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视域下祥子命运的悲剧探析

2018-04-02 16:20潘有娣
韶关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祥子虎妞拉车

潘有娣

(广东松山职业技术学院 图书馆,广东 韶关512126)

有人总结新中国老舍研究的优秀学术成果时,列举了新时期学术界对《骆驼祥子》的重新阐释,以及进行文本细读,重新挖掘经典作品《骆驼祥子》的丰富内涵所取得的不菲成果[1]。在尊重历史、解放思想、回归艺术的研究背景下,与删改本或改编本相比,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倾向于认同《骆驼祥子》原作的不可替代性和积极尝试对祥子悲剧命运的多角度解读,并在有关祥子人物形象的创作方法、剖析手段、心灵栖息或者说家园意识等方面展开理性的批评与反批评,取得了一系列令人瞩目的研究成果。这些成果丰富了经典的内涵,促进了经典的阅读,体现了经典的魅力。笔者试图分析祥子的身世、追求、人生遭际,从祥子的人格特征、社会关系、人生轨迹、历史宿命以及祥子悲剧的现代启示等多个侧面进行探讨,以期进一步贴近经典,感悟人生,启迪心灵。

祥子本应该是个理想的洋车夫,最终却因为没能做稳体面的高等车夫而堕落了,成了一个“还有口气的死鬼”[2]358。在长篇小说《骆驼祥子》中,祥子一出场就已成年。他聪明、努力、有志愿、不怕吃苦,“他仿佛是在地狱里也能做个好鬼似的。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便跑到城里来。”[2]4-6祥子的童年、少年、青少年时代是一个谜。他生长的“乡间”在哪?他何时失去父母?他都有哪些亲戚朋友?有无叔伯兄弟、姑舅姐妹?失去几亩薄田之后,他靠什么生活?他通过什么渠道,得到谁的帮助而“跑到城里来”?他在“乡间”生活了十几年,为何没有一丝一毫的思乡情结?这些都有待细心的读者从字里行间去搜寻、去思索、去推敲,去假设、去验证、去破解。

祥子健壮,祥子诚实,祥子进城后几乎做过“凡是以卖力气就能吃饭的事”,但他很快发现,“拉车是件更容易挣钱的事”[2]6。祥子知己知彼,脑筋好使,在进城历练两年后,终于认准了自己的理想职业,迅速做好了职业生涯规划,并且只用了两三个星期,就掌握了拉车的技能。

祥子天生就是做高等车夫的料。因为敬业,因为选对了职业,因为身体健壮又肯动脑子,他理所当然地成为拉车的行家里手。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就在二十二岁那年,他买上了新车。祥子在自己设计的职业生涯上迈出了成功的一大步!“拉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这样下去,干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买辆车,一辆,两辆……他也可以开车厂子了!”[2]15

但是,身处乱世的祥子没能认清军阀混战、社会动荡、政治失控、信仰缺位的严酷现实,明知拉车出城一定有危险,他还是抱着侥幸心理,为了两块钱——“平常只是两三毛钱的事儿”[2]19,出了西直门,结果连人带车被混战中退却的兵们俘掠了去。他视为命根子的车,没了!就连穿着的白布小褂和那套阴丹士林蓝的夹裤褂都被兵们掠夺了。挨了兵们的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还要给兵们当苦力。这是祥子人生中遭遇的头一回重大挫折。但凭着机灵、运气及对兵们退却时绕了许多天的山路和渐渐出现的平地等周边环境的熟悉,祥子逃出了那群只会跑路和抢劫的兵们的掌控,还顺手从兵们那里牵走了三匹骆驼,并顺利脱手,换来三十五块现洋,这虽然离他的追求——再弄上一辆车,才只有三成的希望,但毕竟十分幸运了。祥子人生第二遭重大挫折是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下的,藏在闷葫芦罐里,预备着买车的几十元钱被孙侦探敲诈了去!买车的希望再次落空。可偏就在此时,祥子又被摊上了婚事,车厂老板刘四的女儿虎妞不惜和家长闹翻,硬要贴钱嫁给他。婚后,祥子连热衷的职业——拉车,那一点点的自由都受到了限制。虽然最后虎妞拿出私房钱,替他买了一辆二手车;但很快,随着虎妞难产去世,那辆起初在祥子看来就不吉祥的车,为了给虎妞办丧事,不得不卖了!这是他人生之中遭遇的第三次重大挫折!从此,祥子一蹶不振。“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自掘坟墓,“埋起这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2]361

