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治国,何 赟
(1.安徽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2.安徽机电职业技术学院 经贸管理系,安徽 芜湖 241002)
早期粤汉铁路交涉一波三折,经历了从借美债到赎回自办的曲折过程。对于这一过程,众说纷纭。有学者认为,张之洞在粤汉铁路建设中从地缘政治角度经历了从“缓办”到“速办”的过程。[1]还有学者认为,在粤汉铁路建设中,盛宣怀主张铁路干线国有,张之洞主张铁路商办,[2]并通过对清政府与商民在粤汉铁路建设中的合作与纷争过程的分析,得出官商矛盾引发了清王朝垮台的结论。[3]另有学者着重分析了湘绅阶层在晚清粤汉铁路修建的历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及其与官府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强调湘绅在粤汉铁路建设中所具有的政治力量。[4]此外,也有学者认为,绅商阶层、新知识分子群体和小手工业者、小商业者等近代社会力量,形成强大的社会舆论,与官僚阶层的合作或对抗,对粤汉铁路建设造成巨大影响。[5]实际上,以张之洞为代表人物的晚清地方官绅集团在早期粤汉铁路建设过程中具有重要的作用。以张之洞为核心人物,考察早期粤汉铁路交涉过程中地方官绅集团的作用,能反映出晚清地方官绅集团在近代社会经济变迁过程中所扮演的特殊角色与影响。
甲午战争后,列强均可直接在中国建厂开矿,中国商办企业随之掀起热潮。这些商办企业多由地方商绅操办。在这一背景下,1897年,湘粤鄂三省商绅提出粤汉铁路由各省分头商办。[6]494-49512月初,湖南商绅通过湖南总督陈宝箴分别向张之洞、盛宣怀呈请设立由湘绅领头的商办湘粤铁路公司,并推选黄遵宪为总办。[7]1517这些地方商绅并非一般商人与乡绅,而是上层绅士与官员构成的地方官绅集团。在清代科举制度下,学衔较高的官员形成了一种具有内部凝聚力的官绅集团。他们由贡生、举人或进士以及所有在职或退职的官员和有虚衔者组成。这些人在政府是行使各种职权的官吏,在原籍是享有威望与权力的上层绅士。[8]32-33湖南商绅代表是典型的官绅集团成员,他们包括原山东布政使汤聘珍,翰林院编修汪诒书、赵启霖,庶吉士熊希龄、戴展诚,内阁中书黄忠浩,分部郎中曾广江,江苏候补道王澧、蒋德均、谭嗣同,分省补用道朱恩绂,候补道左孝同,前甘肃宁夏知府黄自元,湖南按察使黄遵宪等。[7]1517对于湖南官绅的要求,张之洞持否定的态度。他表示,黄遵宪若能独自招集商股并举借洋债便允诺商办。但财力雄厚的广东尚且难以集股,湖南更难完成。张之洞要求三省各举总办附属于铁路总公司,由铁路总公司将芦汉和粤汉南北两大干路合成一气。[9]7424-7425湖南官绅表示接受该建议。
当时俄法正与英德争夺对华借款权,这笔借款用于偿还《马关条约》规定的对日赔款。张之洞获悉,英国借款附有一系列的政治与经济条件。[9]7460-74611897年春,英国多次要求修建粤汉铁路。[9]2114与此同时,德国强索山东胶州湾,并要求攫取胶济铁路利权。张之洞认为,中国沿海及边疆地区被列强包围,已无法自保,“要在保我腹心,徐图补救”,若英国修建粤汉铁路,将“扼我沿海咽喉,复贯我内地腹心”[9]7457。他建议将山西、陕西的铁路修造权给予英国以保全粤汉铁路。法国已控制芦汉铁路,若再控制粤汉铁路,危害便更大。[9]7422
