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忠敏,陈凯玲
(1.广东技术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广州510665;2.惠州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惠州 516007)
李纲是两宋之交的重要历史人物,一生忠义耿直、刚正不阿。靖康末年,他率领军民击退金兵、保全京师,在朝野上下获得极高的威望。南宋政权建立后,他成为高宗朝的首位宰相,众望所归的主战派领袖。然而,政治风云的波谲云诡,也使他遭到接连不断的打击和迫害,先后多次被贬官外放。其中,尤以高宗朝的海南之贬最为严酷。此行给李纲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人生忧患,同时也使他对人生的思考更加深入和理性。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名垂青史的抗金事迹,李纲还是一位出色的文学家。今人辑校的《李纲全集》共收诗文一百八十卷,另有附录六卷。这些作品集中反映了李纲不同阶段的创作风貌,其中尤以流贬海南时期的诗文最为引人注目。此类作品贯穿了诗人应对忧患、超脱苦难的心路历程,并由于心境通达而呈现出独特的审美意蕴:对酸楚悲情地化解,对“不平则鸣”的扬弃,对悠然情调的归趋。
由于坚决主张抗金复国,李纲在建炎元年(1127)遭到投降派汪伯彦、黄潜善的排挤,为相七十五日而罢,先贬鄂州、澧州等地,再责单州团练副使、万安军(今海南万宁)安置,由此也拉开了他岭海之行的序幕。此次贬谪可谓艰辛备至、九死一生。除了旅途的颠簸、生命的威胁,李纲还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
从接到诏命之日起,李纲便开始了南迁的征程。此行大致由湖南取道广西,再转入广东,自雷州的徐闻县渡海而南。当他到达海南琼州时,已是建炎三年(1129)十一月,历时整整一年。由于很快受到朝廷赦免,他在海岛逗留十余日,便匆匆渡海北归。此后,由于沿途流寇作乱以及家属避乱他乡,李纲又改变行程,辗转于广西、广东、江西等地,直到绍兴元年(1131)三月才返回福建长乐家中,至此,漫漫贬途才宣告结束[1]。李纲在《与周元中书》中写道:“得达长乐,才数日耳。奔走五年间,缭络万里余,幸且顽健……侥幸多矣[2]1082”。在古代交通不便的情况下,这场历时五年、往返万里的奔波不啻为一场灾难,能够得以生还,确实称得上意外之幸。
更何况,李纲所前往的岭南大地,在当时除了人烟稀少、经济落后,还广泛分布着令人胆寒的瘴疠。自唐代始,这里就是流放罪臣的重要地域。“五岭之南,号为瘴乡。高、窦、雷、化,俗有‘说着也怕’之谚[3]”,意谓宋代的高州(今广东高州)、窦州(今广东信宜)、雷州(今广东雷州)、化州(今广东化州)等地瘴疠肆虐,中原士人到此往往难逃一死。由于瘴疠的广泛分布,岭南“瘴乡”的称谓也不胫而走,就连一些地名也被赋予了特殊含义。比如容州北流县著名的“鬼门关”,此地原非真正关隘,只因两石相对、状如关门,“其南尤多瘴疠,去者罕得生还,谚曰:‘鬼门关,十人九不还’[4]”。对于那些明知前途凶险,却不得退缩的罪臣而言,经行于此的恐惧也尤为突出。李纲在前往桂林的途中已经身染瘴疫,以至无法前行:“区区自过象郡,颇觉为岚气所中,饮食多呕,姑少留怀泽将理[2]1059”(《桂州答吴元中书》)。然而,短暂的停留过后,他仍需勉强上路。抵达雷州时,随从仆吏已死去大半,此情此景令他深感震惊:“自抵岭海,幸与小子无恙,然从者物故过半,瘴疠之乡,真可畏也[2]1042”(《海康与许崧老书》)。面对鲜活生命的相继陨落,感受着死亡威胁的擦肩而过,诗人心底也生发出无尽的感慨:“梦中曾过鬼门关,敢冀君恩听北还。父子相随幸良厚,仆奴半死涕空潸。风烟萧瑟黄茅瘴,山路崎岖赤脚蛮。归去梁溪见桑梓,定抛冠佩老岩间[2]322”(《初发雷阳有感二首》其一)。
