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考河北无极方言本字

尹 凯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有些方言本字并非是僻字，有可能是常用字，只是由于在方言词中的读音特殊，或由于方言语音系统的演变具有不同于普通话的特点，导致本字不易为大家发现。本文主要依据古今音变规律，以音理探究、字形分析、方言佐证、文献佐证等方法，考证河北无极方言口语词的本字问题，其中，多数考证的结果都是常用汉字。口音以木刀沟为界，大致分为南北两片。两片方言的差别主要在于部分连读变调和儿化韵的不同，在词汇方面则大体一致。

我们调查了无极城区的老派语音系统，包括如下：（1）声母 23 个，包括零声母（见表 1）；（2）韵母 39个，包括自成音节的[m']（见表2）；（3）单字调5个（见表 3）。

一、无极音系

无极县位于石家庄市东北部，冀中平原腹地，在方言分区上属于冀鲁官话石济片赵深小片[1]26。境内

二、无极方言本字

【钅矍】kuɣ213（无极话与“郭”同音）

“～kuɣ213”，名词，即镢头，农具。无极话有“大～”、“小～子”，分别指的是大镢头、小镢头。

表1　声母表

表2　韵母表

表3　5个单字调表

《说文·金部》：“钅矍，大锄也。”《广韵》药韵：“钅矍，《说文》曰：‘大锄也。’”音居缚切，《集韵》音厥缚切，音同。中古音在见母药韵合口三等。

就语音演变总体趋势而言，古合口三等字今读为撮口呼，但宕摄的合口三等字不同，在北京音中，宕摄合口三等的阳声韵字都读为合口呼，如“匡筐狂逛况王往枉旺”等。原因应该是见晓组声母发生腭化时，宕摄合口三等字已丢失掉[-i-]介音的缘故。但宕摄合口三等的入声字不同，今读为撮口呼，如“钅矍”读tɕyε35（相应地，声母也就腭化为舌面音tɕ），“篗”读yε51。入声字所占比例很小。所以，从大势来看，宕摄合口三等基本上与宕摄合口一等合流了。

在无极话中，这种合流趋势比北京话完成得更彻底，连入声字也包括在内，即三等的药韵合口字也丢失掉了[-i-]介音而读为合口呼，从而与一等的铎韵合口字合流。如：钅矍 kuɣ213=郭 kuɣ213。既然韵母读为洪音，声母也就没有发生腭化，而仍读为舌根音[k]。所以，无极话中的“kuɣ213”本字即为“钅矍 ”，俗写作“镢”。

【索】sɔ213（音节与“嫂”相同，声调为阳平）

“～sɔ213”，名词，指数股拧成的粗绳，一般用麻或布编，较为结实，可以拉重物。如：～儿｜～子。

《说文·屮木部》：“索，草有茎叶，可作绳索，从屮木糸。苏各切。”《广韵》铎韵苏各切：“索，尽也，散也，又绳索，亦姓。”《集韵》音昔各切。今普通话有“绳索”“钢索”“索道”等词，其语素义都是大绳。

“索”中古音在铎韵心母开口一等，今无极话宕江摄入声字的白读都是 ɔ 韵，如：托 thɔ213｜庹一～：两臂平伸两手伸直的长度thɔ213｜落 lɔ51｜卓攴ɔ213｜弱ɔ51｜搁 kɔ213｜雀ʦhiɔ35｜疟 niɔ51｜略 liɔ51｜壳 tɕhiɔ51｜搉～米：用碾子将谷子去壳tɕhiɔ213｜跃 iɔ51｜岳姓iɔ51｜乐音～iɔ51。而心母字的“索”白读正是sɔ213，清声母入声字今归阳平，音韵正合。此词本字即“索”。

前一个义项与普通话“吹”同义，后一个义项是将施事由风引申到气，水沸腾而使蒸气上出。止摄合口字在无极话中今都读合口呼[uəi]韵母，“吹”字在昌母支韵合口，读[uəi31]，如“吹气”“吹牛”等，意为用嘴吹。但个别止摄合口三等字读撮口呼[y]韵母，如“耳碎”中“碎”读[sy51]，这是无极方言里止摄的另一个读音层次的痕迹。“吹”字作“被风吹而着凉”解时，与作“用嘴吹”解时的读音属不同的层次，早先应该与“碎”都读[y]韵母，后来知系声母合流，昌母读为]声母，[y]因之发生音变而读为[u]，声调仍为阴平，故今读u31]。此词本字应为“吹”。

【短】tãn35（无极话与“胆”同音）

古端组声母的合口一等字，在无极话中多有读为开口呼者，如：队 təi51｜对 təi51｜腿 thəi35｜推 thəi31｜段tɑŋ51｜端～午tɑŋ31｜兑 təi451｜雷 ləi213。此词即“长短”，“短”字中古音是山摄合口一等，今读开口呼，且轻声化了。