张之洞发动地方官绅集团抵制英德法三国对粤汉铁路的企图。1898年1月14日,张之洞致电盛宣怀、王文韶和总署,要求任何国家索取粤汉铁路时,都以湘粤鄂三省绅民商办为理由来敷衍推搪。盛宣怀与张之洞商议后,直接要求熊希龄、蒋德均、王季棠等人率湖南“各界绅商联名具呈总公司先行奏明立案”,以阻止列强“向总署饶舌”[10]48。张之洞则授意王之春在湖南暗中操作,鼓动湖南绅商要求商办。[11]329这些湖南绅商实际上都是地方官绅集团内部密切往来的湘籍人士,多与张之洞、陈宝箴这样的地方官员有着各种紧密的联系。王之春是由张之洞一手提拔的心腹。戴展诚,曾与熊希龄、梁启超和谭嗣同创办时务学堂,襄赞陈宝箴在湘推行新政。朱恩绂,长沙富商朱昌琳之子,曾助陈宝箴开办阜南官钱局。左孝同为左宗棠之子,与黄遵宪、谭嗣同、皮锡瑞等人来往密切。黄遵宪,原为张之洞幕府,张之洞曾上折保荐过黄遵宪。熊希龄,与陈宝箴关系密切,是陈宝箴在湘新政的得力助手。黄忠浩,1895年为张之洞赏识,调迁武昌,后随陈宝箴回湘整顿军事。曾广江为曾国荃之孙。①参见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常德市鼎城区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常德县文史资料》第6辑第212-215页,1990年;谭仲池编《长沙通史近代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366-370页;丁平一著《谭嗣同与维新派师友》,湖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75-176页;左鹏军编《岭南学》第4辑,中山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4-71页;《湖南省志》第三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562页。
随后,张之洞、盛宣怀和王文韶会奏称三省绅商“立意既同,舆情已洽,自必众志成城,无所摇惑”,将来要招集华股,酌借洋债,购地开工。[9]1278-1279该奏议的附片中建议以铁路总公司的名义向美国“筹议借款”。[9]1281由此可见,张之洞等人发动地方官绅集团的舆论,并非支持地方官绅商办,只是抵制列强的一种冠冕堂皇之借口。张之洞承认,地方商办主要“为立案抵制起见”,由于局势急迫,他只要求湖南官绅就此筹办,确定大致思路,并未指望在湘能筹集到巨款。[9]7433
当时美国在华的重点是贸易而非投资。美国接手粤汉铁路,主要从政治角度考虑阻止中国被欧洲列强瓜分殆尽。在美国政府的支持下,美商合兴公司介入粤汉铁路借款。盛宣怀提议为防止法国干涉,芦汉铁路可考虑“并归美办”,张之洞亦赞同该观点。[9]7527-75281898年4月签订的《粤汉铁路借款合同》附件中规定,若芦汉铁路借款合同作废,准由合兴公司承造。[12]748由于法国的干涉,[9]7562-7563张之洞放弃了以美制彼的策略,[9]7607-7608合兴公司只获得了粤汉铁路借款承办权。
一般来说,地方官绅集团在公共工程建设中具有很强的影响力。铁路建设这种跨越区域的大型工程,不仅需要官员的推动,也需要这些上层绅士承担具体执行的责任。因而,地方官绅集团与地方大员之间具有一定的博弈空间。1898年,熊希龄致电张之洞称,法国人为龙州铁路延伸至湘作准备,在湘测量铁路沿线状况。他要求尽快用美债赶造粤汉铁路,并威胁说若工程进度迟缓,将直接向朝廷呈请湘绅自办。张之洞回电埋怨湖南官绅“不知借款之难,且未知美款已定”[9]7625。由此可见,在美约签订后,张之洞、盛宣怀等人并未将信息告知湖南官绅,他们仍以为粤汉铁路以官督商办为主,举借外债只是商借商还。随后,张之洞要求湘抚俞廉三保护美商勘路,禁止百姓阻扰,同时规劝在湘官绅不要奏请缓勘,以致士民起哄。[9]76861899年初,美国工程师欲赴湘勘路,[6]507湖南官绅以“开路失险为恐”,张之洞直接表示这样的言论无足轻重。[9]7671到了1900年,考虑到庚子之乱的困境,同时寄希望于美国能助中国力保大局,张之洞、盛宣怀等人决定迅速签订粤汉铁路续借合同。
美商的工程进度十分迟缓,直到1903年仅修筑了广州至佛山的支线,干线尚未动工。合兴公司甚至私下将公司三分之二的股份卖给了比利时万国东方公司,将粤汉铁路北段分给比利时修筑。比利时的背后则是法俄两国。1901年6月,武汉一位官员在《申报》上称,粤汉铁路虽未兴工,民间人士均谓由比利时包办,官场人士则谓已与美国人定约,“惟须俟两宫回跸”然后开工。[13]1902年1月,《申报》转英国《泰晤士报》的新闻称,驻美华使伍廷芳以粤督允许法国人“建筑铁轨,由省城经三水以达梧州之事”大不以为然。这是因为伍廷芳曾参与粤汉铁路借款合同的签订。法国人声称合兴公司多将股份售与比利时人,美国人自然没有干涉法国的权力。[14]这说明,至迟在1902年初,比利时人收购合兴公司底股的消息已在朝野上下传播开来。《申报》在地方官绅中的影响力极大,如湖南官方发行的《湖南官报》就大量转载《申报》的新闻。[15]8-9对于合兴公司转股之消息,一些地方官绅必有所掌握。
