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茜翎,胡海义
(湖南师范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410000)
1900年7月,在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惊天动地的炮火声中,慈禧太后挟光绪皇帝仓皇逃往西安。时在京为官的近代学者兼诗人胡思敬 “随扈不及,挈室避居昌平。尝孤身跨一蹇驴,微服入都,探问兵间消息,返则笔而记之”[1]84。他微服探访而写成的大型组诗《驴背集》[1]84,以诗带注 (每首诗都附有一段注解)详细纪录了这次战乱的全过程。《驴背集》可看作是采写于庚子战乱第一线的新闻诗。
庚子事变是错综复杂的社会政治矛盾长期积累的必然结果。胡思敬以这些矛盾为背景,深入揭示事件的内幕和真相,旨在“痛定思痛,亦毋忘在莒之意耳”[1]84。
这次事变与鸦片战争、中法战争、甲午战争有所不同,战乱首先是从统治集团内部引发的。诗人开篇就写道:“海外燃灰民党众,梦中折翼帝星孤。晋家骨肉参商甚,早兆中原乱五胡。”[1]85戊戌政变后,慈禧太后及一部分王公亲贵,为清除康、梁保皇势力的影响,欲废黜光绪皇帝,让大阿哥溥俊登基,既遭到了“帝党”势力的抵制,也遭到了西方帝国主义的反对。慈禧太后等后党集团觉得力量不够,恰逢以“扶清灭洋”相号召的义和团运动蓬勃兴起,他们认为义和团是一支可以利用的武装力量——外可对付西方列强,内可对付“帝党”势力。于是,“枢使联翩出国门,怀中密诏语微温”[1]86,慈禧太后“遣协办大学刚毅、刑部尚书赵舒翘、顺天府府尹何乃莹,先后出京观釁(义和团)……刚毅还朝,密奏拳民志在拒敌,非叛逆可比。今已俯首受约,不如因而用之,太后默然”[1]86,遂有“八王贵宅锦城边……自开军府弄兵权”[1]87的闹剧,“后党”“招抚拳匪为团民,恐诸团游散无归,命载勋为统率义和团大臣,载澜、刚毅、英年佐之,于是庄王府设立总坛,聚众至三四千人,倾公币赡养之。凡五城散团,乃新从匪者,皆令赴王府报名注册”[1]87。至此,“后党”势力收买了义和团,并承认义和团的合法地位,义和团遂受后党的节制和遣用。
义和团仇视洋人,凡和洋人相关的东西一律扫除,他们拔电杆、毁铁路、烧教堂、杀洋人和教民,西方列强以保护使馆和侨民为借口,要求清政府剿除义和团,并计划向北京派兵。而满清政府和军队偏激的做法更为帝国主义进兵北京提供了契机,他们干了三件火上浇油之事:一件是“杉山记室自翩翩,惨死殊方亦可怜。大道横尸收不得,下愁蝼蚁上乌鸢”[1]88,日本公使杉山外出刺探军情,被义和团和清军截杀,“剖之腹,实以马矢(屎),弃道旁。”[1]88第二件是“弩末徒争一日强,井蛙坐啸亦堪伤。相如叱咤千人废,颈血居然溅大王”[1]88,总理各国事务大臣的奕劻“请各国公使入总署议和,皆迟而不出。德使克林德自负勇敢,辇而先道。遇神机营兵……左右以空枪击之,营兵大噪,队长恩海纵兵邀杀克林德。各公使后至者,闻警皆返”[1]88。第三件是“未干口血遽寒盟,赤子潢池敢弄兵。曾记阴山闻鬼哭,匈奴终未杀苏卿”[1]88,西方列强调遣兵舰到达大沽,慈禧太后召开百官会议,载漪、载勋、徐桐、刚毅极力主张执杀西方各国使臣,慈禧太后又恨又怕,最后决定驱逐各国使臣,限一日之内离京。这些做法加重了事态的危机,英、德、俄、法、美、奥、日等国遂以这些事件为由头,兴师北京问罪。
庚子事变事绪万端,盘根错节,作者不可能将所有的场面和盘托出,而是撷取若干重要情节、镜头并将之串连起来去反映整个事件。诗人以时间和战线为线索,交待了八国联军从进兵大沽到占领北京的过程,体现出驾驭全局的叙事能力。
诗人开局就描绘战场紧张而惨烈的局面,“六国连兵问罪来,大沽门户几时开?自裒战骨成京观,白昼犹闻鬼哭哀。”[1]91官兵惨败, 生民涂炭,“大沽炮台称天险,防守不愈旬,便以输敌。天津既失,官军退守北仓……迨北仓不守,虏骑长驱直入,前后死者四五万人。天阴雨暮,鬼声啾啾。”[1]91
