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西湖二集》的几个问题*

2018-04-03 08:07杜贵晨
关键词:清源西湖小说

杜贵晨

(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字院,山东 济南,250014 )

《西湖二集》①周清源:《西湖二集》,刘耀林、徐元校注,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三十四卷,卷各一篇。这三十四篇作品都是明末盛行的拟话本小说,集中写杭州西湖故事,虽然未入“名著”之列,但是诚如“湖海士题于玩世居”的《序》开篇所说:“天下山水之秀,宁复有胜于西湖者哉!”所以,作为今存第一部“西湖”专题拟话本小说集的《西湖二集》,正如西湖之不可不一游,值得一读并认真关注其相关研究。因就近世《西湖二集》研究的几个问题略抒浅见如下。

一、《西湖一集》和《西湖小说》

由《西湖二集》书名,可知此书之前有《西湖一集》(或《西湖初集》)。今本《西湖二集》第十七卷《刘伯温荐贤平浙中》也正有作者自道:“《西湖一集》中《占庆云刘诚意佐命》大概已曾说过,如今这一回补前说未尽之事。”所以,学者多认曾有《西湖一集》而早佚,于今片纸不存;而且除上引《西湖二集》之外,今见明清文献中别无提及,包括清人选集明代拟话本小说有录自《西湖二集》的,却没有一篇选自《西湖一集》。这就不仅是历来读者的一个遗憾,更成为《西湖二集》研究如影随形的一个疑惑,而无从索解。

近年来唯一尝试解释这一疑惑的是已故学者苏兴。他著文“颇疑并无另一与《西湖二集》一样的名为《西湖一集》或《西湖初集》平话集,所谓有‘大概’的《西湖一集》即指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余》”②苏兴:《所谓〈西湖一集〉的问题》,《明清小说研究》1990年第2期。。其实,这是一个误会。因为周清源说“《西湖一集》中《占庆云刘诚意佐命》大概”,决非苏先生所说“‘大概’的《西湖一集》” ; 由《西湖二集》第十七卷《刘伯温荐贤平浙中》与“《西湖一集》中《占庆云刘诚意佐命》”两篇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推考出“《西湖一集》即指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余》”的结论。再说已有研究表明,《西湖二集》的故事虽较多取材《西湖游览志余》,但是除了《西湖游览志余》也多是采自他书之外,《西湖二集》取材仍有不少来自其他笔记或史传等,是据多书所载故事“大概”敷衍而来;又《西湖游览志》和《西湖游览志余》同为田汝成所编撰,一先一后,本即“前志”和“志余”,是确定的“一集”与“二集”或“续集”的关系了,从而不可能再有《西湖游览志余》成为或被看作是另一个与《西湖二集》为系列的《西湖一集》的可能。所以,《西湖二集》之前有《西湖一集》是肯定的,但《西湖一集》决不可能是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尽管很遗憾没有也几乎不可能再见到《西湖一集》这部书了。

由《西湖二集》遥想《西湖一集》的编撰,当如冯梦龙编订的《三言》,其《喻世明言》本名《古今小说一刻》显示其与续编后二集小说的总名为“古今小说”,以及大约同时的凌蒙初创作的《拍案惊奇》分“一刻”和“二刻”一样,周清源《西湖一集》和续作《二集》也有一个总名,即湖海士《序》中提到的《西湖说》。但此《西湖说》的“说”字前应多一“小”字,因为谈迁《北游录·纪邮上》顺治十一年(1754)七月“壬辰”条正是称“杭人周清源……尝撰《西湖小说》”*谈迁:《北游录》,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65页。。总之,《西湖一集》和《西湖二集》都出自周清源一人之手,其本名和总名是《西湖小说》。今本《西湖二集》卷首湖海士《序》及《序》中“予读其《序》而悲之”所称作者自序,都是《西湖小说》的总序。《西湖一集》的篇卷应与《西湖二集》相当,而《西湖小说》全部规模差可比肩于凌蒙初的《拍案惊奇》,周清源在拟话本小说创作上的地位与成就值得重视。

