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继 东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关于《国语》的记言风格,自古至今虽然赞扬者有之,然贬斥者亦不乏其人。朱熹说:“《国语》萎靡繁絮,真衰世之文耳。是时,语言议论如此,宜乎周之不能振起也。”又说:“《国语》说得絮,只是气衰,又不如战国文字,更有些精彩。……《国语》文字极困苦,振作不起。”[1]3297王应麟说:“《国语》文字太多,反累其气。”[2]923李淦《文章精义》说:“《国语》不如《左传》,《左传》不如《檀弓》,叙晋献公、骊姬、申生一事,繁简可知。”[3]59今人钱基博、林庚等对《国语》的评价亦颇低,林庚《中国文学简史》说:“它(《国语》)既缺少《左传》里的戏剧性与故事性,也缺少先秦诸子散文的锐利锋芒,它的体裁似乎介于《左传》与《战国策》之间,但都不及二者的成功。”[4]57
以上诸人对《国语》艺术的评价和概括,有两个共同倾向。其一,《国语》记言文字,繁絮冗长;其二,这个结论是他们通过把《国语》与《左传》比较之后得出的,而不是基于对《国语》自身全面的考察。研究《国语》之所以离不开《左传》,是因为二者都是春秋时期的历史载录。从内容上来看,两书中所记相同事件甚多,据台湾学者张以仁的统计,《国语》有而《左传》无者,仅有八十八条[5]51,而《国语》总共二百四十三条,因此两书重出者多达一百五十五条,几占《国语》全书的三分之二。既然两书同载一事的情形如此之多,无怪乎古今学者研究《国语》时惯于拿《左传》作为参考了。通过两书记言文字的比较,我们可以看出,《左传》确实比《国语》篇幅要小,语言更加简洁,甚至惜墨如金,与《国语》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大不相同,因此才有上述朱熹等人的评论。然而《国语》在性质、载录的宗旨和目的以及材料的时间上都与《左传》有极大的不同,可以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著作,我们以其中的一种作为参照系去对比衡量另一种,岂能得到公正的结论?
从《国语》的文本形态上来说,《国语》是编选而非著作。因此《国语》中的文章都是不同时期、不同国家的史官早就写好的,而编撰者只不过有选择地把它们编撰到了一起,没有对全书的语言和文风作统一的加工润色,保留了这些史料的原始风貌。因此《国语》是原始史料的汇编,读来有茅茨不剪,采椽不斫之感,这些文章所体现的正是春秋时期的散文水平。而《左传》则完全是个人著作,它虽然也采摭众史、百家典籍,但却不是完全的抄袭,而是字斟句酌,刻意求工。《国语》就是其重要的参考资料之一。通过两书对比,《左传》修改加工《国语》原始资料的迹象十分明显,如《国语·周语上·内史过论神》,此事《左传》“庄公三十二年”亦有记载。通过对比可以看出《左传》对《国语》极尽简括之能事,原文“国之将兴”,分其君、其德、其惠,国之将亡,亦分其君、其政等多方面详加论述。而《左传》则用“国之将兴,明神降之,监其德也;将亡,神又降之,观其恶也”[6]252一句括尽。《国语》中关于夏、商两朝的兴亡,以及周朝的兴衰,言之甚详,而《左传》却以“虞、夏、商、周皆有之”一句概括,中间又省了“是何神也?”“其谁受之?”“虢其几何?”三节,洋洋大篇之语,遂变为短小精悍之文。在韵律上“吾闻之”以下,“民”与“神”“行”韵,“德”与“得”韵,读之铿锵,气势也远较《国语》充沛。像这样《左传》简括《国语》而成的篇章实在是太多了,其它如《周语中·阳人不服晋侯》《周语下·宾孟见雄鸡自断其尾》《鲁语上·夏父展谏宗妇觌哀姜用币》《晋语四·文公伐原》《晋语五·臼季荐冀缺》《宁嬴氏论貌与言》等皆是如此。正如刘节《<左传><国语><史记>之比较研究》一文所说:“我们可以看出来作《左传》的人确是根据《国语》上这番史实简约而成的。”[7]
