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睦楚
(1.云南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与管理学院,昆明 650500;2.浙江大学 教育学院,杭州 310028)
研究近代中国历史的变迁,不能不碰触到近代学生的问题;而研究近代学生的问题,则不能不碰触到近代留学生,由此,留学生成为了研究近代中西文化交流进程绕不过去的一个重要问题,其中缘由是基于留学是拯救国家于危亡的重要途径这一逻辑,这部分群体致力于通过建设新式教育以“吾先觉而后使人觉”的方式以激发国人之良知,[1]26再通过更大群体范围的“国人的良知”的“自我启迪”来完成整个庞大社会的转型。[2]在这一过程中,近代中国留美学生受历史的需要被“抛”向了大洋彼岸,也在异邦被塑造出一种独特的形象,美国对近代留美学生形象的探讨逐渐变得清晰且复杂,形成了基于中美公众视域之下的一套对于留美中国学生的形象认知,也构建了近代留美学生在美国公众视域下的独特面貌。对留美学生群体在异邦所呈现出的某种“面貌”的探讨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近代留美学生的身份形象问题,也有助于进一步认识留美学生在近代中国历史变迁过程中所呈现出的独特面向。
20世纪初,中国莘莘学子漂洋过海奔赴大洋彼岸,美国对于这一学生群体很显然是充满着好感的。1923年美国出版的刊物中就对留美中国学生称赞:“假如我们美国人将赴美的中国人进行等级区分,那么我们将会得出答案——中国的留学生通常是视为最佳的中国人阶层,这或许是由于中国留学生在他们原来的国家已具有一定的身份并拥有一定的声誉。”[3]143北美人士逐渐意识到留学生的重要性而普遍善待中国留学生,或许也是出于让中国留学生感受到美国人民的“善意”,哈佛大学、耶鲁大学、韦斯利安学院于一年之后相继创立了“中国学生奖学金”,有一些美国友好人士则眼光高远,呼吁善待留美学生,例如北美基督教青年会协会主席约翰·穆德(John R. Mott)曾号召美国基督教领袖的基督教家庭友好接待中国留学生,以便让中国留美学生“知晓美国基督教家庭的家庭生活及实际状况,也让中国留学生接触到美国社会中最善良的男女,使中国留学生了解在美国基督教整体中的美国家庭生活和德行。”[4]202对此胡适评价道:“许多基督教家庭响应此号召,这对我们当时的中国留学生,实在是获益匪浅,”[5]152中美两国友谊的种子也随之逐渐生根发芽。这种美方对留美学生的热情逐渐累积的中美两国的深厚友谊,受到留美学生的热情称赞:“在我们国家与美国的相互之间所有的交往当中,美国是我们国家最好的朋友。”[6]具有留美学生身份的陈衡哲对于中美之间相互的关系感同身受,她根据自己留美的经历详细地阐述了两国之间这种“热情的友谊”,她认为“中美文化的长期友谊,萌芽与中国的派遣留学生,而开花结果在于两个民族之间的了解与友爱。这友爱与了解又是史无前例的,因为它不曾遭受到任何战争的创伤,靠着两个国家之间友爱的基础,我国赴美读书的青年们才能以一个正常与善意的态度,去观察书本以外的许多文化色相,对于美国人,他们乃能获得一个更深刻、更普遍的认识。”[7]
实际上,留学生对美国抱有的这类友好感情,在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的顾维钧体会得尤为深刻。1915年未满30岁的顾维钧被政府指派为中国驻美大使,曾在哥大做了一场充满深情的演讲:“我将我所在的哥伦比亚大学视为未来最伟大的大学,更将美国视为孕育这所伟大大学的沃土,当然,这不仅仅是因为美国这个国家占据了世界文化中心的地位;更因为美国是中国留美学生最具温情的、最值得留学生留念的乐园。”[8]1917年12月19日,顾氏又在芝加哥大学建校100周年的纪念会上做了一场演讲,名为“中国与美国”(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演讲中顾维钧回顾了中美双边130余年的贸易交流、87年的传教士文教交流以及73年的政治外交关系的发展,以及延续了近半个世纪的庚款留学教育,他认为在如今国际化潮流汹涌的局势之下,世界上有将近一半的地区正遭受着战火的摧毁,或是人民之间互相憎恨之情逐渐蔓延,但与此不同的是,中美双方却反而是紧密相连的。在过去的时光中,中美双方用诚意的了解及友善的交往化解了双方的误解,也用真诚缔造着友谊及和平。[9]31
