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全毅
清代,蒙藏地区民众大多信仰藏传佛教,而格鲁派又占据主导。乾隆十五年(1750年),乾隆皇帝正式授权达赖喇嘛统领西藏政教,在西藏建立了政教合一体制。在这种情况下,格鲁派成为中央统治蒙藏地区的重要支柱,正如乾隆皇帝在《御制喇嘛说》中所言:“达赖喇嘛、班禅额尔德尼,中外黄教,总司以此二人。各部落蒙古,一心归之。兴黄教,即所以安众蒙古,所系非小,故不可不保护之”。[1]“兴黄教(格鲁派)以安众蒙古(指蒙藏地区)”作为乾隆时期针对蒙藏地区统治的民族政策,以尊崇达赖、班禅等格鲁派宗教领袖而达到统治藏传佛教信仰之地的目的。
有清一代,西藏格鲁派最高宗教领袖三次进京觐见,其中,顺治十年(1653年)五世达赖喇嘛·阿旺洛桑嘉措进京觐见并获封“达赖喇嘛”称号;127年后的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六世班禅洛桑巴丹益喜进京朝觐密切了中央与西藏地方的关系。对于班禅进京朝觐,汉、藏文史料都有相关记录,1996年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合编并出版了《六世班禅朝觐档案选编》。*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六世班禅朝觐档案选编[M].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1996年。本文引用的藏文史料同时参考《六世班禅朝觐档案选编》相关内容,翻译成汉文时用白话文表述。注释时注明的是藏文史料出处。史学家也从各个角度对六世班禅进京进行过研究,这些研究成果中以恰白·次旦平措、诺章·吴坚所著《西藏通史·松石宝串》*恰白·次旦平措、诺章·吴坚.西藏通史·松石宝串(藏文)[M].拉萨: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1991年。一书最富代表性。该书运用了大量藏文原始史料,对六世班禅进京背景、过程、结果都详细介绍,不过缺乏与汉文和英文史料互证,对清中央围绕班禅觐见的各种安排准备以及在京情况等呈现不充分。该书由陈庆英、索南才让翻译成汉文后,成为大批汉族学者对班禅进京研究的藏族史料基础。其他相关研究,有学者进行过详细梳理、介绍与分析。*柳森.国内三十年来关于六世班禅朝觐研究综述[J].四川民族学院学报,2010年第2期。已有研究成果共性是将班禅进京各个方面都阐述得很清楚,尤其对中央政府研究很充分;大量运用汉文史料,但对藏文与英文史料的运用上有不足。近年来,也有一些青年学者综合运用了以上两部分的研究成果,既大量使用中央政府的汉文史料,又运用陈庆英、索南才让汉译的藏族史料,比较全面地研究了班禅进京。*王晓晶.六世班禅进京史实研究[D].中央民族大学博士论文,2011;柳森.六世班禅额尔德尼研究[D].中央民族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但忽视了英文史料以及对八世达赖喇嘛及当时西藏政局背景的考虑。