二、“周清源”及其生平

《西湖二集》明刊本题“武林济川子清源甫纂”(“源”或作“原”),“武林抱膝老人讦谋甫评”,卷首有本文前已引及湖海士(“士”或作“子”)写于“玩世居”的《序》。武林即今浙江杭州旧城。谈迁《北游录》也称“杭人周清源”。所以,周清源是杭州人没有问题了。但是,“源”作“原”却容易与清初的武进人周清原和乾隆时钱塘人周清原相混淆。这个可能因同名致误的危险,早在半个多世纪前鲁迅、郑振铎以及阿英等相关著作中都曾经查考提示过;26年前(1991)吴礼权先生《〈西湖二集〉:一部很值得研究的小说》*吴礼权:《〈西湖二集〉:一部很值得研究的小说》,《明清小说研究》1991年第2期。一文又曾经强调,但是近年仍有人把官至工部侍郎的武进人周清原混同于《西湖二集》的作者“周清原”。于是,又由陆勇强作《此“周清原”非彼“周清原”——〈西湖二集〉作者问题考辨》*陆勇强:《此“周清原”非彼“周清原”——〈西湖二集〉作者问题考辨》,《明清小说研究》2012年第1期。予以纠正。这都是必要和正常的讨论。但问题的解决必须正本清源,即作为同一人的姓字,虽有古本“周清源”之“源”或作“原”,但作者本人必不会两可,也就是说“源”或作“原”必有一是一误。那么,据此书所附《西湖秋色》诗所题“武林周楫清原甫著”,可知周氏名“楫”,而“楫”乃渡水之船具。所以,尽管古代“原”“源”相通,但是毕竟“原”字其他义项尚多,古人“名以正体,字以表德”,以作者周氏名“楫”,表字“清源”,作“源”与“楫”更相符合。事实也是除了明刊本亦有作“源”者外,上引谈迁《北游录》也称其为“周清源”可作旁证,从而比较仅出现在刊本的“周清原”更为可信。今通行本署作者名多作“周清原”不妥,而以作“周清源”或“周楫”为宜。

今见有关周清源生平记载,一是湖海士《序》中说,“其人旷世逸才,胸怀慷慨”,但“怀才不遇,蹭蹬厄穷”,至于“贫不能供客,……用是匿影寒庐,不敢与长者交游……盖原宪之桑枢、范丹之尘釜交集于一身”,兼且“司命之厄我过甚,而狐鼠之侮我无端”*周清源:《西湖二集》,刘耀林、徐元校注,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1页。,是一位沦落到社会悬崖边上的穷读书人;二是上所引及谈迁《北游录》载:“壬辰,观西河堰书肆。值杭人周清源,云虞德园先生门人也。尝撰西湖小说。噫,施耐庵岂足法哉。”*谈迁:《北游录》,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65页。“壬辰”是顺治十一年(1654)七月壬辰;“西河堰”即北京前门外西河沿,是清代北京琉璃厂兴起之前最大的书店街和外地士人来京干事谋生寓居的地方。谈迁当时暂住在这里逛书店中认识了周清源,以为可记的就只有周所自“云虞德园先生门人也。尝撰西湖小说”。可见入清十年之久,周清源还是北京类似今之“北漂”一族,境况堪忧。