祥子的悲剧具有深刻的个人因素。在宗法势力仍未退场,民族资本受到买办资本挤压,国家、民族深处内忧外患生死存亡之际,祥子竟然连“乡间”乡亲都不闻不问、不理不认,直把谋生的工具(“人力车”)或手段、职业(“拉车”)当作人生的目的和意义,家国情怀荡然无存,因此消解了人生真正的价值意义。祥子自始至终没有“故乡”、没有“乡愁”、没有家国意识。祥子到底来自何方?为何在全知全能的叙述者笔下,当“生长在乡间”的祥子陷入“只会跑路与抢劫的兵们”的控制这一困境中,跟着兵们跑东跑西,跑到京西一带时,仅凭出现的骆驼这一信息,他就能依据物产、地形、地貌,准确地判断身陷何处,并精准地规划逃跑线路[2]25-26,却为何不会触景生情,产生一丝一毫的乡土情结呢?或许只能如此理解——《骆驼祥子》确实存在“虚假的城乡结构”[3],所谓《骆驼祥子》是讲述“一个农民进城的故事”[4]纯属伪命题。

祥子生活在军阀混战、下层劳苦大众缺衣少食、社会秩序濒临失控的乱世,他一心想做顺民,凭借个人劳动养活自己,并通过节衣缩食挣出一辆用于改善生计的洋车。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这样的愿望十分美好,只是如此低层次的生活要求和生产愿望与残酷的社会现实有些脱节,尤其是当祥子信心百倍地谋划他的个人生活和奋斗目标的时候,反差太大。祥子和其他洋车夫们一样,“他们想不到大家需立在一块儿,而是各走各的路,个人的希望和努力蒙住了各个人的眼,每个人都觉得赤手空拳可以成家立业。在黑暗中各自摸索个人的路。祥子不想别人,不管别人,他只想着自己的钱与将来的成功。”[2]111祥子有的是自信,有的是自尊、自傲与自恃,他没想到将来可能的失败,他没有“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的意识和觉悟,在冰冷的社会环境中,祥子虽或能略微体会到人间的一丝温情,但他冷酷的内心世界条件反射般地抗拒亲情、友情和乡情。祥子的社会关系出奇的简单——没有父母,甚至没有其他任何亲友,连自己的生日也不知道是在哪一天,没有哪一位远亲或者近邻能知冷知热地关心他,给他温暖。

自尊、自傲又自恃的祥子也有烦恼,也会摊上麻烦事。当被虎妞爱上,情感误入罗圈胡同时,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过错——“毛病似乎是在他太老实,老实就必定吃亏,没有情理可讲!更让他难过的是没地方去诉诉委屈……平日,他觉得自己是头顶着天,脚踩着地,无牵无挂的一条好汉。现在,他才明白过来,悔悟过来,人是不能独自活着的。”[2]127确实,祥子并不是生活在真空中,他可以没有父母兄弟,但他不可能没有一切社会关系。

