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兴 林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三月,陆游结束夔州通判任后,应枢密使兼摄四川宣抚使王炎之邀,北上南郑(今汉中),入幕为宣抚使司干办公事兼检法官,从此经历了一段在其一生中值得书写、眷怀、追思的岁月。当年十一月,随着王炎被召回、幕府被解散,陆游也离开南郑入蜀为官,从而中止了八个月从军戎幕、身临前线的岁月。陆游在南郑时间虽短,但真实多彩的生活和备战御敌的气氛,拓展着他的视野、激荡着他的心胸、提升着他的境界,他一手仗剑、一手握笔,写下130余首反映这段生活的诗词。可惜后因过望云滩不慎将百余首诗歌落入水中,造成毕生遗憾。陆游离开南郑后,一直魂牵梦绕、割舍不下的是他曾经奋斗、战斗过的这片热土,毕其后半生,又心驰神往、笔酣墨饱地创作了近300首记述、追忆南郑和与南郑往事相关的诗词。“他身在汉中时的创作和离开汉中后回忆这段生活的创作,共300首”[1]107,这构成了陆游南郑诗词的全部。对于陆游以南郑为中心所创作的这些诗词,学界对其诗歌的研究用力甚著、成果颇丰,然对其词的研究却关注较少、成果不多。故此,笔者拟结合陆游所处的时代背景、戎旅经历以及词文本创作,对其南郑词的创作数量、情感类型、表现手法等问题进行一番探究,以期进一步推动陆游南郑词研究。
依据夏承焘先生和吴熊和先生合著的《放翁词编年笺注》统计,陆游今存词145首,其中包括一首《采桑子》残篇和一首不知词调的断句。历来对于陆游南郑词的数量,学人虽有统计,但因对南郑词界定的标准各有不同,所以未能有一个确切的数字。本文所谓的南郑词,主要指陆游身在南郑和离开南郑后忆及南郑生活的词,包括《望梅》(寿非金石)、《浣溪沙》(浴罢华清第二场)、《秋波媚》(秋到边城角声哀)、《汉宫春》(羽箭雕弓)、《夜游宫》(独夜寒侵翠被)、《蝶恋花》(桐叶晨飘蛩夜语)、《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鹊桥仙》(华灯纵博)、《谢池春》(壮岁从戎)等9首。当然,也有学者将陆游置身四川境内赴往南郑途中和离开南郑置身四川境内所创作的一些词也纳入到南郑词的范围之内。其所以如此界定,大约是四川离南郑较近,将到南郑前和离南郑后的词与南郑词放在一起统观考察,便于勾画出陆游的情感心路历程,把握其创作个性特征的缘故。笔者以为,陆游离开南郑后再次入蜀初期所写的部分词,所抒之情因与南郑多少有些瓜葛,或说因南郑而起,故将其视为南郑词的余绪剩义也无妨,如《清商怨·葭萌驿作》《齐天乐·左绵道中》《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等3首。不过,对有的学人将陆游可能在使事用典时涉及到秦关、汉家等地名和名称的词也纳入南郑词内,笔者以为欠妥。如孙启祥先生在《陆游汉中诗词选》中,将《好事近》(平旦出秦关)纳入汉中词中,并认为“从内容看,当属乾道年间在南郑或蜀中时的作品”[2]159,恐有失之宽泛之嫌。
以上所认定的陆游南郑词共计12首,虽然只占陆游140余首词的近十分之一,但这些词记述了陆游关于南郑生活的激情、温情、愁情,是其一段生活历程的真实记录。故数量虽少,意义不菲。如若参照这一时期创作于南郑的诗歌,我们会发现,陆游的词与其诗的题材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叠合性。由此可见,名家驾驭各种体裁的高超能力及其在不同体裁中一以贯之的题材类型的相通性。对陆游12首南郑词统观考察,其情感类型大致包括激情壮怀、温情艳意、苦情悲歌三个方面。
1.激情壮怀