【午】xuɣ2（音节与“火”相同，读轻声）

无极话有“晌～ʂɑŋ35xuɣ2”一词，指中午的那段时间，后字一直不明。从音变规律来看，古遇摄一等字，今读 u 韵母，如：铺 phu51｜土 thu35｜府 fu35｜粗 ʦhu31｜糊xu213。但有些遇摄牙音字在做轻声音节时，会发生元音的央化，如：窗户uɑŋ31xuɣ2｜庄户uɑŋ35xuɣ53（指宅基地）｜大户村 tɑ35xuɣ53ʦhuen31。

所以，无极话“晌～ʂɑŋ35xuɣ2”中的后字正是“午”字。午，古音在遇摄合口一等疑母，在此词中作轻声音节，韵母弱化导致元音央化。同时声母由于受前字“晌”的同化影响，变读为清擦音x。所以，此词字形应作“晌午”。

【坑】tɕhiŋ31（无极话与“轻”同音）

“灶火～tɕhiŋ31”，即农村的灶火，一般砌在厨房中，有灶肚、风匣等。

“tɕhiŋ31”即“坑”字。无极话古见系开口二等字今读齐齿呼，“坑”字《广韵》音客庚切，《集韵》丘庚切，中古音在梗摄开口二等溪母，依音变规律今恰好应读 tɕhiŋ31。属于平行演变的字，比如“更”，是梗摄开口二等见母，在“打更”一词中读 tɕhiŋ31；再如“耕”字，也是梗摄开口二等见母，老百姓说“耕地”，不说kəŋ31，而说 tɕiŋ31。这些正是与“坑”同类的演变。当然，在单说“坑”时，还是念 khəŋ31，但在“灶火坑”中，保留着白读音 tɕhiŋ31。

词义上，“灶火坑”本指灶火肚，即架锅的地方，但随着词义的引申，所指扩大为整套灶火都叫“灶火坑”，这也是词义扩大引申的一例。故本字当为“坑”。

【辈】pæ51（无极话与“拜”同音）

“老～儿 pɐr51”常和“人们”连用，表示长辈且上年纪的老人们。但是“pɐr51”是哪个字的儿化，始终不明。

依无极的儿化韵与非儿化韵的对应规律，ɐr是ãn韵母或æ韵母的儿化读音。ãn韵母字的儿化词如：板儿 pɐr35｜摊儿 tɐr213｜铲儿ɐr35｜坎儿 khɐr35。æ 韵母字的儿化词如：拍儿 phɐr31｜台儿 thɐr213｜菜儿ʦhɐr51｜盖儿kɐr51。则此字应是ãn韵母或æ韵母的字。但翻遍字书或韵书，这两个韵下并没有意义相关的字。

其实，此词属于保留古音特征的一例。辈，《广韵》《集韵》音补妹切，中古音在帮母蟹摄队母合口一等。依音变规律，无极话今音读pəi51，如一辈子、上辈子。这个字的古今语音变化主要体现在舌位的高低上，中古音韵腹构拟为[ɒ][2]133，今音韵腹为ə，前者为低舌位，后者为中舌位。在“老～儿pɐr51”一词中，“辈”字保留了古音的低舌位特征，折合到无极方言中，则音pæ51，儿化后就读pɐr51。在口语词中保留着与单字音不同的古音特征，是汉语方言常有的事。本词的本字正是保留古音特征的“辈”字。

【额】iε213（无极话与“爷”同音）

“～拉盖儿 iε21lɑ4kɐr51”，名词，指额头。

中间音节为中缀，无实际意义，第三音节是“盖”字的儿化，第一个音节是阳平，与“爷”同音。无极话的阳平有古浊平和古入声两个来源，此词的本字正是入声字“额”。

官话古见系开口二等今读细音，“额”中古音属疑母梗摄开口二等，今无极话应读为齐齿呼，古疑母在细音前脱落而读为零声母。而梗摄入声细音的韵母今读正是 iε，如：隔 tɕiε213｜客 tɕhiε213。所以此音正是“额”字的白读。

【涩】ʂʅ213（无极话与“湿”同音）

“～ʂʅ213巴”，形容词，形容口涩。声母为卷舌音，韵母为舌尖后元音，声调为阳平。

此音本字即“涩”字。“涩”《广韵》音色立切，《集韵》音色入切，中古音在生母缉韵开口三等。北京话中，知系声母绝大部分合流读为卷舌音类，但庄组字有一部分读作舌尖音ʦ类，如：所suɣ214｜森sən55｜瑟 sɣ51｜侧 ʦhɣ51｜色 sɣ51｜责 ʦɣ35｜策 ʦhɣ51｜册 ʦhɣ51｜涩sɣ51。这是北京语音的另外一个语音层次。在无极话中，不存在这样的层次，知系声母非常一致地合流为卷舌音类，如：所ɣ35｜森en31｜侧æ213｜色213｜责æ213｜策æ213｜册æ213。所以，虽然“涩”字在无极口语中不单用，但依音变规律，可以推出其声母应该读卷舌擦音ʂ。臻深摄开三知系入声字，无极话都读 ʅ 韵母，如：侄ʅ213｜虱ʅ213｜质ʅ213｜实ʅ213｜日ʅ51｜室213｜汁13｜湿213｜十13｜拾213｜什213。①只有一个常用字“入”是例外，但据李荣先生考证，此字本也应读ʅ韵母。参见李荣《论“入”字的音》，载《方言》1982年第4期。声调古清入字今归阳平。所以，“涩”字读音正是213。