很显然,祥子最可靠的社会关系就是人和车厂老板刘四爷和他的女儿虎妞。人和车厂可以说是祥子的家。在买上自己的洋车之前,祥子拉的是人和厂的车;在买上自己的洋车之后,祥子拉散座时仍住在人和车厂;即便祥子拉上了包月住宅门了,但辞掉包月再去拉散座时,依旧回到人和车厂来住。祥子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自己乐意,都毫无疑问地能住在人和车厂。这并非因为祥子与刘四爷有亲戚关系,而是因为“祥子是把好手”,只要祥子住在人和车厂,“院子和门口永远扫得干干净净”。祥子勤快,祥子真诚,祥子不讲价钱,那发自内心而外化为行动的爱劳动的优良品质,使他得到了人和车厂老板刘家父女的认可——“当祥子去拉包月的时候,刘家父女都仿佛失去一个朋友。赶到他一回来,连老头子骂人也似乎更痛快而慈善一些。”[2]51

祥子爱北平,把北平当作自己的家。“没有父母兄弟,没有本家亲戚,他唯一的朋友是这座古城。这座城给了他一切……这里有的看,有的听,到处是光色,到处是声音;自己只要卖力气,这里还有数不清的钱,吃不尽穿不完的万样好东西。”[2]45这个家很大,落脚点却是人和车厂。不论是车被抢、人被拉伕,最后侥幸逃出时,还是从杨宅辞掉包月,或者因为曹宅主人遇上麻烦搬离北平而祥子丢了包月时;他下意识地想到的就是回“家”——除了人和车厂这个家,祥子“没有别的地方可去!”[2]175

祥子还有其他可依靠或可相互支援的社会关系,其中比较靠谱的是曹宅的主人曹氏夫妇,曹先生和曹太太,以及曹宅的女仆高妈;甚至包括曹宅的邻居王家的车夫老程。

可是祥子过于自信了。平日里和最后时刻,他都满不在乎地鄙视、主动放弃或断然拒绝所有能带给他正能量,以及可以抱团取暖的缘分与机会。只有当厄运降临时,他才短暂地、或者说一闪而过地、感到左邻右舍的可爱,包括平日并没有什么交情、也不十分佩服的老程,却能在一闪念之间让“祥子觉得……完全可爱了。坐在那儿,说不出什么来,心中可是感激,亲热”[2]163。

祥子的悲剧,多半由于没能正视、更没能亲近那些有缺点、但同样可爱的“老程”们。

祥子具有运动员的体格,这是他恃强的资本。健壮的体魄,灵活的手脚,洋车夫的职业,是造成祥子盲目自信的内外因素。祥子疯狂的恋物癖——拥有属于自己的洋车,在自恃健壮、自恃技高一筹的自我期许中使之固执、认死理、目空一切、外强中干的性格特点暴露无遗。

祥子是一个矛盾体。在节衣缩食、攒钱买车上,他意志坚定——“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才赚出那辆车……在他赁人家的车的时候,他从早到晚,由东到西,由南到北,像被人家抽着转的陀螺;他没有自己。可是在这种旋转之中,他的眼并没有花,心并没有乱,他老想着远远的一辆车,可以使他自由、独立,像自己的手脚的那么一辆车”[2]4,这也反映出祥子恋物癖的疯狂性;在面对社会冲突、责任担当上,他意志薄弱——“凭什么?”[2]23“我招谁惹谁了?!”[2]152祥子如此苍白的质问与其说是无力的反抗,倒不如说是欲诉无门的绝望与退缩,恰好反映出祥子性格的软弱性。当攒钱买车还算顺利时,祥子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他自尊、他自傲、他自恋、他自恃。当攒钱买车遭遇挫折或失败时,祥子的失落感就甚具破坏性,他自私,但不自怨,反而怨天尤人。他甚少自省,最后唯有穷途末路而自暴自弃。

