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维春
(西安文理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
女性意识作为女性主义的关键词,“是指女性独立自由、自强、自重的精神气质和男女平等、互敬互助的平权意识”[1]。《芈月传》是一部以女性为主的电视剧,讲述了战国时期诸侯争霸天下,一位在楚国受歧视的公主如何变成秦国八子,继而成为秦国太后的故事。《芈月传》着墨于先秦,以战国末期(前4世纪~前265年)为时代背景,通过对芈月这一特殊角色的塑造和解读,阐述了一个不甘人后的女性,在大争之世寻找自我意识、身份认同和天下位置的大历史故事。芈月作为电视剧中的核心人物,不仅有着独立的女性意识,打破了封建传统的束缚,而且成功实现了女性主义的“突围”和婚恋的自由抉择。尽管《芈月传》塑造了众多女性形象,但真正敢于向男性权威挑战的只有芈月。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芈月所实现的女性主义意义上的“突围”在本质上是个体的“突围”,婚恋的自由抉择也是个体的自由。
《芈月传》中女性主义式的突围和自由选择可能是与其特殊的社会历史背景相联系的。随着历史的发展,人类社会从妇权制逐渐进入到父权制,而妇女在这一过程中的地位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即经历了一个由崇高的母权制逐步沦落为男权附庸的世界性失败。处于人类社会初期的先秦社会的妇女地位也不可挽回地在历史的大趋势下一落千丈。
先秦时期女性的地位呈总体性下降。在生产力极不发达、劳动产品没有剩余的时代,由于男子的狩猎工具落后,狩猎活动极不稳定,而妇女所从事的原始农业劳动收入较为可靠。妇女所从事的家务劳动在维系整个氏族生产的同时,也成为那个时代的主要劳动,女性也受到全社会的高度尊敬。随着社会大分工的出现和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男子在畜牧业和手工业生产中逐渐显现其优势,成为社会生产的主要劳动者,而妇女所从事的家务劳动则降到第二位。正如恩格斯所说:“‘粗野的’战士和猎人,以在家中次于妇女而占第二位为满足,但‘比较温和的’牧人,却依恃自己的财富挤上了首富,把妇女挤到了第二位。”[2]虽然女性的家务劳动仍不可或缺,并有着重要的经济意义,但同之前相比这种劳动已经不再是社会的支配性劳动,而变成一种辅助男子劳动的私人事务。劳动地位的变化决定了妇女社会地位的变化,妇女不再占据崇高的地位,并开始沦为男子的附庸。妇女地位的下降,除了劳动中地位的变化,还包括生殖优越感的丧失。物质资料的生产和人自身的生产对不同历史条件下的社会生活有着不同的作用。在生产力低下、生存环境恶劣的情况下,人类生命的脆弱使得人自身生产的妇女生殖具有重要的地位。然而,随着社会的演进和发展,人们逐步意识到生殖不仅是女人单方面的行为,也是男女双方共同的行为,甚至主要是男人的行为。否定女性生育权的优势,是男性从根本上降低女性地位的一条重要途径。这样一来,男性不仅在物质资料的劳动中占据重要地位,而且在人类自身的生产中也成为了主要角色。此外,宗法制度的成熟和周礼对性别关系的不断强化,使先秦妇女逐渐被对象化、工具化。
封建礼教的初成。西周政权为了从政治上维护宗周的分封制,以宗法等级制度为核心建立了囊括社会政治、经济、文化、风俗、礼法诸制的周礼。春秋战国时期,新兴的地主阶级为了夺取统治地位,又提出加强专制统治的要求,对女子的要求也进一步严苛。韩非子提出“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此天下之常道也”的宗法思想,这一思想后经儒家整理进一步发展为束缚女性精神锁链的“三纲五常”和“三从四德”,从而把妇女以伦理道德的名义禁锢于家庭,成为男人的附属品。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法国著名哲学家西蒙娜·德·波伏娃指出:“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3]。