但由于各方面的原因,美国对中国各方面的了解仍然不足够,这一点被留美学生所深切地感知到。1921年留美学生所创办的报刊——《留美学生季报》刊登留美生的《旅美杂感》的文章,作者在文中举了一个例子,指出美国对于东方了解的必要性所在。作者回忆到两年前在一个社交聚会当中,一位在美国的妇女青年会职员告诉作者:“因为国际间许多的误会存在,有很多美国人对于中国的事体不甚了解,到各处大讲其中国的各类存在的问题,”这位美国妇女青年会职员表示这实在是很不幸的事,并表示十分同情中国。可是,随后她却立即问道中国有‘冰其冷’吗?中国人现在还吃‘鸦片’么?”[10]甚至在一次美国举行的展览会中,美方将中国妇人所缠的小足鞋作为展览品展览。[11]如此的事件,在美国层出不穷,之所以会出现这类令人啼笑皆非的误会,均由于美国对于中国情况的不甚了解之故。为了使美国人民更好地了解东方国度,1918年年末的美国《瞭望》周刊选出了“圣诞节日必读书单”,其中一本由学者Gulielma F.Alsop所著作的《我的中国时光》(My Chinese Days)被列为美国人圣诞节最值得一读的著作,也一度在美国书店脱销。[12]此类的著作层出不穷,为了使得美国人更充分地了解远东问题,1922年年初的纽约《独立周刊》甚至还专门开辟了一个专栏,如数列出值得国人一读的关于中国的著作。[13]由此可见,除了中国学子对于美国极度的向往之情之外,美国方面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于这批来自于东方的古老的国度的学生缺乏着必要的了解,也需要将中国文化向美国社会介绍。这种同时来自于中西文化融合的使命感,恰恰是中方留学生与留学国度方面需要具备的宝贵精神,一方面成为留学生更好的理解和接受美国现实的重要途径,另一方面也提醒着美国对于中国了解需要不断加深的必要性。
1.弃中与崇西:一种角色的嫁接
留美学生作为“过渡时代”的“过渡角色”,其身份形象被深深镌刻出了一种复杂的形象。留学生在异邦留学的数年时间内,首先不得不面对的“西化”的问题,这种“西化”的现象在美国公众看来无疑是一种“角色的嫁接”。1914年的5月,哥伦比亚大学留美中国学生上演了一场名为“崇尚西方浪漫”(Facor Western Romance)的话剧,剧中塑造出一个由美归国的留学生背弃了中国婚嫁传统——听从父母之命或是媒妁之言,而追寻西式的婚姻价值。哥伦比亚大学张彭春扮演剧中的主角“陈树森(Chen Shu-Seng)”,展现了一系列与中国封建旧式传统斗争的剧目,对留美生两难的内心刻画的入木三分:“在中国他已有了老婆,或是和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子订了婚约。他厌恶这种习惯,常常在想怎样能够以计取胜,不被人骂他‘不义’的方法。可是同时,他又不愿意人家说他太美国化了。”[14]一位美国剧作家埃尔默·雷恩斯泰因(Elmer L. Reizenstein)也到场观看了这出戏,他高度评价道:“毫无疑问,这出剧是纽约本季最有趣的戏之一。”[15]该剧的演出在留学生群体中也产生了很大的回响,颇令人注意的细节是,这一出话剧最主要的观影群体,正是该年度完成学业即将回国的留学生们——与其说这是一种巧合安排,不如说这是一种对于中国现实的提前呈现与抗争演练。1926年,一出由留美学生汇演的话剧也在上演,话剧中讲述了两个在美的男同学去参加一个社交活动,其中一个男同学的举止像女士,两人在舞台上拥抱抚摸,而观众们只能“痛苦地等待着最糟糕的这一刻”,[16]事后,一位留美生在反思1926年的这次话剧表演时,用了“低级趣味”这样的形容词:“除了少数人,在美国的大多数中国留学生都过于轻浮和无所用心,他们实在理解不了这样的东西。要使中国复兴,首先要使他们的头脑、品德和灵魂复兴。”[17]这部分留学生的形象不得已被塑造成为一种类似于果艺专家用嫁接法造出的“中与西”凑体,留美学生此种嫁接的角色在情感与理智层面是偏向美国的,甚至在某些方面是完全抛弃故邦的。[18]