国外学者的研究成果比较典型的是英国学者凯特·特尔茨谢尔所著《天路向中华——乔治·波格尔,班禅喇嘛与英国人首次入藏探险》*Kate Teltscher,The High Road to China: George Bogle, the Panchen Lama and the First British Expedition to Tibet[M].London: Bloomsbury Publishing, 2007., 该书运用大量英文史料研究这一时期清中央政府、西藏地方政府、英属印度之间关系与互动,涉及到对班禅进京的研究。*英文史料来自英属印度总督沃伦·黑斯廷斯先后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和乾隆四十八年(1783)派遣乔治·波格尔拜会六世班禅、塞繆尔·特纳拜会七世班禅的一些记录。两位英国官员访问了扎什伦布寺,会见了西藏僧俗官员,对这一时期西藏状态有仔细的观察,并将相应见闻记载下来写成报告,这两份报告成为后来英国政府制定对西藏政策的基础。塞繆尔·特纳还记录了印度僧人普南吉尔格西陪同六世班禅入京朝觐见闻,这份英文史料与汉、藏文史料对比,三种文献记录朝觐过程基本是一致的,英文记录比较简略。凯特·特尔茨谢尔的书中特别注重运用乔治·波格尔所写材料,对六世班禅个人性格予以研究,关注文化交流。但由于受所引用材料的片面性、作者主观意识及立场的影响,将清中央与西藏地方关系定性为“供施”关系,与历史事实不符。曾经拜见过六世班禅和七世班禅的乔治·波格尔和塞繆尔·特纳两人在报告中都明确提到,六世班禅等西藏官员在会见他们时,一再强调西藏归乾隆皇帝统治,重大事情要由乾隆皇帝决定,依据英文史料也可正确了解当时西藏与中央关系。此书从西方的国族关系角度看待班禅进京,突出了乾隆皇帝对班禅的尊重优待,得出“供施”关系的观点,虽影响深远,却与事实不符。
本文依据的藏文史料主要来源于《章嘉国师·若必多杰传》《六世班禅喇嘛传》和《八世达赖喇嘛传》。这三位传主皆为格鲁派宗教首领,中央与西藏地方领导人,他们的言行由身边弟子与随从记录下来,类似《清实录》,圆寂后由最优秀弟子领衔撰写传记,成为西藏地方最原始的档案。本文汉文史料源自中央政府史官记录的官方档案。汉、藏文史料因角度不同,记述的口吻不同,不过有关朝觐过程的记录是一致的。本文在梳理求证过程中主要依据藏文史料,同时参考汉文档案,是在前人成果基础上,试图通过综合运用汉、藏文史料,更加客观、清晰地还原班禅进京情况,分析乾隆借六世班禅朝觐、大力扶持藏传佛教格鲁派,实践其“兴黄教以安众蒙古”民族政策。六世班禅朝觐直接促进了八世达赖喇嘛亲政及七世班禅的选定,稳固了清中央在西藏建立的政教合一制度。
八世达赖喇嘛强白嘉措亲政以前,中央在西藏实行摄政制度,由摄政代表达赖喇嘛处理西藏政教事务。
第一位摄政是六世第穆活佛·阿旺降白德勒嘉措,其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三月至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正月担任摄政,在他担任摄政期间,西藏地方政局稳定。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正月,六世第穆活佛与乾隆皇帝之母先后去世。乾隆皇帝询问章嘉国师:“需任命一位格鲁派高僧出任西藏摄政,主持西藏政教事务,派谁最好?”章嘉国师回奏:“宜派三世敏珠尔活佛。”乾隆皇帝不同意。章嘉国师说他自己虽然年老,但愿意为国效力,前往西藏出任摄政。乾隆皇帝下旨:“西藏路途遥远,往返需要多年,朕不愿国师前往,可派夏孜堪布诺门汗前往出任摄政。”章嘉国师回奏此人正适合出任摄政。于是,乾隆皇帝任命夏孜堪布诺门汗·阿旺楚臣出任西藏摄政,同时在西藏主持皇太后去世的超荐法会。章嘉国师谆谆教导阿旺楚臣如何主持西藏政教事务,并赠送了一串念珠和丰厚的礼品。[2]