尽管先秦时期加强了封建礼教对人的束缚和制约,但这一时期毕竟处于封建社会初期,社会生活的某些方面还保持着母系氏族制的残余,礼教宗法也尚处于初成阶段。也就是说,虽然男子已占据社会主导地位,但妇女尚未被完全排斥。换句话说,女性没有完全沦为男性的依附工具,还有一定的独立性。在政治上,尽管女性参政的程度、范围远不及殷商时期的妇女那么深入和广泛,但先秦女子对国家政治仍有一定程度的影响。在社会经济活动方面,也出现了不少参与商品经济活动而且经营有方发家致富的商贾。此外,在婚姻家庭方面的禁网也较为疏阔,正如《诗经》中经常描述的男女自由相恋的事例一样,女性的意愿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可以得到表达的。
受时代背景影响,尽管先秦的女子无婚姻自主权,女性不允许擅自婚嫁,婚姻需遵从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但由于当时礼教初成, 相对松弛的婚姻制度以及妇女还未完全被禁锢于礼教的事实给男女婚恋提供了自由之风。正因为此,芈月才能冲破礼教的束缚,大胆地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幸福。《芈月传》中芈月在婚恋观上的“突围”与自由抉择主要是通过她的三段爱情经历表现出来的:与黄歇青梅竹马的笃定;与秦王嬴驷志趣相投的举案齐眉;与翟骊荡气回肠的敢爱敢恨。
同温润如玉、彬彬有礼的楚国公子黄歇的恋爱是芈月人生的第一段爱情。黄歇出身名门世家,学问精深,才华横溢,从小就是屈原的弟子,是太子的伴读。芈月同黄歇相识于芈月厨房偷糕,相恋于波折的楚宫生活。芈月每次进退两难或生命攸关时刻的黄歇出手相救使他们的感情越来越浓。当他们的爱情遭到威后的强权反对后,芈月并没有妥协,而是不惜作为陪嫁的媵侍同黄歇一起私奔。从这里可以看出,芈月作为王室女子并没有在当时所谓的“礼”面前屈服,而是大胆追求着自由的爱情,为爱而不顾一切。芈月对传统爱情观的挑战不仅体现在对爱情的自主上,也体现在对爱的忠贞上。当误以为黄歇身亡后,她并没有匆匆了结这段恋情而开始新的爱情,而是把这份感情深深埋藏于心中。芈月尽管为救弟弟魏冉不得已想委身秦王,但她对黄歇的感情却没有减少。在秦王嬴驷的关心和爱护下,芈月慢慢打开关闭的心扉,开始述说同黄歇恋情的过往。最后在秦王的帮助下,重新埋葬了黄歇的物品,同时也把自己的这段感情埋进了坟墓。
芈月的第二段情感开始于秦国。与青梅竹马的第一段恋爱不同,秦王嬴驷是芈月婚姻中的夫君。尽管这场婚姻本身存在着诸多的不平等,但芈月并没有就此认命,而是打破了传统婚姻中的男女权利不对等,毅然从后宫走向前台参与到秦惠文王的政治决策中。在同秦惠文王的这段婚姻生活中,芈月展现了不同于同时代女性的一面,她建言献策,并协助秦王批阅奏折。在同秦王讨论诗书、时政和江山社稷中取得了相对平等的夫妻关系。从两人同宿,一起在宣室殿看奏章,到两人同行,四方馆内取各派之精华,芈月获得了成熟稳重、明察善断的秦王的尊重。作为丈夫,夫秦王不仅尊重芈月的第一段感情,而且尊重她的一切选择。当黄歇再次出现时,秦王并没有用手中的强权对两人的相见甚至私奔进行阻止,而是一切让芈月自主选择。这是秦王与芈月相爱的体现,但更体现了芈月冲破传统婚姻束缚,争取夫妻权利平等的成功。秦王待芈月如父如兄,正如芈月自己所言,“若没有秦王,芈月始终是个见识普通的小女子”。在秦王经年累月的熏陶培养下,芈月眼界不断开阔,知识日渐积累,这为芈月女性意识的发展与成熟奠定了基础。
芈月的第三段感情更将其女性意识的特质体现到了极点。芈月与义渠王翟骊相识于劫持王后的车队,可谓不打不相识,秦王死后,翟骊又多次救芈月于水火之中,最后,在长生天的见证下,义渠王以臣子的身份与芈月相结合,而芈月则以秦王遗孀和国母的身份再嫁。翟骊作为大秦的臣子常年为秦国领土的扩张而征战,作为芈月的爱人则与其相伴长达数十载。在这段婚恋中,芈月不仅彻底颠覆了传统的男尊女卑,取得了婚恋的自主权,也突破了女性的贞操观念,从而赢得了与男性平等的权利。如果说与义渠王的敢爱体现了芈月对婚恋把控的女性主义意识,那么面对义渠王瓜分秦国要求时的敢恨则体现了她心怀天下的家国情怀。而大殿厮杀之后,义渠王死前的那句“月儿,你说过要取我性命,我得帮你啊。”让芈月和义渠王的感情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在这段婚姻中,义渠王用自己的死成全了芈月,用他自己的方式守护了他们的爱情。