1914年,在美留学生会刊《留美学生月刊》甚至是向全体留学生读者介绍了一本极具特殊涵义的书籍:《东方是东方,西方亦是西方》,该著作描述了森(San,音译)与他的未婚妻在中国码头话别的情景,她对他一次次地重复:不要忘了她。但在美国呆了四年之后,森无论在言行上还是在思想上都变得美国化,对于家庭中两人相处的看法也逐渐发生了改变。这本书籍之后描述道,在森美国化最高点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了美国的生活习惯,无论是在什么样的聚会上,森总是要上台演讲一下,他最喜欢的演讲题材是“世界和平”和“在中国的教会”一类的演讲题目,森甚至自备了一辆福特车,穿起了Halt Mark的美式衬衣,时常吹一吹美国的索士角(Saxophone)。直到森动身回到中国之前,曾到美国东海岸去旅行,遇到了一位来自于卫斯理学院(Wellesley College)的中国女学生,随着他们彼此之间友谊的增长,森渐渐地觉得自己在中国的未婚妻不够漂亮、不够聪明、同时缺乏应有的生活情趣,森在美国的这段日子里内心充满了矛盾,他不愿意回到中国,更不愿意过一种传统的、平凡的日子,可见留学生这种“弃中与崇西”的形象被美国公众刻画得入木三分,自此,留美中国学生被刻画上了“弃中与崇西”的形象。[19]
2.享乐与功利:游离于学业之外
另外,本应是天之骄子的留美学生,在美国公众视域中也被镌刻成为了“享乐者”的形象。由于美国学校中的社交、聚会、足球赛、跳舞等活动把学生时间占去了一大半,留美学生难免缠绵于逸乐,于是相关的公众评论对这一现象深感担忧: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好似一个花花公子,有钱有势;吃不愁、穿不愁、居不愁、内无内乱、外无外患,无所挂虑,无所窘迫,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心闲思淫,于是不得不花天酒地,安享逸乐,看电影、看戏、跳舞等等……和一切逍遥自在的奢侈,差不多成了他们的日常生活。[20]可以说,在国外的留学生有一部分“习异域之浮华而忘祖国之忧乱,虚糜公款于茶楼酒肆,损耗精力于歌舞场中,惟图逸乐,不事正业者大有人在,”[21]有的评论还严厉批评“留美学生中至少有一部分是来混日子的,他们的目的只是一块招牌,中国人听了个‘洋’字,便有三分崇拜。”[22]因此,留美学生们往往被批评为“受了美国盛行的表面上社交的毒”,变得愈加享乐及功利。[23]在美留学生由于受着美国学生群体丰富多彩的影响,逐渐开始对美国的交际文化产生认同,一位多次参加留美学生社团联谊活动的中国留学生甚至认为,这是由于美国“现代派”的生活方式对中国留学生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这一时期美国男女大学生醉心于寻欢作乐,因而美国学生‘开车兜风取乐、爵士舞会、男女爱抚派对’是‘新自由的象征’,因此中国不得不改头换面跟着走。”[24]1918年留美学生社团在《留美学生季报》上更是专门开辟了一份专栏——《留学杂评》,其中很大篇幅对于留学生的现状进行了描述:“留学生有留而实未学者,亦有学而如未留学者。盖言留而实未学乎,则逍遥课外,虚掷光阴,仅仅寄足迹于异邦而未专志于学习也。”[25]
由于长期以来社会巨大的惯性心理定势,留美生过海“喝过洋墨水”理应有鲜花簇拥,但随着时代更迭与人们思维的不断变迁,留学生遭遇到更多的却是冷嘲热讽。就留学生在国外学习的态度而言,一直以来就受到了国内大众人士的诟病,有的人士认为留美生中缺乏士气激荡,所谓留美学生中之佼佼者,有人尽可夫者;有的人认为留学生有师事卑污恶龊之小人者,有公司账目混淆不清者,至于在国外之留学生称颂某督军之功德者有之,为民贼辩护者有之;有的人士还批评了留学生谓其在国外时,尚有慷慨救国之志愿,一入国门,便为腐浊空气所恶化。有的人还严厉指出很多留学生在美留学时期“不务正业”,例如有学物理学而编剧本的;有学心理学而写白话诗集的;有学哲学而讲政治的;有学气象学地质学而讲考据的…….失却了‘为己’的学问之道。[26]甚至有的舆论对这些战时在国外的留学生大加指责:“如今战事纷纷,留学生们万不得已仍可回国,何必流落海外,成为高等乞丐?”[27]
