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结构理论视阈下解读琼斯皇帝的毁灭

王 煌

郑州大学外语学院，郑州，450001

《琼斯皇》(EmperorJones)是美国现代戏剧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1988-1953)的剧作，亦是其代表作之一。他的作品如《榆树下的欲望》《天边外》《悲悼》《奇异的插曲》等都是美国戏剧史上的经典之作。奥尼尔作为美国戏剧界的重要奠基人、“美国现代戏剧之父”，其作品一直以来都是学界炙手可热的研究对象，国内学界的研究更是卷帙浩繁。该剧以主人公——布鲁特斯·琼斯(Brutus Jones)的故事进行展开，琼斯本是一位身背数条命案的黑人奴隶，他杀死同胞杰夫，被捕入狱，之后又杀死看管自己的白人狱卒，为了躲避制裁，他逃到西印度群岛的一个海岛，并在那里通过“大搂大抢”[1]坐上皇帝宝座。在统治期间，他施行各种残暴手段压榨土著居民，不顾黑人同胞死活，其残暴行径与当时社会残忍的白人统治者如出一辙，最终他自食恶果，遭到当地人驱逐和追杀，被用银子弹打死。奥尼尔在刻画琼斯这一角色时，并没有采用现实主义描写，而是以琼斯逃亡途中的幻象进行细腻展现，这部剧共有八场，第一场和第八场是真实场景，其余六场都是展现琼斯在逃跑过程中所出现的大量精神幻象。由于“奥尼尔当年创作琼斯皇帝时,心理学非常流行，并且奥尼尔本人也承认受其影响”[2]，因此，本文拟运用弗洛伊德人格结构理论分析琼斯作为一个拥有特殊身份背景、复杂人生经历的黑人皇帝，心理环境的失衡状态，为其最后走向毁灭提供心理学依据。

1 人格结构理论介绍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年)是奥地利精神病医师，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他一生著述颇丰，在精神分析领域提出过诸多理论，人格结构理论是其中之一。人格结构理论最初是由弗洛伊德人格“地形观”即意识、前意识以及潜意识发展演变而来的。在弗洛伊德晚期，他将此理论进行重新修正，提出了人格结构理论。弗洛伊德认为本我为原始的自己，由基本欲望、冲动和生命力构成，是人格的生物面，亦是人格结构的基础。它遵从“快乐原则”(pleasure principle)[3]，不受社会道德约束，它是处于人的无意识之中，并不能轻易被我们发现，本我唯一的要求便是能够获得快乐。自我位于人格结构的中间，用来调节本我与超我之间的矛盾，它以清醒面对现实，臣服于现世，“根据外部需要对本我进行调控”，遵循“现实原则”。 而超我则是“理想化、道德化的自我，奉行理想原则。”[4]超我处于人格结构最上层，具有监管作用，它抑制本我的冲动，对自我进行监控的同时，追求完善的境界。弗洛伊德这样论述自我难扮的角色: “有一句格言告诫我们，一仆不能同时服侍两个主人，然而可怜的自我却处境更坏，它服侍着三个严厉的主人，而且要使它们的要求和需要相互协调。这些要求总是背道驰并似乎常常互不相容，难怪自我经常不能完成任务。它的三位专制的主人是外部世界、超我和本我。”[5]

一个健康和谐的人格必须达到自我与本我、超我以及外部世界协调平衡状态，如果他们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达到无法调和甚至失衡的地步时，人格就会不协调，导致人格分裂。这种人格分裂是不健康的精神状态，将导致人的精神幻灭甚至是毁灭。