先秦时期,随着宗法制度的日益成熟,周礼对女性的贞操观也不断强化,使先秦妇女逐渐被对象化、工具化,恭敬顺从地从夫、从礼,不敢越雷池半步。芈月在贞操观念上的“突围”不仅在于她敢于冲破传统的再婚再嫁,更在于她绝异于同时代女性的性解放。芈月自由自主的性解放既体现在大秦朝堂之上与义渠王的同居,又体现在晚年和男宠魏丑夫的公然欢愉。
从燕国回到秦国,成为宣太后的芈月在秦宫公开与义渠王同榻而眠。面对大臣和宫人的质疑,芈月毫不避讳地回答道,“他鳏我寡,天经地义”。面对儿子嬴稷的不理解和逼迫,芈月毫不让步并命嬴稷面壁思过。义渠王受伤后,芈月放下自己太后的身份在寝宫里服侍他。在得知自己怀有义渠王的孩子后,芈月并没有畏惧朝堂上下的闲话和臣子们的反对,而是在庸芮的帮助下,在朝堂之上公开宣布自己怀孕之事。为了让大家默认她和义渠王的事实,给孩子合理的名分,芈月在朝堂上竟然坦然宣布是数月前梦见先王,梦里与先王交媾孕育子嗣。应该说,此时的芈月不仅完全冲破了传统礼教对女性贞操的束缚,而且实现了性解放。在传统礼教中,女性根本没有性自由,女性的性权利只被限制在婚姻之内,非婚性行为和非婚生育都被禁止,一旦被发现则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芈月和义渠王的婚姻虽然有长生天的见证,为义渠草原人所接受,但这样的结婚模式却不被秦人认可。他们在秦朝宫殿长期同居的事实本身就是对当时传统观念的极大挑战,更不用说芈月把怀孕之事公布于公堂。在男权社会里,芈月不畏当时的宗法制而大胆追求性自由的行为,不仅为她赢得了做人应有的尊严,而且颠覆了当时的“性道德”“性禁区”,走出了被动的境地。
芈月的性解放,在她与魏丑夫的关系中更加可见一斑。魏丑夫是庸芮为公子柱挑选的伴读,因其长相酷似初恋爱人黄歇,芈月把他留在了自己的椒房殿。丑夫一方面作为黄歇的替代品缓解了芈月的孤独和相思愁,另一方面,他实则是芈月的男宠和性工具。当然这种关系是建立在芈月作为秦宣太后掌握着国家政权的基础之上的。在传统的性行为中,女性只能以“性的对象”出现在性行为中,完全处在被动的地位。正如李银河在《女性主义》中所说,“过去一向是男人控制女人的性,男人‘播种’,女人则应准备接受痛苦被‘耕耘’,被‘穿透’,男人就像拥有土地和财产一样,也拥有妻子的性,生育能力以及她子宫的产品”[4](P92)。在宗法礼教中,女性从小就被告知,性带给女人的只有痛苦,对性感兴趣则是邪念。芈月和魏丑夫的关系完全颠覆了传统秩序,芈月不再处于完全被动的“等待播种”的状态,而是以主体的身份享受性生活的快乐,拥有了魏丑夫的身体和性,而作为男性的魏丑夫则成为性关系中被玩赏的对象和工具。拥有性自由的芈月不仅向剥夺女人性权利,束缚女人性自由的传统贞操观提出了挑战,更彰显了女性与男性一样拥有享受性的权利。
尽管《芈月传》中的芈月有着现代的女性意识,体现了当下社会人们追求男女平等的诉求,但与众多同时代的女性相比,这种意识和诉求只限于芈月的个体表现和行为。相对于个体的“突围”而言,当时众多女性则更多地选择认命和屈从。且不说葵姑、玳瑁等任劳任怨的女性形象为礼教制度下的女性树立了很高的标准,单是芈姝、孟嬴等女性对男性的无条件遵从就体现了女性大众的屈从性。
个体的“突围”。虽然芈月成功挣脱了女人的命运只能由男人决定的牢笼,但这种挣脱之力相对于整个时代的黑暗而言显得太微弱。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认为,男权社会为女性构建的标准以及“合理”的道德行为规范使女性始终处于“第二性”的被动地位。的确,芈月的个性和从小的经历使她形成了独特的女性特质,走出了波伏娃意义上的“第二性”的被动地位,但芈姝、孟昭氏、唐夫人、魏夫人、樊长使等众多女性虽然努力抗争,但现实中对男性的屈从,从大众的层面说明了芈月的“突围”如流星闪现,是个体的“突围”和自由。这种个人的女性主义式的“突围”和自由抉择既不能将女性意识保持和传递下去,也不能摆脱女性被男权统治的状态。换句话说,芈月女性主义式的个体“突围”的表象背后深藏着众多女性自由选择的不可能和对男权社会现实的无奈屈从。真正的女性独立意识和女性主义的突围是女性群体对男性群体统治的摆脱和对男性话语霸权的挑战,进而实现男女两性的彻底平等。在《芈月传》中只有芈月始终秉持自己的初衷并意识到身为时代女性的人生价值,成为了最终赢家,芈姝等其他女性则丧失了自己独立的人格和话语权,终其一生都囿于“他者”的处境,落得子亡亲离,成为新的男权守护者。
