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政治讽刺诗研究

2018-02-03 16:28舒沂
文教资料 2017年29期
关键词:贬谪刘禹锡

舒沂

摘 要: 刘禹锡是永贞革新的中坚力量,因早年参与政治改革而集众怨于一身,政敌之怨改变了他的一生,外放偏远州郡长达二十余年。其被贬,政治是主因。然而诗人并没有就此沉沦,所任州郡皆有政绩,对打击排挤他的政敌和倾颓没落的朝廷弊政,时有所发,政治讽刺诗由此而出。这些作品精炼深刻、形式多样、个性鲜明,总能在娴熟精湛的艺术技巧中蕴蓄切实深沉的理性思考,发人深省。

关键词: 刘禹锡 政治讽刺诗 贬谪 永贞革新

刘禹锡生在一个“世为儒而仕”①的士大夫家庭,非甲族豪门,但家学的熏陶,对他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的形成,影响深远。少年从著名诗僧皎然、灵澈等人学习,诗学方面入门正宗。诗人勤奋灵颖,博览群书,弱冠“举进士,一幸而中试。间岁,又以文登吏部取士科”②。仕进之路,顺风顺水。永贞革新的主力王叔文对其颇多知奖,“以宰相器之”③。顺宗即位后,刘禹锡在王叔文、王伾等人的提拔下,任屯田员外郎兼判度支盐铁案。出入禁中,参与机务,成为永贞革新的核心人物。顺宗在位仅七月,但在他的支持下,新政“禁宫市之扰民、五坊小儿之横暴,及盐铁使之月进,又出教坊女伎六百还其家……”④“德宗秕政,廓然一清”⑤。然而好景不长,顺宗孱弱多病,宦官头目俱文珍、刘光琦等伺机而动,“上素被疾,诏下内禅,宫掖密事,功归贵臣”⑥。直到刘禹锡晚年病危之际所作自传中,俱文珍一派暗中操作“顺宗内禅”的黑幕才被揭开。宪宗即位,革新者刘禹锡、柳宗元、韩泰等纷纷被贬,王叔文更是被赐死于贬地,王伾不久后也死于贬所。刘禹锡初贬连州,行至江陵,改授朗州司马。永贞革新惨然终场,诗人也开始了漫长的外放生涯。

据《新唐书·百官志》所载,下州司马,从六品上。但刘禹锡在《上杜司徒书》中自称“故吏守朗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刘某”⑦,表明他的朗州司马之任,为定员之外所置,虽然品级俸禄与正员官同,但唐多以此安置贬降官员。八司马之一的韦执谊,由宰相之尊贬崖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也是同一性质。空有职名,无实事可做,故而“惟以文章吟咏,陶冶性情”⑧。然而刘禹锡又怎就此沉浸在禽鸟草树之中?《武陵书怀五十韵》虽然对朗州山川风物进行了绘声绘色的描述,然而重点却在“书怀”二字上。引文中用楚怀王孙心无辜被杀事起兴,借武陵人之口,发“天下怜楚而兴,今吾王何罪乃见杀”⑨之问。卞孝萱《刘禹锡评传》提及此诗,认为诗人“以义帝之冤死,暗喻顺宗之被害”⑩。顺宗之死及内禅真相,史家多有讳饰,加之当时政治局势,刘禹锡只能在诗中暗寓对顺宗的悲悼。在对朗州的地理民风进行描述后,诗人以时间为轴将自己求学、仕进之路串联起来,充分显示出积极有为的出世态度。顺宗时诗人的宦况最佳,“何幸逢休运,微班识至尊”{11},从王叔文集团推行新政,哪怕今日遭逢至斯,诗人的心中并无懊悔,深以为幸,引以为傲。然而“一失贵人意,徒闻太学论”{12}。所述颇耐寻味,诗人为何不得贵人意,细思量,竟是因革除弊政、为国为民的正义之举。曲笔婉讽之下,是一柄直指保守党派及疯狂打压革新人士的宦官集团胸膛的利剑。后半句用东汉皇甫规之典,皇甫規为宦官所构陷,太学生三百多人诣阙讼之。可见二王八司马的遭际,在当时也是深为舆论所悯。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对白居易《陵园妾》一诗的题旨进行探究,根据该诗小叙“托幽闭寓被谗遭黜也”{13}及“山宫一闭无开日,未死此身不令出”{14}等句,而得出“以随丰陵葬礼,幽闭山宫,长不令出之嫔妾,喻永贞内禅、窜逐远州,永不量移之朝臣,实一一切合”{15}的结论。王叔文之党深为宪宗所恶,白居易只能变易其辞,一抒哀怜之情,又足见刘禹锡等人处境之艰难。“来忧御魑魅,归愿牧鸡豚”{16}。魑魅是山泽中伤人的鬼怪,这里用来讽刺那些迫害诗人的宵小奸佞之徒,在朝中得势,如日中天。魑魅搏人,诗人怎能不怨恨深憎?但慑于对方的权势,这些叹惋只能以隐晦的方式表达出来,以幽人之辞的方式呈现。