在世人眼中,留学生常常是与手痒眼热、只懂跳舞、趾高气昂的“骡子”划上等号,既不属于中国固有文化又不属于美国文化。国内甚至专门刊登一则漫画,讽刺“普通之留学生回国不知救国,惟善用抽水马桶”,[28]30用来说明留美学生在美国所度过的安逸享乐、骄纵奢侈的留学生活。留学生秉祥从“留学与救国”的角度入手也提出自身的看法:“看罢!现在的政府中高级官员,大学中高等教授,社会上高等流氓(名流盖流氓之别名)已经多半是留学生出身了,可惜国家依然被人欺凌着,文化依然是这般幼稚,社会上种种事业依然被外国佞人所操纵,留学生对于国家的贡献在哪里呢?——坐汽车、住洋房、着西装,总而言之无非是提高了中国社会的物质享受欲,招摇撞骗,自欺欺人而已。派送留学生决不是国家的根本大计,只是文化落后者万不得已的救急办法”。[29]
3.歧视的遭遇:华人社区的以偏概全
“黄种能变白种乎?”[30]这句话不仅仅意味着黄种人得以成功的融入美国社会,更是意味着在美的留学生们不再被视为“黄祸”,在美的中国留学生也理应受到应有的尊重。对于大部分未能够走出国门的美国人而言,对中国人的想象往往是基于一些形象的描述,从而构建起的是一种关于中国人这一群体复杂的印象,他们大多通过与日常中所见到的中国人得出对所有中国人评价,其中自然也包括对漂洋过海远道而来美国的留美学生的认识。[31]72“中国佬(Chinaman/Chin)”,这一词汇是用以形容在美国打工的低层次劳动中国人,例如洗衣工、饭馆工人及其他贩卖劳动力为生的中国人,带着一丝羞辱、讽刺,甚至是憎恶的情绪,精英知识分子层次代表的留学生,自然也无时不刻或多或少感受到美国大众的轻蔑。[32]事实中,因为白人自身对于亚洲人的优越感,而对黄皮肤的学生不免戴着有色眼镜来看待,基于这一点,留美学生易鼎新就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感受:“白人之妄自尊大鄙视黄人、羞以为伍,今日中下等人民大多以在美华工为主,于是美国民众但凡遇到高尚的黄人,大多“误以为日本人,而不知是中国人,尚有出类拔萃其能力知识等。”[33]由此可见同样作为亚洲人的日本留学生,却与中国留学生有着截然不同的待遇。例如,1912年4月,留美学生团体公开了一份针对在美华人所受到的歧视的声明:“按照美国的第H.B.No.27号条令,中国人在美国严禁与白人通婚——而与此同时在美的日本人、韩国人却不受此条约限制,因此,出于人权平等的考虑,我们反对这一条令的实施,主张将这相关法律保护的对象扩大至整个亚洲民族,而不因为对某一种族有特殊的区别对待从而引起不必要的愤怒情绪。”[34]
当时美国大大小小的唐人街,其中有饭店、有货店,甚至在“地下中国城“(Underground Chinatown)有无数的赌博场所、各类鸦片馆、以及其他不正当人所聚集之地,街道又极其污秽。[35]加之彼时华侨大多衣衫粗鄙、不讲卫生,“日前在美,余之所见各片大失所望且令人发指,自前至尾无一非吾国最下等最污秽之事,捉虱、吸鸦片、缠小足、停棺墙隅,以风水不利而多年不葬,妓院之狎邪、赌窟之欺诈等等毕现白幕之上,乃知吾友所谓更坏于长指甲千百倍之影片之言,且东邻之此等丑事,美邦绝少,望我国国人对于卫生、道德、行为等加以研究改进,勿要因循遗误,边幅不修,致使国中丑态永为海外诟病。”[36]此种海外的各种国人陋习大多有关于中国之国体,绝对为“美人轻视华人之一大原因”,虽然在美华工与在美留学生是两类本质上不同的群体,但在美国人眼中,却由于相同的种族与民族的相似而被紧密地“栓”在了一起。[37]因此,在美留学生大多对公众如何看待自身的形象有种极为复杂的情绪,从而对唐人街也有着复杂的情绪,因为仅仅只通过对在美唐人街华族的考察“根本就无法了解到中国真正的文化和制度”,但事实中这种对留学生形象了解的方式却成为了美国人了解中国人的唯一的来源渠道。