陆游于绍兴二十五年(1155)即他三十岁时,创作了《夜读兵书》一诗,其中有云:“孤灯耿霜夕,穷山读兵书。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3]18表达了诗人强烈的从军愿望和壮伟的志向抱负。十七年后,当他真的走上抗金前线南郑的时候,曾涌动在血脉中的火热激情迅速膨胀、裂变,使其词中所抒发的感情体现出激情飞跃、壮怀驰骋的特点。如其《谢池春》的上片写道:
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阵云高、狼烽夜举。朱颜青鬓,拥雕戈西戍。笑儒冠自来多误。[4]157
此词具体作年已无可考,但属于陆游晚年追忆南郑从戎岁月则无疑。开篇即纪实性地交待自己铭记脑海的壮伟事业——从戎,以及当时斗志昂扬、气吞残虏的非凡状态。紧接着,写了抗金前线在战地烟云高飞、夜晚狼烽滚滚的惊险场面。其后,描画了自己当时颜貌——面色红润、鬓发青黑,并进一步坐实自己抗金斗士的形象——手握宝剑长矛,远赴西鄙南郑戍边守土。最后两句,写出了信心满满、健飞高举的内心感觉和价值取向:那些自以为是的儒生,死抱章句,不知入幕从戎的快乐和意义,以致老死案几书斋,最终一事无成。从这些词句中,让我们清楚地触摸到了陆游激情满怀的灵魂和以从戎为乐的精神境界。再如《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的上片所写:
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吹笳暮归野帐,雪压青毡。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4]48
此词作于乾道九年(1173),时词人离开南郑赴成都任安抚司参议官。于此中,词人深情地追忆了从戎南郑激昂豪迈、丰富充实的生活和他意气风发、文武兼具的良好感觉。词人既可以呼鹰嗾犬、张弓搭箭、追杀猛虎,又可以在野地营帐中吹茄赏乐,还可以乘着酒兴龙飞凤舞挥洒墨宝。他的种种能力、才艺和雅兴、气度,赢得了同事幕僚的高度认可,赞许他有诗人的才情和将帅的韬略,陆游也感觉自己非凡了得、精神亢奋。关于词中所涉及的打猎射虎之事,陆游诗中曾多次提及。如《书事》有云:“生长江湖狎钓船,跨鞍塞上亦前缘。云埋废苑呼鹰处,雪暗荒郊射虎天。”[3]259又如《忆山南》有云:“貂裘宝马梁州日,盘槊横戈一世雄。怒虎吼山争雪刃,惊鸿出塞避雕弓。”[3]891由此可以证明,陆游南郑的生活十分惊险也十分精彩,诗人不止一次在不同文体中反复吟咏,可见留给他的美好感觉和记忆。于此想要续补说明的是,有学者认为陆游打虎之事不可靠,有造假或以此代指打猎之事的可能,如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关于陆游《醉歌》一诗的注释中云:“《剑南诗稿》卷四《闻虏乱有感》:‘前年从军南山南……赤手曳虎毛毵毵’;卷十一《建安遣兴》:‘刺虎腾身万目前,白袍溅血尚依然’;卷十四《十月二十六夜梦行南郑道中》:‘雪中痛饮百榼空,蹙踏山林伐狐兔……奋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苍崖血如注’;卷二十六《病起》:‘少年射虎南山下,恶马强弓看似无’;卷二十八《怀昔》:‘昔者戍梁益,寝饭鞍马间……挺剑刺乳虎,血溅貂裘殷’;卷三十八《三山杜门作歌》第三首:‘南沮水边秋射虎’。或说箭射,或说剑刺,或说血溅白袍,或说血溅貂裘,或说在秋,或说在冬;《剑南诗稿》卷一《畏虎》:‘心寒道上迹,魂碎茆叶低,常恐不自免,一死均猪鸡!’;卷二《上巳临川道中》:‘平生怕路如怕虎’;此等简直不像出于一人之手。因此后世师法陆游的诗人也要说:‘一般不信先生处,学射山头射虎时’”[5]214。