初贬时迫于政治形势,诗人多托物以讽,将不平之气散见在字里行间。“逐客无印绶,楚江多芷兰”{17},谪居之地,明丽清秀的风景也没能消解迁客之愁。仕途失意久蓄于心,“离忧若去水,浩漾无时停”{18},绵长深远,挥之不去。自伤的同时,更有对世情的嗟伤。《遥伤丘中丞》对同年丘绛的不幸遇害寄予了深切的同情。“邺下杀才子,苍茫冤气凝”{19},以邺下才子喻丘绛,赞其才情出众,叹息这样的才能之辈,却惨遭杀戮。据《新唐书·田季安传》,田季安生性忍酷,丘绛为其使府从事,因与同职不协,触怒季安,斥为下县尉,“使人召还,先掘坎于路左,既至坎所,活排而瘗之”,骇人听闻。总掌一方军权的魏博节度使,却滥用职权,肆意杀戮,将一位正直善良的才士生生活埋,连一方薄墓都无迹可寻,只有青蝇偶尔落在他葬身的土丘上,似乎在凭吊这位不幸之人。诗人回想昔日与友人同登进士时的意气风发,而今友人却已魂丧九天,尽管悲愤控诉,却又有谁理会?凶手是嚣张跋扈的藩帅,贬谪之身的诗人,除了以诗寓讽外,无法为友人作任何控诉。中晚唐的藩镇至祸,是“宰相无谋、将帅失策、计臣短视、宦官误事”{20}等多重原因所致。诗人在对友人的伤悼中,也深含对中唐宦官独权、藩镇割据这一系列弊端的愁憎愤恨之情。

刘禹锡谪处朗州十年,忧戚哀怨之中从未妥协放弃过,往往将讽刺之意深藏于诗,对独揽大权的宦官集团,蛮横残暴的藩帅的憎恨之情从未收却。元和十年(815)刘禹锡、柳宗元等江湘逐客被召回长安。“咸阳终日苦思归”{21}。十年憔悴,一朝偿愿,诗人心中感慨万千,既有往事的不堪回首,更有复起再用的憧憬。然而诗人那直爽桀骜、言语无忌的个性,在赏花玄都观时,又按捺不住了。“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22}。以看花众人喻趋附权贵之徒,以妖艳无格的千株桃树形容昔日打击排抑革新党人,如今权焰张天朝中新贵,表明诗人对这些靠阴谋诡计上位的权势之徒不以为然。辛辣犀利、托意深微,轻蔑鄙视之意昭然若揭。果不其然,此诗一出,就因“语涉讥刺,执政不悦”{23}而再贬连州。鲁迅《且介亭杂文二编》“什么是讽刺”中精切地指出:“一个作者,用了精炼的,或者简直有些夸张的笔墨——但自然也必须是艺术地——写出一群人的或一面的真实来,这被写的一群人,就称这作品为‘讽刺。”{24}刘禹锡此诗,正是因为在对靠打压异己成为权贵之徒的嘲讽中,刺激到因宦官暗中谋求,以逼宫形式上位的宪宗皇帝本人,因此才到京师旋即再贬,刚刚燃起希望又被打入深渊。诗人此次离京,似已心灰意懒。在与友人柳宗元分袂之际,写下“耦耕若便遗身世,黄发相看万事休”{25}来抒怀,年少的济世安邦之志,此刻已太遥远,唯愿能在暮年与友人比邻而居,避开纷争烦恼。元和十六年,宰相武元衡被镇州节度使王承宗遣刺客伏杀,命丧隅墙之外。远守连州的诗人闻讯百感交集。诗人左迁远服,实与武元衡从中作梗有关,然而武元衡力主削藩,这与当日永贞革新者的观念一致,而且元衡被害也因削藩所致。堂堂相国却命丧藩帅之手。“强东便是伤心地,夜夜秋萤飞去来”{26},伤悼之情,不难体味。可后世评说此诗,多诬枉之辞,认为刘禹锡深以武元衡之死为快,借伤悼之名发乐祸之实。武、刘二人是有宿怨,但以刘禹锡之品性,幸灾之举实在不屑。“适来行哭里门外,昨夜华堂歌舞人”{27},诗中微露的只是对武元衡好蓄养歌姬、喜爱宴乐,而对贤才之士却冷落薄待的一种自然流露的幽怨之情。宰相之死的背后,是日益猖獗的藩镇势力,这才是诗人哀悼之情里潜藏的怨刺对象。虽身居边地,可诗人从未忘记爱国。淮西、淄青之平,诗人写了一系列诗文赞颂。政治命运虽然曲折,却从未放弃过爱国之心。endprint