除了恶劣环境造成的肉体伤害,更痛苦的还有精神的压抑。李纲遭贬的直接原因是参与了一次地方宴会,政敌马上据此媒孽出种种罪状,并对他进行恶毒的攻击:“其一谓既罢黜,不当迂路归无锡,且与县官宴饮惠山,复资囊士人上书诋朝政,复冀召用。所以屏之海外,坐此而已[2]1039”(《澧阳与许崧老书》)。因此,为了避免再次授人以柄,李纲在远赴海南的途中始终保持低调行事,甚至有意绕道而行。他在贬谪之初作诗道:“平生性僻爱溪山,偶得经行只为闲。叹息迂程避烦啧,坐令南岳阻跻攀。”题下注云:“自湘乡趋邵阳以避谤,不敢取道衡岳[2]305”(《自湘乡趋邵阳有感五绝》)。来到桂林后,他原打算与好友吴敏相聚,也终究未能成行,原因也是“第恐好事者,又从而旁缘造言,以为公累[2]1051”(《桂州与吴元中书》)。小人的窥伺始终如影随形,使看似平淡的旅途显得凶险异常,这无疑给当事者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然而,颠沛流离的身世遭遇,并没有阻断李纲对于抗金大业的关注。当他滞留桂林之时,听闻金兵已渡过长江,高宗君臣正仓皇逃窜,其感愤之情亦见于文辞:“八桂睹德音,闻车驾南渡,仓卒惊扰,感愤弥日,不能自已,事势遂尔,奈何!”怎奈自己身在天涯,此时已是无力回天。更何况,黄潜善等主和大臣并没有幡然悔悟,反而对他施以后续迫害:“恩霈旷荡,独不沾濡,而谴谪之辞弥重,罪魁怨府,萃于一身,惭怍震惧,益无所容[2]1055”(《象州答吴元中书》)。在朝廷大赦天下之际,唯独李纲名在不赦之列,这充分反映了主和派力图维护和议、大肆排斥异己的可耻动机。然而,屈膝投降终究不得民心,高宗很快被部将苗傅、刘正彦挟持,王室面临着覆亡的危机。若金兵趁势大举南下,则半壁江山也势将难保。李纲闻讯之后,心中更加百感交集:“伏读三月六日内禅诏书,及传将士榜檄,慨王室之艰危,悯生灵之涂炭,悼前策之不从,恨奸回之误国[2]308”(《伏读三月六日内禅诏》)。表达了对百姓、君主的担忧,以及对投降派的无限愤慨。痛定思痛,国事究竟何去何从?这本应是当政者考虑的问题,但李纲终究未能放下。在怀泽(今广西贵港)停留期间,他很快陷入对国家命运的苦苦思索:“吾辈虽不复任责,然所以为国家虑者,不能自已也。”并为扭转当下的被动局面积极谋划:“今日之事,当盛兵以扼江险,而又有以扼其归路,则贼亦岂敢久安居淮甸间?”[2]1060(《怀泽与吴元中别幅》)在备受排挤、身患痼疾的境遇之下,李纲仍然心系天下,其忧国情怀实属难能可贵。当然,这种奋不顾身的意识也在客观上加重了心理负担,使原本坎坷的贬途变得更加沉重。
国运的动荡、身心的疲惫、前途的渺茫,种种愁绪犹如挥之不去的魔障,时时笼罩在李纲心底,使他的心情倍感沉重。他虽然惦念国事,但又无可奈何;他想要摆脱纷乱的世务,却又心有不甘。因此在贬谪之初,李纲和无数迁客一样,大致处在进退失据的悲苦和失意之中。但不同的是,他在愁苦悲愤之余,又自觉利用其道德性命之学,努力探讨贬谪中的自处之道。
首先,对生命价值的重新审视。作为身遭废放的负罪之人,其政治生命势必受到阻断,就连基本的生活自由也无法保证。因此,在世人的眼中,贬谪往往意味着生命的闲置和荒废。古往今来的无数谪官,也常常因此生出无尽的喟叹和感伤。相比之下,李纲也遭受着与前人相似的悲苦境遇。但是,宋代儒学的复兴以及士人价值观念的变化,又使他没有彻底倒向屈原、贾谊式的悲苦或愤懑。李纲在《原正》一文中指出:“道之将兴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可行则施之以为人,不可行则敛之以为己[2]1472”。所谓“为人”,主要是指外在功业的建立,“为己”则体现为道德人格的圆满。