但学界认为陆游打虎实有其事的观点也一直持续不辍,如苏雪林先生在她1919年撰成的《陆放翁评传》中即认为:“放翁刺虎的事千真万确,没有一点捏造。……至于《夜梦行南郑道中》和《大雪歌》皆作老虎,《忆昔》又作乳虎,刺虎的兵器或作戈,或作剑,或作箭,大约是无意的错误,或为迁就诗中音节的关系不得不如此。我们不能因此疑放翁刺虎的一重公案出于伪造,而想将它推翻”[6]6。其后,治陆的大家像朱东润、钱钟联、欧小牧等先生也都力挺陆游打虎的观点。陆游当年从戎战斗过的地方的一些后进学者,不断为陆游打虎之说寻找证据并辨析所以如此的原委、可能性,如陶喻之先生在《陆游打虎再探》一文中认为:“陆游的打虎诗大多数系离开汉中甚至离开蜀中后的追忆之作,由于距离从军年代久远,时过境迁,年老健忘,对于当初打虎的具体时间、地点、方法、情景等回忆难免有所出入乃至前后矛盾,或者还不乏艺术夸张的诗歌笔调,这些应当都是不足为怪的”[7]。孙启祥先生在《陆游打虎诗辨析》一文中则对陆游打虎之说作了多元而中肯的解说,他认为:“陆游是亲手打死过老虎的,但陆游诗中之打虎,少数追忆自己刺虎之经历,多数另有所指,或怀古,或用典,或泛指从军生活,或表达豪迈心情,或概指射猎,或恣情畅想,题材广泛,内容丰富,需甄别品鉴,不能一概而论。”[8]379学术探讨在不断深入,探讨的结果在不断趋近真实。或许是时候为那些否定陆游打虎之事的观点画上一个句号了。在此,笔者还想补充说的是,如果一切都是子虚乌有、弄虚作假的话,那么在你看来陆游诗中的哪些事才算是真的?对于一位在诗集中多处写到打虎场面,而且写得那么细致精彩的诗人,他如何能凭空生造出那么生动和令人紧张的场面和气氛?他如何能反反复复在诗中捏造那么多欺哄同僚、瞒骗同时代人的打虎诗而无任何愧色和丝毫惧色?时至今日,在秦岭南坡中,仍然有金钱豹等凶猛野兽出没,近千年前的南郑山中虎狼时现,有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和狐疑不信的呢?如果说以上两首词带有事后追忆的味道的话,那么下面这首《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则属于陆游身在南郑时的“现场直播”。词云: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4]44-45
此词作于陆游乾道八年(1172)年陆游走马赴任南郑的初秋,作者结合写实笔法、拟人手法和浪漫情怀,将他在抗金前线所见、所感、所想深情、柔缓、雅致地表达了出来,其中充满了从军之乐、收复河山之志、为国担当之勇气。边城南郑的秋空里回荡着悠长哀婉的号角声,猎猎烽火映照着南郑城中的高兴亭。有人击筑高歌、临台祭酒,战地的音声气象,令人从军报国的豪情壮志更加高涨。秦岭山头的月亮,似乎懂得人的心思,特意从云翳中蹦跳出来,将其清辉洒向关中大地,霸桥的烟柳似是在向人频频招手,曲江池的馆阁像是在等待着主人的回归到来。没有豪情激情为生命、生活的底蕴,是很难想象能将一段艰难的抗战岁月,写得如此轻快、乐观和富有诗意。陆游做到了。他由此令人起敬,也由此逗起我们对他南郑生活的畅想。
2.温情艳意
陆游南郑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除了观敌瞭阵、侦察敌情、驰逐射猎、酣饮纵博、打球射堋等豪纵激越的生活外,也还有听歌赏舞、吟赞歌伎、思慕红颜的时候,体现出其南郑军旅中温情艳意的另一面生活。如作于南郑军幕中的《浣溪沙》:
浴罢华清第二场,红棉扑粉玉肌凉。娉婷初试藕丝裳。 凤尺裁成猩红色,螭奁熏透麝脐香。水亭幽处捧霞觞。[4]43