乾隆皇帝在六世第穆活佛去世后,任命一世策墨林活佛为西藏第二位摄政。章嘉国师·若必多吉最初推荐三世敏珠尔活佛·阿旺赤列嘉措为摄政,但三世敏珠尔活佛是青海蒙古族人,乾隆皇帝担心其不能服众,没有同意,最终任命了一世策墨林活佛为摄政。一世策墨林活佛名阿旺楚臣,康熙六十年(1721年)生于甘南卓尼,二十三岁到拉萨学法,后成为甘丹寺夏尔孜扎仓堪布,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进京,后出任雍和宫堪布。作为雍和宫堪布,他与章嘉国师交往密切,也颇得乾隆皇帝赏识。
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三月七日,八世达赖喇嘛接到乾隆皇帝谕旨:“朕之达赖喇嘛,现今你正修行多种显密教法,为不影响你学习经典,朕特任命一世策墨林活佛·阿旺楚臣为摄政,办理西藏政教事务”。[3]七月,一世策墨林活佛抵达拉萨。七月十四日,一世策墨林活佛依照乾隆皇帝的敕谕,被封为“阐明圣教额尔德尼诺门罕”,被授予摄政的权力,并得到皇帝赏赐的礼物。一世策墨林活佛依据乾隆皇帝的谕旨及八世达赖喇嘛的对其宗教上的祝福,自身发出菩提之心,与八世达赖喇嘛结上善缘,代表达赖喇嘛,主持西藏政教事务。[3]次年(1778年)六月一日,一世策墨林活佛出任拉萨甘丹寺主持·甘丹赤巴;七月二十二日接到乾隆皇帝谕旨,一世策墨林活佛出任八世达赖喇嘛的经师。[3]
一世策墨林活佛原本仅是一名普通喇嘛,此时身兼摄政、甘丹赤巴、达赖喇嘛经师三职,加强了他的地位,使其能顺利执掌西藏政教。一世策墨林活佛任摄政前在西藏生活二十年,在北京生活十四年,其学识闻名于世。这种经历使其与中央、西藏地方各界都有密切的联系,他成为摄政能更好的沟通中央与西藏地方关系。一世策墨林活佛政教经验丰富,他作为摄政,整顿了驿站、核定了物价,保持了西藏政局稳定,为六世班禅进京朝觐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六世班禅洛桑巴丹益喜乾隆三年(1738年)十一月十二日生于后藏的扎西孜(今南木林县多角乡扎西孜村)。六世班禅家族出了很多位大活佛,宗教影响力极大。六世班禅的哥哥洛桑金巴为扎什伦布寺总管·仲巴呼图克图;弟弟却珠嘉措为噶玛噶举派十世红帽活佛·沙玛尔巴;侄女德庆旺姆为藏传佛教地位最高的女活佛八世桑顶·多吉帕姆活佛。而八世达赖喇嘛父母是六世班禅亲戚,八世达赖喇嘛是六世班禅的侄子,六世班禅又是八世达赖喇嘛授戒老师,多次到拉萨向八世达赖喇嘛传法,对八世达赖喇嘛与西藏政教界有极大的影响力。六世班禅在其一生中,都鼎力支持中央,在珠尔默特那木扎勒事件中大力支持中央平叛,在平时也与达赖喇嘛、驻藏大臣、摄政积极合作,全力维护西藏地方的稳定,得到中央的信任。
清代诸帝皆采取尊崇藏传佛教格鲁派,扶持达赖、班禅,以安定蒙藏局势。乾隆帝本人也信奉藏传佛教,与格鲁派高僧交往密切,以加强自己与格鲁派僧侣集团的联系。在乾隆皇帝个人宗教活动与同格鲁派集团交往中,章嘉国师·若必多吉起到极其重要的作用。
章嘉·若必多吉,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正月十五生于甘肃凉州(今武威),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六月十日被迎入佑宁寺。雍正二年(1724年)雍正皇帝将其接到北京,让他与皇四子爱新觉罗·弘历(即乾隆皇帝)一起读书,并命二世土观·洛桑却吉嘉措为其经师,对其大力培养。