“为人”只是枝干,“为己”才是根本,这也是士大夫普遍认可的一种立身原则。比如王安石就曾论述道:“扬子之所执者为己,为己,学者之本也。墨子之所学为人,为人,学者之末也。是以学者之事,必先为己,其为有余,而天下之势可以为人矣,则不可以不为人[5]”(《杨墨》)。此番论述,颇可以作为李纲上述言论的必要补充。它鲜明体现出宋代儒学注重“内圣”修养,由“内圣”开出“外王”的思想倾向。因此,从学以为己的立场观之,出仕为官只能算是实现自我的一条途径,但罪废江湖绝不等于一事无成。相反,越是身处逆境之中,就越要极力摆脱负面情绪,使道德人格得到继续完善,如此方能称得上不负所学。因此,李纲在经过了忧患的洗礼之后,开始更加着意于安身立命之道的探讨:“古之君子,进而在朝,则乐行其道;退而在野,则乐遂其志。穷通不同,而所乐非穷通,则中有所养,而外物不足以移之也[2]1285”(《毗陵张氏重修养素亭记》)。即认为真正的有道气象,应当超越功业层面的执著,以内心的充足和自适为宗旨。当然,这种气象又并非凭空产生,而是以深厚的道德积累作为支撑。
其次,对于生命存养的具体探讨。为了应对贬谪的困境,李纲十分重视心性修养的功夫,期望通过居易、知机、存诚、养气等环节的修持,最终达到宠辱皆忘、心无增减的圣人境地。比如他在桂林写给好友吴敏的信中说:“天之能胜于人,而力不足以胜,命也。居易俟命,使内省不疚,俯仰无愧足矣。如是而不能免,亦命也。舍虚幻身,求真实法,为宋纯臣而死,不犹愈于彼之死乎?以此胸次坦然,无复忧惧[2]1059”(《桂州答吴元中书》)。他认识到个人的进退受到客观条件的制约,因此身处困境时,应先让自己处在安全的境地,以便更好地等待命运的转机,是为居易、知机;同时反观自我,内心无愧,由道德完满而生发出坦然无畏之气度,是为存诚、养气。这些思想都产生于贬谪的逆境,又进而指导着他本人超脱苦难的实践。
李纲在贬途中曾作《绝句二首》,其一云:“深入循梅瘴疠乡,烟云浮动日苍凉。逾年踏遍峤南土,赖有仙茅《肘后方》。”可知为了应对岭南的瘴疠,他对于自我保养已经有所留心,不仅随身携带有药典《肘后备急方》,还配备了仙茅参等补气解毒的药材。此类注重养生的行为,无疑是对“居易”观念的具体实践;其二云:“邪气岂能干正气?妄心自不胜真心。治心养气无多术,一点能消瘴毒深”[2]352,则是试图以治心养气来度过危机。因为在宋人看来,抵御瘴疠最有效手段莫过于绝情去欲。北宋苏轼便明白写道:“某谪居瘴乡,惟尽绝欲念,为万金之良药[6]”。同时代的虞策也总结御瘴之道说:“避色如避难,冷暖随时换。少饮卯前酒,莫食申后饭[7]”。不过要做到绝欲,就必须祛除妄想和邪念,保持内心的诚敬,故李纲用“一点能消瘴毒深”表达了对清净无妄境界的向往,这也意味着“存诚”观念在贬居生活中的具体实施。
再次,对于性命之理的遍参博取。在雷州逗留期间,李纲与同为贬官的吴敏、许翰书信往返数次,集中探讨《周易》义理。当时朝廷正值多事之秋,然而三人抛开国事治体不论,潜心于儒学经传的修订和切磋,这确实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李纲本人曾自嘲道:“时方艰难,吾三人者,皆羁旅数千里外,而书疏往反,所论如此,书生习气,真可笑也。”但在这些行为的背后,实则反映了处穷之士对于安身立命之学的关注与探讨。因此,李纲继续写道:“《易》者,忧患之书,学于忧患之中,乃能有得,正犹诗之穷然后工也。虽不欲示人,至于友朋同志,亦所不秘也”[2]1074(《雷阳与吴元中书》)。可知他注解《周易》的动机正在于应对贬谪带来的种种忧患。此次海南之行,李纲著成《梁溪易传内外篇》十九卷。从仅存的序文可知,他对《周易》的理解主要立足于个人心得,并取得了对前人的突破:“余以罪谪海上,端忧多暇,取《易》读之,屏去众说,独以心会,即象数之幽眇,究理义之精微……乃得穷圣经于荒绝之乡,心醉神开,恍若有授之者[2]1290”(《易传内篇序》)。