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石
菲利普·罗斯作品中的犹太文化传统与美利坚国家身份认同
姚 石
(安徽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菲利普·罗斯作品中的犹太文化传统与当代美利坚国家身份认同之间的关系,主要通过父子关系这一犹太文化的母题表现出来。在犹太文化中,父亲是犹太文化传统的化身,而儿子则是当代生活的代表。罗斯在作品中主要表现犹太人来到美国后,由于父亲权威的丧失,儿子必须离开父亲的世界,融入美国社会,寻找精神上的替代父亲,在精神上弑父后实现对父亲传统否定之否定的回归。美国犹太人积极融入美国社会,而通过否定批判继承犹太传统。
传统;身份认同;替代父亲;融入。
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1933—2018)的小说大多反映美国犹太青年在恪守犹太传统和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之间的冲突问题。早在1993年,万志祥就将罗斯的创作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反犹太传统,寻求美国主流价值观中的独立自我;第二阶段探寻自我;第三阶段为向传统的回归[1]39。继万志祥之后,很多学者都注意到了罗斯前期作品与后期作品对待犹太传统之转变。
2007年在帕里西(Timothy Parrish)主编的《剑桥文学指南:菲利普·罗斯》()中,收入了他本人的论文《罗斯与族裔身份》(“Philip Roth and Ethnic Identity”)。帕里西在文章中把罗斯的创作分三个时期来考察其作品中美国犹太身份的变迁,认为在从《再见,哥伦布》《波特诺伊的抱怨》到《鬼作家》的早期作品,表现了犹太青年融入美国社会的挣扎,中期的两部作品《反生活》《夏洛克行动》表现了后现代美国犹太身份,而后期作品主要表现塑造犹太身份的历史文化。“在《美国牧歌》(1997),《人性的污点》(2000)和《反美阴谋》(2004)中,罗斯探索牺牲族裔身份追求美国成功的代价。在《夏洛克行动》中想象的自我可以战胜历史,而在这些后期的作品中,更多的是历史决定了自我的可能性。”[2]137。所以,罗斯后期作品更加关注身份的规定性,特别是美国犹太人在寻求主流社会身份时的悲剧性。帕里西认为这些作品表现了犹太人同化的不可能性,打破了主流学界对美国文化身份的建构。最为权威的是大卫·谷布拉(David Gooblar)在《菲利普·罗斯的主要分期》(, 2011)一书中的划分。他根据罗斯作品对外在文化和内心自我的关注度将他的创作生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的作品关注犹太青年对文化身份认同的寻求;第二阶段的作品探寻犹太主人公对于自己作为主流社会的作家、教师和成人的内在自我;第三阶段的作品表现了塑造其为作家和美国人的文化。谷布拉认为第三阶段是对第一阶段的回归,他指出:“最终,我希望表明罗斯的‘清醒而有意的之字形路线’形成了一系列既千差万别又明显属于他的风格的作品。”[3]9谷布拉分期的依据是罗斯作品中的美国犹太人融入主流社会的阶段性,这种分期的目标,是将罗斯的作品纳入到美国民族文化身份的建构之中。
针对罗斯小说中的犹太传统与美利坚国家身份认同之间的传统问题,中外研究者一直以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考察两者之间的关系。万志祥将其视为两者之间的抉择,帕里西认为犹太传统起到决定性作用,而谷布拉认为对美利坚民族文化身份的建构是罗斯小说的主题。本文采用解构主义理论视角,认为罗斯笔下的主人公急于摆脱犹太传统,急切地融入美国主流社会,他们在融入主流社会中获得国家身份认同,在摆脱犹太传统中深切地触碰到犹太传统。
罗斯的早期作品主要表现战后的新一代美国犹太人挣扎着摆脱父辈犹太传统的束缚,急于融入美国主流社会,而后期作品主要关注后同化时代美国犹太人失去族裔根基的困境,渴望回归父辈的传统。后期作品中的回归与前期作品中的反叛不是矛盾,而是继承和发展,正如犹太教中破除偶像崇拜的精神,在破除崇拜一切、怀疑一切之后所剩下的崇拜对象和不可怀疑的对象,就是犹太教的上帝,所以罗斯后期作品中对父辈世界的回归,不是对固定不变的犹太传统的恪守,而是在永不停息地批判过程中的回归,可以说是否定的回归。