连州虽为僻郡,但山川秀美,“冈头花草齐,燕子东西飞。田塍望如线,白水光参差。农妇白纻裙,农父绿蓑衣……水平苗漠漠,烟火生墟落”{28},一副诗情画意的田间劳作图映入眼帘。然而幽默风趣的诗人,却别具匠心地插入一个插科打诨的人物,“路傍谁家郎,乌帽衫袖长。自言上計吏,年初离帝乡。”{29}对外出求仕,不识乡人的计吏,借农夫之口调谑,“一来长安道,眼大不相参”{30},愚昧肤浅的计吏竟听不出农夫的言外之意,反而夸耀卖弄自己出入繁华长安城的经历。“昨来补卫士,唯用简竹布。君看二三年,我做官人去。”{31}恬淡祥和之中,讽刺澹然,对中唐只求利益不问才能的卖官鬻爵之弊,进行了嘲弄讽刺,妙趣横生。名利场中追逐巧取的计吏,与纯真质朴的农夫农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一贬一颂中,纳入对衰弊陵夷的中唐王朝的深重忧虑。

元和十四年,刘禹锡年近九十的老母辞世,诗人扶柩归洛。好友柳宗元也在这年去世,亲故皆去,诗人的悲恸凄怆深入肺腑。诗人在这些世事变故中锻造了坚毅的个性。长庆二年(822)至宝历二年(826)间,刘禹锡先后任夔、和二州刺史。宦况的改善,多年的贬谪经,使得诗人将昔年的犀利明锐敛藏,讽刺之意多蕴含在古今兴亡之叹中。《蜀先主庙》云:“天下英雄气,千秋尚凛然。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32}刘备在诸葛亮、关羽等人的翊戴下,建立蜀汉,联吴抗魏,定鼎立之势。诗人对这样的英雄盛事大为夸扬。然而知人善用的刘备,却“生儿不象贤”{33},蜀汉之政也由此断送。创业维艰,守业更难,刘禅的昏懦愚昧,毫无作为,又怎能守住父辈基业。“凄凉蜀故技,来舞魏官前。”{34}讽刺刘禅降魏以后喜笑自乐,毫无亡国之凄。从蜀国的兴衰荣辱,再看眼下的唐王朝,英明神武的太宗,又怎能料到,初盛唐的兴盛会沦落至此?朝政废弛、宦官滥权、藩镇割据,诗人的讽刺之剑,又该指向何处?沉着恳切之辞里,是诗人的万千愁绪。唐王朝二百余年的基业又如何,那六朝古都不也是“万户千门成野草”{35},昔日的豪奢繁盛荡然无存。空有山川地势,却只知安逸享乐,金陵的天子之气,在一曲未尽的《玉树后庭花》中黯然收束。