这些心得直接得益于他对人生忧患的丰富认知,并处之以道德性命层面的精微思辨,从而形成了以心体易的格局。不仅如此,李纲还主张遍参儒、释,使之圆融无碍,以便加深学以为己的功夫:“世故方尔,吾侪惟当益求性命之理,守死善道耳,余复何言!……儒书训释既当,不若于佛书中发其妙意,虽见性了心,不立文字,然法门差别,事理通融,遍参亦自无碍。大抵训释前言,盖专以为己,非为人也[2]1043”(《海康与许崧老书》)。这既是对朋友的勉励,也是对自我的要求。限于篇幅,这里谨再举一例,以见李纲的心性之论。比如《易经》中有“复,其见天地之心乎”以及“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凶与民同患”二句,本意在于说明天地具有生生不息之道,圣人通过观象玩易来见微知著,以便更好地治理百姓。但是,李纲却侧重于从精微领域给“洗心”以性理的探讨:“心静而明,廓而大,虚而通,寂而灵,建立万法,为之主宰,而常患物蔽之,则明者暗,大者小,通者碍,虚者顽,所以操存而舍亡也。”认为“心”的本然状态通透澄明,足以主宰万物,此后由于俗念沾染,才变得愚顽晦暗。因此圣人应当拂去心尘,保持本真。不过,由于圣贤道德原本是自心所有,不必求之于外,故只需通过反观自省来存善去恶:“《易》立象以含容无尽,《华严》表法以一尘含法界,皆以其本来所有者示之,非能与其所无,而增其所亏也[2]1070”(《雷阳与吴元中书》)。这样,通过对佛法的援引,李纲将儒家的穷达观提升到了形而上的哲学层面,赋予了“穷则独善”以修心的内容,使应对忧患变得更具有道德践履的意味。
李纲在往返海南的途中,创作了大量抒情遣兴的诗歌。就创作动机而言,这些作品并没有太多沽名钓誉的想法,主要是为了安顿自己疲惫的心灵。在《与向伯恭龙图书》中,李纲写道:“自适岭海,不敢复与中州士大夫通问”,“以此处之,粗能恬然海上间,亦作诗文以娱,但不敢以示人,亦无可示者”[2]1078-1079。可知他在贬谪途中始终充满了忧畏之情,曾经遭受诽谤的厄运,毕竟留下了太深的印记。因此,为了避免诗祸的再度发生,他一直严格控制着自己的创作,使之不至流传太广。这一动机的存在,也决定了李纲诗文情感真挚的特征。它不是为了显声扬名而故作旷达,更没有必要去为文造情、矫揉造作。
首先,李纲在诗中并非没有悲情的展示,但又试图用理性的态度加以化解。家人在战乱中杳无音信,国家命运也风雨飘摇,再加上贬地陌生的自然环境,这些情境都使诗人内心深受煎熬。因此,当他在天涯海角收到家人来信之时,也会忍不住涕泪纵横:“一纸书来抵万金,天涯慰我念家心。只今王室犹如此,回首东吴涕作霖[2]311”(《得梁溪书寄诸弟二首》其一)。行至广西郁林时,正逢端午佳节,那份思乡之情也变得更加浓烈:“久谪沅湘习楚风,灵均千载此心同。岂知角黍萦丝日,却堕蛮烟瘴雨中。榕树间关鹦鹉语,藤盘磊砢荔枝红。殊方令节多凄感,家在东吴东复东[2]313”(《端午日次郁林州》)。岚雾瘴雨、藤萝荔枝、榕树鹦鹉,眼前陌生的岭南风物,让初来此地的诗人感到抵触,并油然生出对故乡的无比眷恋;但是很快,他又借助深厚的心性涵养,通过感受大自然的生生之趣,来驱散笼罩在心头的阴霾:“路入春山春日长,穿林渡水意徜徉。溪环石笋横舟小,风落林花扑面香”,人生的乐趣不在于境遇的好坏,而在于随时发现生活的诗意。因此,诗人最后感叹:“山鸟不知兴废恨,岭云自觉去来忙。炎荒景物随时好,何必深悲瘴疠乡?[2]307”(《象州道中二首》其一)徜徉于岭南的春色中,诗人心情舒畅,对于“炎荒景物”的态度也转变为“何必深悲”;然而君命终究不可违逆,转眼他已来到雷州。渡海只在朝夕,前途未可预知,因此心境也颇为忧虑:“《华夷》图上看雷州,万里孤城据海陬。萍迹飘流遽如许,《骚辞》拟赋《畔牢愁》。沧溟浩荡烟云晓,鼓角凄悲风露秋。莫笑炎荒地遐僻,万安更在海南头[2]315”(《次雷州》)。不过,在稍事安顿之后,他又开始自觉化解精神的重负:“云鸿不到音书断,鲸海无程道里赊。赖有清心为活计,不须烂醉作生涯[2]317”(《冬至》)。所谓“清心”,正是指对心性的调理,也即前文所述的“中有所养”,它以明心见性为根本,而又辅之以养气、存诚等具体修为。因此在极度艰难的情形之下,作者也没有流于烂醉如泥的沉沦,而是表现出难得的振奋和觉醒。