由此看来《国语》中的文献,是春秋时期的原始记录,而《左传》却是战国前期的左丘明所作,他所代表的只能是春秋末、战国前期的散文水平了。把两个不同时期的散文放在一起比较,若是为了寻求散文发展脉络尚可,若是简单认为后期散文水平高于前期的,又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如前文所举,《左传》中的很多篇章仅仅是《国语》的修改稿而已,那就更没有比较的必要了。近两百年之后的修改稿若在艺术上还不及之前的原稿,岂非咄咄怪事!因此我们要作的是深入挖掘这种情况出现的深层原因。《国语》中的文章果然是繁絮冗长,非简不可吗?《左传》对之简化,仅仅是出于行文简洁,还是另有他因?恐怕这要比对《国语》简单否定更有意义。
两书在记言上出现繁简不同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两书的性质和宗旨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崔述云:“盖《左传》一书,采之各国之史,《师春》一篇其明验也。《国语》则后人取古人之事,而拟之为文者,是以事少而辞多。《左传》一言可举者,《国语》累章而未足也,故名之曰《国语》。语也者,别于记事,而为言者也。黑白迥殊,云泥远隔。”[8]260卜德亦云:“我敢说,这两部书的宗旨是不同的,《左传》是一部有系统的历史记载……然而《国语》不是通史,他只是好些演说辞的合编。”[5]9可见,《左传》的史书性质毋庸置疑。关于《国语》有没有一定的编撰目的,自古迄今,学术界一直都存在着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第一种意见认为,《国语》仅是编撰者写作《左传》所剩余的史料汇编,或是写作《左传》前所搜集到的史料汇编。唐代赵匡说:“盖左氏广集诸国之史,以释《春秋》,传成之后,盖其家弟子门人见嘉谋事迹,多不入传,或有虽入传而复不同,故各随国编之。以成此书,以广异闻耳。”[9]386陆淳的观点也与此相似。司马光在转述他父亲的意见说:“左丘明将传《春秋》,乃先采集列国之史,因别分之。取其精美者为《春秋传》,而先所采集之稿,因为时人所传,命曰《国语》。”[10]2他们都认为《国语》的编撰似乎是一个很随意的过程,谈不上什么编撰目的。
第二种观点则认为《国语》的编撰有明确的编撰意图。韦昭《国语解叙》中说,左丘明作完《左传》后“雅思未尽,故复采录前世穆王以来,下迄鲁悼智伯之诛,邦国成败,嘉言善语,阴阳律吕,天时人事,逆顺之数,以为《国语》。……所以包罗天地,探测祸福,发起幽微,彰表善恶者,昭然甚明。”朱彝尊《经义考》引孔晁之语“左丘明集其典雅辞令与经相发明者为春秋传,其高论善言,别为《国语》”,引刘知几之语“左丘明既为春秋内传,又稽其异文,纂其别说,分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事,起自周穆王,终于鲁悼公。列为《春秋外传国语》,合为二十一篇。其文以方内传,或重出而小异”,又引王世贞之语“昔孔子因鲁史以作经,而左氏翼经以立传,复作外传以补所未备,其所著记,盖列国辞命,载书训诫、谏说之辞也。商略帝王,包括宇宙,该治乱迹善败,按籍而索之,斑斑详核,奚翅二百四十二年之行事?”[10]4上述诸学者都认为《国语》有一定的编撰目的。