【横】xuŋ51（音节与“红”相同，声调为阴去）

“～xuŋ51”，语气副词：①表示较为肯定的揣测，如“～得（təi2）”：——这么多人！得有一百号人吧？——～得有。②反正，横竖。如“～不能”：没有车子，这么远哩道儿，～不能走着去！

此词本字即“横”。《汉语大词典》：“横：⒂方言。大概。揣测之词。如：横有八百年了。”又注：“⒃方言。横竖，反正。如：我横不那么办。”[3]1239横字在《广韵》中有三个音：①唐韵古黄切：“长安门名。”普通话今音 kuɑŋ55。②庚韵户盲切：“纵横也，又姓。”③映韵户孟切：“非理来。”后两个音今天还在用。古音都是梗摄合口二等，依音变规律，普通话应该读合口呼才是，但实际都读了开口呼。无极话保留了合口呼读音，正合音韵规律。此词本字即“横”。

【嘴】ʦəi35（音节与“贼”相同，声调为上声）

无极话“～～ʦəi35ʦəi2”指女性乳房，小孩子吃奶说“吃～～”。

无极舌尖音声母音节，多有由合口呼变开口呼者，如“队 təi51”“对 təi51”“腿 thəi51”“推 thəi31”等。ʦəi35即合口呼字“嘴”的音变，脱落u介音而变为开口呼。普通话也有“吃嘴”一词，指吃零食。无极话“吃～～”，重叠“嘴”字，本是对儿童说话用语，指“吃奶”，后使用范围扩大至成人，词义也引申为专指女性乳房。此词即“嘴”字。

【寻】sien213（音节与“新”相同，声调为阳平）

“～sien213”，动词，娶、嫁。如：～个媳妇儿｜～个婆家｜～你｜～他/她。

《说文·寸部》：“寻，绎理也。”后引申为“探求”，如《后汉书·章帝纪》：“每寻前世举人贡士，或起圳亩，不系阀阅。”又如《颜氏家训·勉学》：“传相祖述，寻问莫知源由。”进而引申为“寻找”，如《墨子·修身》：“思利寻焉。”高亨注：“寻，求也。”晋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后来就有“寻媳妇”的用法，如明代《醒世姻缘传（下）》：“他又不是咱家里人，使这们些银子替他寻个媳妇，你合他怎么算？”再如梁斌的《红旗谱》：“这孩子净哄我，早早答应寻个媳妇撂在屋里，还说给我生下个胖娃娃，那里有个踪影儿？”起初为寻找媳妇之义，后来搭配多了，则出现娶、嫁义。

“寻”字《广韵》音徐林切，《集韵》音徐心切。中古音属深摄开口三等字。普通话变读为撮口呼，属例外演变，而无极话读齐齿呼，与音韵演变正合。故此词本字为“寻”。

此声母为不送气音塞擦音，而声调为阳平，根据古全浊声母“平送仄不送”的清化规律和“平分阴阳”的调类演变关系，可以确定，此词古音应来源于清声母入声。无极话古入声字今读əu韵母的，都来自通摄入声。《集韵》烛韵朱欲切：“斀，击也。”蜀表声，从攴的字多和攻击有关。踢是击的一种，由“击”引申到“（用脚）踢”，所以此音本字正是“斀”。

此词不只河北方言有，如《长沙方言词典》：“土祝əu24用拳击：～他一它。”[4]171《广韵》屋韵侧六切：“，塞也。”的本义为阻塞，和击义无关，用“”字显然只是借用。长沙[24]调是入声调，əu韵中的入声字都来自通摄，本字与无极一样，实为“斀”，只不过无极引申为脚踢，而长沙引申为拳击。

【谝】phiãn35（音节与“骗”相同，声调为上声）

“～phiãn35”，动词，显摆、炫耀。

《说文·言部》：“谝：便巧言也。从言，扁声。〈周书〉曰：‘雀戈雀戈，善谝言。’论语曰：‘友谝佞。’”“谝”的本义是巧言，即巧佞之言。显摆、炫耀时常用巧言，故由“巧言”义引申到“显摆、炫耀”义。《广韵》谝字有三个注音，分别是平声仙韵“房连切”、上声狝韵的“符蹇切”和“符善切”，释义都一样。第一个注音是古浊平，今应读阳平；后两个注音是重纽问题，在无极话中，古重纽的分别已经消失，故后两个注音实际都是全浊上声字。但依官话方言音变规律，古全浊上声今应读去声，且声母应为不送气音。这是主流演变趋势，也有少数古全浊上声字今仍读上声，且部分声母变读为送气音，如：腐辅俭很挺艇。这部分字是汉语史上“浊上变去”音变发生时，残存的少数没有变到去声的字。而无极此词也应算一例，声调仍旧是上声，且声母变为送气音。故此词本字为“谝”。

北京话中也有此词，《北京方言词典》：“谝piǎn：自夸，炫示。｜他就爱～自己有。”[5]215也读上声，声母为送气音。

除此以外，无极方言中还有不少词尚未考出本字，有待将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