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叙述的简化与复杂
——论《木绵庵郑虎臣报冤》中的宋元战争描写

2018-04-03 21:01费团结
关键词:贾似道道德化奸臣

陈 曦, 费团结

(陕西理工大学, 陕西 汉中 723000)

汉水流域地区在中国古代不仅是一条重要的交通通道,而且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持续近半个世纪的宋元战争,除了四川、江淮地区,汉水流域地区也是重要的战场。在这一广阔战场上,发生了许多惨烈的战斗和战役,出现过许多可歌可泣的人物故事。学者蔡东洲梳理了蒙军强行假道南宋灭金之时和宋元战争全面爆发初期,洋州被屠城、其官民内迁四川通江得汉城安置的史料,并指出:蒙古人很快就认识到了处于汉水上游的梁洋之地的经济价值和军事地位,把它建成了攻宋的重要基地[1]1-2。本文所论的冯梦龙《喻世明言》中的拟话本小说《木绵庵郑虎臣报冤》,则主要描写了发生在汉水中下游地区的许多重要战役及其他战役,能够帮助我们了解七百多年前那场决定王朝兴衰成败的宋元战争。那么,这篇小说是如何描写宋元战争的呢?本文主要采用文史互证的方法,试图揭示《木绵庵郑虎臣报冤》对宋元战争的历史叙述的主要特点与不足,进而探讨小说和史书在历史叙述方面的异同,为当代历史小说或历史文学的创作提供有益的借鉴。

《木绵庵郑虎臣报冤》主要叙述了南宋末年权相贾似道发迹变泰以至败亡的故事。在贾似道的人生故事中,充满了宋元战争的时代风云。他因鄂州之战的胜利而入京主持朝政,在相位十五年,达到了权力的顶峰,又因鲁港战役的失败而贬官,最终被监押官郑虎臣杀死于贬谪途中的木绵庵。小说中,与主人公贾似道的人生轨迹相关的描写,除了鄂州之战和鲁港之战外,还写到了襄樊之战。这些都是历史上宋元战争中真实发生的重要战役。那么,小说是如何描写这些战役的呢?下面结合小说文本做简要梳理。

先是鄂州之战。小说写道:蒙古大汗蒙哥自己率军进攻四川合州,又遣其弟忽必烈领兵围攻鄂州、襄阳一带,战事危急,南宋朝廷“乃以贾似道兼枢密使、京湖宣抚大使,进师汉阳,以救鄂州之围”[2]289。贾似道进师汉阳前,听说大学生郑隆文武双全,想要招致门下,但因郑隆诗中有规谏之意而怒骂不用。汉阳驻扎后,他见蒙古军攻城甚急,鄂州将破,因此“心胆俱裂,那敢上前”[2]290,只好几次遣人到蒙古军营中议和,许以每年纳币、称臣。适值蒙哥汗死于合州钓鱼山下,忽必烈急于北归争夺汗位,无心恋战,答应了贾似道请和,鄂州之围遂解。鄂州围解后,贾似道将和议之事隐瞒不提,上表夸张己功,又把蒙古派遣来议岁币的使臣软禁于真州地方,失信于蒙古。鄂州之战后,理宗皇帝认为贾似道有再造之功,对他多有赏赐,贾似道也以中兴功臣自任,在相位上专权独断、为所欲为,达到了权力的顶峰。

小说前后两次写到襄樊之战。因为贾似道并未直接参与襄樊之战,因此小说仅是间接或侧面地加以描写。小说先写蒙古改国号为元后,遣兵围襄阳、樊城已有三年。一日宋度宗问到襄阳久困之事,一味寻欢作乐的贾似道回答说蒙古军早已退去,欺哄皇帝,过后查明给皇帝言及此事的宫内女嫔,以他事诬陷其赐死于宫中。后文又一次写到襄樊之战:宋恭宗即位后,元左丞相史天泽、右丞相伯颜分兵南下,襄、邓、淮、扬处处告急,贾似道自请统兵行边,又私下吩咐御史们上疏留己,而终使恭宗把他留在身边,“不隔几月,樊城陷了,鄂州破了。吕文焕死守襄阳五年,声援不通,城中粮尽,力不能支,只得以城降元”[2]296。之后,元军乘胜南下,贾似道遮瞒不过,只得向皇帝奏闻,恭宗闻报大惊,贾似道以皇帝不许自己统兵行边推脱了襄樊失陷的责任。