自卑、自傲、自恋、自恃、自苦、自私、自暴自弃,这些都是祥子人格复杂性的体现。“人格是构成一个人思想、情感及行为的特有模式,这个独特模式包含了一个人区别于他人的稳定而统一的心理品质。”[5]无论别人如何当面骂他“臭拉车的”[2]199,“受苦的命!”[2]216祥子都我行我素,无怨无悔地坚守他的职业选择,毫不含糊地宣誓他的身份认同——“我会拉车,我爱拉车!”[2]219面对虎妞不许他拉车的阻挠,祥子针锋相对,态度坚决,目标明确——“拉车,买上自己的车。”[2]228祥子愿意通过付出汗水来养活自己,他不愿意通过任何乞怜于他人的方式来获取施舍而失去人身自由——“赶到别人给你钱呢,你就非接受不可;接受之后,你就完全不能再拿自己当个人,你空有心胸,空有力量,得去当人家的奴隶:作自己老婆的玩物,作老丈人的奴仆。一个人仿佛根本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只鸟,自己去打食,便会落到网里。吃人家的粮米,便得老老实实的在笼儿里,给人家啼唱,而随时可以被人卖掉!”[2]218-219这时的祥子是何等的清醒!

面对陷于困境、急需他伸出援手的小福子,祥子选择了逃避——“‘搬走!’他狠了心,在没有公道的世界里,穷人仗着狠心维持个人的自由,那很小很小的一点自由。”[2]295面对夏太太的诱惑,“他木在了那里。他的胆气,希望,恐惧,小心,都没有了,只剩下可以大可以小的一口热气,撑着他的全体。这口气使他进就进,退便退,他已没有主张。”[2]311面对他人的享受,祥子十分羡慕——“我要有更多的钱,我也会快乐几天!跟姓阮的一样!”“金钱闪花了祥子的眼睛。他把阮明卖了六十块钱。”[2]358这时的祥子又是何等的糊涂!何等的堕落!

有人认为,祥子的独立精神表现在,他虽然献身于把自己卖做驮别人的牲畜这样一种“低贱的”工作,却决不会因此失去人类的尊严,这一工作也绝没有使他感觉到自己比所拉的客人有所不如[6]。这就是人格的力量。其实,职业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从事任何一种正当的职业都不妨碍追求人格的高尚,都必须而且能够维护人类的尊严!

祥子的最大悲剧在于他出卖了他人,从而也出卖了自己的人格[7]。“当他像犹大一样卖人得钱的时候,也是他完全丧失道德的时候。”[8]祥子在自暴自弃中完成了自我毁灭。

祥子的荣光在于成为高等车夫,祥子的幸福在于拥有自己的洋车。祥子的荣光非常短暂,消逝于散兵、暗探和情感纠葛的多重夹击中;祥子的幸福同样非常短暂,失落于兵匪、侦探和身不由己的层层剥夺中。

祥子是穷苦出身,他十八岁之前的事迹已不可考,十八岁之后他都在做苦工,无非做些推、拉、扛、挑的诸般力气活。最后他无师自通,认准了拉车这一行。从赁车拉散客开始,再拉包月,渐渐成就了高等车夫的美誉。由于勤快,由于健壮,由于拉车技术高人一等,还由于节衣缩食,他二十二岁时就拥有了自己的洋车,达到了他人生和事业的顶峰。但随着洋车的被抢,积蓄的被敲诈,以及再次拥有的洋车不得不出卖,祥子迅速走向自我堕落和自我毁灭。

祥子的人生轨迹表明,倘若生命的意义完全转化为劳动工具,那么物化的生命意志必将吞噬人生,使人生变得毫无意义。

平常人,哪怕就是像祥子似的下层劳苦大众都有享受生活的权利,而且,享受生活是过程性的,是线状的,不间断的。虽或有起有落,但平常人不求大起大落,也不希望死水微澜,而渴望保持一颗平常心,即使在大风大浪面前也力求波澜不惊。祥子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但祥子选择的生活却像一条抛物线,高抛之后就迅速跌落。究其原因,主要是祥子的快乐具有工具性,而缺乏日常生活性。