雍正十二年(1734年),雍正皇帝封章嘉·若必多吉为“灌顶普善广慈大国师”,颁发诏书,赐给金印、金册,尊其为掌教喇嘛。[2]从此,章嘉·若必多吉被世人尊称为章嘉国师。章嘉国师于雍正十二年(1734年)至乾隆元年(1736年)护送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回拉萨,乾隆二十二至二十五(1757-1760年)年入藏选定八世达赖喇嘛。这两次入藏章嘉国师拜七世达赖喇嘛、六世班禅为师,同西藏宗教界建立了密切的联系。
乾隆皇帝在宗教活动中受章嘉国师影响极大,在《章嘉国师传》中,专门有一章讲“章嘉国师如何向乾隆皇帝宣讲佛法”。[2]乾隆皇帝拜章嘉国师为师,学习了藏文,《菩提道次第论》等显密教法,听受了章嘉国师的灌顶。乾隆皇帝还在皇宫禁地修建藏传佛教佛堂,供其从事个人佛事活动,其陵寝也布满藏传佛教石刻、经文。乾隆皇帝还认可并强调自己为文殊菩萨转世,因此很多藏文史料里尊称他为“文殊大皇帝”。[2][4]
乾隆皇帝同格鲁派集团密切的关系在政治中也发挥了积极作用。由于格鲁派统领西藏并在其他蒙藏地区也具有极大影响力,乾隆皇帝支持格鲁派保证了蒙藏地区安定。
乾隆皇帝还通过建立雍和宫、强化驻京呼图克图等措施,保证了中央与西藏宗教界密切的联系。乾隆九至十年(1744-1745年)在章嘉国师主持下,将雍正皇帝以前的王府改建为雍和宫,雍和宫从建立起就成为西藏宗教界与中央联系的重要基地,在清代、民国皆发挥了积极作用,尤其是与其关系密切的驻京呼图克图制度加强了中央与西藏联系。驻京呼图克图原本是青藏地区的大活佛,他们与雍和宫关系密切,有九位活佛在雍和宫有佛仓。在乾隆朝,一世策墨林活佛、八世济咙活佛两位西藏地方摄政皆在雍和宫建有佛仓,曾长年在雍和宫生活,一世策墨林活佛更担任过雍和宫总堪布。
乾隆皇帝对格鲁派的扶植可以说不遗余力,而到此时尚未有班禅进京,六世班禅进京朝觐可以加强中央与西藏地方政教各界的关系,对西藏地方稳定有积极的意义。
为了加强西藏地方与中央关系,六世班禅早就有进京朝觐的想法。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六世班禅曾对尚在西藏的章嘉国师说:“将来我要入京朝觐,届时还要向您请教一些佛法”。章嘉国师问:“何年前往”?六世班禅答曰:“虽然要去,但现在时机尚未成熟”。[2]因当时其侄子八世达赖喇嘛年幼,时机还不成熟。八世达赖喇嘛成年以后,六世班禅认为进京时机成熟。通过章嘉国师的联络,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正月八日,八世达赖喇嘛接到乾隆皇帝谕旨:“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正值朕之七十寿辰,六世班禅可来京陛见。此谕由摄政一世策墨林活佛与驻藏大臣留保柱两人传谕六世班禅”。[3]
圣旨从拉萨经过驿站呈献给六世班禅,班禅接受了邀请。同年(1779年)二月九日,驻藏大臣留保柱、摄政一世策墨林活佛、首席噶伦公班第达一起见六世班禅,商讨入京事宜。扎什伦布寺很多僧人对六世班禅的入京持迟疑甚至反对态度,担心路途遥远、水土不服。而六世班禅感激乾隆皇帝及历代清帝对格鲁派的大力扶持,意图加深西藏僧侣集团与中央关系;设宴招待摄政等人员,并对大家申明自己将奉旨入京朝觐。[4]