襄樊之战后,小说紧接着写了鲁港战役。宋恭宗德祐元年,贾似道上表出师,率领诸路军马水陆并进。由于吕师夔以江州城降元,池州也被元军攻破,所以贾似道不敢进前,只好驻军于鲁港。先是孙虎臣的步军在丁家洲溃败,接着夏贵率领的水军也纷纷逃亡、禁押不住,在宋军溃败和元军围攻之下,贾似道只得逃到扬州。鲁港之战失败后,贾似道被劾罢相,后又贬谪为高州团练副使、循州安置,其田产园宅,尽数籍没,以充军饷。贬谪途中,贾似道受尽了监押官郑虎臣的凌辱,在木绵庵服毒不死,终被郑虎臣以大槌击打而死。

从以上宋元战争中的三次战役描写来看,因为小说要照顾主人公贾似道一生兴亡的历程,所以描写并不充分、详细。这些描写,主要突出了贾似道心胸狭窄、不能任人、胆怯无能、无耻贪功、欺上瞒下、淫乐无度、心狠手辣、治军无方、指挥不力、贪生怕死等品行。小说还写到了贾似道其他许多事迹,也多是为了表现他道德品质的低劣。小说所写的主人公贾似道,整体来看就是一个道德败坏、能力全无、嫉贤妒能、心胸狭窄、只知淫乐和玩弄权术的阴险小人。其实,在小说开头部分,作者就已经开宗明义地点明贾似道是一个奸臣,与秦桧、韩侂胄、史弥远几个居于相位的奸臣一起共同导致了南宋王朝的灭亡。这种把历史人物分为忠奸善恶两个相对的阵营,显然是一种道德化的评价和叙述。当然,这也是一种类型化、简单化的叙述,因为它不仅使人物变成了某种道德观念的载体,而且其所包含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使它往往忽视了历史和人性的复杂性。

作为历史小说,《木绵庵郑虎臣报冤》对宋元战争的描写及其对贾似道的道德化评价,可以说直接来自史书记载。《宋史》中贾似道有传,但却与万俟卨、韩侂胄、丁大全一起列入《奸臣传》。正因为贾似道是奸臣,所以在其传记中对一些历史事件的描述,似乎总在证明他本性奸邪的一面。如对宋元战争的描写就是如此。《贾似道传》也写了鄂州之战、襄樊之战和鲁港之战,主要描写作为宋军主帅或宋朝主政者的贾似道的军事无能与道德卑劣。在鄂州战役中,贾似道私自议和,等元军撤退、鄂州之围解除后,他心胸狭窄、嫉贤妒能,让人弹劾了丞相吴潜,取而代之,并将有功大将曹世雄、向士壁和高达一一贬斥。在贾似道入朝主政期间,襄阳被元军围困达五六年之久,但他不急于国事,只知专权享乐、玩弄权术,“每上书请行边,而阴使台谏上章留己”[3]10661,终使吕文焕以襄阳城降元。鲁港战役之前,贾似道故伎重演,派人到元军中议和,但遭到了拒绝。这种议和,像鄂州之战时的议和一样,都是贾似道私下进行的,并未上报朝廷。这既显示了贾似道的欺上瞒下和专权独断,也表现了他的怯战、胆怯与无能。正如传记所写,贾似道在军事上的无能,既导致了鲁港兵败,也导致了他罢相、贬谪以至被杀。与小说类似,《贾似道传》也是开宗明义先把贾似道定性为奸臣,然后一一叙述其人生事迹。作为奸臣,贾似道除了专权误国,主要还是个人道德品质低劣。传记甚至写贾似道小时候就“少落魄,为游博,不事操行”[3]10658。因此,传记所写的宋元战争中三次战役,不管是贾似道亲自参加,还是间接干预,如上文所述,也是多表现他道德的卑劣、人格的低下。这种道德化的评价态度和叙述方式,贯穿在传记对贾似道一生事迹的叙述中。