生活是丰富多彩的,祥子也曾领略一二。祥子爱北平,爱天桥,就是因为“这里的说相声的,耍狗熊的,变戏法的,数来宝的,唱秧歌的,说鼓书的,练把式的,都能供给他一些真的快乐”[2]213。但是祥子寻求快乐的动力缺失,感悟快乐的能力有限,创造快乐的活力不足,其实平淡的日常生活为祥子的安身立命预留了足够的生存空间。人和车厂可以存身,曹宅可以存身,就是像雇佣老程做车夫的王家那样的宅门都可以存身。不过,祥子没往这方面想,更没有放弃买车的“野心”,他不愿谨小慎微地挨过“寒冬”,而意气风发地为实现买车的目标倾尽心力。

当然,主观的愿望离不开个人的努力和客观的条件。即便祥子就是一把好手,要想在精明的刘四爷眼皮底下安安稳稳地做事也得长长心眼,要不然,刘四爷会毫不客气地“把祥子撵出去”[2]60。而要在曹宅或像王家那样的宅门存身,大体的情形也类似:人要可靠,做事要勤快什么的。这些,祥子完全做得到,可是祥子却没往这方面想。

因此,祥子的悲剧还在于他一门心思地想着如何赚钱,却从没考虑过该怎样享受生活。如果说祥子朴实、勤劳、没有机心、不会作伪的性格是与生俱来的,那么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性格,才使得唯利是图的刘四从心底里认可并接纳了祥子。祥子在刘四经营的人和车厂中走进又走出,走出又走进。这中间,无论是否租赁人和车厂的洋车,祥子都可以住在人和车厂,刘四也巴不得祥子一直住在人和车厂。这件事,对于刘四来说,是有利益考虑的。因为祥子不是白住在人和车厂。祥子是闲不住的人,他有一种舍我其谁的强烈的责任感,这种责任感连祥子本人都没有自觉地意识到,而成了他的一种生活习惯。一回到车厂,汗一落下,祥子就当仁不让地做好洋车的清洁维护和车厂的整洁卫生工作。这一切在祥子看来,又是天经地义的,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在这件事上,刘四和祥子的认识截然不同,前者算计利益,后者却毫无心机。

勤快而又毫无心机的性格可以确保祥子安安稳稳地住在人和车厂。不过,没有心机的祥子却因为缺乏明确的生活目标而被动地卷入了利益之争,最终遭到刘四扫地出门的报复。只是那些由刘四女儿虎妞强加给祥子的“利益”却是祥子无论如何想不到,也不会去想的。祥子性格耿直,意志薄弱,又不善于揣摸他人心理,更不会对他人进行设防,最后被抛出了由他自己设计的没有明确生活目标的人生轨道。

祥子似乎因为不求稳妥守成,极力张扬个性而注定失败;又似乎因为看不到社会变动,一味固守传统而导致最后失败。

祥子的张扬个性不在公共领域而在私人领域。公共领域需要个性的张扬,力量的统治,但不是祥子式的个性与力量。经济层面的公共领域,无论是买办资本、还是民族资本,都在寻求力量的统治:技术的、管理的、市场的,机械化的或半机械化的,但不是祥子式的仅限于身体的、手工的、个体的、劳力的;政治层面的公共领域——这时主要体现为军事斗争,不管是蒋桂冯阎,还是奉、直、鲁系[9],各路军阀都在展示肌肉,比拼铁拳,但这些又不是祥子可以理解的,因为《骆驼祥子》中“所有的人都没有革命的要求”[10]。祥子的个性和力量完全是个人主义的,与当时从封建半封建社会中萌生出来的资本主义及其倡导的个性与力量不可同日而语。