周清源的老师“虞德园先生”,名淳熙,字长孺,号德园。杭州人。万历十一年(1583)进士。历迁至吏部稽勋司员外郎。万历二十一年(1593),以“部臣专权结党”(《明史·孙鑨传》)削籍归里,有《德园全集》六十卷等。虞德园虽读书做官,却一味佞佛。据说他三岁能唱念佛号,出仕前坐馆,曾教幼学坐禅,引起学生家长的不满;中进士后在家守孝,还曾受戒于莲池大师;后来结识西洋传教士利玛窦,亦曾劝其多读佛书。至于削职归乡后,更是痴迷于弘扬佛法,建放生池,大做佛事,终入山修行,直到天启元年(1620)去世。周清源拜师虞德园,至晚应在天启元年(1620)之前。如果那时他将及弱冠,至顺治十一年(1654)偶识谈迁于北京,虞德园死已34年,那么周清源的年龄该在50岁以上,还逢人自称“虞德园先生门人”,可见其念念不忘虞德园之教诲。因此可以认为,《西湖二集》中多推崇回护佛教,有大量转世和报应(第一、第七、第八、第九、第十三、第十六卷)、特别是放生得福报(第八、第二十一、第三十三)的故事,与他这位佞佛的老师虞德园先生的影响是分不开的。外此则周清源的生平都不得而知,《西湖二集》是其唯一遗著,就只好从《西湖二集》尚论其思想与文学了。

三、《西湖二集》的取材与创作意图

《西湖二集》写西湖实即杭州故事,资料来源主要是明代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和《西湖游览志余》,陈建撰、沈国元订补《皇明从信录》,詹詹外史(冯梦龙)评辑《情史类略》,瞿佑《剪灯新话》,元代陶宗仪《辍耕录》,唐、宋、元、明诸史及笔记等,几乎无一事无来历,而鲜有作者自所见闻。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西湖二集〉三十四篇》、戴不凡《小说见闻录》《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西湖二集》等诸书均有考证,兹不赘述;故事的时代背景应是上与《西湖一集》以唐前为主相衔接,本集故事则多发生在唐、宋、元三朝和明万历之前,是杭州历史最称风云变幻的多事之秋;其所涉及人物,则帝王将相、后妃宦官、孝子忠臣、才子佳人、僧妓侠寇、商人匠作、神仙鬼魅,各色人等;情节则忠孝节义、爱恨情仇、发迹变泰、官场黑幕、御寇平乱、旦夕祸福、善恶报应,各种变态。

《西湖二集》以上取材特点与同时《二拍》《型世言》等拟话本并无大异,唯一不同是《西湖二集》更多关乎明朝政治事件与人物的作品,如写刘基荐朱亮祖为明朝开国建功(第十七卷),明永乐“靖难之役”,司礼太监怀恩助商辂平定满四(第十八卷),所谓建文帝遁逃始末(第二十五卷),王祎、吴云忠孝(第三十一卷),周新断案神明(第三十三卷),胡守宪剿平王直、徐海等海贼倭寇(第三十四卷)等。其中怀恩是明史上唯一留有好名声的大太监,书中赞扬“那怀恩果系大圣大贤之臣,千古罕见,妙处不能尽述”,是他书中鲜见写到的;第三十四卷所写及海上巨盗徐海的“压寨夫人王翠翘”,为后来多种小说戏曲演义,乃至近年还有福建方朝晖编芗剧《王翠翘》演出,受到广泛欢迎和好评。当然,《西湖二集》作为拟话本小说集最与众不同的是其以“西湖”之一地故事为专题,从而一方面如湖海士《序》称是“西湖之功臣也哉!即白、苏赖之矣”*周清源:《西湖二集》,刘耀林、徐元校注,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1页。,另一方面也在古代小说史上创造了“西湖小说”的品类与概念。

《西湖二集》更实质性的成就主要不在集撰了西湖故事,而在其以故为新中自觉投注了个人丰富的思想与情感,即湖海士《序》所谓“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磊块,以小说见”。作者于第一卷中借评本朝瞿佑作《剪灯新话》小说有自白曰:

看官,你道一个文人才子,胸中有三千丈豪气,笔下有数百卷奇书,开口为今,阖口为古,提起这枝笔来,写得飕飕的响,真个烟雾缭绕,五彩缤纷,有子建七步之才,王粲《登楼》之赋。这样的人,就该官居极品、位列三台,把他住在玉楼金屋之中,受用些百味珍馐、七宝床、青玉案、琉璃钟、琥珀盏,也不为过。叵耐造化小儿,苍天眼瞎,偏锻炼得他一贫如洗,衣不成衣,食不成食,有一顿,没一顿,终日拿了这几本破书,“诗云子曰,之乎者也”个不了,真个哭不得,笑不得,叫不得,跳不得,你道可怜也不可怜!所以只得逢场作戏,没紧没要,做部小说,胡乱将来传流于世。……一则要诫劝世上都做好人,省得留与后人唾骂;一则发抒生平之气,把胸中欲歌欲笑欲叫欲跳之意,尽数写将出来,满腹不平之气,郁郁无聊,借以消遣。*周清源:《西湖二集》,刘耀林、徐元校注,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3页。

由此可见,周清源作《西湖二集》,初心不是要做一个小说家,而部分地是读书做官不成退以求其次的“逢场作戏”,又部分地是借小说这一与做官相比“没紧没要”的手段,实现其作为一个儒生的人生价值,即“诫劝世上都做好人”,以图“将来传流于世”即“传世”留名;另外“胡乱”写来,也好“发抒生平之气”即“发愤”。

四、《西湖二集》的思想内容

如上《西湖二集》编撰的这两个意图,在书中通过客观真实的艺术描写,使《西湖二集》有了以下思想内容上的特点。

首先,《西湖二集》专注于惩恶扬善,努力于鞭笞丑恶,彰显美德,阐扬人生向善的经验。这本是中国古典文学共同和一以贯之的价值取向,并大都通过对人之美德如正直、忠诚、仁爱、孝友、慈悲、善良等的赞美,或通过故事人物正与邪、仁与暴、忠与奸、智与愚、善与恶等的矛盾与斗争得到形象的显示。《西湖二集》继承发扬这一优秀文学传统,可说每卷都从不同角度尽心于这种体现,如伸张正义,褒奖良善,揭发奸邪,讽刺愚昧,鞭挞罪恶等。这从各卷故事的因果、人物的命运对比分析可见,乃至某些卷的标题都表明此种用心,如“李凤娘酷妒遭天谴”(第五卷)、“姚伯子至孝受显荣”(第六卷)等,不繁举例。当然从作者为便于“垂教训”的诗词韵语中更可以一目了然,如其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若还不报,时辰未到。”(第五卷)“万两黄金未为贵,一家安乐值钱多。”(第六卷)“慈悲胜念千声佛,作恶空烧万炷香。”(第七卷)“德可通天地,诚能格鬼神。但知行好事,何必问终身。”(第二十四卷)等等。这类并不一定是作者自创又往往夹杂了宗教宿命甚至鬼神观念的“鸡汤”式格言警句,今天看来肯定是不够“科学”,也显然是作品议论过多的体现,但作者“诫劝”世人之苦心亦由此可鉴。同时也应该看到,古人迷信,故“圣人以神道设教”(《周易·观卦》),通俗小说为“俗”人说法,这类俗语更易于听于耳而入于心和播于口,起到诫人为恶、导人向善的现实作用,所以为“治身理家”之金玉良言。以往某个时期以偏概全,完全否定这类作品的价值,反而不是“科学”的文学批评态度和做法。

其次,《西湖二集》之“发愤”即鲁迅先生所称“又多愤言”*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173页。,往往针对某种具体的社会丑恶,而集中于社会价值观的倒错,即人役于物的一切向钱看。第二十卷《巧妓佐夫成名》中写妓女曹妙哥开导书生吴尔知道:

当今贿赂公行,通同作弊,真是个有钱通神。只是有了“孔方兄”三字,天下通行,管甚有理没理、有才没才。你若有了钱财,没理的变做有理,没才的翻作有才,……世道至此,岂不可叹?*周清源:《西湖二集》,刘耀林、徐元校注,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87页。

又说:

况且如今世上戴纱帽的人分外要钱,若象当日包龙图这样的官料得没有。就是有几个正气的也不能够做得彻底澄清。若除出了几个好的之外,赃官污吏不一而足,衣冠之中盗贼颇多,终日在钱眼里过日,若见了一个“钱”字,便身子软做一堆儿,连一挣也挣不起。……所以如今“孔圣”二字尽数置之高阁。若依那三十年前古法而行,一些也行不去,只要有钱,事事都好做。*周清源:《西湖二集》,刘耀林、徐元校注,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88页。

其最义愤填膺的是科举不公,所以又借人物之口说道:

多少举人、进士、戴纱帽的官人,其中有得几个真正饱学秀才、大通文理之人?若是文人才子,一发稀少。……况且如今试官,……若是见了明珠异宝,便就眼中出火,若是见了文章,眼里从来没有,怎生能辨得真假?所以一味糊涂,七颠八倒,昏头昏脑,好的看做不好,不好的反看做好。临安谣言道:“有钱进士,没眼试官。”这是真话。*周清源:《西湖二集》,刘耀林、徐元校注,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87页。

曹妙哥与吴尔知故事虽然托于宋代,但读者不难明白其为指桑骂槐,是针对当朝的骂世“愤语”。有此等“愤语”在先,再读后世《聊斋志异》《儒林外史》《歧路灯》《红楼梦》中类似激愤之辞,应不会再有什么新鲜。可惜如今多数读者,但知有诸名著而不知有《西湖二集》,但知有罗贯中、曹雪芹而不知有周清源。

第三,《西湖二集》的描写客观上反映了某些历史的真实。如第三十四卷《胡少保平倭战功》写胡少保(宗宪)与所平“倭寇”首领王直(《明史》作“汪直”)、徐海等,皆为明嘉靖中历史人物。汪、徐本为东南“靠海吃海”做海外贸易的商人,因与倭人做生意“极有信行”,才把生意越做越大。又因为官府禁沿海“互市”,并有官家势要诈害海商才聚众反抗并叛居海上。其本意只是做生意逐利,而非与明廷为敌。所以,胡宗宪剿倭兵至,王直便思归顺。书中写道:

先是陈可愿进见,胡公一一问了备细。方才叶宗满等进见,道:“王直情愿归顺中国,今宣谕别岛未回,所以先遣叶宗满等投降,情愿替国家出力。成功之后,他无所望,只愿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开海市通商贾而已。”胡公道:“开市之事何难,吾当奏请。”遂上本乞通海市,朝廷许之。*周清源:《西湖二集》,刘耀林、徐元校注,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47页。

明人叶权约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成书的《贤博编》记“海寇之变”,也称“幸寇首(本文作者按:指王直)一意降”*叶权撰、凌毅点校:《贤博编》,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9页。。却不料明“朝廷许之”不过是胡公假意答应的诱降之计,反而多方刺激王直、徐海等降而复叛,最终仍以赶尽杀绝了之。或据《明史·王樵传》载:“胡宗宪计降汪直,欲赦直以示信。樵言此叛民与他纳降异,直遂诛。”当然更不会落实王直提出“开海市通商贾”的归顺条件。由此一方面可见明代所谓“倭患”的情况尽管甚为复杂,但是明廷“片板不许入海”(《明史·朱纨传》)、拒绝海外贸易而不知变通的“海禁”,客观上起了逼良为寇的作用,绝非善政;另一方面可见胡宗宪等奉旨“平倭”,不过为“平倭”而“平倭”,根本不想真正为朝廷立信,为百姓造福,为国家开太平。结果一个本来可以“和平”解决的,其本质很大程度上是中国官、民冲突的“倭寇”问题,终以血雨腥风的屠杀暂告平息,岂不可痛!今读本篇写王直等求降“只愿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开海市通商贾”的乞告,想当初明廷如果真有靖海富民之心,并稍知海外贸易之利,妥行“互市”之策,则恐怕不仅能够形成海上贸易的良性互动,海疆清晏,长远看也有助于“天朝”对外的逐步开放,岂非华夏社会进步之大幸?却终于海山对撞,“惊涛拍岸,激起千堆雪”!由此篇可见中国600多年前即开始落后于世界发展大趋势的一大重要原因了。