这种道德化叙述也是整部《宋史》所采用的叙述态度和叙述方式。在《宋史》中,除了贾似道,列入《奸臣传》的还有蔡京、秦桧等人。《宋史》在诸奸臣传前有一段编著者的引言:“《易》曰:‘阳卦多阴,阴卦多阳。’君子虽多,小人用事,其象为阴;小人虽多,君子用事,其象为阳。宋初,五星聚奎,占者以为人才众多之兆。然终宋之世,贤哲不乏,奸邪亦多。方其盛时,君子秉政,小人听命,为患亦鲜。及其衰也,小人得志,逞其狡谋,壅阏上听,变易国是,贼虐忠直,屏弃善良,君子在野,无救祸乱。有国家者,正邪之辨,可不慎乎!作《奸臣传》。”[3]10603这种在历史撰写之前先把历史人物定性为奸臣,看作是小人、奸邪,以与君子、贤哲相对应、相区别,显然有点“先入为主”、“主题先行”的意味。也就是说,史家在撰写奸臣事迹之前对他已经先有了一个基本的认知、判断和态度。不仅如此,史家在具体写作中也把这种认知、判断和态度贯穿文本始终,所选所写的所有历史事例似乎就是为了证明奸臣之“奸”。另外,把奸臣与小人相类比,与君子相对应,这其实暗含着一种道德化的评价。小人一般是指人格卑鄙、道德败坏、行为阴险狡诈之人,而君子是指人格高尚、道德品行兼好之人。《论语》中多并论君子、小人,如:“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4]17,“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4]38,“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4]39,“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4]141,“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4]143,等等。君子、小人在道德品质上的高低优劣的对比是比较鲜明的。以君子、小人这样道德化的概念来评价历史人物,显然使历史叙述带上了一种道德化倾向。

《宋史》中除了《奸臣传》,还有《循吏传》《忠义传》《孝义传》《佞幸传》《叛臣传》等。所谓“循吏”“忠义”“孝义”“佞幸”“叛臣”等,都是带有强烈的道德评价的词语。因此,这些都是典型的道德化历史叙述。其实,二十五史,从《史记》到《清史稿》,都是采用这种道德化的历史叙述方式的。追根溯源,这其实是史书的编撰者受了儒家道德史观影响所致。儒家认为,道德是影响国家社会兴衰治乱的主要因素,如孟子就说:“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5]166。就是把道德上的仁与不仁,既作为统治者能否保天下、保社稷的关键,也作为一般的读书人和平民百姓能否安身立命的根本。儒家把个人的德行看得如此重要,因此才把“修身”作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前提,也才形成了它那著名的内圣外王理论。儒家这种道德化的历史观不仅影响了古人在生活、社会中的言行举动,也影响了他们对历史人物的叙述和评价。如上文所述,二十五史对历史人物以忠孝节义等道德准则分类叙述,正是儒家道德史观的集中体现。不仅如此,史家对历史的编撰和叙述,还包含着儒家道德教化的意图。如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希望皇帝“监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6]8017-8018。他把写史的策略和读史的功用都以道德善恶标准统一起来了。其实,早在孔子编撰的《春秋》中,就体现着这种强烈的道德教化意图。司马迁曾指出:“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7]2856《春秋》这种惩恶劝善或扬善抑恶的道德教化写史意图,也体现在后代从《史记》到《清史稿》的历史叙述之中。

古代史书道德化的编撰和叙述方式,显然强烈地影响到了古代小说、尤其是宋元以后白话小说的叙述方式;古代史家对其著作道德教化效果的期待,也是白话小说作者效法的榜样。如冯梦龙,他就在《警世通言》“叙”文中说:“《六经》《语》《孟》,谭者纷如,归于令人为忠臣、为孝子、为贤牧、为良友、为义夫、为节妇、为树德之士、为积善之家,如是而已矣。经书著其理,史传述其事,其揆一也。理著而世不皆切磋之彦,事述而世不皆博雅之儒。于是乎村夫稚子、里妇估儿,以甲是乙非为喜怒,以前因后果为劝惩,以道听途说为学问。而通俗演义一种,遂足以佐经书史传之穷。”[8]1对于冯梦龙来说,所谓“通俗演义”,就是他所编撰的系列小说“三言”,他要以此作为六经国史之辅,达到以儒家道德伦理教化民众的目的。具体到《木绵庵郑虎臣报冤》一篇,他的写作目的在小说开头就已经表露无遗,这就是对奸臣误国的揭露和批判,达到一种道德警戒的作用。道德化的历史叙述,不管是史书编撰,还是小说写作,无疑都可导致一种简单化的叙述效果。因为它往往只强调了作者的道德情感评价态度,而未注意到或视而不见历史和人性的复杂性。从某种角度说,这显然是它的一个缺陷。