我们认为《国语》并不是简单的拼凑,而是确有其鲜明的编撰目的。这仍是由该书“语类文献”的性质决定的。在春秋时期,“语”作为教育贵族子弟的教材,应该是没有疑义的,而作为各国“语”类材料之汇编的《国语》,其教育训诫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因此,无论是探测祸福,发起幽微抑或是彰表善恶,这些都是具体的手段,《国语》编撰的真正目的在于通过上述手段最终达到“求多闻善败以监戒”的目的。因此编撰者在整理史料的时候,“往往想集中某一部分材料去解释某一个问题,剪裁删汰和重点突出的结果,便自然在若干部分中都形成它自己的重心,这是可以理解的。它既经过史家在纷杂的材料中有规划有目的地撷取,又经过改编和润色,有一定程度的系统性”[11]。可见,《国语》与《左传》,一为语类文献,一为史书,正是两书在性质上“黑白迥殊”之差异,因此才造成两书“事详或多异同,文体亦不类”[12]54的现象,既然二者文体不同,那么自然在材料选择上和写作目的上都会表现出巨大的差异,从而造成两文在记言上的重大差别。主要包括以下三点:
首先,《左传》注重事件的完整性,而《国语》却注重“嘉言善语”的载录。如《鲁语下·叔孙穆子不以私货免》,此事亦载于《左传》“昭公元年”,但两书载录的重点却差异很大。《国语》中此篇全文二百五十字左右,而叔孙穆子的言论就占了一百五十字。几占全文的三分之二。集中表现了叔孙穆子持身守正,不以私贿免难的气节和他为国忘身的自我牺牲精神。载录者所关注的正是叔孙穆子言论中的明德教育之意义。至于他最终是如何化险为夷被赦免的,则不在载录者的关注范围之内,因此,文章仅以“楚人乃赦之”[13]188一句交代了故事的结局。
而《左传》所关注的重点则是整个事件的始末原委。包括鲁国违反弥兵大会的条约,伐莒取郓;叔孙穆子舍己为国,不以贿免;赵孟向楚国为叔孙穆子求情;楚国最终答应释放叔孙穆子四个部分。其中第二部分,虽亦为《左传》所关注,但已不是唯一的重心,它只是整个过程的一部分而已。因此,《左传》将叔孙穆子的言论缩短为七十余字,仅相当于《国语》的一半。从叙事的完整性和读者的阅读心理来看,叔孙穆子能否渡过难关、脱离险境才是读者最为关心的,所以《左传》中详细载录了赵孟为叔孙穆子向楚国求情的言论和过程,其篇幅远远超过叔孙穆子的言论。可见,两书是从不同的载录目的对同样的材料进行选择的,各有侧重,各取所需,无不恰到好处。所谓“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14]27。再如,同为《国语》和《左传》中名篇的《曹刿问战》,《国语》所关注的重点仅在于曹刿“以民为本”的战争观,因此以“惠本而后民归之志,民和而后神降之福”[13]143为中心论点,洋洋洒洒二百余言,论证了此次战争必胜的原因。然而对战争的经过和结果,载录者一句未提。因为《国语》不需要叙述战争的经过。而《左传》就不同了,它必须完整地叙述长勺之战的全过程,因此“曹刿问战”又仅变为这一过程的一个环节,所以作者将《国语》中的二百多言,压缩为七十余字,仅相当于原来篇幅的三分之一。然而却又详细记录了战争的具体经过和曹刿对具体战术的解释。全文结构完整、详略得当。试想《左传》亦像《国语》一样把曹刿问战的部分叙述那么详细,势必会影响读者对整个事件的把握,导致叙事结构的失衡。
可见,《国语》详加载录人物语言乃由其特殊的编撰目的和关注重心决定的。而《左传》对人物言论的载录,则是完全服从于事件完整性的需要,自然不如《国语》那般详尽。而我们恐怕不能简单地据此得出《国语》说理繁冗的结论。
