统一在“文学是人学”的思想框架内。重视文学的独立性,追求艺术的创新成为新时期作家自觉的创作目标。作家以创新为动力,作品的先锋性、实验探索性明显,对人性的深入理解也将作品引向人的精神世界,他们一步步走向文学的本体,阐释不同的审美经验。当我们把纯文学视为关于文学自律性的概念时,新时期作家有关文学本体的思考和创作,自然归属于纯文学的视野。汪曾祺的美学思想承接传统,他的文学创作和语言观对阿城、贾平凹、王安忆等作家都产生了影响。史铁生在20世纪80年代明确提出纯文学是面对人本困惑的写作。残雪和张炜在后新时期提出的纯文学概念也生成于他们在新时期对纯文学的理解。残雪将对人的精神世界进行不断探索的文学视为纯文学,其目的在于人性的完善。张炜称纯文学是一种诗性写作。朦胧诗与寻根文学的发展不但与特定的历史语境相联系,而且是作家的审美经验探索。后朦胧诗人的语言观念与西方的语言学理论不无联系。先锋小说的艺术探索是他们对形式本体的文本实验,也离不开叙事学的发展。格非的叙事学理论研究、余华关于形式的思考都直接表现在他们的纯文学文本上。新时期作家主体意识不断增强,他们自觉地实践纯文学观念,从而带来了新时期纯文学创作的多样化发展。
[1][美]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邢培明,陈圣生,李哲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2]陈厚诚,王宁.西方当代文学批评在中国[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
[3]杜卫.走出审美城:新时期文学审美论的批判性解读[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