1902年2月,张之洞致电盛宣怀质疑粤汉铁路合同签订已两年却迟迟未开工,叮嘱盛宣怀催促美商早日开工。[9]8725与此同时,张之洞与王文韶、盛宣怀向朝廷会奏,仍然强调美国的铁路技术最新,美国人无“利我土地之意”,并强调为了阻止英法的觊觎“以筹借美款为妥”,呈请清廷批准开工。[16]211盛宣怀回电张之洞称,合兴公司将底股的三分之二售予比商,担心粤汉铁路为法国所控制,他提出根据合同条款的规定可考虑毁约与催办两种办法,并建议催办。[9]8743粤汉铁路借款合同早已规定,美商不能将此合同转与他国及他国之人。[12]963张之洞得知这一消息后认为催办较佳,指示盛宣怀催促美商尽快开工。[9]8743盛宣怀根据张之洞的意见致电美国公使康格,要求确认合兴公司确为美国公司,粤汉铁路在合同期内必须永为美国人主持。[7]
1902年6月21日,张之洞再次致电盛宣怀,强调粤汉铁路无论如何都必须要从武汉开工。他建议,若资金不足以让三省同建,也要鄂粤两头开建方可。对于比利时购股一事,张只要求该路管理权只归中、美两国人,而中国惟认美国人。[9]8819-8820盛宣怀认为,实际上到账仅300万美金,只能采取滚动投资的办法,先建好广州至佛山、三水的铁路,待有千万收益后方能开建湘鄂铁路,“只能走一步是一步”[9]8820。恰在此时,张之洞在鄂会见了合兴公司,并根据盛宣怀的建议获得其只用中、美两国人的承诺。这时张之洞所关心的主要问题是建设工期以及粤汉铁路建设能提升芦汉铁路价值的作用,他强调美商应遵照合同的规定以5年的期限完成全线竣工。[9]8827
1902年11月16日,《申报》转载香港《循环日报》新闻再次发布消息称,比利时国君主及法比公司所购粤汉铁路股票为数甚多,粤汉铁路建设由比利时、美国各负其责。[18]由此可见,从1901年底到1902年底,张之洞及三省地方官绅早已掌握了俄法支持的比利时人已控制合兴底股的消息,但却无人提出废除或赎回粤汉铁路利权的意见。庚子之变后俄国军队侵入并驻军东北,原本李鸿章认为东三省为俄国武力所夺,路权矿权丧失殆尽,已准备放弃东北主权。但在张之洞和刘坤一的强烈反对下,经过艰难的对俄交涉,于1902年4月签订了《交收东三省条约》。俄国政府承诺俄军在18个月内以每6个月为1期,分3期撤出东北。但俄国却在条约中有所保留,要求再无变乱,且他国亦无牵制之举动时方能按时撤兵。[12]40俄国后来再三发表声明强调这一保留条件。[19]到1903年4月,俄国不仅未按约撤兵,反而变本加厉,增兵东北。张之洞此时寄希望于美、日、英在东北调停干涉,[9]9049-9050并未提出粤汉铁路赎约或废约的想法。
迄至1903年末,只有盛宣怀单枪匹马地不断与合兴公司及美国外交部进行交涉。1903年12月25日,盛宣怀吩咐驻美公使梁诚,若美商违约将合同转于他国,便应作废,同时路工断不能停。[16]13671904年1月5日,盛宣怀再次要求梁诚告诫美国外交部,中国只认美国人。[16]1371与此同时,盛宣怀通过伍廷芳转交给美国驻华公使康格一封公函,要求他速电美国政府责令合兴公司务照合同办事。[16]1372盛宣怀原本依附于李鸿章,甲午战后李鸿章失势,在政治上遭到袁世凯的打击,丧失了清廷的宠信,不得不依附于张之洞来获取政治保护。[20]84-110因此,盛宣怀基本上是不折不扣地根据张之洞在1902年所提出的粤汉铁路交涉目标来行动的,即迅速赶造铁路并只认定美国人。张之洞这时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日俄战争上。1903年12月29日,张之洞奉朝廷之命与英国公使萨道义会谈,获得消息“日俄必战……日必胜俄”[9]10308。日俄战争爆发后,张之洞于1904年2月12日兴高采烈地向盛宣怀[9]9129和湖广各级官员[9]9130告知日军的战果。盛宣怀却谨慎地继续和美国进行粤汉铁路交涉,他致电伍廷芳不无忧虑地说,中国铁路利权俄法居多,粤汉专借美款实为大局考虑,若比利时人控制粤汉铁路,责任“必归咎我二人”[16]1373。盛宣怀未直接点明的是,粤汉铁路专借美款的最终决策者是张之洞,他和伍廷芳二人均是奉命行事而已。至于地方官绅,亦表现出独立于张之洞等地方大员的政治企图。
