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爱琳,黄华生
(惠州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惠州 516007)
流浪汉小说,又称“饥饿史诗”或“消极抗议文学”,是十六世纪在西班牙文坛上流行开来的一种独具特色的文学类型。它是以漂泊着的流浪者为主角,以漂泊者的个人遭遇为主要叙述内容的作品。自十六世纪西班牙出版的《小癞子》至二十世纪高尔基的小说,流浪汉文学在欧美有一个源远流长的发展史,是作家们青睐的一种文学类型。
在我国文学史上,流浪汉小说的出现则相对较晚。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严格意义上的流浪汉小说还没有出现。虽然在五四运动之后的小说创作潮流中,我国已经出现了描写流浪汉生活的小说,诸如蒋光慈的《少年漂泊者》、王任叔的《阿贵流浪记》等,但这类作品并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流浪汉小说。张韡在总结杨绛先生《小癞子》译序中关于流浪汉小说的概念时指出:“狭义的流浪汉小说基本都有一个定型化的主角,即‘流浪汉’,叙述体视角多表现为自述体口吻,由一个主角来贯穿全书情节的结构,具有讽刺性的意图[1]65”。在早期的这些作品中,作家们描写的主人公虽然是失去了土地、失去了谋生技能而不得不离开故土、不得不去漂泊流浪的人,其本身也能对这些被碾压在社会底层的流浪汉们怀以深切的同情和怜悯,以敏锐的眼光去洞察、以诚挚的心去描写这些流浪汉在艰苦环境中的真实生活,但作为观察者的作家与作为被观察者的流浪汉们终究是属于不同阶级、不同世界的人。前者作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由于生活条件的优越,他们大多没有流浪生活的亲身经历,未能有后者辛酸痛楚的切身体会,写作中势必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后者,因而对流浪汉生活的描写只能是隔岸观火,他们作品中的流浪汉形象容易让人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故早期的这些“流浪汉小说”,只能算是我国流浪汉小说的雏形。进入三十年代,艾芜开始在文坛崭露头角,他以漂泊知识者的身份,在体验中观察与叙述异域下层人民生活,刻画出具有各类特殊命运的流浪汉形象,使得中国的流浪汉小说开始大放异彩。他的《南行记》及其所塑造的各式流浪汉形象,成为我国现代文学史上流浪汉小说和流浪汉形象的典型。
在前人对艾芜的研究中,流浪汉小说是热点研究对象之一。前人研究的内容主要涉及艾芜流浪汉小说的叙述艺术、流浪汉形象、独创性、浪漫主义色彩及审美特征等方面。这些研究,或是从叙述艺术层面研究,或是论述《南行记》创作的独创性,或是将艾芜笔下的流浪汉形象与外国小说中的流浪汉形象做比较①,未能很好地结合艾芜的流浪经历研究《南行记》的流浪汉形象特点及其流浪汉书写的意义。因此,文章将结合艾芜南行的流浪经历,研究《南行记》的流浪汉书写和这种书写的价值与意义。
“《南行记》是中国现代小说中首创的,也是唯一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流浪汉小说[2]103”。它塑造了一系列个性鲜明的流浪汉形象,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开创了一个新的领域,也成为中国现代流浪汉小说创作的典范。它的创作,是建立在艾芜南行漂泊所积累的素材与体验之上的。
“‘文学创作’是作家凭借直接的生命阅历、间接的知识储备和直觉、想象、灵感等心理功能所进行的符号化和审美化的精神活动[3]172”。作家的创作离不开他所处的世界和他们所经历过的事情,他们在作品中所描绘的世界,塑造的人物,往往是生命历程中那些使其毕生难忘的经历,是作者曾经的生活在文本中的再现,凝聚了作者对现实世界的审美意识,进而形成作家与作品的独特风格。在《南行记》中,艾芜之所以能够描述出奇特的情节,塑造出神采各异的流浪汉形象,同样离不开他六年流浪生活的所见所闻所感。