其次,《左传》所关注者为国之大事,而《国语》则为事件是否有明德鉴戒之作用。史官在载录某一段历史前,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搜集资料,唯恐不足、多多益善。然而真正下笔之时,却只能采用最重要的部分。“历史家以有限生命从事搜集、选择者,数量亦是甚微,所以只能选择有意义者记载”[15]42。《左传》作为一部系统的历史著作,其所关注的重心自然是事关军国的大事,包括列国争霸之战争、各国间盟会与朝聘、各国兴亡与盛衰,以及卿大夫有关国政之行事。《左传》中亦记载细微之事,然这些微末之事虽然当时不起眼,但事后证明,它们均与军国大事有着密切联系。因此,作为史学著作的《左传》在选择材料时,就会根据事件重要性的大小,来决定叙述的详略,而对于那些无关国政的事件就略而不记了。而《国语》选材原则却不同,作为一部“语”书,《国语》对事件的着眼点不在于这件事在历史上,或者在本国有多么大的影响力,而是这件事对现实有无借鉴意义,对世人有无明德鉴戒之功效。因此《国语》选择安排材料,是视其明德育人功效的大小来决定其详略。因此,二者在材料的组织安排上必然会出现矛盾。一方面,所谓的历史重大事件,并不是每一件都有明德鉴戒意义;而另一方面,具有明德鉴戒意义的事件有时也未必有重大的历史意义。特别是后者,直接导致了对同一事件,《国语》载之甚详,而《左传》却大为简略,甚至略而不载的现象。
《周语中·定王不用全烝之礼》,晋侯使随会聘于周,定王享之肴烝,原公相礼。随会对肴烝之礼不懂,以为应该用全烝,定王轻慢了他。因此,定王详细地向他解释了宴飨之礼的等差区别,全文共七百余言。而《左传》却将它概括为一句话“季氏,而弗闻乎?王享有体荐,宴有折俎。公当享,卿当宴,王室之礼也”[6]770。两书到底孰是孰非呢?就《国语》而言,春秋时期礼崩乐坏,天下纷争,因此,一些开明的卿大夫,为改变这种历史现状,同时也是为了维护本阶层的利益,而普遍掀起了一股“以礼治国”的思潮,借以恢复社会的秩序。当时所强调的“礼”的重点有二:其一是尊卑上下的等级之分,所谓“昭明物则,礼也”(《周语上》),晋国的张老说“从其等,礼也”(《晋语八》);其二是礼数与等差的不可僭越,这种差别主要体现在祭祀、盟会、饮宴等场合,都有严格的礼数要求,根据人的身份和等差决定其规格和数量。《国语》的编撰正体现了这样的目的,因此它才全文载录了周定王论肴烝,这番长达七百余字的言论,详细地解释了全烝、房烝、肴烝三种不同规格的宴飨,以及它们分别适用的场合,恰好体现了“礼”的上述两点特征,读后使人对春秋时期的宴飨之礼有了清晰的认识,从而达到了明德育人的目的。而《左传》对此的简括,在于“随会聘于周”这件事意义不大。此时的周王室名位虽尊,然仅是空名,在各国之间已无半点影响力。《左传》载“周”事甚略,除了王子朝、王子颓等数次叛乱之外,无甚记载。随会到周聘问,或是《左传》所说“平王室”,仅是例行公事,本就不必记载,但随会却在宴会上受到了讥刺,并发现了晋国存在的问题,以至于马上回去讲三代之礼,修晋国之法去了。这恐怕就是这件事的重要性所在。
同样的道理,像《鲁语上·匠师庆谏庄公丹楹刻桷》《夏父展谏宗妇觌哀姜用币》,由于都没有引发什么极为重要的后果,因此《左传》中载录甚略,而这两件事都是国君违背礼制。所谓乱由上作,其鉴戒意义不可谓不大,因此《国语》均采用表明态度——征引礼制,阐述道理——切入本事这样最为完备的说理方式加以载录,由此可见载录者的载录目的。更有甚者,像《鲁语上·展禽论祀爰居非政之宜》“公父文伯之母”的一系列言行、《晋语四·文公学读书于臼季》《郭偃论治国之难易》《晋语九·窦犨谓君子哀无人》《楚语下·观射父论绝地天通》与《观射父论祀牲》等由于和军国大事无甚关系,《左传》弃而不采。但由于其特殊的鉴戒教育意义,被《国语》详加载录。因此,所谓“文章繁简非因字句多寡,篇幅长短,若庸絮懈蔓,一句亦谓之繁,切到精详,通篇亦谓之简”[2]5375。《左传》和《国语》关注重心不同,我们能简单地认为《左传》简化为是,而《国语》详录为非,或《左传》弃而不载为是,《国语》加以载录为非吗?