1904年3月,两广总督岑春煊致电盛宣怀,他认为,即使美国人回购比利时股份,这些美国人也是与比利时人沆瀣一气,而“比即俄法”。[16]1383这是清廷内外首次有人公开反对张之洞的交涉政策与目标。1904年4月,英国总领事告知张之洞,比利时人正在要求承造湘阴过常德至辰州铁路,这引起张之洞的强烈警惕。[9]9136在张之洞的指使下,湘抚赵尔巽以湘绅的名义以向外务部、商部禀请由地方自办常辰支路,[9]9137并获清廷批准。[21]值得注意的是,1902年法国人在粤要求承造铁路时,张之洞并无反应。张之洞在此时的反应显然受到岑春煊的直接影响,这是因为作为慈禧亲信的岑春煊,其地方大员的政治地位非一般地方官绅可比。
1904年5月7日,张之洞致电赵尔巽首次提出废约的要求。他表示,股份多者拥有公司控制权,因此美商合兴公司已被比利时人控制。张之洞故伎重演,再次发动地方官绅以民间绅商的名义来要求废约。他指示赵尔巽务必以湘绅的名义致电盛宣怀,将合兴公司的承办合同声明作废,以免比利时、法国合谋再夺此项路权。[9]9144赵尔巽与地方官绅迅速响应了张之洞的号召。5月9日,赵尔巽声称,湘省绅商联名禀称,“查公司向以股分多者为主”,合兴公司名义上是美商,实际是比利时人控制,名义上是比利时人实际乃是法国人。[16]13995月12日,赵尔巽致电外务部,要求比利时人不得干预路事,尤其强调只要有比利时人来承办铁路,就要争取至废约为止。[6]7545月13日,湖南官绅代表致电盛宣怀,指责湖南全境未修尺寸铁路,强烈要求废约。[16]1401这些官绅代表主要包括龙湛霖、王先谦、王之春、冯锡仁、张祖同、黄自元、张鹤龄等人。在湖南,自从唐才常自立军起义失败后,地方官绅分化为革命立宪派官绅和保守维新派官绅,张之洞大肆镇压革命派,与立宪派也早已分道扬镳,而与保守维新派绅士的思想较为接近,关系也较为紧密。张祖同与王先谦、叶德辉等人交往密切,政治思想也相近,早年也曾支持陈宝箴在湖南的新政。王先谦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后任教于岳麓书院,曾襄赞陈宝箴资助创办时务学堂,但却反对梁启超、熊希龄等人的思想。冯锡仁是进士出身,先后担任过御史、给事中,1900年返湘。张鹤龄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他虽非湘人,却长期在湘担任署理粮储道、按察使等职。①参见阳信生《湖南近代绅士阶层研究1895-1912》,湖南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3年;黄兴涛编《辜鸿铭文集》,海南出版社2000年版,第273-408页;伍新福著《论评与考辨:史学研究文集》,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157-172页;《湖南省志》第三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527-528页、第909-910页。他们多属于保守维新派官绅,和张之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至1904年5月中旬,张之洞连发两电给盛宣怀,强调“鄂省绅民”亦要求废约,[9]9155同时警告称“楚人风气刚劲”,万一激成他变,将无法处理善后。[9]91505月21日,湖北官绅李绍芬、吴兆泰、杨守敬、黄元善等10人致电盛宣怀,要求废除美约,铁路由鄂省自办。[16]1407李绍芬、黄元善曾任过巡抚、布政使之类的地方大员。