艾芜出生于四川新繁县的一个农村知识分子家庭,祖上曾经辉煌过,但到了父亲这一代,已经家道中落,日子变得很清苦。艾芜的父亲是一名教师。受家庭环境的熏陶,艾芜很小就喜欢读书,不管是《三国演义》《西汉》《说唐》等古典文学,还是《新青年》《星期评论》等五四新读物,他都有着浓厚的兴趣。艾芜虽然有优异的读书天赋,其贫困的家庭却阻碍了他的求学之路。当艾芜以第三名的成绩考中成都联合中学时,因其家庭贫困而无法支付中学一年的学杂费,他只好转而报读免费的师范中学。在成都一师就读四年之后,由于受到母亲离世的打击以及对封建包办婚姻的逃避反抗,在朋友的激励之下,艾芜下定决心漂泊远游,到南洋去寻找他理想中的半工半读生活,以见识更广阔的世界[4]1-27。
在人世间,流浪者的生活总是充满艰辛坎坷的。在这种漂泊流浪的生活中,他们往往是光怪陆离生活的第一体验者,在复杂而艰苦的生活环境中,他们体验了社会最底层生活的艰辛,也因此培养了他们坚毅的品性和顽强的求生意志。在六年的漂泊生活中,寻获半工半读的机会是艾芜漂泊流浪的最终目的,而解决温饱问题,却总是成为艾芜生存的第一要务。为了生存,他在昆明街头卖过草鞋,在茅草地里扫过马粪,在松岭上挑过担子。他做过各种艰苦的杂役,从事过各种艰苦劳动,甚至与杀人越货不眨眼的盗贼一起生活过。艰苦的生存环境培养了艾芜顽强与坚韧的品格,以及不愿受任何羁绊和束缚的品性。流浪汉生活也丰富了他的生活经历,开阔了他的创作视野,拓宽了其创作素材。在与抬滑竿人、偷马贼、商人、强盗等流浪汉们一起生活的日子里,实际上艾芜与他们已“同是天涯沦落人”,在共同向命运搏击的人生境遇中,他们甚至成了命运共同体。在这种境遇中,艾芜亲身感受到了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的艰苦与辛酸,同时也见到那些还闪烁在他们身上的原始善良美好的一面。而流浪旅途中所遭遇的这些奇特遭遇和见到的这些独具个性的人物形象及他们的生活经历,深深地烙印在艾芜的脑海里,成为他记忆长河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的这些遭遇和经历,也成了日后艾芜创作《南行记》的原型[4]29-109。艾芜曾在《南行记》序中说过:“那时也发下决心,打算把我身经的,看见的,听过的,——一切弱小者被压迫而挣扎起来的悲剧,切切实实地绘了出来,也要像大美帝国主义那些艺术家们一样Telling The World 的[5]5”。
在《南行记》中,“我”是一个贯穿始末的流浪汉形象。文中的这个“我”,虽不完全等同于艾芜本人,但其富有传奇色彩的流浪经历与情感抱负,与艾芜的自身经历是高度契合的。文中的“我”,是艾芜在《南行记》中的自我形象塑造。在《人生哲学的一课》中以卖草鞋而买烧饼充饥的“我”;在《山峡中》《森林中》中与马队、商队、轿夫等同行的“我”;在《在茅草地》《洋官与鸡》《我诅咒你那么一笑》等作品中那个扫马粪的店伙计和兼做家庭教师的“我”等,都是作为一个漂泊流浪的知识青年的身份出现的,这与艾芜本人的流浪经历是相吻合的,“我”与艾芜的性格特点与情感体验也是相似的。
艰辛的流浪生活培养了艾芜顽强与坚韧的品格以及不愿受任何羁绊和束缚的品性。在作品中,不管是面对“摆子”的折磨,山猫子的恐吓,还是小玉、玛米的示爱挽留,艾芜都赋予了“我”最鲜明的性格特点,即坚韧、顽强,不愿受任何的羁绊和束缚。这种性格特点,是艾芜将自我形象熔铸在人物形象之中的结果。《南行记》中的世界,与艾芜当时所处的环境是同样苦难而艰辛的。社会底层的人们总是受着多方面的迫害,生活极其艰难。艾芜经历过五四运动,深受五四运动的影响,对自由和光明有着强烈而自觉的追求,对社会有强烈的责任心、对人民有真诚的同情心。在《南行记》中,艾芜以揭露社会苦难的心态,抒写了“我”对滇缅边地黑暗社会的控诉、对劳动人民的极度同情。与此同时,它也是艾芜借以对现实黑暗社会的控诉、对底层人民的同情和对未来的期冀,是艾芜对“我”的一种深切的寄予。因此,《南行记》中作为流浪汉形象的“我”,是艾芜自我形象的塑造。