捷克学者普实克曾指出,与欧洲不同,中国编史工作除了具有政治性、道德性的目的外,还具有“不创造,而是安排”的特点,他说:“中国历史学家不加工他所拥有的史料,不组合他在持续不断的历史链条中所发现的事实,不把它们小说化,甚至不阐释它们;但是,他却对史料进行分门别类,把它们归入某些范畴。他不试图创作一些关于过去的艺术画面,而是用读者易于接受的形式来描述那些保存下来的史料。”[9]228这种保存史料原初形式的倾向,使得中国史书对历史的叙述,呈现了历史复杂、立体的一面,弥补了道德化叙述所造成的简单化缺陷。其实,《史记》(包括后代史书)所采用的互见法这一历史编撰方法,正具有对史料“不创造,而是安排”的特点。“这种方法是把一个人的生平事迹,一件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分散在数篇之中,参错互见,彼此补充。”[10]38这种方法通过对丰富的甚至矛盾的史料的巧妙的组织安排,从而呈现了历史事件和人物人性的复杂性。

以宋元战争中的鄂州之战来说,史书的记载就多有相互矛盾和争议之处。鄂州之围的解除,《宋史》中的《贾似道传》《理宗纪》,《元史》中的《世祖纪》《赵璧传》《郝经传》等文献,皆言贾似道私自与元军议和,忽必烈急于北归争夺汗位,于是答应请和撤军,鄂州之围遂解。对于“鄂州和议”,一般学者都认定它存在。但即使是上述文献,关于和议的记载和叙述并不一致,如《贾似道传》所述,是认定和议是存在的,而《赵璧传》中的记载,只能说明双方有和议的意向,却并未继续下去;《世祖纪》中提到贾似道遣宋京请和,但忽必烈命赵璧等告诉他说要请示朝廷,当日即撤军,和议并未继续;《世祖纪》中的两个攻宋诏书,1261年(鄂州之战后第三年)的诏书未提和议之事,1274年的诏书虽提及,但未提“请称臣,输岁币”等议和条件(影印元本《大元圣政国朝典章》和元代苏天爵编的《元文类》都提到了贾似道议和“愿奉岁币”,与《元史》略有不同);《郝经传》中提到贾似道遣使请和,但其《上宋主陈请归国万言书》中却未提及和议之事。因此,学者屈超立通过相关史料分析,甚至认为“所谓的‘鄂州之和’实际上是并不存在的”[11]79。顾宏义的《天平:十三世纪宋蒙(元)和战实录》一书也持类似看法。本文并非也认定鄂州和议不存在,而是想指出:史书记载的不一致或矛盾之处,也许呈现了历史事件复杂的一面。

与鄂州和议相关,贾似道在鄂州之战中是否无足轻重或像小说所写那样胆怯、怯战呢?《贾似道传》写道:“理宗……以似道军汉阳,援鄂,即军中拜右丞相。十月,鄂东南陬破,宋人再筑,再破之,赖高达率诸将力战。似道时自汉阳入督师。十一月,攻城急,城中死伤者至万三千人。似道乃密遣宋京诣军中请称臣,输岁币。”[3]10659这段文字让人觉得鄂州城未被攻破主要是高达诸将领的功劳,贾似道似乎只知和议。但翻看其他史料,则知情况可能并非如此。如《元史·廉希宪传》中,廉希宪向忽必烈提及当年的鄂州之战时说:“昔攻鄂时,贾似道作木栅环城,一夕而成,陛下顾扈从诸臣曰:‘吾安得如似道者用之’。”[12]3090贾似道的军事才能,连他的敌方统帅忽必烈也给予了赞赏。《元史·郝经传》也说到鄂州战役之时,宋军“守城者只一士人贾制置”,而元军“十万众不能胜,杀人数月不能拔”[12]3707。他仅提到贾似道,并未提及高达诸将。虽说有贾似道是当时宋军主帅这一原因,但从中也能看到鄂州之战中贾似道地位的重要。与贾似道同时代的南宋末年曾官至右丞相的文天祥,他在评论贾似道鲁港之战的失败时曾说:“己未鄂渚之战,何勇也!鲁港之遁,何衰也!人心已去,国事瓦解。当是时,惟豪杰拔起。首祸之权奸,无救祸之理,哀哉!”[13]625他也认为贾似道是南宋灭亡的罪魁祸首,但他并未抹杀贾似道鄂州之战的功劳。从这些史料来看,贾似道也许夸大了自己的战功,但在他的领导下鄂州城确实未被元军攻破。即使是把贾似道论为奸臣的《贾似道传》,也没有抹杀他攻击元军撤退时殿后之兵所取得的胜利。由此可见,历史也许是复杂的,对历史人物的道德化评价只是历史编撰者的主观评判和态度,它并不能抹杀历史人物客观存在的其他可能性。