[38]80甚至有很大一部分留学生呼吁道:“不要以为你去过旧金山的唐人街、上海或香港,就了解了关于中国的一切。事实上,这些地方并不是真正的中国,就像纽约东区并不代表整个美国一样。”[39]正是由于中国人在美国地位低下这一现实激发了许多留美生的民族情感,使得他们立志改善华人社区的现状,同样身为留美学生的张宏祥则认为以近来留学界而观,有了些许新气象,这些新气象主要产生于留美学生对于当地公益事业的重视当中:“由于在美各华侨类聚而居,离开中国时皆为苦力、洗衣匠工,不知教育为何事。入美而后寄人篱下,更见其绌居住衣着不知修饰,留美生对华侨聚居之处极力设法改良,如纽约波士顿等地,俱有学生担任教书宣讲及童子军等事,此为留美生以担当公益事业为己任。”[40]究其本质,与其说留美生开展“公益活动”的最终目的是改善中国劳工的状况,不如说留美生群体是为了改善中国在美国的形象地位,甚至更为确切的是,为了改善留美生群体在美国人眼中的固有形象。
回顾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主要任务,大致有三项:抹去一段屈辱,争得一份尊严;怀揣复兴梦想,实现一个心愿;重塑民族形象,重振国族雄风,可见中国近现代之于世界领域的形象重要性所在。在中国近现代转型过程中的一系列问题中,不能不碰触到知识分子的问题;而研究近代知识分子问题,则不能不碰触到近代留学生,可以说留学生成为了研究近代中西文化交流进程绕不过去的一个重要问题,伴随着近代中国百余年教育现代化历程,近代留学也已经渡过了一百余年的漫长岁月。在近代“后发外源型”的现实境况下,之所以强调近代留学生在中国现代化过程中的作用,乃因近代中国留学生大多具有一种时不我待、报效祖国的使命感。浩浩荡荡的中国近代化浪潮中,这部分留学生在推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不仅身先士卒找到一条现代化应有之路,更加注意到了国家现代化复兴的应有之义。值得注意的是,这漫漫数百年的中国学生留学史,也是留学生与异邦互为“他者”的互动史,彼此之间既有理解又有依存,既有误解也有摩擦。基于“他者”的视角,西方也因此形成了基于西方自身系统的一套对于近代留美中国学生的形象认知,也因此建构起了一个西方视域中的留美中国学生的独特面貌。事实上,关于西方公众视域下留美中国学生形象的问题不仅是一个现代性问题,而是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跨文化关系的问题,关涉到了近代留美中国学生主体形象的自我确认问题,归根到底也关涉到留美学生在世界观念体系中对自我文化的认识、对自我身份确认的问题。
近代中国留学生在美国公众视域中的形象,有着极为特殊、极为复杂的形象。在异邦的“想象”之下,留美学生似乎褪去了某种“光环”,在各类公众视域中被建构、被塑造、被言说。在这种情况下,留美学生的形象或是受制于时代局限游离于中西之间不知所措、与物质享乐挂上钩、受华人社区以偏概全而并不尽如人意。究竟该如何形塑这一群体自身的形象?究竟该如何在做出对这一学生群体形象的定位?为了扭转留学生在大众心中长期的负面形象,留美学生群体在积极地或通过发表刊物或通过实际活动以改善留美学生群体的形象。部分留美学生指出,留学生想要有志于国家的进步,首必先耐劳团结,且恪守学问之心,例如一部分学生在归国前夕,往往会实习数月或一年,通过这一学习过程,由此,留学生更进一步指出,除了需要耐劳团结之外,留美学生还需要去除心中的官利思想,必须吃苦耐劳,踏实肯干。针对大批留学生,留美学生会刊还刊登了一份名为《留学生之过去与将来》的文稿,指出留美生在其青年时代的留学期间,谁不志存匡济、满怀热诚;而投身社会之时,却又重受“熏陶”,如入“鲍鱼之肆、学业全抛;如堕熔炉之中,壮志消磨,腐化恐后,酣嬉逸乐,”[41]回国之后,这些留学生大多又是“步入官场”或是“徜徉商场”,不免使人发出惋惜的呼声:“嗟乎!我国派遣留学殆已数十年矣,试问留学生之所以吸取外人菁华以灌输文明于祖国而弥补国家社会之缺失者,果何在乎?留学生诚不能辞其咎也,因此留学生之责任当先拔去第一病根——为官利思想之中毒于人心深矣。”[42]