艾芜自觉地为滇缅底层人物立传。在《南行记》中,除了贯穿于全书始终的“我”之外,艾芜还塑造了众多的流浪汉形象,诸如赶马人、偷马贼、滑竿夫、强盗、私烟贩子等。在他的笔下,这些穿越于滇缅的流浪汉们都活了起来,他们呈现出一个完整的下层世界,构成一幅完整的人物画廊。在特殊的生存环境之下,这些流浪汉们的身上有了远比普通人更为复杂的人性。他们穿越于山野丛林,游离于生与死的边缘,既是粗俗卑鄙愚昧的,带有抽烟酗酒好赌等种种恶习,又是疾恶如仇、豪爽坦诚的,具有善良正直的秉性。在作品中,艾芜不回避这些劳动人民身上被苦难生活扭曲的畸形和被统治者的思想毒化了的那一份污垢,而更多地把笔触伸向流浪汉们的情感深处,呈现出他们内心更为美好的一面,让人们窥视到那份藏在他们心灵深处的美与善。
由于受到封建思想的影响和农民阶级的局限性,加之特殊的生存环境和生活方式,这些生活在封建社会最底层的流浪汉们的人性中常表现出与常人不同的乖戾和愚昧。这种人性的乖戾和愚昧,在挑担工、私烟贩子、小偷等诸多流浪汉身上体现出来。小说《松岭上》中,那位跟牛一样壮的长工,在地主欺辱他并玷污他妻子之后,在一个月夜里他愤而提刀杀死地主一家,转而又到自己家中将惨遭玷污的妻子与无辜的孩子一并杀害,然后远走高飞,从此隐遁山里。而到了苍发颓颜之时,他却只能以酒杯与烟枪为伴,在暮年中幻想着与儿女同在的天伦之乐。在这里,艾芜通过这位挑担工前后不同的矛盾心理与行为表现,呈现其人性中的乖戾与愚昧。在《私烟贩子》中,私烟贩子老陈总是在别人面前藐视那些假装正经而实为娼盗行径的上流社会的人,总觉得自己诚实无欺、实实在在地贩卖鸦片的行为无可指责,如此就可以不负流毒社会的责任,却没能意识到鸦片本就是一个社会的祸害,其所做所为与其所藐视的卑劣行径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社会的黑暗落后造就了这些生活在山野丛林中的流浪汉们,他们实际上活成了“野蛮”人。由于身处社会底层,他们没有也不可能受到教育。在长年的漂泊流浪生涯中,统治者思想的毒化致使其人性有了乖戾愚昧的一面。在《南行记》中,诸如挑担工人性分裂的乖戾与老陈掩耳盗铃似的愚昧,正是那个时代下层民众们普遍存在的问题,是艾芜对其人性的一种真实写照。
1.顽强的求生意志与抗争精神
在艾芜的笔下,流浪汉们都有一种与旧世界势不两立、向残酷的社会现实做不懈抗争的精神。在恶劣的环境中,为了生存他们总不言弃,默默地与生活做抗争,显现了顽强的求生意志与抗争精神。在《南行记》的开篇《人生哲学的一课》中,艾芜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刚毅坚强的青年流浪者形象。他光着脚板漂泊到昆明的街头,身无分文,在勉强靠着胆气住店后,填饱肚子成为他最大的问题。在昆明的街上,他卖草鞋碰了壁,接着黄包车也拉不成,跑到华安工厂想当学徒,却又交不起保证金,到了职业介绍所后仍是吃了一鼻子的灰。尽管如此,这个青年人也不放弃,他觉得,“我的肌肉,还没有倒在尘埃里给野狗拖扯、蚂蚁嘬食的时候,我总得挣扎下去,奋斗下去”。因为在“每一条骨髓中,每一根血管里,每一颗细胞内,都燃烧着一个原始的单纯的念头:我要活下去[6]26-27!”在《偷马贼》中,老三本是一个诚实憨厚的人,但地主敲骨吸髓般的剥削使他失去了土地而不得不走上流浪的道路。起初,他还是一心想做一些正经事的,但残酷的现实却让他明白:做正经的事是没有活路的,抱着在“简直岩石一样的世道里,只要裂出一条缝,我就要钻进去”的信念[6]319,他忍着被毒打的疼痛,冒着致残丢命的危险,钻进了偷马这条生存的裂缝。他以偷马为生,最终成了当地赫赫有名的偷马贼。他还专偷有钱人的马,让那些有钱人气恼懊悔,以此来发泄心中的怨愤。由此可见,他偷马不仅是为了谋生存,更是在与苦难的制造者做斗争,他要把自己曾经所受过的痛苦和不幸转嫁到苦难的制造者身上。在《南行记》中,求生意志与抗争意识最强的,还要数《山峡中》的野猫子们了。这群被“文明”社会抛出正常生活轨道的流浪汉们,在求生意念的支撑下活成了强盗。为了生存,他们行走于山川河涧,露宿于山林岩洞;为了生存,他们偷窃、抢夺,对生死全然不顾。他们把自己的生命悬挂于刀刃之上,用自己的性命在与生活搏斗。正如野猫子所说的:“天底下的人,谁可怜过我们?……小伙子,个个都对我们捏着拳头哪!我要是心肠软一点,还活到今天吗?在这里,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6]161”。正是这样残酷的环境,才使得野猫子们只能以同样凶残的面孔来对待这个世界。因此,他们不得不伸起腰杆,抬起头,和这个人吃人的社会做抗争,做说谎、行窃耍刀之事,在恶劣的社会环境中顽强地活着。