吴兆泰于1890年因上奏谏止停造颐和园罪交六部议处,经张之洞力保免死罪,受张之洞之聘,曾任两湖书院教谕、龙泉书院主讲。但湘良曾任长沙粮储道道台,是张之洞的老下属,曾在1899年12月被张之洞推荐为武官调鄂任职。王铭忠早年和蒋德钧、梁启超、熊希龄、唐才常等人创办《湘报》,和湖南官绅龙湛霖、汤聘珍、朱恩绂等人曾合办阜湘公司。陈曾寿为张之洞幕僚。杨守敬为张之洞所聘,主讲于两湖书院及勤成、存古两学堂,充湖北通志馆编纂学堂。②参见湖北省志人物志编纂委员会编《湖北省志人物志稿》第3卷,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年版,第1 483-1 494页、第1 571-1 572页;庄建平编《近代史资料文库》第9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388页。这些鄂绅与湘绅一样,多为亦官亦绅亦商的官绅集团成员,均和张之洞有着紧密的关系。
面对这一局面,盛宣怀立刻转变策略,十分坚决地要求美国废约。张之洞却反而摇摆不定起来,他先是采纳湖南督销盐局总办席沅生的提议,[9]9162通过赎回合兴底股了结此局,期望能尽力收买股票以挽利权。[9]9171张之洞致电盛宣怀,声称废约难以办到,但购回合兴公司股票则志在必得,并以湘绅的名义指派王之春为会办。[9]9168他口头虽称必要回购美股,其实并无十足把握。很快张之洞改变主意,认为湖南按察使张鹤龄的提议比较妥当,即湘省专购比股,勿收美股,从而避免与美国政府的外交交涉。[9]9181没过多久,张之洞再次改变看法,认为收购比股甚为吃亏,惟有废约可以考虑。[9]9183同时他还认为,只要美商悉数赎回比股,便可以维持原约。
张之洞始终未能下定决心废除美约,始终在各种想法之间徘徊不定。然而,1904年的局势与之前相比已发生了巨变。日俄战争后,俄国的军事势力在远东地区逐渐削弱,俄法比集团的威胁越来越小。粤汉铁路的交涉问题逐渐转变为中美两国的外交问题。所谓湘、鄂绅商要求自办的舆论其实和1897年的情况十分相似,只是张之洞、盛宣怀等人对地方官绅集团的一种操纵,以作为对美交涉的一种托辞。张之洞自己多次要求地方绅士应积极主动,只有“绅士公呈上紧”,他才好掌控谈判交涉的节奏。[9]9213在交涉过程上,他自己也承认因为美国向来重视民权,“自应归重三省绅民万口一词,力持废约之议”,此说较易动听。[9]9247然而,令张之洞未能预料到的是,事态的发展超出了他自己及地方官绅集团的控制范围,由此直接引发了近代史上轰轰烈烈的粤汉铁路赎回运动,对清王朝覆灭的命运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在早期粤汉铁路交涉过程中,我们可以发现,第一,张之洞、盛宣怀等人口中的所谓绅商大多都是典型的亦官亦商亦绅的官绅集团成员。张之洞在湖广地区任职长达20余年,具有深厚的政治人脉基础,这使得他与湖广的地方官绅集团成员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第二,地方官绅集团在铁路建设对外交涉的过程中具有一定的政治能量与影响力。这是因为铁路这种跨区域的公共工程在具体的修建过程中,需要得到地方官绅集团的支持与具体执行。若缺乏这种支持,铁路工程在地方上难以展开。第三,粤汉铁路在从提议到借款交涉的早期阶段,地方官绅仅在张之洞的操纵下扮演了舆论发声者的角色,对铁路建设的策略选择并无决定性的作用。在1897-1898年地方官绅集团的影响主要是张之洞操纵的结果,张之洞以绅民的要求为托辞来寻求与美借款谈判的缓冲时间。在1901-1903年,以张之洞为领导人物的地方官绅集团对比利时购买美股的消息无动于衷。直到1904年初,随着国内外形势的变化及在岑春煊的影响下,张之洞才转变观点,开始鼓动地方官绅从而引发了粤汉铁路赎回运动。之后由于日俄战争与美国排华运动两大因素的影响,中国形成了局部性的民族主义热潮,对粤汉铁路及清王朝的覆灭造成直接的影响。这是张之洞及地方官绅集团始料未及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