第四,《西湖二集》描写了宋、元、明三代杭州的某些人文景观与社会风俗。如第二卷《宋高宗偏安耽逸豫》写宋高宗时的西湖胜景、临安城中的酒楼以及钱塘观潮的热闹等,都详载名号,有的至今可以顾名思义,想见其胜;有的描写具体生动,如珍贵的历史留影,研究者多有举证,兹不复述。但说从某些有关风俗的描写还可扩大历史的知识,如第七卷《觉阇黎一念投错胎》载宁宗杨皇后《宫词》有云“击鞠由来岂作嬉?不忘鞍马是神机”,点出宋代宫廷“击鞠”虽为游戏,但初心却是居安而不忘战,值得治古代体育史、游戏史者注意;又第十二卷《吹凤箫女诱东墙》写“元宵佳节,理宗皇帝广放花灯,……鳌山灯高数丈,人物精巧,机关转动,就如活的一般。香烟灯花熏照天地,中以五色玉珊簇成‘皇帝万岁’四大字”,也如画如见。尤其记“五色玉珊簇成”之“四大字”为标语口号之法,亦古籍中少见。

最后,《西湖二集》思想内容上也有明显平庸迂腐之处。一是其叙事行文中“好颂帝德,垂教训”,如第二卷《宋高宗偏安耽逸豫》题意本就是写高宗没出息了,却又说:“那时百姓欢悦,家家饶裕。唯因与民同乐,所以还有一百五十年天下,不然与李后主、陈后主又何以异乎?”曲意为这位亡国之君开脱;尤其书中开口闭口“我洪武爷、永乐爷”(第十八卷),以及建文、景泰、正统、嘉靖、万历诸帝,凡有提及,必称以“爷”;甚至说“我洪武爷百战而有天下,定鼎金陵”等,好像朱元璋的“家天下”就有他的份;乃至操心“永乐爷”与“建文爷”、“景泰爷”与“正统爷”(第十八卷)相杀互害争位的是非,就不能不使我们对这位已被“我洪武爷”的继承者们“锻炼得他一贫如洗”(第一卷)的作者之为人感到诧异了,——岂不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由此可见近世传说“越穷越革命”之不可全信,而中国传统士人皇权观念和奴性意识之根深蒂固,决不可以低估。

二是书中写了大量女性,有对女性德行、见识、才华的肯定和赞扬,对女性不幸的同情,但是由于男性的偏见和封建礼教的立场,书中对女性的描写往往妍媸并存,瑕瑜互见。如第十九卷《侠女散财殉节》写仆女朵那忠心事主,不计私利,竟至于为了侍奉家道中落的女主人而终身不嫁;第二十卷《巧妓佐夫成名》中心在歌颂妓女与士子的爱情,但是为了取得爱情的物质基础或说“硬件”,只好写了曹妙哥巧妙利用官场的“潜规则”“佐夫成名”,客观上等于与既得利益集团同流合污了;至于第十六卷 《月下老错配本属前缘》写才女朱淑真的婚姻悲剧,虽同情有加,但是把她的悲剧归因于她前世本为一男子,诱奸一妇人并始乱终弃,所以有今世为女并所嫁非人、含恨而死的果报,这就不仅是作者“胡乱将来”,“想入非非”*阿英:《〈西湖二集〉所反映的明代社会》,《文学》1935年第5期。,而且有嫌污人清白了。

五、《西湖二集》的拟话本样式与手法

《西湖二集》作为拟话本,其样式与手法大体不外宋元话本的套路。如每篇有“引子”(第三卷)或称“入话”(第五卷)、“头回”(第二十三卷),有“正回”(第三卷)或称“正文”(第八卷)和频以“话说”转换叙事;每篇首以诗(或词、曲)起,尾以诗结,中间杂以诗词曲赋等,都是宋元传统的话本样式与手法。但是,也有某些明显的变化:

一是“入话”即“引子”或“头回”,不拘一格。虽有符合于宋元话本一般以一两个短小故事引入“正回”者,但也有不用“入话”的,如第二十七卷、第三十四卷,有“入话”为叙三事者如第二十八卷,还有多至叙四事者如第六卷、第十三卷。其不一而足,既在作者看来为叙事的需要,但根本在作者为文人博览群书、熟悉掌故,又是写了供持卷消闲阅读的,从而形成拟话本小说文人化、书卷气的特点。

二是杂用诗文(包括古谚俗语)的篇数和体裁种类更加丰富,作用更加突出。一篇之中如第二十七卷插入诗文多达40余首;第七卷插入韵文50余首,仅录宋宁宗杨后宫词就有30首。诗文中宋元话本中不常见的书信、祭文、奏章、诏书等也明显多了起来。插入诗文的作用虽然仍主要是配合叙事,但在个别篇如第十六卷《月下老错配本属前缘》“正回”即写朱淑真的部分,几乎就是用朱淑真的诗为线索连缀起来,使一篇之中韵、散文字的比例与所起作用的大小都更加接近。这种状况颇有瞿佑《剪灯新话》叙事之致,堪称拟话本中的“诗文小说”*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小说书目》,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1年,第127页。,显示作者似有以小说说诗、传诗之意。

三是以学问入通俗小说,出高深以浅俗,使普通读者易读易晓,乃至喜闻乐见。如第七卷《觉阇黎一念错投胎》中说“三教合一”云:

话说儒、释、道三教一毫无二,从来道:“释为日,儒为月,道为星,并明于天地之间,不可分彼此轻重。就有不同,不过是门庭设法,虽然行径不同,道理却无两样。”所以王阳明先生道得好,譬如三间房子,中一间坐了如来,左一间坐了孔子,右一间坐了老子,房子虽有三间,坐位各一,总之是三教圣人:戴了儒衣儒冠,便是孔子;削发披缁,便是释迦牟尼佛;顶个道冠儿,便是太上老君。*周清源:《西湖二集》,刘耀林、徐元校注,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10页。

这一段话虽综合旧说,但是作为小说中述“三教合一”的一家之言,诚为别出心裁。有时“胡乱将来”,如第二十五卷《吴山顶上神仙》中说“三教”与皇权的关系:“我洪武、永乐二位圣人,原是三教宗师,不唯信佛,又且信仙。”第八卷《寿禅师两生符宿愿》中说:“宗泐虽是佛门,却好说那儒家的话,宋景濂虽是儒家,却又专好说那佛门的话,……洪武爷常称赞这两个道:‘泐秀才,宋和尚。’洪武爷大阐佛法、讲明经典者,虽是天聪天明、宿世因缘,亦因此二人辅助之功也,真不负西来救世之意矣!”等等,也了了数语,把他所认为的儒、释、道三家之间及其与明朝政治的关系,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真有其事儿。由此看来,作者既然仅以小说为人生“逢场作戏,没紧没要”的手段,那么《西湖二集》就更多因作者的天赋成全了。

四是《西湖二集》叙事多引《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剪灯新话》《牡丹亭》等当时流行小说戏曲作品,既可见本书受当时流行小说戏曲作品的影响,又可见当时这些小说戏曲作品,特别是其中章回小说传播和受到关注的情况。如第十卷《徐君宝节义双圆》写张顺、张贵兄弟抗元,有诗赞曰:“忠臣张顺救襄阳,力战身亡庙祀双。此是忠臣非盗贼,休将《水浒》论行藏。”可为考证和评价《水浒传》中张顺兄弟形象的参考。而书中无一语引及《金瓶梅》,可为《金瓶梅》成书或早期流布情况的一个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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