此外,像《寸大哥》中那个不愿寄人篱下却甘愿自己吃苦受累的寸大哥,《私烟贩子》中那个在生命的边缘游走却仍对生活充满无限热爱之情的老陈头,以及《马头哥》中扬着头接受命运挑战的马头哥等流浪汉们,都活成了生活的强者,显现出顽强的求生意志,闪烁着不愿向命运低头、一心向黑暗社会做抗争的不屈的精神。
2.不为黑暗所淹没的善良品性
在《南行记》中,艾芜把笔伸向这些流浪汉丰富的情感深处,从他们凶悍野蛮的外表里,剥离出他们内心尚存的美好善良的一面。这些流落在西南边地的流浪汉们,虽然落草为寇,也常做一些顺手牵羊、甚至是做一些伤害同伴等不值得称道的事情,但这绝不是他们性格的全部,更不是他们的天性和本色。这是残酷的黑暗社会夺去了他们谋生的手段,让他们不得不去冒险、去说谎、去偷、去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是无情的社会对他们的性格和心灵的异化和扭曲。虽然他们身上仍存在着种种缺点,但那并不是作者所要重点描述的。他是要像“一个淘金的人一样,留着他们性情中的纯金[6]254”。在六年的流浪经历中,艾芜曾与这些流浪汉在艰苦的环境中共同生活过,他深知流浪汉们的品性,因而在作品中借流浪汉们被扭曲了的性格,反衬尚存留在他们心底的、固有的善良天性。在艰苦恶劣的生活环境下,为了生存,流浪汉们虽有不好的习惯,也常做一些偷鸡摸狗、甚至杀人越货的事情,但大多数人内心却是美好善良的,有着人性美的一面。在对美好社会的呼唤中,艾芜用了更多的笔墨去着力刻画这些流浪汉们的人性美,表现流浪汉们内心尚存的善良品性。在《海岛上》中,盗贼身份的小伙子却是一个具有豪侠气度与热心肠的人。当他怀着满腔的复仇情绪跟踪着老人、伺机报复的时候,却得知那个贪婪凶残的失主得了重病,于是他偷偷地把已经得手的财物送还,为的是他不愿意向一个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病者复仇。《山中送客记》中的老大杨,虽然彪悍粗鲁,却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他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偷马贼,而且专偷贪官污吏的马。在一次他跟踪一位逃往境外的知县并偷走他的马,却得知这马已卖给一位店家后,他毅然把马送还给店家。这充分体现了他的爱憎分明与对劳动者的深切同情。然而,更能让我们对艾芜笔下这种流浪汉人性美印象深刻的,应是《山峡中》的野猫子。这位在强盗窝里出生长大的盗贼的女儿,看似彪悍野蛮,却有着令人难以忘却的善良品性。在人吃人的社会中,作为在刀尖上讨生活的人,野猫子只能用野蛮、凶残来保护自己。她曾说过谎、行过窃、耍过刀、甚至计划把受伤的同伴小牛抛入江心。然而这一切于她确是不得已而为之。在嗜血为生的强盗窝中,野猫子以木头人做孩子,在一系列哄、抱、喂奶的动作中,无意间便流露出女性的善良天真与母性的慈爱光辉。在“我”提出要离开他们时,她曾威胁要杀了“我”,却又因为“我”在危难时刻救了她而转变主意。她在枕边放了三块银圆后静静离开的行为,更显现出她人性中尚存的美好善良的品性。与此同时,作者借助他们被扭曲了的性格及其内心的美好善良品性,表达了他对那个让人活不下去的社会的控诉,体现了他对现世美好人性的呼唤。
3.自信旷达的乐观主义精神