2 琼斯皇帝的人格结构分析

2.1 琼斯人格中的本我

弗洛伊德认为：“本我是一个人接触外界以前就存在的内心世界”，由先天的本能、基本欲望所构成，遵循“快乐原则”[6]。本我不会理睬社会原则与道德约束，一味追求欲望的满足。剧中奥尼尔刻画的琼斯便是这样一个完全受本我操控的黑人形象。剧中琼斯出身为一位黑人搬运工，是处于美国社会底层的身份卑微之人，他不能老老实实接受命运的安排，勤恳干活。整日无聊而艰辛的搬运工生活显然不能满足他的寻乐欲望，于是他嗜毒成瘾，在与同是黑人的杰夫掷骰子赌博时，发生冲突，失手杀死了杰夫，这是他罪恶之源的第一步。琼斯因此被捕入狱。在监狱组织犯人修筑道路的时候，他被狱卒用鞭子抽打。作为黑人的他，有着特殊的种族记忆，那便是人类历史进程中犯下的罪恶——对黑奴的贩卖、奴役。由于本身带有的种族创伤，自由、尊严、权利、幸福对黑人这个种族来说弥足珍贵，而对自由、尊严的捍卫与追求更是深深烙印在每一代黑人心中，他们对自由的本能渴望正是长期遭受奴役的结果。因此，当白人狱卒对其进行抽打辱骂时，琼斯内心深处对自由和尊严的渴望迸发而出，本我再一次遭到放纵，他奋起反抗，把工头的脑袋劈成两半。

越狱之后，琼斯继续放纵自己的邪恶欲望。为了满足对金钱的贪婪之欲，他运用在火车包厢从白人客人那里学来的狡猾手段。在逃到西印度一个海岛后，运用手段计谋坐上统治者之位。在金钱欲望的驱使下，琼斯放纵自我的欲望，完全不理睬社会道德与法律，对岛上百姓强加税款，“大搂大抢”，第一场中，斯密泽斯与琼斯的对话，足以见其对金钱贪婪：“斯密泽斯：你自己不是也在东捞一把、西抢一把吗？瞧瞧你强加在他们头上的那些税！老天爷！你把他们都榨干了！”[7]81搜刮民众金钱后，为了占有金钱，琼斯还把很多的钱存入了国外银行：“琼斯：当然啦！存在一家国外银行里，不管出什么事，除了我谁也别打算把它取出来！”[7]84可以看出，奥尼尔刻画的琼斯，在最后面临绝境之前，一直是受本我操控的人，直到今天，黑人与白人完全获得平等的权利仍然只是个理论概念，在西方白人文化中依然存在着歧视黑人的现象存在。琼斯作为特殊的黑人身份，在这样不公平社会文化环境的压抑下，其本我的无限放纵是与其特殊的身份分不开的，他放纵自我的欲望，只为得到能证明自己身份的金钱、地位，并为此不择手段，完全不理睬社会道德与法律，他的人格是处于失衡状态的。

2.2 琼斯人格中的超我

“超我” 也即从自我分出的特殊机构“良心”，对自我进行“监视”。 弗洛伊德在其演讲中解释为“我屈服于一个过于强大的谋求快乐的欲望，从而做了某种违反良心的事情，而后我的良心用令人痛苦的责备处罚我，并让我为此行为感到羞愧，罪恶感也能被理解为自我和自我理想之间的紧张表现”[8]。整个剧本的中间六场，琼斯出现种种精神幻象，是其超我占据上风，对其良心进行谴责的结果。如果琼斯在逃亡过程中，在面临人生最后的绝境时，没有丝毫的悔恨与歉疚的话，也许这些精神幻象就不会出现。可以看出，琼斯是有一定的善念的，他对自己过去罪恶的种种回忆恰恰表明其遭受着良心的谴责，这种道德的善念反而折磨着他，让其恐惧与癫狂。琼斯在森林逃亡过程中，出现了他当年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老兰姆雇佣的黑鬼时的场景，“它们黑不溜秋，没有模样，只能看见它们闪闪发光的小眼睛，它们无声无息地蠕动着，费劲儿想站起来，可是失败了……从那些没模样儿的东西那微微传来一阵讥讽的低沉笑声。”[7]96以及他曾经失手杀死的黑人同胞杰夫的模样，“老天爷，好像是哪个黑鬼在掷骰子呐！(惊恐地)是你吗，杰夫？”[7]98剧中最后安排的巫医鳄鱼以及祭祀的场景，耗尽琼斯最后一颗子弹，随着他射向鳄鱼的双眼，他的生命也走向终点。作者为何安排琼斯在这样的幻象中死亡？从剧中琼斯在与辅佐他的白人斯密泽斯的对话中可以知道，琼斯之前接受过基督教的洗礼，而巫医在“非洲大陆和加勒比地区都是信仰万物有灵的土著社会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9]，因此，本是黑人的琼斯原本有自己的信仰。巫医要拿着他做祭祀的幻象表明琼斯内心对于自己背叛种族信仰的恐惧，琼斯的超我是认同自己的宗教的，但是为了谋求利益和混迹于白人社会，他背叛自己宗教接受基督教的洗礼。这种宗教上的无法归依折磨着琼斯的精神，也是他致命的一个重要因素。