宋元战争中的襄樊之围,从1268年到1273年,前后持续五六年时间。《贾似道传》叙述了在此期间作为南宋朝廷当权者的贾似道只知享乐,不急于援襄,最终导致吕文焕以襄阳城降元。《贾似道传》中实无援襄之事,但其他历史记载却并非如此。如《宋史·度宗纪》记载:“(咸淳五年三月)辛酉,京湖都统张世杰率马步舟师援襄、樊,战于赤滩圃”[3]606;“(咸淳六年冬十月)丁卯,遣范文虎总统殿司、两淮诸军,往襄、樊会合备御,赐钱百五十万犒师”[3]609;“(咸淳八年五月)大元兵久围襄、樊,援兵阨关险不克进。诏荆、襄将帅移驻新郢,遣部辖张顺、张贵将死士三千人自上流夜半轻舟转战。比明达襄城,收军阅视,失张顺”[3]611。关于张顺、张贵二张援襄,《宋史》中有《张顺传》《张贵传》,时人周密所著《齐东野语》中有“二张援襄”条目,都叙述颇祥。以上所引史料,可说明宋军确实有过多次援襄的军事行动,但终未能根本改变襄樊被困的状况。《元史》中的《世祖纪》《阿术传》《刘整传》等相关记载,亦从敌方的角度证明了这一点。宋军的多次援襄行动,很难想象没有经过一手把持朝政的贾似道的批准或默许。

宋元战争中的鲁港之战,据《贾似道传》,似乎是宋军与元军一触即溃、不战而逃。但《元史·伯颜传》的叙述却略有不同:“贾似道都督诸路军马十三万,号百万,步军指挥使孙虎臣为前锋,淮西制置使夏贵以战舰二千五百艘横亘江中,似道将后军。伯颜命左右翼万户率骑兵夹江而进,砲声震百里。宋军阵动,贵先遁,以扁舟掠似道船,呼曰:‘彼众我寡,势不支矣。’似道闻之,仓皇失措,遽鸣金收军,军溃。众军大呼曰:‘宋军败矣。’诸战舰居后者,阿术促骑召之,挺身登舟,手柁冲敌船,舳舻相荡,乍分乍合。阿术以小旗麾何玮、李庭等并舟深入,伯颜命步骑左右掎之,追杀百五十余里,溺死无算,得船二千余艘,及其军资器仗、图籍符印。似道东走扬州,贵走庐州,虎臣走泰州”[12]3104-3105。由此可见,宋军是在元军骑兵和炮兵的共同攻击,及其统帅的错误指挥下,才最终溃败的。这里必须说明的是,元军的回回炮在当时是一种新式武器,威力特别巨大,在元军攻打襄樊时曾经发挥了重要作用。

以上举证分析,主要想说明史书对同一历史事件的叙述,多有矛盾和不一致的地方,如果把这些叙述相互参照,也许可以看到历史的复杂面相。历史的复杂,追根溯源的话,当然源于历史本身的复杂——历史事件是立体的、多面的、头绪繁多的,历史人物是发展变化的、其人性也是好坏兼有的;但它更在于历史叙述的复杂——史家因主观意图和叙述角度各不相同,因而形成了复杂多样的历史文本。后者之所以更重要,是因为我们对已经消逝的历史的了解,往往只能依据史家的历史叙述。复杂的历史叙述,既可以使我们了解到过往历史复杂的一面,也能让我们产生一种复杂多样的阅读感受,而非单一的道德情感的满足。

对于小说《木绵庵郑虎臣报冤》来说,其历史叙述为何不能让人产生复杂的审美感受呢?不仅这篇小说如此,明代周朝俊的《红梅记》及由它改编的当代孟超的《李慧娘》等剧作,其对贾似道历史事迹的描述也不能给人以复杂多样的感受。究其原因,这既与道德化的叙述方式有关,也与文学和历史的叙述侧重点不同有关。

