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连志
(上海电力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1300)
自古代中国开创官僚制以来,在其漫长而悠久的官僚政治传统中,腐败一直如影随形般地存在。尽管在阶级斗争史观看来,历朝历代的封建专制政府包括国民党政府都亡于阶级矛盾的尖锐化,但说它们都亡于腐败也不为过。腐败在中国历史政治体系以及政治传统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烙印,以至于“无官不贪”似乎已成为历史的定论,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因此官员腐败成为历代正史、野史、小说、戏剧以及各种各样的文化形式中长盛不衰的题材,也在流传至今的官场文化和民间舆论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以至于在过去很长的时间里,当代国人对于腐败政治文化见怪不怪,容忍度颇高,甚至具有较广泛的参与度,如办事就要送礼,办事就要找人等成为人所共知的“常识”,这也为官员“腐败想象”的形成奠定了深厚的民间舆论基础和民众心理基础。但官员“腐败想象”损害着群众对党和官员的信任,侵蚀着党的执政基础,危害巨大。剖析其产生的机理有助于我们有针对性地展开反腐败工作,遏制官员“腐败想象”的滋生和传播。
官员“腐败想象”是指在腐败高发频发的背景与舆论环境下,人们对官员形成的一种形象偏见和道德偏见,即认定官员大抵都是腐败的,形象的说法就是“无官不贪”。“腐败想象”是一种基于官员腐败所引发的“社会怨恨”,是人们在官员腐败频发高发的背景下所形成的对于官员及官员行为的一种先入为主的负面成见和负面印象,是一种并非基于事实判断的主观臆想和价值判断[1]。“腐败想象”虽然只是一种主观臆想和揣度,缺少事实支撑,但是之所以能够形成必定有其原因,而其影响则是严重的:损害的客体是党、政府和领导干部的形象,腐蚀的是党群关系和干群关系,侵蚀的是党的合法性资源和人民群众对党和政府的信任,因此这一问题是非常值得关注的。目前学界对于官员腐败现象的成因、治理等问题研究较多,对于官员的“腐败想象”这一“民间舆论”关注度不够,本文尝试探讨这种“腐败想象”的形成机理。
另外,社会上及网络中传播的官员“腐败想象”可视为是大众政治文化的组成部分,学者刘京希这样来区分政治文化。他认为政治文化由两个侧面共同构成:一个侧面是政治统治者所倡导的政治文化或叫做官方政治文化,它是根据官方标准确立的、居意识形态统治地位的政治文化;一个侧面是广大社会公众所持有的政治文化, 可以称为民间政治文化或大众政治文化。在价值取向上二者有时会产生相当的差异甚至是严重的冲突, 形成二元甚至多元并存的格局;有时又会趋向一致或近似,形成官方和民间共同期望的政治价值观[2]。如果套用这样一个分析模式,我们也可以说,存在两种官员形象:一种是官方所竭力塑造的廉洁奉公、勤政为民的官员形象;一种是民间的干部形象。当两者一致时,人民群众就会发自内心地拥护和支持官员、爱戴官员,形成官员和群众的鱼水关系;但是当二者不一致时,比如本文所讨论的官员的“腐败想象”,它就是民间形成的一种官员形象,当然是一种对官员的负面刻板印象,它与官方塑造的官员形象之间必然存在着较大的偏差,就必然造成对官员形象的严重损害,导致群众对官员和政府的离心离德,导致官员和政府陷入“塔西佗陷阱”而失去公信力。这也给我们以警示,即一定要用壮士断腕的决心来推动反腐倡廉工作,如习近平总书记所强调的:“要以踏石留印、抓铁有痕的劲头抓下去,善始善终、善做善成,防止虎头蛇尾,让全党全体人民来监督,让人民群众不断看到实实在在的成效和变化。”[3]抗日战争时期,中共中央在陕北时,一次陕甘宁边区政府县长联席会议现场遭雷击致一位县长被雷电击死,一个农民议论说:“老天爷不睁眼咋不电死毛泽东?”毛泽东听说后不仅制止了保安部门以反革命事件追查此事的做法,反而就“老百姓为什么要骂毛泽东”展开调查并反思党的政策,所以才有了后来著名的大生产运动。毛泽东曾经四次检讨“雷击事件”[4],对待来自老百姓的批评,毛泽东采取的方式与体现的作风非常值得我们学习。民众及网络中传播的官员“腐败想象”也可以看作是来自老百姓的不满和批评,不能因为其是部分民众的主观臆想或者主观臆断而置之不理。我们要从中汲取教训,积极惩治腐败,维护好官员和政府形象,也可以视为是官员“腐败想象”舆论的正面价值与正面意义所在。