《南行记》中的这些流浪汉们,具有对未来充满无限向往与自信的乐观主义精神。这些漂泊于异乡的流浪汉们,虽身处困境,却仍然保持着乐观旷达的精神。《人生哲学的一课》中的“我”在身无分文又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在“饥饿把人弄到头昏脑涨浑身发出虚汗的那一刻儿”,在感到自己的生命“仿佛檐头一根软丝,快要给向晚的秋风吹断了光景”的情况下,“我”的情绪却毫不低沉,仍然执着地想着“至少我得坚持到明天,看见鲜明的太阳,晴美的秋空”[6]27,体现出坚毅的乐观精神。而那位外貌看似泼辣狠毒的野猫子,对未来的生活也是充满着美好的憧憬。她常在江边唱着那首歌儿:“江水啊,/慢慢流,/流呀流,/流到东边大海头,/那儿呀,没有忧!/那儿呀,没有愁![6]163”歌声回荡在山谷,也震撼着我们的心。这首看似平平淡淡的民间小调,却强烈地表达了一个生活在强盗窝中的女孩心中对美好生活愿望的追求。甚至是《瞎子客店》中的父亲,也总在安慰瞎了的儿子:眼睛总有一天会看见光明的。在儿子那“光明的日子为啥不快点到来”的疑问与“我”的“希望有一天世界光明了,能够看见美好东西”的期盼中,更加明确地体现了这些流浪汉们的乐观主义精神,也预示着黑暗社会终将过去,美好生活终将来临的趋势。
艾芜笔下的这些流浪汉具有复杂的人性,他们既是乖戾与愚昧的,也是顽强与美丽的。这些生活在西南边地上的流浪汉们,在被“文明”社会无情地抛弃并被挤出正常的生活轨道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抛弃对“文明”社会的幻想,放弃安分守己的思想。他们的血液里,既躁动着满腔的仇恨,沸腾着原始的野性,也保存着人性的顽强、善良与美丽,有着一种远比普通人更为复杂的矛盾性。
艾芜以自身六年的流浪生活为基础,在《南行记》中塑造了一系列个性鲜明的流浪汉形象。其流浪汉书写不仅为中国现代文学画廊增添了新的人物,而且为中国现代文学开拓了新的题材领域和审美领域,为中国文坛带来真正意义上的流浪汉小说,具有重要的价值与意义。
《南行记》塑造了一系列具有特殊命运的流浪汉形象,他们个性鲜明、独具特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新形象。艾芜笔下的这些流浪者,与展现社会矛盾斗争的早期流浪者汪中等形象不同,更与主动选择流浪、以流浪为生活方式的吉卜赛人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艾芜笔下的这些新形象,是被生活所迫的流浪者,是被社会无情抛弃的流浪者。但正是这些被“文明社会”抛出正常生活轨道的流浪者,却不需要任何人怜悯的目光。在西南边地的荒山丛林中,他们凭借自己的努力,或是辛勤劳作,或是铤而走险,用自己的智慧,活出了自己的天地,形成了一套属于他们自己的是非标准与人生哲学。这些流浪汉虽身处窘境,身上却洋溢着一种不屈的、激昂的浪漫主义精神。他们藐视权贵,也看不起那些在生活重压下只会一筹莫展、怨天尤人的弱者。艾芜笔下的流浪汉形象与同时期多数作家笔下的那些充满忧郁、疲惫、萎靡、软弱、痛苦的劳动者形象形成强烈的对比。在塑造这些流浪者时,艾芜并没有回避他们身上的不足,没有为了赞美其笔下人物而人为地净化其灵魂,而是充分展现了其性格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其小说既表现出流浪汉们人性中乖戾与愚昧蛮横的一面,又赞誉了他们顽强与美丽的美好品性。因为艾芜直面人生的创作态度及对这些流落在社会底层的流浪汉们报以广大的同情,这些形象真实饱满,充满着人性的光辉,成为文学史上流浪汉形象的典范。
《南行记》是中国现代小说中首创的也是唯一的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流浪汉小说,它用特异的边地人民的生活为题材,开拓了我国现代文学反映现实生活的新领域,开创了中国流浪汉小说的先河。虽然我国在五四运动之后的小说创作中曾出现过描写流浪汉生活的小说,诸如蒋光慈的《少年漂泊者》、王任叔的《阿贵流浪记》等,但由于受到左翼作家“左”倾思想的影响,这些作品存在着脱离现实生活、存在标语口号化等问题,具有“革命+恋爱”的典型叙事模式。