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边立红,陈玲军
(长沙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76)
在物质文明飞速发展的同时,人类社会也面临着生态危机的加剧,生态问题成了全球话语的中心,反映在生态经济、政治、文化等各方面。在文学和语言学领域,由生态批评衍生而来的生态诗学,主要研究关于文学与生态之间关系的各种立场、观点、思想和理论,将生态学概念应用于文学的阅读、教学与写作。翻译研究也在20世纪后期逐渐从语言学的文本结构转为文本外多种因素的关注。因此,近年来越来越多文学翻译研究学者开始涉及生态文本的翻译研究,生态整体观的思想也不断地体现在生态文本的翻译研究中,其对文学翻译作品进行生态批评思考,将文本作为生态整体,从诗学层面对译本进行解读,将翻译看作是对原文本生态内涵的阐释与重构。在生态诗学视角下重审陶渊明的诗(以下简称陶诗),可以摆脱以往单一文化、诗学角度把握作家、作品的传统模式,将视野拓展到“生态视野”的大背景中,对典籍翻译及其内涵理解能起到较好的借鉴意义,为中国优秀文学作品通过翻译走出去提供新的视角。
“生态学”在1866年由恩斯特·海克尔提出。进入20世纪后,生态学发展突飞猛进,很快成为一门内涵丰富的综合性学科,并呈现出浓厚的人文色彩。1978年美国生态文学家威廉·鲁克尔特在其著名的“生态批评”文章《文学与生态学:一项生态批评的实验》中提出建立新的生态诗学的问题。我国著名生态批评理论家鲁枢元教授在2000年出版的《生态文艺学》一书中,提出“文学艺术活动必然全部和人类的生存状况有着密切联系”,对生态诗学建设有重要意义。[1]53
生态诗学,即用生态学理论研究文学。每部生态文学作品中都有着自己的生态诗学。从人与自然关系看,任何特定原文本都体现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建构,翻译就是将原文本中人与自然关系移植到译文本中的过程。“实指”概念下生态翻译指的是译者必须考虑原文本的生态世界、人与自然的关系、原作者的生态观,并应遵循以下原则:选择具有生态价值的文本进行译介;翻译策略应有利于保存原文的生态观;目的是增强目的语读者的生态意识。[2]而“虚指”生态则要考虑作者和译者的契合,译文和原文间的联系。翻译和生态的结合,是关于译者与翻译生态环境互动的整体性研究,让译者在各种环境中,发挥主观能动性,实现作品精神的完美传达。
翻译应关注文本的生态内涵。在文学译本中,译者及其生态环境、作者以及原文中的生命世界、译本中的生命世界、读者以及他周围的生态环境,同属于一个生态系统。[3]每个生态文本都有独立的生态系统,而译者的译本也是一个复杂的生命系统。作者的生态世界、译者的生态世界、原文和译文彼此关联的生态世界彼此交错,相互影响。因此,在解读译本时也应用整体观分析译者、译本的生态环境,将翻译看作是对原文本生态内涵的阐释与重构。
中国传统经典中,《老子》提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4]19,《庄子》指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5],人的存在与天地的自然存在相合为一,表明人与万物同为自然产物,二者不可分离,蕴含着宝贵的生态学思想。陶诗作为生态文学作品,体现了道家传统的人与自然关系以及作者独特的生态世界,揭示该内涵与意境是生态诗学下陶诗英译研究的目的之一。
作为魏晋名士的代表,陶渊明深受儒道思想影响,其人生哲学中处处体现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生存智慧。其诗歌主题体现出他崇尚自然、回归自然的生态观。其诗特点在于:“平、淡、枯、质,又在奇、美、绮…亦平亦奇,亦枯亦腆,亦质亦绮。这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可以说是‘化境’。”[6]30
《饮酒》是陶渊明的重要代表作,尤以第五首最为脍炙人口:
结庐在人境,
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
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
欲辨已忘言。
诗中作者与菊、山、鸟和谐共存、交相辉映,物我两忘,体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人与自然息息相通融为一体。深受道家“万物与我为一”思想熏陶,陶渊明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和融入自然的生态思想在此处尽显无遗。
这首诗还展示了诗人运用魏晋玄学“得意忘象”之说领悟“真意”的思维过程,[7]100翻译此必须感悟作者的深意,再创其意境并体现其哲学信仰。译者如不了解中国传统哲学以及文人墨客的自然观和精神气质,将无法再现其意境。翻译陶诗首先要求译者具有崇尚自然、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生态哲学观与道家生态情怀,这样才能领悟原作语言及其丰富内涵,将原文进行再创造,准确再现诗人的情感和感染力。
《饮酒》(其五)译本多达20种,本文选取汪榕培和Arthur Waley的两种译本。本土译者汪榕培对中国典籍英译贡献突出,他最喜欢诗人陶渊明,致力于研究陶的思想和艺术风格,对陶的家乡进行了实地考察体验,并于2000年出版《陶渊明诗歌英译比较研究》,其陶诗翻译造诣颇深。英国文学翻译家Arthur Waley一生致力于中、日古代典籍的研究翻译,是20世纪前期将东方文种译为英文的最杰出的翻译家之一,其译作使中国文学易于被西方接受。中西译者虽有文化及理解差异,但笔者认为两译本各有千秋,值得探讨。《饮酒》(其五)反映了诗人出世的生活态度及回归自然的满足感。本文主要从生态诗学视角下的自然生态、文化生态、精神生态三方面来分析译本对原诗生态内涵的再现与创造。