很难说“腐败想象”是何时形成的,但必定是伴随官僚制的产生以及随之而来的腐败现象的滋生,官员“腐败想象”大抵也就形成了。清朝时“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是清朝腐败吏治乃至两千多年来整个封建王朝官员腐败的写照。电影《建国大业》中“反腐败亡党,不反腐败亡国”的台词也是国民党吏治腐败的真实再现。这些都应该算是一种“腐败想象”的生动展现,但只是一种“想象”,毕竟无法掌握封建王朝及国民党时代所有官员的廉洁与贪腐情况,而且并非封建王朝及国民党时代的所有官员都是腐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由于传统政治文化特别是腐败政治文化的影响、制度不健全、人情关系以及市场经济观念对政治系统的渗透,腐败一直伴随着腐败的惩处力度和制度完善而起起伏伏,只是不同时期的腐败表现形式不一样,腐败程度不同而已。政治学者认为腐败是“政治之癌”,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个国家宣称已经完全消除了腐败,只是廉洁程度不同而已。人类社会只要存在基于利益协调与分配的政治,就一定存在腐败滋生的土壤。而我们需要做的是通过健全制度、严厉惩治腐败,努力形成“不能腐、不敢腐、不想腐”的制度与文化生态,从而将必定会把腐败发生概率降至尽可能低的水平,降至党和人民群众满意和可以接受的水平。
“腐败想象”的主要成因在任何时代都是频发高发的官员贪腐事实的存在,正是因为人们了解、感受到或者听闻大量官员贪腐的事实,所以才形成了所谓“无官不贪”的“腐败想象”。随着时代与社会的变迁、技术的变迁,特别是信息生产与传播技术以及由此所形塑的社会生态的变迁,“腐败想象”的成因也就更具复杂性。具体来说,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信息不对称。“腐败想象”之所以说是一种“想象”,就是因为它是建立在推测和臆想的基础上,并没有现实的依据,这其中存在着信息不对称。因为有限理性的普通民众个体是不可能全面了解所有官员的廉洁情况的,就是政府也不可能完全了解。这不仅是因为官员数量庞大,更是因为腐败本身具有隐蔽性,任何腐败官员都不可能将腐败行为主动公之于众。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官员腐败行为好比是一个巨大的“黑洞”,任何人、任何机构都不可能完全掌握,就像海上的冰山一样,看到的永远是海面之上的部分。这其中存在着巨大的信息不对称。再加上官员财产公示等制度也不够完善,对官员信息的披露也不够充分,因而除了官方媒体对官员的报道以外,老百姓对官员廉洁情况的了解基本上是“灯下黑”。加之人们不能真正有效地参与政治过程,不能了解政策的具体制定与实施情况,也不能了解官员廉洁程度,这导致了民间及网络政治文化的“弯曲度”过高。正如金太军等所言,在现实生活中大众的表达渠道不畅是造成中国网络政治文化“弯曲度”高的主要原因[5]。在现实以及网络空间中,导致人们对于真实政治运作过程充满了猜忌和不满,人们对官员及政治运作的理解偏离事实,在现实中及在网络空间中所形成的政治文化必然是偏离真实的、“弯曲度”过高的政治文化。因为在这种政治文化的形成中掺杂着太多个人的想象、情绪以及意义“添加”与“拼凑”,最终在这样“弯曲度”过高的政治文化里,官员的形象势必会被负向解读和扭曲,形成官员“腐败想象”在所难免,由此导致对官员形象的认知失真和认知扭曲。可见,这种信息不对称是造成官员“腐败想象”的重要成因。这种信息不对称为人们发挥想象力,形成对官员形象及官员行为的扭曲解读,产生“腐败想象”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空间。