诗人接着写道:“五胡联骑入王都,齐化门开片甲无。欲合烬余拼一战,董逃宵唱幕巢乌。”[1]94“七月二十日,英美兵抵永定门,俄日攻其东北,董祥福与战不胜,启彰义门出走,纵兵大掠而西。”[1]94清兵本来还可拼死一战,不料董祥福弃城而逃,沿途还大肆抢掠。
战火很快蔓延到了紫禁城,“瞿鸟鹆来巢帝出奔,啼鸟飞集延秋门。宫车夜逐萤光走,五百射生无一存。”[1]94联军攻破内城,慈禧太后“闻警方晨起,发未及栉,微服登车,载澜御之出德胜门,帝、后、大阿哥,各以一乘随其后……宫娥、福晋,皆攀哭不得随行”[1]94。
慈禧太后到达西安,自觉毁国弃都无法向国人交待,于是想颁布一个罪己诏,“轮台遗恨古今同,六事何曾肯责躬?读到奉天哀痛诏,令人翘望陆宣公。”[1]100然而撰诏枢臣不敢归罪于太后和皇上,便以笼统之词相掩饰,以致贻笑天下①陆宣公指唐代陆贽,他任翰林学士,负责起草文诏,常直言诤谏。。
慈禧太后为息事苟安,任命李鸿章为全权大臣,与联军议和,与列强签订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留得中兴元老在,一生功过在和戎。”[1]100联军“索要大纲,凡二十款,不许增损一字”[1]101。待“和议成,偿款并子母计过九百兆,各省大吏私偿教堂产业,亦不下千万,蓄司农十年所入,不足以抵之,国债之巨,通地球无与较矣”[1]101。
作者又善于在大场面中截取若干镜头,反映帝国主义入侵北京的奸淫抢掠、颟顸愚昧的暴行。如:
“曲槛临湖面面开,内官惊看骆驼来。”[1]95联军占领北京后,随即展开烧杀淫掠,颐和园遭此大劫,“历朝宝物,皆贮其中。至是,敌入踞之,括其所有,用骆驼运往天津,累月不尽。”[1]95
“紫光阁记剩双觚,褒鄂须眉冷画图。”[1]98联军践踏文物,“紫光阁功臣画像,多为敌兵窃去,或剪以糊壁。”[1]98
“美人深坐郁金堂……容光消减带啼妆。”[1]96联军淫掠百姓,“以藉搜查军器为名,白昼入人家,倒箧倾筐,各饱所欲而去。妇女辈皆蓬首垢面,自毁其形,以防不测。”[1]96
“污命夷庭事可悲,咸京无复汉官仪。”清廷官员倍受联军侮辱,“仓场侍郎某为之浣衣,刑部侍郞某为之畚土,御使陈某为之御车,郑某为之剉马草。”[1]97
作者通过细节描写,刻画了人物性格、烘托了环境气氛和揭示了主题思想,使叙述显得生动形象,让人读之如临其境。
“吏部清臞对奉常,九原携手见先皇。”[1]90详述清廷两诤臣许景澄、袁昶反对对西方各国开战,邀功心切的端郡王载漪对他们怀恨在心,诬其为联军的内应,假传旨意逮捕了两人,绑赴西市。“临刑时,故人僚友皆往哭之。昶张目叱曰:‘都城破,诸公义当死难,地下相见有期,何哭也。’景澄从容整冠带,向北叩头谢恩,无怨色。次日,下诏暴二人罪,但云办洋务不善,负朝廷恩,无他语。”[1]90生动刻画出许景澄、袁昶等一部分正直官员坚贞不屈、视死如归的浩然形象,也深刻揭露了顽固势力对“帝党”人士的迫害,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虏骑长驱右北平,草间偷活几公卿?八盟甥舅俱无恙,敕勒声中望救兵。”[1]94京城攻破前一日,“九门不闭,防守委之拳匪。日本为各国前驱,沿途击杀乱民,伪为宋军衣铠服之,入城登陴,树国旗,莫有知者。英印度兵从永定门入都,民见印人以黑布缠头,颀而多髯,不肖西洋装束,则咸以为回兵。于是满城谣传马安良帅回兵数千人入卫,或又以为蒙古勤王之师,俄而前门破,使馆围解,溃兵四出逃窜,始知都城已陷,男妇老稚相携出城,田野之间,血肉践藉,衣饰委弃盈道,无俯拾者。”[1]94日军入城登陴,树国旗,竟莫有知者;英属印度兵竟被误认为是拱卫京城勤王的回兵、蒙古兵。这又是何等的荒唐和可悲!
