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升奕
(韶关学院 文学院,广东 韶关 512005)
廖燕(1644-1705),初名燕生,字梦醒,晚号柴舟,曲江(今广东省韶关市)人。清初文学家、启蒙思想家,有《二十七松堂集》行世。廖燕一生经历顺治、康熙二朝,正是清初阶级矛盾、民族矛盾空前激烈的历史时期。由于满族入主中原,征服与复国、统一与割据的斗争持续不断。在思想领域,伴随着天崩地裂的社会动荡,随之而来的是持续不断的经世、救世的呼声。处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廖燕作为一个汉族知识分子,其内心的所思所想究竟怎样?我们从他的《二十七松堂集》中很难得到一个直观的答案。笔者曾有一篇《廖燕从军性质考》,专门论廖燕在三藩之乱的康熙十五年(1676)的一次短暂从军经历。文中谈到,廖燕对他的那次从军语焉不详,当是故意为之,经考证,他那次从军参加的是叛军而非清军[1]。依常理,这是一个重大题材,廖燕居然着墨甚少而且语焉不详,实在匪夷所思。廖燕之所以不愿明说,其目的就是为了避免受到清初文字狱的迫害。所以我们探索廖燕的内心世界,必须另具只眼。廖燕有篇小品《灵泷寺石枢铭》,本文以此入手来探讨一下廖燕的内心世界。《灵泷寺石枢铭》还没有人进行过探讨,本文算是抛砖引玉,以质高明。
廖燕《灵泷寺石枢铭》记的是一个梦,全文不长,不妨引用如下:
辛酉二月二十六夜,予梦至一处,见一碑甚巨,题曰:灵泷寺石枢。私念题名奇甚,石枢二字,不知何解?忽一老僧扶杖从后拍予肩笑问:记此石否?可为铭。且称予为道友,复有后语。予愕然,为铭曰:天地缺陷,水嚼寺隅。取彼娲石,以补地枢。
文后廖燕还有批语:
予生平不言梦,以此为荒唐恍惚之事。独此梦异甚,且能记忆。其称道友云者,岂予前身为灵泷寺僧耶?盖不可知也。[2]333
这篇小品,如果我们仅以荒唐之言待之,恐怕就没有领会到廖燕的一片苦心。《灵泷寺石枢铭》记的是辛酉二月二十六夜事,辛酉为康熙二十年(1681),这时以吴三桂为首发动于康熙十二年(1673)的三藩之乱已近尾声,离是年十月二十八日,吴世璠自杀于昆明,三藩之乱结束只有八个月的时间。吴三桂本人早已于康熙十七年(1678)病死。尚之信于康熙十九年(1680)复归清廷后被赐死,耿精忠被囚禁。叛军已退守西南一隅,大势已去。康熙二十年(1681)正月二十八日,偏处台湾,一直打着南明旗号的郑经病逝,郑克塽继明延平王位,时年甫十二岁。笔者在《廖燕从军性质考》一文中考证廖燕曾于康熙十五年(1676)参加吴三桂的军队,但不久就失望离去。到了康熙十六年(1677)廖燕就遭遇了痛入骨髓的“丁巳之乱”,家宅沦为废墟,妻儿病死,自己也身染沉疴,几至丧命。他对反清军队由欣喜转为失望。廖燕参加反清军队,其初衷当是出于民族情感,希望建立一个汉人的政权,而反清军队的腐朽使他颇感无奈。然而当看到一支自己原本寄以厚望的军队真的就要走向没落了,廖燕内心的煎熬是可以想见的。我们认为《灵泷寺石枢铭》表达的就是这种情感。
廖燕在文中提出疑问:“石枢二字,不知何解?”石枢是什么呢?廖燕的铭文给了我们答案:“取彼娲石,以补地枢。”可见“石枢”就是“地枢”。 “枢”可以用来指首都、国家政权或天子之位等。李白《书怀赠南陵常赞府》诗:“咸阳天地枢,累岁人不足。”[3]王世贞 《王孟起诗序》:“(建康)盖至明而高帝定鼎为天地枢,九州八荒之精灵所辐辏,于是乎山川之雄丽渐化为人杰。”[4]两例中的“天地枢”都是指首都。《文选·王融〈策秀才文〉》:“朕秉箓御天,握枢临极。”[5]这里“枢”是指国家政权。陈子昂《劝封禅表》:“伏惟陛下应天受命,握纪登枢,包括乾坤之灵。”[6]这里“枢”是指天子之位。
“枢”用以指首都、国家政权或天子之位和古代天文学有关。张揖《广雅·释天》:“北斗七星,一为枢,二为旋,三为机,四为权,五为衡,六为开阳,七为摇光。”[7]460“枢”,指北斗七星第一星,又称天枢。《星经》卷上:“北斗星……第一名天枢,为土星。”[8]北斗七星在古代的星官体系中具有重要的位置。《史记·天官书》云:“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斗。”[9]而天枢又是北斗七星中最重要的。《宋书·符瑞志》云:“黄帝轩辕氏 ,母曰附宝,见大电光绕北斗枢星,照郊野,感而孕,二十五月而生黄帝于寿丘。”[10]所以《晋书·天文志上》云:“石氏云(北斗七星)第一曰正星,主阳德,天子之象也。”[11]根据古人天人感应或者天人合一的观念,这也就是为什么可以用“枢”来指首都、国家政权或天子之位。北斗七星与地面上州、国的位置也是相对应的。《广雅·释天》云:“枢为雍州,旋为冀州,机为青兖州,权为徐扬州,衡为荆州,开阳为梁州,摇光为豫州。”[7]460枢对应雍州,这与枢用以指首都、国家政权或天子之位是一个道理。