大众的屈从。《芈月传》不仅突显了芈月的女性意识和个体的“突围”,而且展示了众多女性因“去势”并缺乏女性意识而对男权社会的绝对屈从。《芈月传》中女性角色虽多,但大多女性在生活中都如履薄冰,即便是处事心狠手辣、霸权独断的楚威后,面对丈夫也小心翼翼,恭敬顺从地从夫、从礼。女性主义作家杰梅茵·格里尔在《女太监》一书中说到,“在男权社会中,每个女人都像太监一样被去势,以便获得女性气质”[4](P28)。可以说,《芈月传》中的大部分女性是被“去势”并被男权所建构的。当然,在这种建构过程中既有男性对女性的建构,也有女性对女性的建构。如:葵姑和玳瑁以侍女的身份被男权社会建构推崇为甘愿牺牲自己的母性形象。葵姑作为芈月的守护者弥补了芈月缺失的母爱,最终为救芈月的儿子嬴稷而亡。玳瑁作为楚威后的托付者,一直以母亲的责任悉心照顾陪伴着芈姝,最后为保住芈姝的王后地位不惜以身试法。芈姝作为楚国的嫡公主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具备当时女性所应具备的一切良好品质,虽然同秦王嬴驷自由恋爱并走向婚姻,但婚姻本身是秦楚政治的结果。婚后她事事以秦王为尊,揣度秦王的喜好,想尽办法地讨好秦王,但又不懂秦王心思。芈姝被男性建构为贤惠知礼的妻子形象的同时,也被女性建构为身份地位尊贵的夫人形象,从而把自己感情的不如意归咎于其他女性的争夺和破坏。芈姝完全丧失了女性意识,不但对封建礼教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束缚毫无觉察,反而维护了男权地位。当芈月难产秦王欲拨开众人去看芈月时,却被芈姝阻拦说女人难产,大阴大秽,不得进入。芈姝处处依靠别人,不善于学习,不会审时度势,不懂得对男权社会进行反抗,最终注定了失败的结局。同芈姝的自由恋爱相比,嬴夫人和孟嬴的运气则更差。她们虽是一国公主,但都成了国家利益的牺牲品。为了与魏国修好,赢夫人被嫁给了自己并不中意的魏王,秦魏开战,她又按秦国要求把魏国所有的作战意图和兵马调动情况传递给秦国,自己却终身背负背叛国君和夫君的罪名。孟嬴作为秦惠文王最疼爱的女儿,被嫁给年近五十且有残疾的燕王,保住了秦国一方的安危,却牺牲了她自己一辈子的幸福。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在男权社会里,女性可以随意被交换和舍弃,其个人的幸福与否是从来不被考虑的因素。
芈月女性主义式的个性突围实现了对男权制建构的性别秩序的僭越,体现了自觉的女性意识。改革开放以来,尽管我们在男女平等和女性独立方面取得了显著进展,“但是女性主体意识的匮乏局面并没有因为时代的变迁而发生巨大改观,陈旧男权文化仍然是女性主体意识建构中的痼疾”[5]。《芈月传》虽然是作为一部古装电视剧出现在荧屏上的,但它也让现实中的当代女性反思自身的生存状况。芈月的胜利符合当下人们追求男女平等的诉求,对现代女性的进一步解放和女性意识的自觉有一定的促进作用。
[1] 陈力.近几年电视剧中女性意识管窥[J].中国电视,1999,(11):6.
[2]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158.
[3]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309.
[4] 李银河.女性主义[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
[5] 刘维春.从电视剧《血色浪漫》中的人物情感谈女性主体意识的构建[J].山东女子学院学报,2014,(3):5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