此词描写的大约是一位军中陪酒的营伎。陆游对其关注很细,从她的沐浴更衣、脂粉玉肤、衣裳色彩、妆奁酒杯逐一进行描绘刻画,一位衣美、颜美、体美、气美、情美的歌女形象跃然眼前,令人一饱眼福、心驰神往。陆游在其诗中,也曾多次描写过歌伎,如《冬夜闻雁有感》中道:“玉杯传酒和鹿血,女真降虏弹箜篌”[3]828。又如《秋夜渐凉有怀兴元》中道:“最忆夜分歌舞歇,卧听秦女擘箜篌。”[3]1169再如《忆昔》中道:“金鞿驰叱拨,绣袂舞婵娟。”[3]1894看来,即便是在战争气氛十分紧张的前线军营,歌飞艳乐的生活照样存在并具有市场。如果说《浣溪沙》是陆游身在南郑军营对歌伎的现场赞吟,那么《清商怨·葭萌驿作》中的女子,则是陆游离开南郑对曾经的红颜知己的遥念追思。词云:
江头日暮痛饮,乍雪晴犹凛。山驿凄凉,灯昏人独寝。 鸳机新寄断锦,叹往事、不堪重省。梦破南楼,绿云堆一枕。[4]46
依词序可知,此词作于四川省广元市西南的葭萌驿。乾道八年(1172)九月,王炎的幕府被解散,陆游结束了南郑的军旅生活,被任命为成都府安抚司参议官。行宿葭萌驿,感想成梦,梦回而发此词。上片写歇宿旅馆所感受到的雪后寒凛、环境凄凉、形单影只,于是乎,只好开怀痛饮,驱寒气、消孤寂。下片写为新近接到的一封分手断交的书信而苦恼,词人思虑前尘影事,感叹从此一别前缘净尽,昔日缱睠不堪回首。然说难回首,却不料梦中再见。梦醒之后,萦绕盘桓不去的是伊人撒开在枕头上的一堆乌黑亮丽的秀发。从前后词义看,该词显然不是宿歇葭萌驿馆的一时狎妓冶游之作。陆游此行携家带眷,这从其创作于乾道二年十一月的《壬辰十月十三日自阆中还兴元游三泉龙门十一月二日自兴元适成都复携儿曹往游赋诗》诗题信息可得印证。因此,所谓“绿云堆一枕”者,也绝非是实写其妻子之温香软玉、秀发青丝。综合考量,笔者以为,这是陆游离开南郑后对在南郑时相遇相知的一女子的思念。属于温情艳意类型的词还有一首《夜游宫·宫词》,不过这首词有些特别之处,与通常意义上的男女情事大有不同。词云:
独夜寒侵翠被,奈幽梦、不成还起。欲写新愁泪溅纸。忆承恩,叹余生,今至此! 簌簌灯花坠,问此际、报人何事?咫尺长门过万里。恨君心,似危栏,难久倚![4]51
此词“当亦乾道九年间作”[4]52,乃陆游在成都安抚司参议官任上所作。从词的表层文意看,描写的是一位失宠的宫女的愁苦、怨叹。大体意思是说:失宠的宫女夜难成寐,起卧不平,想要握笔展纸书写心头的愁苦时,却已泪洒笺纸,不能竟词。回忆往日承恩,哀叹今日被疏,想不到竟落得如此悲惨结局。独自面对孤灯,灯花不解人的心事,仍然朴簌簌地爆裂报喜。被遗弃在长门宫的人,虽与君王的空间距离只是一墙之隔,但那心理和情感的距离像是有万里之遥。令人痛心怨恨的是,君王的心,就像高楼上的栏杆,是不可久倚凭靠的。陆游何以写了这么一首词?其创作此词的目的何在?其词中所寄托的感情究竟是什么?这些问题都值得弄清楚。我们知道,陆游从戎南郑多半是由王炎而起,他是冲着抗金志士和抗金大业而来到南郑的。陆游来到南郑,即为王炎陈进取之策,作《镇静堂记》,并寄以恢复之望。然(乾道八年)“九月……乙亥,诏王炎赴都堂治事。……九年春正月辛未,王之奇罢为淮南安抚使,王炎罢为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洞霄宫”[9]654。王炎的离任和遭贬,宣告了曾经一度紧锣密鼓备战进军大业的搁浅,政治气候的变天,以及陆游抗金宏愿的挫败。于此境况下,陆游心生怨忧、不甘默默,遂借助传统的香草美人以喻君臣之事的比兴寄托手法,假托宫女、君王之事叙写王炎与孝宗间半道离析、有始无终的结局。所以从深层次看,此词深得骚人之旨趣,既为王炎蒙受屈辱而鸣不平,也为自己失怙无依而叹息,更为君心莫测、不可凭恃而发泄。是可谓色貌如花、荆刺锥心,言在此而意在彼也。
3.苦情悲歌
陆游于南郑期间,除了壮怀激烈、趋香赏艳而外,也还有情绪低落、失意苦闷的时候。军旅生活的艰苦、乡思情怀的浓烈、大好时光的流逝、壮志未酬的焦虑,都酿成了其苦情悲歌、长吟短叹。如《望梅》:
寿非金石。恨天叫老向,水程山驿。似梦里、来到南柯,这些子光阴,更堪轻掷!戍火边尘,又过了、一年春色。叹名姬骏马,尽付杜陵,苑路豪客。 长绳漫劳系日。看人间俯仰,俱是陈迹。纵自倚、英气凌云,奈回尽鹏程,铩残鸾翮。终日凭高,悄不见、江东消息。算沙边、也有断鸿,倩谁问得?[4]42
此词为乾道八年(1172)春夏之交所作。其中灌注着感光阴之易失、恐美人之迟暮的忧患意识。词意大体为:人非金石,总会衰老。但所恨者在有限的年光中,却不停地被驱来遣去,致使生命耗费于山程水驿的奔波劳碌中。人生就像南柯一梦,短暂的时光岂容轻易抛弃?来到南郑戍边备战,却无甚作为,白白度过大好春光。南郑军幕中,接触的多为慷慨豪侠之士,但生活的内容也不过是“名姬骏马”、歌舞骑射而已。以长绳拖拽住飞奔的太阳而留住时光,只能是徒劳心力的幻想。世间一切,仰观俯览之间已为陈迹。纵然是英气高与天齐,令人感到无奈的是鹏程被阻、翅膀摧折。整日登高翘盼,却等不到从江东临安方向传来的进军北伐的好消息。就算沙洲边有失群遗落的孤鸿,可是能请谁去帮忙询问、探听究竟呢?全词漫抒胸臆,多所反诘质问,流淌着“时不我与”的热血与酸泪。另一首体现出明显萧索萎靡情怀的词,当属《齐天乐·左绵道中》。词云:
角残钟晚关山路,行人乍依孤店。塞月征尘,鞭丝帽影,常把流年虚占。藏鸦柳暗,叹轻负莺花,谩劳书剑。事往关情,悄然频动壮游念。 孤怀谁与强遣?市垆沽酒,酒薄怎当愁酽。倚瑟妍词,调铅妙笔,那写柔情芳艳。征途自厌。况烟敛芜痕,雨稀萍点。最是眠时,枕寒门半掩。[4]47
此词作于乾道八年(1172)十一月陆游自南郑返赴成都路经左绵时。表面看,这像是一首感慨旅途寂寞愁苦的词。实际上,若联系王炎幕府解散、陆游被迫离开抗金前线等事,自然体悟出其中所潜藏的人生感慨。词意大致为:角声已残,钟声响过,黄昏时分行人匆匆投宿荒凉小店。寒冷的月色、扬起的征尘,频举的马鞭、歪斜的官帽,总是这些无聊的奔波宦游占据着似水的流年。柳条暗绿、乌鸦栖枝,大好的莺歌花绽的春光就这样轻易辜负了,徒然只剩把卷读书、抚刀舞剑了。往事一幕幕,不知有多少次在心里激起从军边塞、抗金北伐的豪情壮志。孤独的情怀可以向谁倾诉?借酒浇愁,可酒味淡薄难敌愁苦浓厚。研墨展纸手握生花妙笔,伴着琴瑟填写丽句华词,岂是在挥写柔情芳艳的温婉情怀。看不到头的征途令人气索生厌,更何况暮烟翻卷敛去苍青的岚气,稀疏的雨点滴打在满池的浮萍上。最让人难以为怀的是,柴门半掩,床枕寒彻透骨,难以入眠。很显然,流年虚度、事业无成,内心苦闷、不知何从,是这首词的主旋律。可见,离开南郑所给予陆游的精神打击、心理摧残。
此外,《蝶恋花·离小益作》也流露出十分明显的怨叹悲恨情绪。其中的“海角天涯行略尽。三十年间,无处无遗恨。天若有情终欲问,忍教霜点相思鬓”[4]41,简直就是对自己三十年间劳碌、宦途、壮志的全面质疑和否定。
陆游南郑词的表现手法既与其南郑诗的创作手法有相通性,又具有词这种文体的特殊性;形成的创作特色,既与其诗学渊源有关,又与其从驻和离任南郑有关,更与其抗金报国的浓烈感情有关。
1.使典与用句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指出:“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10]688宋人学富五车,喜欢骋才炫学,遂使其诗歌充满书卷气、博雅相,这既是宋人的创新,又是宋诗的弊病。陆游的文学创作既受时代风气的熏染,又受到出自江西诗派之门的濡染,还与其家藏书甚富、自己读书甚多相关,自然会在吟诗赋词时呈现出博奥绚烂、使事用典、化用成句的创作特点。具体到南郑词的创作情况,这一点也十分明显。如《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中的“悲歌击筑”一句,就用战国末燕太子丹使荆轲刺秦王典。