其三,《左传》中的载言是为叙事服务的,是叙事的一部分。因此,载言的详略要受叙事整体结构的限制,要详略得当。而《国语》中的叙事,是为记言服务,故其载言,不受叙事结构之限制。这在《左传》的长篇文字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如《左传》“僖公二十三年”,公子重耳之亡。重耳由狄出发,依次周游了卫、齐、曹、宋、郑、楚、秦七个国家,每到一国,《左传》都有记载,但详略绝对不同。其中礼遇重耳,为重耳提供帮助的共有四国:齐、宋、楚、秦。宋国最弱,无甚国际地位及影响,因此作者以“及宋,宋襄公赠之以马二十乘”[6]408一笔带过。而楚、秦最详,楚国为以后重耳争霸的主要敌手,而秦国对重耳复国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不礼重耳的三国之中,有载言的两国是曹国和郑国,曹国的僖负羁之妻从利益的角度劝其夫礼遇重耳,而郑叔詹是从“礼”的角度劝说郑文公礼遇重耳,道理已不出两人之右,因此,“卫国”就省略了。这样一来,详略极为合适,行文毫无重复之感。而《国语》就不同了,“重耳之亡”被分成了十节,而每一节都是各自独立的,也没有连成一篇的必要。写任何一国的情形时,都不必考虑其他国家,既不用考虑繁简,亦不用考虑说理是否重复。每到一处,只要有嘉言善语可采,《国语》就采之无遗。关于此段文字,持《国语》说理繁冗意见的人,其依据大致有二:第一,《国语》说理前后重复,无主次详略之分。这皆因把《国语》的十章文字当成一篇来读,而《国语》本无此意,这种观点可谓是一厢情愿。第二,通过两书相同事件的比较,《左传》较《国语》为简略。这确实是不争的事实,特别是在下面四处,表现得更为明显:第一处,齐姜劝重耳语;第二处,宁庄子劝卫文公语;第三处,僖负羁劝曹共公语;第四处,叔詹劝郑文公语。
我们先来看第一处,齐姜劝重耳之语,《国语》中有数百字,而《左传》简括为六个字,“怀与安,实败名”[6]406。《左传》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因为考虑到全篇的结构。齐姜之语虽有见地,但其在重耳整个流亡中的重要性有限,因此用概括性的语言叙出。而《国语》载录的对象就是嘉言善语,编撰者所追求的是说理劝谏的效果,因此当齐姜得知重耳贪图安逸、不思进取、将终老齐国之时,便对其苦口婆心地加以相劝,旁征博引,反复辩难,从中可见齐姜的用心良苦。即便如此,重耳仍听不进去,亦可见其安于现状、散漫慵懒、眷恋享乐的性格。再者,姜氏的一番话若剔除“天命运数”等观念外,至少还有三层意思,首先她阐明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其次,成大事者必须要有只争朝夕的拼搏精神;最后从历史与现实中汲取经验教训,找出前进的目标与方向。这些亦不是“怀与安,实败名”一句可以概括的。若《国语》像《左传》一样,也只用一句话加以规劝,重耳不听从,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但劝谏效果急剧减退,人物形象的光彩也跟着褪色。