亚里士多德曾对历史和诗有所区分,他说:“前者记述已经发生的事,后者描述可能发生的事。”[14]81这表明,与历史记述真实事件不同,文学叙事是可以虚构、想象的。美国学者海登·怀特尽管令人信服地证明了历史文本也具有文学的虚构性,但他仍然在一部著名著作的一个注释中指出:“和小说那样的文学虚构不一样,历史由存在于作者意识之外的事件构成。在某种程度上,写在小说中的事件能够杜撰而成,历史中就不能这样(或者也没有想过要这样)。”[15]7也就是说,历史的叙述要受制于真实发生过的事件,而小说、包括取材于历史的历史小说,因为允许杜撰和虚构,其叙述必然具有更多的可能性,更广阔的审美空间。据谭正璧的《三言两拍资料》,《木绵庵郑虎臣报冤》的资料来源既有稗官野史,也有笔记小说和戏文,道听途说、主观虚构是在所难免的。但是,《木绵庵郑虎臣报冤》显然没有很好地利用小说叙述的这种便利之处。由于它过于强调历史叙述的道德化而非虚构性原则,因此其审美空间显得单一而狭窄,不能给人更丰富的审美感受。从这里似乎可以看到文学与历史的另一个重要区分,即文学侧重于作者主观思想、情感的表达,而历史侧重于已经发生的客观化历史事件的记述。正是因为侧重于且受制于客观存在过的历史事件,史家的叙述不得不照顾到事件本身的多面性、复杂性,如《贾似道传》尽管把传主定性为奸臣,但它也不能不叙述到贾似道采用刘整的计策攻击元军殿后之兵取得了胜利。也正是因为侧重于作者主观情感、道德观念等的表达,所以《木绵庵郑虎臣报冤》要实现它道德教化的创作意图,其对历史事件的选择取舍和叙述,就不得不打上强烈的道德化色彩。

小说的道德化叙述,最重要的是对其主人公贾似道的道德评价。小说是以人物而非情节为中心的。当小说开头把贾似道判定为奸臣,文本后面有关他的二十多个小故事,就不得不主要表现其奸邪、卑劣的道德人格,从而保持艺术的整一性。小说中不是没有表现主人公其他德行的可能性,如写贾似道“欲行富国强兵之策”,推行“限田之法”(即公田法),“恐其法不行,先将自己浙田万余亩入官为公田”[2]291。描写中就含有贾似道为国为民、大公无私的意味。但小说并未就此详述,而是着重描写公田法推行后的扰民、破家和怨声载道,以此证明公田法并非“富国强兵之策”,而是贾似道的“欺君瘠民之罪”。对于贾似道当时推行的公田法改革,学者漆侠尽管指出了其倒行逆施、“公开的盗掠式的反动本性”,但也不由得称赞贾似道在南宋末年局势严峻之际挺胸而出所具有的“唐·吉诃德式的英雄姿态”[16]327-329。德国学者库恩甚至把贾似道与宋代杰出的改革家王安石相提并论,认为“即使到了今天,考虑到当时南宋已大厦将倾,对他改革的功过是非进行评价也是极为困难的”[17]91。可见,小说并非没有把贾似道写成悲剧英雄或复杂人物的可能,但它对特定道德观念的执着和这一道德观念主要由主人公来表现的构思方式,使它最终呈现出人物善恶分明、意蕴层次单一的艺术面貌。

另外,史书与小说虽然都存在着道德教化的写作意图,但二者所针对的对象似乎有所不同。史书的道德警戒意义主要是对上层统治者和知识阶层来说的,如《资治通鉴》就是让皇帝治理国家时借古鉴今的。而小说、主要是古代白话小说,却主要是面向社会中下层的广大市民进行道德教育的,因此它不能不比史书更通俗易懂。关于这一点,“三言”的编撰者冯梦龙早已注意到了,在《喻世明言》前附“叙”文中,他说:“小说之资于选言者少,而资于通俗者多。试今说话人当场描写,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决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虽小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噫!不通俗而能之乎?”[18]1-2正是因为通俗,小说才“足以佐经书史传之穷”,具有独特的教化效果。就《木绵庵郑虎臣报冤》来说,小说对主人公贾似道及其他人物的描写是善恶分明的,褒贬爱憎的情感溢于言表,可以想见读者很容易受到艺术感染,得到道德人格方面的教育。但也可以想见,许多读者可能并不满足于单纯的道德情绪的感染。

总之,由于强调作者道德观念的表达、人物的道德评价及小说的道德教化效果,《木绵庵郑虎臣报冤》的历史叙述呈现出简单化的倾向,不能像史书的历史叙述那样给人以复杂的审美感受。如果说在这篇小说产生的时代出于对广大市民道德教化的目的,不得不采取简化的、通俗化的叙述策略的话,那么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小说的历史叙述也应该考虑到当代读者早已提高的审美需求。实际上,古代史书对历史的复杂叙述,已经为当代小说创作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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