在抵达海南之后,生存环境变得愈发困难,诗人却以乐观的态度,努力从苦难中寻找适意。他细细品味着海南岛上的槟榔,对其“当茶销瘴速,如酒醉人迟”的功效称赞不已,一度沉重的心情也得到了缓释,对于海岛的奇异风俗,他也逐渐能够适应:“饮啄随风土,端忧化岛夷[2]320”(《槟榔》);在历经沧桑、遇赦北归的途中,回顾此番坎坷经历,诗人又有了新的体悟:“峤南江北本来同,往返纷纷一梦中。旧事消磨那复有?新愁缭绕亦成空。天边山色浮浓翠,溪上云光拂淡红。我把浮生如梦看,云山元是小屏风[2]325”(《陆川道中偶成》)。曾经沉重的磨难和抗争,只在瞬间便涣然冰释;昔日的形色匆匆、纷乱的新仇旧恨,如今也已转眼成空。岂止过去,就连正在行走中的云山之路,也类似于虚幻不实的屏上之画。饱经了世事的沧桑之后,诗人的心中没有万念俱灰,反而增添了几许超然与淡泊。这无疑得益于他对个人心性的调适,以及对于“道”的践履功夫。总之,纵观李纲南迁期间的创作,整体呈现出由抵触到接受,再从振起到超脱的演变过程。
其次,贬谪使李纲更加注重诗品与人品的统一,其雄深雅健的诗风也得以升华。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记述渡海见闻的诗作。刘克庄《后村诗话》云:“李伯纪丞相《过海》绝句云:‘假使黑风漂荡去,不妨乘兴访蓬莱。’与坡公‘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之句殆相伯仲,异乎李文饶、卢多逊穷愁无聊之作矣[8]”。指出了李纲贬谪诗文所具有的英特迈往之气堪与苏轼的海外诗相媲美。这种气概除了源于李纲豁达的性格外,还得力于他对孟子“养气”说的推重。在《道乡邹公文集序》中,李纲阐发了道德与文学的关系:“文章以气为主,如山川之有烟云,草木之有英华,非渊源根柢所蓄深厚,岂易致耶?士之养气,刚大塞乎天壤,忘利害而外死生,胸中超然,则发为文章,自其胸襟流出,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进而,他以孟子、屈原、韩愈等人为例,盛赞其创作的不同凡响,实则源于“操履坚正,以养气为之本”的人品[2]1321。不过,李纲对“养气”的认识,又与屈原、韩愈有所差异。屈、韩二人在身遭贬谪之后,虽然不改其正洁耿介的人品,但胸中怨愤实未消解,故诗文中的充沛气势,很多情况下是对不平遭遇的痛快宣泄。相比之下,李纲所向往的刚大之气,则是一种超脱功业成败的人格,其典型特征是事理圆融、从容镇定。
因此,李纲除了上引《过海》绝句,还有多首诗体现出这一特征。比如《次地角场俾宗之摄祭伏波庙》云:“夜半乘潮云海中,伏波肯借一帆风。满天星月光铓碎,匝海波涛气象雄。大舶凭陵真漭渺,寸心感格在精忠。老坡去后何人继?奇绝斯游只我同[2]318”。在雄壮的大海风涛之中,就连船舶也显得渺小无比、不足倚恃,然而诗人却得以从容观赏满天星月以及海上景观,支撑他的正是儒家“立诚”的信念。《中庸》认为至诚足以感召天地,“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9]”,故至诚之念也必能感动上天,并获得天道的庇护。另一首《北归昼渡成五绝句》也有类似表述:“去得南风来北风,神灵只在指呼中。老坡有语旧曾记,信吾人厄非天穷[2]321”。认为身遭贬谪是人祸所致,但此心终究无愧天地,故无需忧惧,这也颇能符合《中庸》中“至诚如神”的观念。正如四库馆臣所评:“纲人品经济,炳然史册,固不待言。即以其诗文而言,亦雄深雅健、磊落光明,非寻常文士所及[10]”。李纲诗歌气势雄健、感情深沉的风格,在上述作品中得到了集中体现。其磊落光明之情怀,实发端于雍容大雅的胸襟。他吸收了孟子以来的“养气”说,但并没有沿着纵情任气的路子走向“不平之鸣”,而是以理性的思辨来疏导情感,保留了刚健昂扬的人格力量,却出之以精神解脱的达观;它不同于激烈的感性抒情,呈现出超脱功利的平和淡泊。这也意味着诗品与人品在更深程度上的融合。