夔、和二州之后,刘禹锡先后在洛阳、长安任职。远离江湖,身居庙堂,“闻说功名事,依前惜寸阴”{36},意欲再有一番作为。然而此时的朝廷党争激剧,三朝元老裴度都被排挤出京,白居易也请辞归洛。重来京师,却举目无故,“休唱贞元供奉曲,当时朝士已无多”{37},婉言曲辞下是诗人对朝中争名逐利、相倾相轧局势的痛恨哀矜。两党之外的刘禹锡,在白居易、裴度等相继让官以后,处境堪忧。大和六年(832)不涉党争的诗人再次远牧外州。这次的苏州之任,刘禹锡因赈灾有功,朝廷优诏嘉奖,特赐紫金鱼袋。可见他对民众的恤念体惜之情,从未因自身遭遇而有所消减。苏州任后,汝、同二州任期都短。后因足疾,迁太子宾客,分司东都。闲处东都的日子,刘禹锡多与白居易、裴度等宴饮取乐,在诗酒琴书中抛掷光阴。“未饮心先醉,临风思倍多”{38},闲散欢谑之中包含了诗人的无奈之情。然而即便年老体弱,赋闲虚职,这位直言不讳的老人,依旧不忘为劳者歌。开成二年(837),牛党魁首牛僧孺为东都留守,其人嗜石成癖,地方趋炎附势之僚吏为谋前途,“钩深致远,献瑰纳奇”{39},不顾民生之敝,“有货人争贺,欢谣众共听。一州惊阅宝,千里远扬舲”。冠冕堂皇的称羡叹赏之辞,却不难窥见诗人的讽刺嘲弄之意。为了一己之私而劳民伤财,爱石之心如痴如狂,对劳苦民众却淡薄寡恩。官腔十足的和诗中,实是诗人对因公废私,于民众毫无怜悯体惜之情的官僚的深恶痛绝。国家沦丧,贤才遗弃,这些人都是罪魁祸首。“官冷如浆病满身”{40},饶是如此,诗人也放不下疮痍满目的国家。

病痛缠身的诗人在临危之际,写下《子刘子自传》,留下了“天与所长,不使施兮;人或加讪,心无疵兮”{41}的自证绝笔。纵览刘禹锡的政治讽刺诗,或有对个人命运的嗟伤,然而更多的是对阉寺奸佞之徒罪行的揭露,对藩镇暴行的斥责,对颓唐萎靡的中唐王朝的深衷痛惜。不是嬉笑怒骂的轻浮浅薄之举,而是一字一句都浸满了他的深重忧虑,他的讽刺是本着救国救民之志的痛心愤恨之语。即使被弃置边鄙之地,对国事朝局也从未漠视过。只是痛切辛辣的讽刺也唤不醒那些权利角逐迷失心智的权臣,甚至至尊的帝王也难有拯衰救弊之志,安于眼前,甘作阉竖之徒的牵线木偶。诗人善意的讽刺,没能改变废弛的朝局,本人因此一再迁贬。“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上高台”{42}。诗人带着英迈勃发之气,带着心魂相守的济世安邦之志,溘然长逝。他卓然独立的品性使人钦佩,偃蹇困厄的遭遇引人同情,诗歌中深婉沉郁、雄浑痛快的怨刺风貌凸显了他的独特个性,增添了他诗歌思想内涵上的多样性和深刻性,留给后世不尽的思索与叹息。

注释:

①②⑥⑦⑨{11}{12}{16}{17}{18}{19}{21}{22}{25}{26}{27}{28}{29}{30}{31}{32}{33}{34}{35}{36}{37}{38}{40}{41}{42}陶敏,陶红雨.刘禹锡全集编年校注[M].长沙:岳麓书社,2003:1288,1291,1292,886,70,73,73,76,83,109,118,205,202,217,220,219,262,262,262,262,312,312,312,395,411,451,632,685,1294,752.

③⑧{23}[后晋]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4210,4211,4212.

④⑤{20}岑仲勉.隋唐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291,291,247.

⑩卞孝萱.刘禹锡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58.

{13}{14}{39}朱金城笺注.白居易集笺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239,239,3937.

{15}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277.

{24}鲁迅.鲁迅全集·且介亭杂文二编[M].北京:同心出版,2014:184.

基金项目:2017年湖南省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刘禹锡政治讽刺诗研究”(CX2017B609)。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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