第二,对官员的社会信任资本缺失。中国共产党是以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宗旨的政党,党领导革命建设和改革的巨大成功让我们党积累了人民群众对党的厚重信任资源,人民群众对党和国家的信任是我们党重要的执政资源,也构成党执政的重要合法性资源。我们要倍加珍惜这种资源,正如王哲等人所论,虽然民众对政府的信任有助于腐败低容忍氛围的养成,但这绝不意味着作为合法性资源重要组成部分的民众信任可以被无限支取[6]。干部队伍中的部分腐败分子是干部队伍中的害群之马,尤其是有些官员贪腐动辄上千万,甚至过亿,严重损害着人民群众对党和干部信任,导致人民群众对党和干部信任的“过度透支”。对党和干部信任资源的缺失导致人民群众对官方媒体对官员形象的宣传报道不信任,认为都是官方宣传、官样文章;导致你说你的,我信我的。人民群众对主流媒体的不信任,也使得人们比较偏听偏信各类新媒体传播的非主流信息包括官员贪腐的信息,甚至倾向于对官方官员形象报道做对抗式解读,即官方媒体越宣传官员廉洁,他们越认为那是虚假宣传,更倾向于相信“无官不贪”。由上海交通大学舆情研究实验室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共同完成的《民调蓝皮书:中国民生调查报告(2015)》显示,政府官员和企业家的被信任度最低。其中,受访者对政府官员职业群体的信任度均值最低,官员成为唯一低于3分的职业群体[7]。当然对官员或政客信任度低是国内外政治生活常见的现象,根据中国台湾“群我伦理促进会”公布“2017台湾社会信任调查”,最不信任的前5名则是新闻记者、官员、民意代表、法官、领导人[8]。对于有着深厚民众信任资源的中国共产党来说,社会信任资本流失确实是很大的问题。不少干部的贪腐行为使得我们党一直以来努力树立的党员干部廉政勤政、为民爱民的形象受到严重冲击,容易使人们陷入领导干部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两面人”的臆想之中,更使得领导干部陷入“塔西托陷阱”,严重损害着党、政府和领导干部的形象,这是值得党的各级领导干部高度警惕的重大问题。由于对官员的信任度低,人们就倾向于对官员作负面形象的评价和道德评价,带着“有色眼镜”看官员及其行为,由此也助推着“腐败想象”的形成。
第三,媒体舆论的“放大效应”。媒体作为信息生产和传播的媒介,对人们的思想观念产生重大的影响。因信息时代传播方式的变革,人们认知世界的方式发生了重大变化,“由于主观条件和客观条件的限制,人们无法亲身经历每件事情,所以只能借助于某种载体或渠道来认识世界,而大众传媒就成为现实社会生活中人们的普遍选择”[9]。由于个体认知的局限性,人们日益依赖媒体给我们提供各种信息以供我们的日常决策,媒体因而在人们的日常生活及思想观念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因而,媒体报道和关注的内容很容易引起受众的普遍关注,这也就是媒体的“议程设置”功能,即媒体不能决定你怎么想,但能决定你想什么。但媒体天生具有“扩音”或“放大器”效应,媒体能使原本不起眼的议题扩大成巨大的杂音[10],媒体容易将极小的扰动效果不断放大、扩散、甚至演变成全球性的更大危机,“有些事件通过网络放大,会有远远超出事件本身的传播力和影响力”[11]。如“表哥事件”“郭美美事件”“房姐事件”等都曾掀起过很大的舆论风暴。因此,一旦新闻媒体报道某些官员的贪渎行为,很容易得到广大受众的关注,某些官员的贪腐行为因此就成为人们议论的热点议题,容易导致受众形成官员贪腐问题比较严重的认知倾向。
当然,人们比较关注贪腐新闻也有其内在心理机制。从受众心理上来看,自私和趋利避害的本能也使人们的注意力比较容易被各种负面新闻所吸引*人们普遍存在负面新闻偏好倾向。关于这种负面新闻偏好,有论者这样分析其原因:“我们人心中的自私,使我们更愿意接受坏消息,更喜欢消费坏消息中的暴力和血腥、在负面新闻中当轻松的旁观者、在坏消息中享受那种置身事外的幸运感、以及坏消息字样某种愤懑的情绪和阴暗的欲望。”见曹林《“坏消息综合征”缘自人性不完美》刊于《青年记者》2010年第24期。。一些负面新闻如重大灾难、严重社会治安事件,包括本文所讨论的官员贪腐等都是容易引起人们关注的问题。媒体“随大流”的传播态势导致此类信息容易被转发转载而强化这类信息的重要性,由此容易强化民众对官员贪腐的心理感受和影响,强化他们的“腐败想象”。而随着新媒体时代的来临,则进一步强化了类似负面信息的传播。“新媒体属于‘弱控制’媒体,信息发布高度自由,无序的生存状态和缺乏底线的生存原则使得一些新媒体常通过大量登载、炒作各种负面新闻来吸引眼球,在短时间内形成‘舆论风潮’,极大地影响一些事件的进程和走向。在操作手法上,新媒体经常断章取义、竭尽全力地制造极具冲击力的标题,绑架受众双眼的同时,也引爆了网络戾气。”[12]而一旦媒体尤其是各类新媒体在追求轰动效应、眼球效应的驱使下大量报道、散布和转载各种官员腐败新闻甚至是谣传,导致某些热点贪腐案件新闻铺天盖地,使老百姓对官员形象认知也产生着三人成虎般的影响。而在“人人都有麦克风”的新媒体条件下,许多发布者在传播和散布官员腐败新闻时往往断章取义,片面解读,放大官员腐败的负面信息,而有意无意地过滤政府打击官员腐败的努力,这无疑是对“腐败想象”加油添火,助长了社会以及网络空间的“腐败想象”及其传播。