第二处、第三处、第四处的情形是一样的。每个国家都有贤者和智者,卫国的宁庄子、曹国的僖负羁夫妇、宋国的公孙固、郑国的叔詹,他们对重耳的态度和理由是大同小异的。但《左传》为避免重复,特地在说理上采用互见之法,把礼遇重耳的理由分为两类,让僖负羁之妻惧曹共公以势,而让郑叔詹服郑文公以礼,从而省略了宁庄子与宋公孙固之言,可谓合之俱美,分则两伤。
由于《国语》这几章文字是相互独立的,因此,编撰者强调和看重的是他们每个人的说理劝谏之效果,和他们对天时人事逆顺之数的远见卓识。根本就没有必要采用互见说理法,因为这样只会损害他们每个人言论的说服力。我们来看他们三人的劝谏之辞,卫宁庄子指出卫文公不礼遇重耳就是违背了“礼、亲、善”三德,并预言晋公子重耳必获诸侯,而卫国必将在被讨之列。僖负羁指出曹共公怠慢重耳,对此三者尽皆违背,并认为这必将会引发政事缺失、国家将危。郑叔詹以“亲有天,用前训,礼兄弟,资穷困”四原则立论,认为郑文公所为对这四点尽皆背弃,必会遭到天罚,郑文公不听后,继而提出杀掉重耳,以绝后患的计谋,虽不免刻毒,但却不无道理。从结构上来讲,三者都是完整的劝谏,既服之以礼,又惧之以势。立论、征引、阐发、切事四者俱备,极有说服力。以单篇来看,俱为说理文中的上品。因此,若把他们各自独立来看,它们又都是论点鲜明、论据充分又充满技巧的劝谏,读来丝毫不觉冗长。
由上述分析可见,《国语》由于在性质、载录目的上与《左传》迥然有异,因此对材料的处理也有着巨大的差异。《国语》注重嘉言善语的采录和明德鉴戒之事的记载,故而,在载言上可以安步徐行、从容不迫、旁征博引、多方论证。而《左传》中的载言则要受多方面的掣肘,自然就要加以减省。我们拿《左传》载言的标准要求衡量《国语》,断定《国语》说理繁冗,岂是公论?正如顾炎武所说:“辞主乎达,不论其繁与简也,繁简之论兴而文亡矣。”[2]3237焦循也说:“文无深与博,亦即无所谓简,行千里者以千里为至,行一里者以一里为至。”[2]5031对于说理,亦是如此。《国语》《左传》各取所需、各得其妙,不必肯此而否彼矣。
从具体的篇章来看,《左传》虽较《国语》简化,但很多章节并不能涵盖《国语》全部之文意。诚所谓“文简而理周,斯得其简也。读之疑有阙焉,非简也,疏也”[14]6。《左传》志不在说理,因此它常就问题的某个角度进行阐述,针对一点,不及其余,风格极为犀利。而《国语》中之说理,皆为“理周”之作,从不同层次及多个角度对问题进行全面论述,于是才形成“深闳杰异”的记言风格。其中很多篇章都不是《左传》那简明疏阔的语言所能涵盖的。
“重耳之亡”过楚一节,《国语·晋语四》与《左传》“僖公二十三年”均有详载。通过对比,两文有如下不同:子玉请杀晋公子,楚王的回答颇有不同。子玉坚持要杀重耳的原因就在于他看出了重耳及其追随者的贤能,他们返国后,将对楚国极为不利。这完全是从楚国的利益来考虑的,因此在《国语》中,楚王首先对此进行反驳,认为“楚师之惧,我不修也。我之不德,杀之何为!天之祚楚,谁能惧之?楚不可祚,冀州之土,其无令君乎?”[13]332洵为千古治国名言,句句紧扣楚国的利益。然后他才用一“且”字顺便说到公子重耳是受上天保护的,杀了他就是违背天意。一个“且”字已经表明其重要性已比前面略逊一筹。可见,《国语》是从以上两方面来说的,重点又是第一方面。而《左传》中楚王对子玉的忧虑好像置若罔闻,其回答之辞皆就重耳及其从者的贤德与他得到上天庇佑而谈,无一句涉及楚国利益,仅相当于《国语》中“且”字后的部分,对表现楚王远见卓识的至理名言只字不提。《左传》之所以这样做,纯粹是为了突出其主要人物——重耳,有其合理性。但我们要从说理的角度比较楚成王的两番话语,就会发现《左传》虽简,但远不能涵《国语》之全意,《国语》虽较繁,但远较《左传》为优。