再次,李纲的贬谪诗常有意疏离迁谪之感,体现出悠闲之情和自娱之旨。尽管此次海南之行非同寻常,作为遭受贬谴的负罪之人,李纲也不可能完全祛除失意的情绪。但是,他抱着儒家“学以为己”的宗旨,又自觉跳出当下的身世荣辱,以安时处顺、身穷心达作为新的人生坐标。反映在诗歌领域,便形成了超脱苦难的乐易之境。
李纲自象郡染上瘴病以来,健康状态可谓每况愈下:“自适瘴疠之乡,血气日衰,志虑凋耗,疾病相仍,今一臂重痹,几不能举,恐终为明时废人矣[2]1085”(《与秦参政书》)。晚年竟至落下了偏痹之症。在贬谪的途中,瘴病的间歇性发作,也一度令他痛苦不堪:“宿瘴间作,齿发凋耗,行步艰难,恐不复久为世间人矣[2]1087”(《与吕相公别幅》)。但是,在肉体备受折磨的情况下,诗人仍然怀着饱满的热情,在贬途中探幽揽胜,变枯燥的跋涉为适意的游览。比如《宿都峤山灵景寺》写道:“清晨游栖真,薄暮宿灵景。山空松桂香,云细泉石冷。高屋敞飞檐,象纬通参井。”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幅静谧清幽的深山古寺图。然而,作者毕竟不是气定神闲的游客,其内心仍不时掠过对国事的隐忧:“胡尘暗中原,静谧惟五岭。渺然炎荒地,自绝羽书警。”但如今自己身为罪臣,无复仕进,只有安顿生命才是当务之急:“结茅定前缘,幽梦先异境。上下三洞间,安得田二顷?”[2]331山水清音适足以弥补心灵的孤寂。再如《遣兴》写道:“海上归来心绪多,鬓边无那白标何?诗情初得江山助,酒量自因风月多[2]340”,更是直接点明了江山风物对于心灵抚慰的特殊作用;其他如《容南道中二首》称赞此地“萧然有佳致,作个是炎荒[2]325”,并寄寓终老山林的愿望;《过北流县八里游勾漏观留五绝句》:“不用逢迎同贵客,暂来花院听棋声[2]326”,表达了摆脱世务缠绕后的悠然;《趋藤山古风》:“新秧绿映水,鸡犬鸣相呼[2]334”,流露出对田园风光的向往;《望白水天山次合江楼韵》:“拨置千忧并百虑,且醉一斛松醪春[2]347”,渴望着摆脱愁绪的牵绊。在这里,作者借助自然山水驰骋其归隐之想象,冲淡了原本的身世之悲,使诗歌化解苦痛、愉悦性情的功能得到充分发挥。因此在情感气韵上不同于一般的登山临水之作。
除了寄情山水,李纲还饶有兴致地描写了在岭南的新奇见闻。在桂林,他初次品尝到当地的修仁茶,对其清香气味和祛病功效赞不绝口:“北苑龙团久不尝,修仁茗饮亦甘芳。夸妍斗白工夫拙,辟瘴消烦气味长[2]307-308”(《饮修仁茶》);时值重阳佳节,岭南接连而至的海鲜山果,也令他一度心情舒畅:“山果海鲜多不识,却须传与北人夸[2]316”(《九日怀梁溪诸季二首》其一);即使到了远离中土的琼州,他依然用诗意的语言记录下眼中的异域风情:“人烟未寥落,竹树自葱茏。碧暗槟榔叶,香移薄荷丛。金花翔孔翠,彩幕问黎童[2]319”(《次琼管二首》其一)。由于心境坦然,诗人似乎忘记了罪臣的身份,开始捕捉起身边的乐事。以至在孤处海南期间,他仍不忘购买孔雀、鹦鹉等珍禽,并打算带回万里之外的家中。为此,李纲特地写了《海上归戏成二绝句》以咏其事:“绿衣绀趾已能飞,学语交交未啭时。不是蓬莱花鸟使,携归聊与调群儿[2]324”。此后又续作《再赋孔雀鹦鹉二首》:“素知肃穆鸾凰侣,不是喧卑鸡鹜群。玄圃赤霄虽有志,碧梧翠竹正须君[2]325”。这些作品虽然创作于人生逆境之中,但并无酸楚落寞之情,而是充满闲暇安稳之致。其中折射出的是诗人重视个体人生,积极实现自我价值的努力。他在借助诗歌调节心境的同时,心境也投射到诗歌中,使之具有了深厚的思想内蕴。