第四,对官员形象的负向消费。消费主义是我们当代社会盛行的一种社会思潮, 消费与娱乐紧密地勾连在一起成为这个时代的重要文化景观和价值印记。而“娱乐”则成为其强有力的“霸权”话语,进而在一切领域形成了“泛娱乐化”大潮。尼尔·波兹曼在其《娱乐至死》的名著说:“一切公众话语日渐以娱乐的方式出现,并成为一种文化精神。我们的政治、宗教、新闻、体育、教育和商业都心甘情愿地成为娱乐的附庸。”[13]“泛娱乐化”大潮向一切领域强势侵袭,包括历史人物、时代英雄、政治人物等都被人们当成消费对象的时代,官员作为社会公众人物,官员及官员形象当然也会成为人们的消费对象。而且,许多贪腐官员的贪腐对象不仅指向金钱,同时也指向美色和权力,除了巨额的贪腐数字能够引起公众的关注兴趣外,许多官员包养情妇的新闻,特别是许多官员道德败坏、私生活混乱,包养几个、几十个情妇的诸多桃色新闻让大众眼界大开。而官员贪腐行为中涉及的官场权力斗争所揭露的许多官场阴暗面及传言都足以产生取之不尽的“消费素材”,官员形象也成了许多小说、电视剧、电影以及各种新媒体戏说、调侃和戏谑的对象。但由于媒体本身的负面新闻偏好和大众的负面新闻偏好,各类媒体尤其是主流媒体之外的各类新媒体热衷于在负向意义上消费官员形象,即不是传播官员的正面形象,而是热衷于散布关于官员的所谓“惊天”腐败内幕、腐败桃色新闻等,造成对官员形象的负向消费,严重影响着官员正面形象。当然,即使在西方国家,官员也往往成为社会大众及舆论的戏虐对象,戏谑本身是一种反讽和抗争,在不羁的语言风格及形式下,在当前中国语境下,对于戏虐官员表象之下涌动着的是对官员腐败和权力失范的不满和愤懑。
对官员的“腐败想象”严重影响着执政党形象。正如张俊霞所言,如果某一个党员的行为与其作为该党党员的身份不符,就会促使周边的公民,将不满甚至失望的情绪和政党本身直接联系起来,无形中有损于政党形象[14]。因而当人们接触或者听闻大量官员腐败的新闻甚至是传闻时,就会严重影响其对执政党的形象认知与形象评价;同时,对官员的“腐败想象”也严重影响着政党认同。政党认同与政党形象是一对紧密关联的概念,从政治心理学的角度看,政党认同是指“一种心理认同,即对于某一政党或其它政党的依恋之情”[15]。它是对政党的一种政治情感,政党认同的基础是良好的政党形象,两者呈正向相关关系,即政党形象好则能增进民众的政党认同;如果政党形象不佳则会导致民众对政党认同的消退。对官员“腐败想象”严重败坏着政党形象,因而同样会严重影响群众对政党的政党认同,造成人民群众对党的疏离感和不信任,严重损害着党群关系。
官员“腐败想象”是一种社会舆论,是党群关系和干群关系的“风向标”和“指示器”。虽然对官员“腐败想象”并不是一种主流的社会舆论,而仅仅是一种夹杂于大众舆论中的一种“亚社会舆论”,而且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扭曲的社会舆论表达和态度表达,但是我们却不能忽视它的存在和影响,它在很大程度上折射了当前党群关系和干群关系中存在着的扭曲现象,警示着干部腐败现象对于党群关系和干群关系的负面影响。
全面从严治党是新时期党的建设的重大课题,而从严治党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要严厉惩治腐败,清除党肌体上的毒瘤。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指出,人民群众最痛恨腐败现象,腐败是我们党面临的最大威胁。只有以对党和对人民高度负责的态度和决心,以“反腐败永远在路上”的韧劲和执着,标本兼治,多管齐下,严厉打击和治理腐败,形成干部清正、政府清廉、政治清明的政治生态,才能跳出黄炎培与毛泽东陕北谈话时所提到的“历史周期率”怪圈,确保党和国家长治久安[16]。我们党有着坚定反腐败的决心和意志,反腐败斗争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重大进展。可以预见,反腐败必将伴随着我们党的建设的始终,一定会坚持不懈地推进反腐败工作,通过切实的反腐败措施、看得见的反腐败成效来挽回民心,重塑党和官员在人民群众中的形象,这是遏制官员“腐败想象”的治本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