关于《周语上·内史过论晋惠公必无后》,《左传》“僖公十一年”亦载有此事。两文有如下不同:第一,《国语》中内史过不但论及晋侯,而且兼及吕甥、郤芮,而《左传》不及吕、郤,只论晋侯。第二,《国语》论晋侯无后远较《左传》为详。关于第一点,两书载录目的不同,无法比较,暂且不论。仅就第二点来说,《国语》首先论述了治国必须依靠民众的道理,所谓“大事之必以众济也”。并引用《夏书》《汤誓》《盘庚》等文献加以印证。其次认为,君主要守其国,必须做到以礼修身,以礼治国,具备礼、信、忠、精四种德行,才能得到民众的拥护,这又与第一条理由统一起来,反观晋侯“广其心而远其邻,陵其民而卑其上”,四德皆替、民众尽失,因此必不能守其国而必绝其后。而《左传》中对此段议论尽皆不用,仅从晋侯违背“礼制”说起,认为违背礼制,必将失国,其中原因并没有展开论述。因此,它也只是论述了《国语》中的一个方面而已,远没有《国语》论述详博而深入。
其他《晋语四·寺人勃鞮求见文公》,勃鞮不仅以理服人,更重要的是他把自己已掌握重要情报的事实隐晦地说了出来,而《左传》却只见前者,不见后者,而后者才是文公最终决定见他的原因。《周语下·单襄公论郤至佻天之功》《周语下·刘文公与苌弘欲城周》《晋语四·齐姜劝重耳勿怀安》《晋语四·曹共公不礼重耳而观其骈胁》皆是如此,对于这种情况,我们虽不能遽认为《左传》简而失当,但至少认为《国语》繁而不冗是没有问题的。
更何况《国语》中亦不全是长篇大论,亦有体制短小、说理精当、语言隽永、回味无穷的说理妙品。如《晋语四·郭偃论治国之难易》:
文公问于郭偃曰:“始也,吾以治国为易,今也难。”对曰:“君以为易,其难也将至矣。君以为难,其易也将至焉。”[13]359
苏东坡云:“意尽而言止者,天下之至言也,然而言止而意不尽,尤为极至。”[16]232如上例,读来如与古人晤面,倍感亲切,释之又如余音绕梁,思之味永。岂非文之极至?何来繁冗之病?《国语》中这般短小之文甚多,因本文主要讨论《国语》之繁,所以就此打住,不再对此展开论述。
综上所述,持《国语》说理繁冗观点者多是拿《国语》与《左传》比较而得出的结论。但《国语》、《左传》是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书,简言之,《左传》重在叙事,而《国语》重在载言,用重在叙事的《左传》中的载言和《国语》相比,当然要简括得多,因此崔述才说:“《左传》一言可毕者,《国语》累章而未足也。”[7]260但如果拿叙事来说,岂非《国语》一言可举者,《左传》累章而未足也?这种差异都是因两书的宗旨不同而造成的,我们既不能因《国语》叙事之简略责《左传》叙事之详詹,又怎可以《左传》说理之简括,责《国语》说理之宏博?更何况通过比较,《左传》中很多说理皆就《国语》说理中之一点阐发开来,远不能涵《国语》之全意,而《国语》中亦不乏短小精悍之说理神品。如此种种,皆应引起我们的反思,而自古以来《国语》“说理繁冗”说的定论也应加以检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