《史记·刺客列传》载:“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11]2528又如《谢池春》(壮岁从戎)中的“笑儒冠自来多误”一句,就化用了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的成句“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12]74。又如《蝶恋花·离小益作》中的“天若有情终欲问”一句,点化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的“天若有情天亦老”[13]94一句。著名的《诉衷情》一词,其中使事用典和点化成句随处可见。词云: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4]124
此词上片起首“当年万里觅封候”一句,典出《后汉书·班超传》:(超)“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得久事笔研间乎?’……其后行诣相者,曰:‘祭酒,布衣诸生耳,而当封侯万里之外’”[14]1571。第四句“尘暗旧貂裘”一句,用战国时苏秦说秦之典。《战国策·秦策一》云:(苏秦)“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15]75过片开头“胡未灭”一句,化用《汉书·霍去病传》中“匈奴不灭,无以家为也”[16]2488语意。而“心在天山”一句则点窜《汉书·武帝纪》中“贰师将军三万骑出酒泉,与右贤王战于天山”[16]203语意。
2.对比与映衬
映衬与对比手法的运用,是陆游南郑诗、南郑词的一个十分突出的表现手法。陆游在南郑停驻8个月的时间,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就被迫去职,离开了他实现理想和人生价值的热土战场,并造成了终身缺憾。火热的岁月是短暂的,有限的生命是脆弱的,投闲置散的时光是漫长的,被迫无所作为的遭遇是令人气愤的。因此,无论是陆游离开南郑后所写的诗还是词,均呈现出今昔对比、前后映衬的结构特点。如上面引征的《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候)一词,上片主要抒发当年壮伟、英勇的情怀,下片则主要感叹命运不济、阴差阳错,凸现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与错位。又如《谢池春》(壮岁从戎),上片在塑造了豪纵恣肆、勇猛无畏、乐观自信的自我形象后,下片则直转为对赋闲引退、失意无聊、时光长流境况的感叹:“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漫悲歌、伤怀吊古。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叹流年又成虚度!”[4]157又如《鹊桥仙》一词:
华灯纵博,雕鞍骑射,谁记当年豪举。酒徒一一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 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断蘋洲烟雨。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君恩赐与![4]146