“午门宣诏集臣工,分隔何由效小忠。”[1]87记录了慈禧太后召开的一次百官会议:
(太后)传旨召百官会议,班既定,载漪进曰:“拳民出死力为国宣难……夷兵所恃者火器,神拳复能制之,此天赞我也,必用之。”兵部尚书徐用仪曰:“不然,国将兴,听于人;将亡,听于神。且敌强我弱,不可釁自我先。”吏部侍郞许景澄曰:“尚书言是也,以一国挑釁列邦,使彼协而谋我,势将不敌。”徐桐、刚毅斥之曰:“此南人邪说,堕军实而长寇仇,不可信也。”庄亲王载勋,辅国公载澜、崇绮,皆袒载漪。庆亲王奕劻,武英殿大学士荣禄,协办大学士王文韶,恶匪党而不敢直言……太仆寺少卿张亨嘉、翰林院侍读学士朱祖谋越班切谏,太后厉声叱之,左右麾二人退。[1]87
这段记载生动反映了王公大臣们之间的争斗。载漪刚愎自用,徐用仪、许景澄据理力争,徐桐、刚毅蛮横无理,载勋、崇绮狼狈为奸,奕劻、荣禄明哲保身,张亨嘉、朱祖谋奋起直谏,慈禧太后专横淫威,无不刻画得活灵活现。
作者陈述主体事件的同时,对相关的材料也加以说明,以补充、衬托主体事件,使叙述更加周详严谨,让读者更好地了解真相,体会作者的创作主旨。
“万戟森然拥百神,神言箕尾是前身”[1]86,说的是义和团于城市乡镇遍设神坛,坛旁刀戟林立,“自言有异术,能诵符咒,闭枪炮火门,临阵时神降其体,刀斧斫之不入。所事神若杨戬、哪咤、洪钧老祖、骊山老母诸名目……所谓老祖师、大师兄者,端坐其中,被(披)发舞剑,作巫言。”[1]86这一段材料让读者明白义和团因何能迷惑民众和一部分满清官僚,得到“后党”及民间的支持而发展迅猛。
“巫语荒唐杂梦谣,明时不信有人妖。”[1]89说的是义和团与联军在紫竹林大战,慈禧太后急欲散宫币犒士,“拳民负义勇自陈,不愿受赏,愿得一龙二虎头……一龙,谓今上①光绪帝。也。宣战初,上持诏不肯,后闻事已决裂,见许景澄执其手而泣,盖知用兵非中国利,而事权不属也。”[1]89这一段材料反映了光绪皇帝也知势不可战,然已成“后党”集团众矢之的,被慈禧太后所挟持,手无寸权,无法阻止国难发生。
“别倚承明辟直庐,八司马尽握兵符。复仇自是春秋志,曾见累臣衅鼓无?”[1]92载漪、徐桐、崇绮、赵舒翘、启秀等人“以平戎为己任,意在尽戮各国公使,闭关谢客以成大一统之治。一日坐堂皇,相对食瓜,闻天津不守,皆失色,乃议停攻使馆”[1]92;“既而敌久不至,董福祥受载漪指,复以大炮环攻”;“已而北仓陷,裕禄走死,于是官军围攻使馆已匝月矣。时方盛暑,兵匪骸骼载道,炮声隆隆日夜不绝,子弹落宫禁中,屋瓦皆震。……(太后)从荣禄计,令总署章京舒文,手白旗诣使馆讲和”;“或言于载漪曰:‘敌粮尽且出降,宜杀之以灭口,毋令致死以报今日之怨也。’载漪然之。命军士日夜环守,严拿汉奸,断其接济,西什库围攻如故。”[1]92-93这段材料揭示了这些擅权自重的王公贵戚愚昧无知、胆怯心虚的丑恶嘴脸。他们朝三暮四、出尔反尔的做法使局势陷入了不可挽救的地步。
“一局苍黄棋劫死,官家养贼成骄子。琅珰驿上闻铃声,射杀妖狐血痕紫。”[1]99以慈禧太后为首的满清政府对义和团反复无常,初镇压,后笼络,继利用,再剿除,将其玩弄于股掌之中,交待了义和团可悲的命运:
朝廷办义和拳诏书,前后反复,不类一人一时所为。始曰“乱民”,令中外发兵捕之。已闻诸匪势盛,阴以权术笼络,练为乡团,又曰“团民”,曰“拳民”。既而载漪用事,倡议主招抚,直以“义民”呼之。前奉诏讨贼,若聂士成、梅东益诸人,皆得罪。及北都沦陷,乘舆播迁,太后恨义和拳刺骨……于是指义民曰“拳匪”。[1]99
新闻诗 “是以听闻的时事为题材而创作的诗歌”[2],具备新闻和诗的共同要素。组诗一出现就带有新闻的特征,它多为“诗史”意识比较强烈的诗人所采用,用以记录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重大的社会事件。近代中国处于多事之秋,复杂的政治社会事件层出不穷,许多爱国诗人不仅成为事件的见证人,甚至还参与到事件之中,所以近代诗坛上涌现出了“组诗热”现象[3]。这些组诗少则几十首,多则几百首,基本上是四言绝句,以反帝反封建、救亡图存等政治军事事件为题材。由于这些事件复杂,仅靠诗歌本身,无法记录得详尽具体,于是诗中频繁使用注,往往“注胜于诗”,即注的字数和篇幅往往超过了诗的本身。胡思敬的《驴背集》就是这样典型的组诗。
怎样用诗歌来记录时事,既保证诗歌本身的审美特性,又能深入、迅速、准确地反映复杂的社会现实?《驴背集》为新闻诗的写作提供了一个两者兼顾的范式:第一,组诗中的每一首诗都保持了诗的审美因素,即平仄押韵、用事用典、凝练跳跃、形象生动。第二,组诗不是“诗”的简单组合,是诗人面对复杂的社会事件,以若干“小诗”加以记录,然后按照事件发展的逻辑将这些小诗串连起来,可以深入反映社会现实。第三,组诗具有“文件夹”式的功能,可以贮存随时随地采写到的、数量众多的“文件”(即“小诗”),具有其他诗歌形式所不具备的机动性和灵活性,可以快速地反映社会现实。第四,依诗作注、以注解诗可以解决“诗”因凝练性和跳跃性很难顾及事件的细节的困惑,发挥“注”表达随意和自由、长于叙事状物的优势,对“诗”无法顾及的细节进行充分描写,可以准确地反映社会现实[4]。
《驴背集》是“采写”于战乱第一线的新闻诗,对战地新闻采写,具有启发和借鉴意义。1900年发生于中国的这场空前的国难,其间经历过的人无疑有千千万万,却很少有像《驴背集》这样详细记录战乱、反映战乱的作品。这说明要想得到战场的第一手材料,真实地反映战争,“做一名战争见证人”,就必须有胡思敬这样敢入深入战争第一线的勇气。胡敬思当然不是我们今天身负使命的战地记者,然而他敢于“微服入都,深入战争前线,机智冷静,探问兵间消息”,冒着可能被枪弹夺去生命,或被侵略者抓获充当杂役的危险,获得了“局外人”无法得到的鲜活材料。他又能“返则笔而记之”,及时记录所见所闻,整理了从战争前线得到的鲜活材料,在梳理研究的基础上,进行深入阐析,写成了反映庚子战乱的诗史之篇《驴背集》,让人们知道战争的真实情况,反思这场国难所带来的耻辱和教训。
参考文献:
[1]胡思敬.驴背集[M]//庚子事变文学集.北京:中华书局,1959.
[2]泉名.修身治世诗之教[J].知音汇,2014(3):93.
[3]钱仲联.清诗三百首[M].长沙:岳麓书社,1994:7.
[4]宁夏江.近代诗歌的纪实性及其影响[J].重庆社会科学,2012(6):63-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