2.3 琼斯人格中的自我

而我们可以看到，在一步步登上皇帝宝座的过程中，琼斯的自我始终无法驾驭本我的邪恶欲望，本我的放纵将琼斯皇帝运用阴谋手段所得到的一切化为灰烬，在琼斯逃跑的原始森林里，自我更是无法抑制超我的道德谴责，使他因悔恨愧疚而出现重重幻象，折磨自己到精神崩溃的地步。琼斯皇帝生活的社会环境也是不健康的，尤其是对黑人种族进行歧视和压迫现象严重。琼斯皇帝的利欲熏心是整个畸形社会的可怕产物，而琼斯皇帝的一次次变态杀人行为是一种对社会种族歧视的反抗，这是整个社会甚至整个人类历史对黑人种族犯下的罪恶。所以罪恶的“社会环境”，这个“外界”与琼斯的“自我”一直是处于严重的不平衡状态。从剧中可以看出，琼斯皇帝所在的社会，官吏腐败成风，人人为金钱利益趋之若鹜。琼斯越狱之后，在车厢工作的十年里，耳濡目染的东西却是白人们如何投机取巧，如何运用阴谋夺得权利的高谈阔论。受到的价值观竟然是“小偷小摸早晚得让你锒铛入狱。大搂大抢他们就封你当皇帝，等你一咽气，他们还会把你放进名人堂里！”[7]85这是何等畸形扭曲的社会价值观。第一场琼斯和斯密泽斯的对话更是暗含了当时败坏的社会风气，正如剧中琼斯所说，“我一阖上眼，他们(指官吏们)就跑到老地方去了呗——到城里喝罗姆酒，吹牛去了。”[7]83人人为了赚钱，进行“不光彩的买卖”，无视颁布的法令。而拜金、唯利是图、贪污腐败的邪恶欲望吸引人们越来越多地贪图金钱和权势。琼斯的自我正是受这种社会极端唯利主义的“恶”所侵蚀。他为了登上皇帝宝座，占有权力，不惜耍尽各种阴谋手段，除掉刺杀自己的黑人同胞。他为了占有越来越多的金钱，蔑视欺凌跟自己一样肤色的同种族人，无限压榨民众，搜刮民财。琼斯已经完全处于社会的“恶”的控制之下，自我与外界的平衡完全丧失了。

3 结 语

弗洛伊德人格结构理论中本我、自我、超我及外部世界相互制约，达到平衡状态，人格才能称之为完整。而人格的失衡就会导致精神的崩溃甚至是身体的毁灭。奥尼尔笔下《琼斯皇》一剧中刻画的琼斯从一个黑人搬运工，一步步走向皇帝宝座，又在民众的反抗之下一落千丈，最后在逃亡途中精神崩溃，导致自身灭亡。他的悲剧是由多方面因素造成的，他放纵本我欲望，不惜运用一切阴谋手段，杀害同胞和白人，搜刮民众钱财，只为获得金钱利益，这为其毁灭埋下了深深的罪恶之源。但琼斯是有良心与道德的，他最后逃亡途中的良心发现与愧疚是他仅存的一丝善良，这也是琼斯皇帝本身是个悲剧的原因，他的灭亡不仅是本我的欲望放纵，同时也是这个社会环境施加给黑人的悲剧宿命，黑人所遭受的种族歧视以及西方白人社会对他们的压抑与奴役，以及整个西方文化社会唯利和金钱至上的资本主义思想，才造成琼斯变态本我的无限放纵。他可以为了自由而杀人，为了金钱和地位而不择手段，只为获得高高在上的尊严以及认可，这是西方白人社会灌输给他的变态价值观。因此，琼斯作为一个极端例子的悲剧下场，体现了所有黑人种族的生存困境。奥尼尔是一个极具悲剧意识的剧作家，这显示了他对个人悲剧的同情以及对真正造成个人悲剧的外界社会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