上片前两句,追忆当年从戎南郑的豪情壮举。从第三句开始,情感基调开始趋于低沉怨叹。酒徒的得志封侯与英雄的失意赋闲成为整个下片感叹的核心、愤慨的焦点。不仅有今昔对比,也还有今天与今天的对比。通过这样的对比映衬,发泄了陆游的不满,并对荒谬不公的官场提出强烈的控告,从而塑造了一个有牢骚、有正气、有深度、有个性的志士形象。
3.追忆与幻梦
南郑的军旅生活,使陆游获得了一次彰显才情将略的宝贵机会,使他拥有了一次从戎抗金的实践体验,使他在提升思想境界和情感质量的征途上留下了深厚的足迹。然而,主观的愿望往往与客观现实之间存在着难以弥合的差距。当陆游被迫离开南郑后,他的“一生报国有万死”的壮怀就全然被颠覆,强烈的感情落差需要补偿、修复、给养。于是,我们看到一个在烟波浩淼的镜湖边垂钓的衰翁,一个不甘被平庸无聊侵蚀肌体的苦闷灵魂,视通万里,时空跳转,驰骋思绪,结想成梦,努力追寻昔日的战场、激越的生活。如《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的上片所写:“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吹笳暮归野帐,雪压青毡。淋漓醉墨 ,看龙蛇、飞落蛮笺。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4]58陆游选取几个画面场景,将昔日的快意、壮怀写得神采飞扬、诗意无穷。又如《蝶恋花》一词上片所记:“桐叶晨飘蛩夜语,旅思秋光,黯黯长安路。忽记横戈盘马处,散关清渭应如故。”[4]105此词为淳熙五年(1178)秋,陆游出蜀东归途中所作。照理说奉旨回朝,应喜出望外,会抛却烦恼和闲事,专注于未来的畅想。然随着离临安越近离南郑越远,陆游陡然之间想起了那段不平凡的岁月,在大散关头、清渭岸边手执戈矛、盘马回旋的壮烈情景,并且痴情地远望探问,那曾经的热土、熟悉的战场是否依然有烈马嘶鸣、将士穿梭?毫无疑问,“忽记横戈盘马处,散关清渭应如故”这两句,是该词的转折之句、拓展之句、精彩之句、情深之句,一位不能忘怀戈马、清渭的英雄形象跃然眼前。再如《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之上片所写:
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4]80
这是一首记梦词,大约创作于乾道九年(1173)至淳熙四年(1177)间,时陆游供职于蜀地。陆游的诗歌中有很多记梦之作,如《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有云:“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3]1830。又如《频夜梦至南郑小益之间慨然感怀》有云:“梦中忽在三泉驿,庭树鸣枭鬼弄灯。”[3]1398再如《记梦》有云:“征行忽入夜来梦,意气尚如少年时。”[3]3846文学创作是相通的,不同文体之间有许多表现手法是共用的。陆游的南郑词同样适用这一创作规律。像上引《夜游宫》的这几句,就是幻梦手法的具体体现。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在陆游的笔下,是理想的追求和寄托。这首《夜游宫》词所写的梦境,正是作者渴望投身到驱逐异族、收复失地的战斗中去的理想。”[17]101的确,借助于梦境,陆游再度亲临前线、身经百战,兑现他的誓言,实践他的壮志,从而交付后人一个既有感情浓度又有感情深度更有感情长度的壮士、斗士、志士形象。追忆和幻梦的手法,对陆游来说,是无奈的选择,是必然的选择,是正确的选择。陆游由此而完整、而伟大、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