在《遗产》中,就在罗斯的父亲即将手术之前,罗斯在出租车上遇到了对父亲充满怨恨的出租车司机,罗斯听了叛逆的司机对父亲的抨击后,反思自己与父亲的关系:“他是那类像弗洛伊德喜爱猜测的儿子,想要强行消除父亲……而我是不诉诸强力的那一类……当我们要抹去父亲时,我们不是通过愤怒的拳头,不是通过无情的谋略,也不是通过疯狂的暴力,而是用我们的语言,我们的大脑,用我们的智慧。”[4]159
可见,罗斯所指的对父亲的反叛,不是通过强力把父亲彻底推翻,而是通过思考,在思想上超越父亲,像父亲一样在精神上获得独立,这种挑战本身就是对父亲的回归。罗斯作品中美国犹太人的身份不是体现在对于固定不变的犹太传统的恪守,也不是体现在对于犹太传统的二元对立式的绝对否定,而是从文化上走出犹太传统的狭隘性,在吸收美国主流文化的基础上发展犹太性,从精神上回归犹太传统。
在“大屠杀”之前,犹太人主要生活在欧洲的隔都,其中有完备的犹太教会所、学校和各种组织,犹太男人在隔都和家庭中享有至上权威,他们定期到会所集体研习犹太教经典,负责子女的教育。“二战”后他们来到美国,这种社会结构逐渐解体。美国的实用主义和经济至上迫使犹太男人离开隔都,进入主流社会去创业挣钱,他们往往疲于奔命,权威尽失,而将教育子女的任务交给了家庭中的母亲,因此,在美国犹太男孩的成长中,缺失一位具有权威的强大父亲形象。
当他们来到美国后,美国社会的实用主义和物质文明使得犹太人的古老传统很快解体。构成美国文化根基的清教主义,将对物质的追求和对金钱的攫取视为信奉上帝的方式,当这批犹太人来到美国之时,美国人已经将金钱和物质享乐当做上帝来追求和信仰,抛开了对精神价值的追求。物质上的贫乏和整个社会对于物质的狂热崇拜,迫使初来美国的犹太家庭中的父亲外出挣钱,而母亲则留在家中照顾家庭,负责子女的教育。
美国犹太人很快就失去了古老的传统,在世俗化的进程中他们不仅物质上遭到主流社会的压迫,而且心理上由于没有传统价值的支撑而倍感无所适从。此前被他们视为是希望之乡(The Promised Land)的美国,成为了他们新的流放之所,在反观他们所离开的栅栏区时,他们对美好的过去充满了怀旧,甚至会将其美化为伊甸园。虽然进入了新大陆,但是犹太人并没有完全抛开旧世界的古老传统,他们从一开始就对美国的物质主义抱以批判,追寻栅栏区中父亲的世界。在罗斯之前的美国犹太作家中,索尔·贝娄热衷于对美国物质文明的批判,而伯纳德·马拉默德则执着地追寻父亲的世界。罗斯在文学创作中继承了贝娄的批判性,而他在经过否定的批判之后,又走向了马拉默德对父亲世界肯定的追寻。
由于父亲权威的缺失,罗斯笔下的犹太主人公往往离开自己的父亲,到主流社会寻求精神上的父亲。《鬼作家》中作为罗斯第二自我的朱克曼,离开了自己的父亲,寻求老作家罗诺夫作为精神上的父亲,而罗诺夫是一位亨利·詹姆斯式的人物,罗斯本人在创作初期就是亨利·詹姆斯的忠实追随者。罗斯的第二自我之所以选择亨利·詹姆斯作为精神上的父亲,是因为亨利·詹姆斯是美国文化的集大成者。在罗斯的前一代犹太学者中,对他影响最大的,是一批“纽约知识分子”,他们是于20世纪中叶聚集于纽约市的作家和文学批评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亨利·詹姆斯专家。美国犹太人之所以如此热衷于亨利·詹姆斯,是因为他们想比美国人更加美国化。罗斯作为一名作家,其成长经历了与这位精神上的父亲的抗争,在精神上弑父后走出影响的焦虑。
罗斯本人在文学生涯中遇到的一个强大的替代父亲,那就是欧文·豪。罗斯的作品延续了欧文·豪在《父辈的世界》中对父辈世界的追寻,而欧文·豪很早就发现了罗斯的艺术才华,他曾断言:“很多作家终其一生所孜孜以求的——一个独特的声音,一个稳定的节奏,一个与众不同的题材——似乎很快就为罗斯所拥有。”[5]3欧文·豪对于罗斯的赏识,还在于继承了欧文·豪对待犹太人如何进入美国社会的立场,这个立场就是在美国社会中寻找文化精英作为替代父亲,通过向替代父亲的学习,并最终胜过替代父亲而占据美国文化的核心,进入美国主流社会。
罗斯笔下主人公最终通过文学艺术走出伊甸园,在融入美国社会的同时,也回归了犹太身份,因为犹太人的祖先雅各与神角力并获胜,神便让他改名为“以色列”,在古希伯来文中“以色列”的意思,就是“与神角力的人”,因此,寻找精神上的替代父亲在犹太文化中是一个通行的做法。弗洛伊德认为寻找父亲并与之角力是人成长过程中的重要一步,因此,“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完美的父亲不利于儿子的成长,只有暴露缺陷的父亲才会促使儿子寻找替代父亲”[6]44。可见,罗斯笔下犹太青年对父辈传统的反叛,是对犹太传统的真正继承,而罗斯后期作品中的犹太主人公向父辈传统的回归,也是一种批判式回归,批判性是罗斯小说的一贯主题。