祥子看不到社会变动,认识不到顺应生产关系变革发展潮流的必然规律,这和他所接受的教育有关。他是文盲,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他能够从出卖力气的苦活累活中,认准拉车这一行更适合他,已属难能可贵——他根本不可能从洋车夫与汽车夫的日常冲突中感悟或判断出一种迥异于自己所熟悉行业的、新生的、更加进步的、更有发展前途的生产关系,并改弦更张、重新选择职业。在这一意义上说,祥子的悲剧主要是社会造成的。因为即使祥子认识到做汽车夫比做洋车夫更有前途,而摆在他面前需要他去克服的困难也还很多。首先,他必须改变固执、认死理的性格。如果他一味认定拉车更适合自己,那就不需要其他理由,祥子依然是洋车夫。因为只要祥子内心抗拒,又没有人非要他成为汽车夫,那么所谓祥子命运的改变,一切都无从谈起。其次,祥子要为转岗在金钱上做好必要的积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社会没有为祥子转换职业岗位提供必要的条件和渠道,比如社会没有为祥子转岗提供培训的机构、设施、设备、教练,以及相应的资助和可以上升的通道,等等。

社会的急剧变化引起新旧道德观念的交织、冲突与磨合。适应社会的变化,新兴的各阶层的思想意识、行为规范和评判标准都在和民风民俗、传统规范争抢市场,攻占舆论阵地,夺取话语权。清初民末以来,国门初开,域外文化入侵,各种思潮交相激荡,在此背景下,受传统伦理规范管束的祥子无法适应新的伦理道德观念的变化。新的观念令他炫目、迷惑,不知所措,又跃跃欲试。“他自己既像个旧的,又像个新的,一个什么摆设,什么奇怪的东西;他不认识了自己。”祥子眼中的虎妞“也是既旧又新的一个什么奇怪的东西”[2]207-209。这些犹如意识流般的叙述无疑包含着对虎妞,同时也对祥子自己不可理喻行为的否定。虎妞可以无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擅自主张,坐上花轿,“没和父亲过一句话,没有弟兄的护送,没有亲友的祝贺”[2]207,径直把自己嫁了;而祥子根本就不是这一类人——哪怕在刘四盛怒之下,也认同祥子——是个老实人:“老头子有点纯为唬吓祥子而唬吓了,他心中恨祥子并不像恨女儿那么厉害,就是生着气还觉得祥子的确是个老实人”[2]200。不仅仅是祥子在处理与虎妞关系上,态度的暧昧或者行动的犹豫不决而令所谓的 “纠缠”越缠越紧,最后变得无法收拾;更重要的是,接受了小资产阶级伦理道德熏陶的虎妞,与固守传统伦理道德规范不甚彻底的祥子,两人根本无法对话。他们分属于不同的阵营,在思想道德、伦理行为上没有共同语言。祥子的悲剧,起码在道德层面存在不按同一规则出牌、而使之为旧道德所绑架的因素。

造成祥子悲剧的社会土壤虽然一天一天地被铲除,但即使到了今天,祥子悲剧仍有其不可忽视的价值意义。祥子的悲剧不仅为我们做好当前的社会公德、家庭美德、个人品德和职业道德建设提供了素材,而且具有重要的警示作用和启示价值。祥子悲剧的当代启示,体现着经典作品的艺术形象超越了时空的限制,必将拥有永恒的魅力。

参考文献:

[1]方园,谢昭新.老舍研究 60 年历史审视[J].现代中国文学论丛,2011(10):90-97.

[2]老舍.骆驼祥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3]王桂妹.《骆驼祥子》:虚假的城乡结构[J].文艺争鸣,2011(15):53-59.

[4]邵宁宁.《骆驼祥子》:一个农民进城的故事[J].兰州大学学报,2006(4):14-20.

[5]张厚粲.心理学[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185.

[6]陈思广.在生成与转向间——1936~1966年《骆驼祥子》的接受研究[J].学术论坛,2011(10):166-170.

[7]陈思和.《骆驼祥子》:民间视角下的启蒙悲剧[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4(3):5-16.

[8]徐德明.《骆驼祥子》和现实主义批评框架[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3):93-108.

[9]刘祥安.《骆驼祥子》故事时代考[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3):234-245.

[10]樊骏.论《骆驼祥子》的现实主义——纪念老舍先生八十诞辰[J].文学评论,1979(1):2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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