在生态学中,以相对独立的自然界为研究对象,人与自然具有同源性,不可分离。从生态视境下看待自然山水和诗人诗歌,会发现山水的自然性和诗人诗歌的自然美相互贯通。因此,生态诗学和翻译相结合,提醒译者翻译时要适应原文的自然生态环境,使译文与原文自然环境相对应。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汪译“I pluck hedge-side chrysanthemums with pleasure,and see the tranquil Southern Mount in leisure”,Arthur译“I pluck chrysanthemums under the eastern hedge,then gaze long at the distant summer hills”。两译文都将“菊”直译为“chrysanthemums”,“菊花”在中国代表超凡脱俗的隐士,陶诗中“菊花”成了陶渊明的自我形象,两译本对菊花意象的保留十分准确。“东篱”一词汪译“hedge-side”省去了原文“东”这个方位词,不太妥当;而Arthur用“eastern hedge”保留了原诗自然环境。“南山”经笔者查阅,位于江西星子县庐山脚下栗里村村南的小山丘,是陶渊明归田后居住之地。综合本诗意境和陶的人生境界可知南山是虚指,表现诗人怡然自得的心境。汪译“Southern Mount”乃为南山实体,Arthur用了“the distant summer hills”,对比可知后者更符合原诗自然环境及意境。另外“山气”“飞鸟,”两人分别译为“evening haze”“flocks of birds”和“mountain air”“flying birds,”很好地体现了原诗的自然生态,展现出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画面美。生态系统中这些简单的自然物象,如菊花、篱笆、飞鸟等,一旦与人融为一体,以整体视角来解读,就会境界全出。
生态学中文化生态涉及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等。翻译中国文学经典,“译者处理的是个别词,却面对两片文化,译者必须是真正意义的文化人”[8]。原语和译语文化在性质和内容上存在差异,为了避免曲解原文,需注意原语语言转换,适应整个文化系统,关注双语文化内涵的传递。[9]134陶渊明身处乱世,这使其无法秉持自然本性在官场立足。受儒道思想影响,他追求精神的自然存在,但归隐生活也让他陷入衣食不继的窘境。
“结庐在人境”汪译“My house is built amid the world of men ”,Arthur译“I built my hut in a zone of human habitation”。“庐”一词两位译者分别用了“house”和“hut”,“境”一词分别用的“world”和“zone”。陶渊明辞官归隐田园,衣食不继,因此Arthur的“hut”“zone”更能体现陶渊明的生活状态,贫苦的归隐人士独居在小屋中,与自然山水为伴。
“而无车马喧”,汪译“Yet little sound and fury do I ken”,Arthur 译“Yet near me there sounds no noise of horse or coach”。Arthur译文中“no”背离了原意。诗人多和乡邻交涉,只是并非如达官显贵门前车水马龙,也并非隐居深山老林,丝毫没有车马之声。由诗人处境可知此句表达的是诗人心中“无车马喧”,对门外之音充耳不闻、远离尘嚣的人生态度。汪用“sound and fury”指代尘世喧嚣,用“I ken little”表达避世态度,鲜明利落。
精神生态以人的内在情感生活与精神生活为研究对象。精神是一种意向、一种自我意识、一种理性的价值取向、一种“观念化”的东西,以及由此产生的种种高级情感。[1]139陶渊明的归隐遵从自身对自然本性的需要,他结庐人境,躬耕自资,是一种令人追慕的理想人格和生存范式。
“问君何能尔?”一句,汪译“To tell you how on earth I can keep blind”,Arthur 译“would you know how that is possible?”汪用“keep blind”表达出了诗人当时的心境,而Arthur忽略了这一点。
“心远地自偏”一句,汪译“Any place is calm for a peaceful mind”,Arthur译“A heart that is distant creates a wildness round it”。“远”和“偏”,Arthur用“distant”“wildness”失去原诗的美感和意义,“distant”一般指距离远,此处“远”是玄学常用概念,指超脱世俗利害的状态。[10]诗人归园田居之后,不必混迹官场,将世俗抛之脑后,超然脱俗。汪用“peaceful”“calm”摆脱了汉语“远”和“偏”的形式束缚,准确表达了诗人的淡泊宁静,超然物外。
“悠然见南山”,汪译“And see the tranquil Southern Mount in leisure”,Arthur译“Then gaze long at the distant summer hills”。可见,汪译文中用“tranquil”一词想象出诗人怡然自得和淡泊宁静的精神状态,比Arthur译文更为精妙。
由上所述,对于《饮酒》(其五)的翻译,两位译者译文存在差异却各有千秋。差异主要在于译者理解的不同,对诗人所处环境及精神追求的把握有差异性。汪榕培对译文内涵语言上把握较好,贴近原作,能准确传达诗人思想,但也有不妥之处;而外国译者Arthur Waley多采取直译,在精神层面没能准确再现诗人的情感和感染力,但其对原诗自然生态方面把握较好。
文学艺术实质是一种精神活动,它有可能在一个较高的层面上对人类生活,乃至整个地球生态系统的平衡发挥重要作用。选择生态学的视野,从人类精神生活的高度,重新审视文学艺术的特质、属性及价值意义应当是非常必要的。[1]132-133
译者在翻译中国古诗时,应从整体上把握原文本,考虑文本的生态内涵,在译文语境中立足对原文本的生态阐释和重构,使读者身临其境,思想上受到感染,接受和理解原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