同样,罗斯小说中的主人公对美利坚国家身份的认同,也是一种批判性的认同。他笔下的美国犹太人虽然成功融入美国主流社会,有些人甚至像《美国牧歌》中的瑞典佬那样,成为美国主流白人中的一员,但是,他们并不像普通美国人那样安享美国的物质文明,而是极力批判美国的物质主义和享乐主义。这种批判不是对美国国家身份的否定,而是对美利坚国家身份的深度认同,是迫使美国社会扬弃自身狭隘性的内在动力,继而确保美国社会的健康发展。
可见,批判精神是犹太传统的精髓,一方面,罗斯笔下的犹太主人公通过批判犹太传统而真正继承犹太传统,并赋予犹太传统以当代价值,使得犹太传统成为一种具有活力的现代特性,从而为当代美国社会做出独特贡献;另一方面,罗斯小说中的美国犹太人通过对美国主流社会的批判,发现美国社会面临的问题,并以犹太人的方式救赎美国社会因普遍的物质主义而丧失了精神信仰的危机。美国犹太人为美国主流社会带来救赎,是罗斯后期作品的重要主题。美国犹太人像主流社会中的白人一样,享受着当代美国社会的物质文明,然而他们并没有迷失在物质享乐中,而是在永不停歇地追寻着心中的耶路撒冷。正是对当代美国社会危机的诊断和拯救,让他们获得美利坚国家身份认同,他们在对犹太传统和当代美国社会的双重批判中,实现了犹太传统与国家身份认同的统一。
罗斯早期作品对父辈传统的反叛与后期作品向父辈传统的回归,都是对犹太传统的批判,由于批判精神是犹太传统的精髓,其后期作品中向传统的回归,是在批判中的回归。美国犹太人的批判精神让他们敏锐地捕捉到了当代美国社会中普遍的物质主义带来的信仰失落的精神危机,而他们对于物质世界的永恒批判和对耶路撒冷的永不停息的追寻,又为现代美国社会带来了救赎,在批判中他们真正获得了美利坚国家身份认同。在对犹太传统和当代美国社会的双重批判中,他们更新了犹太传统,并为当代美国社会带来救赎,在双重批判中实现了犹太传统与美利坚国家身份认同的统一。
[1]万志祥.从《再见,哥伦布》到《欺骗》——论罗斯创作的阶段性特征[J].外国文学研究,1993(1):39-42.
[2]Parrish, Timothy. “Roth and Ethnic Identity”. in. ed. Timothy Parrish. Cambridge[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127-141.
[3]Gooblar, David.[M].London & New York: 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2011.
[4]Roth, Philip.[M].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85.
[5]Searles, George J. ed.[M].Jackson and Lond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92.
[6]Rundytsky, Peter L.[M].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8.
2018-04-20
安徽省人文社科重点项目“菲利普·罗斯小说中的犹太文化传统与美利坚民族身份认同”(SK2014A237)。
姚石(1978- ),男,讲师,英语语言文学专业博士,研究方向:现当代英美小说。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8.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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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4310(2018)04-009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