《灵泷寺石枢铭》中的“天地缺陷”,应该指的就是南明郑氏政权及吴三桂等的反清势力的衰败。“水嚼寺隅”,指的是满清对大明江山的窃取,水就是指满清。“取彼娲石,以补地枢”,用了女娲补天的典故,表达的是希望像女娲补天一样能为国家民族作出自己的贡献。廖燕《饮酒》十首之三有“天地多缺陷,笔墨欲补之”[2]405句,可以与“天地缺陷,水嚼寺隅。取彼娲石,以补地枢”互参。
《灵泷寺石枢铭》文后廖燕批语称:“岂予前身为灵泷寺僧耶?盖不可知也。”这不是一句简单的自问自答,它表达的意思是很丰富的。明末清初时期,故臣庄士等所谓遗民,英雄失路,逃禅成风。清初邵廷采的《明遗民所知传》说得很清楚:“至明之季,故臣庄士,往往避于浮屠,以贞厥志。非是,则有出而仕者矣。僧之中多遗民,自明季始也。”[12]。清初何巩道《元夕坐西山草堂感旧》的“十年王谢半为僧”[13]是当时情形的真实写照。广东的情形也是如此,曹洞宗第三十四代传人天然和尚,是岭南遗民的精神领袖,其座下的法众,有进士、举人、诸生,以及隐士和布衣等。据《胜朝粤东遗民录》粗略计算,皈依于其座下的“今”、“古”两辈男女遗民,包括剃度者和居士共百余人[14]。比如著名的澹归和尚,俗姓金名堡,字卫公,又字道隐。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抗清失败后出家,后于天然和尚门下受具足戒。廖燕《募建芙蓉下院疏》也说:“古今英雄有讬而逃,多以佛为归。”[2]117廖燕生于满清入关的顺治元年(1644),从童年开始耳濡目染,对遗民有很深的好感,同时和许多著名的遗民僧都有交往,如天然和尚、澹归和尚等。康熙十年(1671),天然和尚受江西庐山归宗寺之请赴庐山,廖燕作《送天然和尚还庐山》诗送之。这是廖燕早期与遗民僧交往的一个例子。至于廖燕与澹归和尚的交往就更多了。康熙十九年(1680)八月九日澹归和尚卒,廖燕得知澹归和尚死讯,悲痛欲绝,作《哭澹归和尚文》以悼之。《灵泷寺石枢铭》中廖燕以“灵泷寺僧”自许,其具有自传性质的传奇《诉琵琶》也以太上真人的口吻称自己“前身为灵泷寺僧”。可见廖燕对自己“前身为灵泷寺僧”的身份是颇为认可,颇为自得的。我们认为廖燕的这种身份认同,其实是对明遗民逃禅行为表达的崇敬之意。这是廖燕身处清初满清的文字狱和政治迫害的高压之下,不得已而作出的一种隐晦的宣示,表达的是《史记·孔子世家》所说的“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15]的态度。
至于为什么是灵泷寺,泷,水名,即今武江,又名武溪,源出湖南省临武县境,流入广东省,至韶关市与浈江合为北江。郦道元《水经注·溱水》云:“武溪水出临武县西北桐柏山,东南流……迳临武县西,谓之武溪。”“武溪水又南入重山……悬湍回注,崩浪震山,名之泷水。”[16]廖燕为广东韶关人,寺名取“泷”字,应是为了表明其出处,加“灵”字,以示为梦境。
参考文献:
[1]蔡升奕.廖燕从军性质考[J].韶关学院学报,2011(3):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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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晋书[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二五五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165.
[12]邵廷采.思复堂文集 [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二五一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393.
[13]钮琇.觚剩续编[M]//续修四库全书:第一一七七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09.
[14]胜朝粤东遗民录[M]//丛书集成续编:第 253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8:637-640.
[15]司马迁.史记[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二四四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251.
[16]郦道元.水经注[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五七三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5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