当然,留美学生也并未沉浸在书斋当中,而是积极地寻求一系列实践的途径来建设团体以及改良华人在美国的形象地位。中国人在美国形象并不尽如人意这一事实极大刺痛了留美学生群体敏感的神经,作为“天之骄子、国之栋梁”的留学生群体,无论如何也不愿也不甘承受美国对其的偏见。针对这一的情况,为了提升留学生在美国的形象地位,留美学生相关社团随即发表声明,叮嘱在美的留学生尤其需要注意自身的形象:“一须整饬衣裳。衣服乃交际上最先夺目之事,无论华装布服,奢俭各殊。苟其人为修己自自爱之士,鲜有于一身之内,不力求衣饰整洁者;二须慎重言语,意立言之道首在温恭;三须检点举止,不可低头曲背蹒跚而行一若久病之夫;四须谨慎交游;五须注意身体。”[43]除此之外,留学生更是起而行积极改善华人社区不良现状,早在1909年间,留学生会刊《留美学生月报》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们能够为这个国家的劳工阶层同胞做些什么?”这一“敏感但又很重要(the question of great delicacy)”的话题,收到了无数读者的回应来信,也得到了留学生的热切回应:“为国内和国外中国人的福祉而努力——为改善本国劳工状况而努力”,[44]“所有的在美留学的中国学子都应当肩负起帮助中国劳工的责任来”。[45]基于这样的问题,留学生社团于是开展了一系列改善华侨社区的活动。例如1910-1912年间,少数的留美学生参与到了一项“改善劳工状况的公益活动”(General Welfare Work),随后与1918年成立了“公义社”的固定团体,旨在开始改良华侨社区。[注]所谓“公义社”,则指为留美学生群体所成立的关乎于改良华侨的社团,例如波士顿公义社在于改良在美的中国城。其主要举措有:一方面在于为华工提供教育;另一方面在于为华人工商会提供公益服务;再一方面在于为工人子女提供国民义务学堂的教育。其中国民义务学堂所提供的教育分为四类:(1)为华侨提供英文教育;(2)为华侨商人提供算数学习;(3)为华侨提供中文教育;(4)为华侨提供广东话教育。波士顿公义社自从成立之后,致力于改良中国国民华侨的居住区等一系列活动,已取得相应成效。贺楙庆.波士顿公义社报告[J].留美学生年报,1913,(2).
以上留美学生在异邦被想象出的三类特殊“形象”,虽不能完全覆盖留美学生的整体面向,但却折射出了留美学生于近代中国转型的独特面向,以及留美学生在近代中国所承担的特殊责任。当清末摇摇欲坠的帝国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时,为了拯救帝国衰亡的命运,帝国的统治者首先想到即是向“新式教育”发出救亡图存的吁求。中国的未来在何方?中国目前的景况已经濒临“九死一生之境”“国将衰,则问诊于教育”,这一现实逻辑不断地往后延伸,数十年后以留美生为主体的留学生则主动肩负起了这一“救亡重任”,不可避免地承担起运用西方文明“药剂”,医治中国彼时“顽疾”的历史责任,在这种情况之下,留美学生被“放逐于”大洋彼岸,以期根据国内动态及社会走向西寻“三千年未有之大变”的变革种子,再造国内文明。留学生的自我形象的形塑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历史客观进程与具体文化脉络相互作用的形塑过程,纵观近代中国教育转型过程,留美学生的形象在中与西、文与野、今与古之间来回切换,有时还不得不采纳某种超越个人范围的某种现实适应方式,才能从历史中获得个体生存的可能。诚然,对近代中国留美学生异邦“形象”的探讨并不仅仅局限于某种或者某种形象之中,而是一个必须放诸于近代复杂的历史转型社会背景之下处理的问题,同时也应该摒弃所谓的对近代留美学生形象评述所谓的“批判主义范式”,而更多地力求从微观、个体与内在途径(Internal Approaches)关注到近代留美学生形象的复杂特质,并不断寻求最为可能、最为恰当的解释框架,从而使近代留美学生的形象才能得以形塑成为一种“全面、客观而完整式”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