在当时,这些普罗小说作家虽然抱有满腔的创作热情,具有鲜明的倾向性,但是由于他们对生活缺乏实感,只是凭借着自己的主观想象创作,因而他们的作品往往流于政治概念的图解,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显得苍白无力,缺乏艺术的感染力。他们未能像艾芜对流浪生活有切身的体验,因而也就不能对所塑造的形象有细致准确的把握。故早期的这些作品,都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流浪汉小说。而艾芜和他的《南行记》的出现,则给当时严肃而略显沉闷的文坛带来一阵清新的空气,为中国文学开拓了新的文学题材。他以一个流浪者自述体口吻的“我”,在主角与配角中自由地切换;用作者、角色与叙述者三位一体的方式,诉说边地漂泊旅程中的所见所闻所感;用他那悬挂在脖子上的笔和墨,为我们塑造出西南边地上一个个独特的流浪汉形象,书写边地劳动人民的传奇生活,开拓了中国现代文学反映现实生活的新领域,使得流浪汉小说这种文学题材开始在中国焕发光彩,走向成熟。艾芜的《南行记》,毫无疑问成了中国流浪汉小说的典范。
《南行记》还开拓了中国现代文学新的审美领域,即它是“在左翼革命现实主义流派之内,发展起一张充满明丽清新的浪漫主义色调与感情的、主观抒情因素很强的小说[7]238”,是现实主义题材中散发着浪漫主义精神的小说。
当时的文坛,被以“左联”为核心的左翼、远离文学党派性和商业性的“京派”和最接近阅读市场的“海派”所分割。左翼文学以写实为主,重在反映革命现实。艾芜的《南行记》无论是从艺术思维的本质、还是从创作方法的角度来看,都属于现实主义的范畴。他对边地流浪汉的塑造,对他们美好品质的表现,对美好生活的歌颂,并不是随心所欲地想象和拔高,而是源于他对边地生活的真实体验与艺术再现。艾芜作品中的流浪汉及流浪汉们的边地生活,是活生生存在的,是他对现实的真实反映。然而,在艾芜笔下,浪漫抒情精神却对现实主义进行着多方渗透,使得现实题材的《南行记》却处处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在文本中,西南边地真实存在却又充满异域色彩;充满野性趣味而超越沉闷压抑的社会氛围;人物有血有肉而处处充满乐观主义精神,超越了社会给予底层人民的沉重负担。艾芜的流浪汉书写让这片在封建主义与殖民主义双重压迫下的土地,无不显得和谐、完整,透露出蓬勃的生机活力,也体现出艾芜对小说审美领域的大胆探索。
艾芜“以《南行记》为代表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说,标志着中国现代‘流浪汉文学’走向了成熟”,而“《南行记》诸小说的发表,为中国现代‘流浪汉小说’创作提供了典型文本。”[8]62在《南行记》中,艾芜结合自身六年的流浪生活,为我们塑造了一系列生活在西南边地上的流浪汉形象。他们个性鲜明,具有特殊的命运,是艾芜对黑暗社会中底层人民生活的真实写照。在文中,艾芜不回避这些流浪汉身上存在的缺点,而是将他们身上存在的狭隘、复杂与愚昧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然而在艾芜看来,这些流浪汉们身上存在的闪光点,却往往可以使人忽略他们的不足之处。因此,在文本中呈现更多的是留存在流浪汉们内心的善良美好乐观的一面,这让艾芜为之感动,更是艾芜借此对美好社会和健康人性的呼唤。艾芜的流浪汉写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带来了新的形象,开拓了新的文学题材和审美领域,使中国的流浪汉小说走向了成熟,具有重要的价值与意义。
注释:
①参见洪瑞春《艾芜流浪汉小说的叙事艺术》,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李坚怀《论艾芜小说〈南行记〉创作的独创性》,见《徐州学院学报》2006年第1期;张韡《艾芜〈南行记〉与西方流浪汉小说》,见《外国语言文学》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