李纲贬谪海南之际的诗歌创作,既是对个人艺术实践的突破,也集中体现了宋诗发展的一大趋势,因此具有特殊的时代意义。自宋代儒学复兴以来,“内圣外王”便成为士大夫普遍追求的人生理想,诗歌也开始关注“明道”“见性”的主题。此后,随着党争的日益激烈,贬谪也成为士大夫普遍面临的人生境遇。为了在饱受摧残的局面下求得自安,士人们进行了不懈的探讨,使“明道”“见性”更多指向了应对人生困境的层面。与此相应,诗歌作为情感的审美表现,也转向了对怨愤之情的消融,以及对乐观心境的认同。欧阳修一生多次放逐流离,但均能安然处之,其诗“专以快意为主”[11];黄庭坚谪居戎州时,提出“诗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谏争于廷,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坐之为也[12]”(《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苏轼晚年谪居儋州,“其意不肯说坏海南,……灵均(屈原)之贬,全以怨立言,公之贬,全以乐易为意[13]”。上述作家代表了宋诗发展的重要节点,其贬谪诗中贯穿的正是悟道之乐与性情之真。它超越了世俗的功利,立足于自心的圆满与完善,故能无往而不适。时至南宋,士大夫对“内圣”的探讨更加丰富和深刻,然其政治境遇并无太大改善。作为“中兴四名臣”之一,李纲诗歌的精神实质和审美追求都与北宋谪官一脉相承,其中所包含的化解悲情、浩然之气、悠闲情调等特征,都巩固并发展了欧阳修、苏轼、黄庭坚以来的创作范式,并对日后“绍兴党禁”“庆元党禁”中的谪官创作起到了必要的先导作用。
[1]赵效宣.宋李天纪先生纲年谱[M].台北:商务印书馆,1980:114-147.
[2]李纲.李纲全集[M].长沙:岳麓书社,2004.
[3]王象之.舆地纪胜[M].北京:中华书局,1992:3434.
[4]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1743.
[5]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59:722.
[6]苏轼.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1456.
[7]方勺.泊宅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3:82.
[8]刘克庄.后村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3:33.
[9]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32.
[10]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1345.
[11]张戒.岁寒堂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5:13.
[12]黄庭坚.黄庭坚全集[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838.
[13]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苏海识余[M].成都:巴蜀书社,1985:15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