乾隆皇帝为六世班禅朝觐做了充分准备:随旨赏赐了上等珍珠念珠等物;命驻藏大臣留保柱陪同班禅入京;要求摄政一世策墨林活佛与驻藏大臣留保柱负责筹措六世班禅进京路途所需费用;命理藩院指导各级地方政府负责沿途所需;特意在热河(今河北省承德市)兴建须弥福寿之庙、在北京改建西黄寺以供班禅安居。
六世班禅进京路线,由中央政府拟定,驻藏大臣留保柱与六世班禅商议后决定。这个路线参考了五世达赖喇嘛进京路线,经西藏、青海、甘肃(包括宁夏)、内蒙古,直抵热河,最后抵达北京。
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六月十七日,六世班禅正式从扎什伦布寺启程入京。六月二十七日,与八世达赖喇嘛相会于羊八井之扎西通门。随后,师徒两人一起同行,七月六日,师徒两人互赠哈达,极其悲伤地告别。十月十五日,六世班禅抵达西宁塔尔寺,在此过冬,直到次年(1780年)三月九日。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三月十日,六世班禅一行从塔尔寺启程继续入京。五月二十六日,六世班禅抵达岱噶,乾隆皇帝派皇六子爱新觉罗·永瑢与章嘉国师在此相迎。
是年(1780年)七月二十一日,六世班禅抵达热河,在热河行宫与乾隆皇帝首次见面。此前,皇帝特意传旨,让六世班禅坐自己御轿直抵热河大殿,经过宫门皆不必下轿。六世班禅抵达寝宫门口后下轿步行,皇六子在旁陪护。宫殿内,大臣们站立两边,六世班禅向乾隆帝献上哈达、佛像等,并准备跪拜,乾隆皇帝立刻阻拦,握着班禅的手,用藏语说:“大师不必跪拜”。随后乾隆向班禅敬献哈达,两人互致问候。皇帝陪同班禅到内宫,两人面对面地坐在一张宝座上,亲切交谈。[4]
乾隆皇帝特意向六世班禅询问了八世达赖喇嘛的情况,并说:“班禅大师年龄几何,是何属相?朕已七十,大师你能来为我祝寿,我非常高兴。这对藏传佛教发展与广大信徒都非常有利,这里的人对你前来都非常高兴。”六世班禅对乾隆皇帝的政绩进行了颂扬并回答了问话。乾隆皇帝对陪同的章嘉国师说:“国师,今天真是大喜的日子。”章嘉国师回答:“今天皇帝与班禅会晤,天气晴好,因缘也好,真是大喜的日子。”[4]
乾隆皇帝在首次会面中给予六世班禅极其高的礼仪规格,站立迎接,不让跪拜,互献哈达,同坐一座。这种平等的礼仪方式,表现出乾隆皇帝对格鲁派宗教首领的尊崇。
七月二十二日,乾隆皇帝专门到六世班禅驻锡的弥福寿之庙看望班禅。在用茶点时,乾隆皇帝说:“在朕七十大寿之际,班禅大师前来为我祝寿,此地的佛教信徒们皆感荣幸。朕多年来向章嘉国师学习佛法,然而佛法无边,深如沧海,朕要处理全国政务,不得闲暇,未能参究章嘉国师所授佛法,只能勉力学习。如今我与班禅大师会面,可谓夙愿得偿,朕要向大师学习教法。朕以前不会说藏语,为了迎接大师,朕赶紧向章嘉国师学习日常用语,但不够熟练,有关教法的专业词语,可请章嘉国师翻译。”[2]
八月三日在弥福寿之庙,乾隆皇帝向六世班禅颁赏玉册、玉印,由福隆安赍玉册、和珅赍玉印,巴忠用藏语向六世班禅宣读圣旨。旨曰:“朕七十万寿之年,班禅大师自扎什伦布寺跋涉两万里,赴京朝觐,与朕会面。普天福寿,遍满吉祥,诚国家重熙休和之盛事也。以尔道行纯全,法源广布,于此大喜日子,兹特加殊礼,赐以玉册玉印,赍回扎什伦布寺,传布黄教。今后,逢重大庆祝活动及处理特别重要的事情,用此玉印。处理平常之事还是用以前所赐金印”。班禅大师非常高兴的接受了玉册、玉印。[4]
八月十三日,六世班禅参加了乾隆皇帝生日庆典。八月十四日,乾隆皇帝邀请六世班禅参加宴会,两人专门商讨了西藏政教事务,尤其是敕封八世达赖喇嘛及其亲政的事。六世班禅高度赞扬了自己的侄儿兼弟子,向皇帝声明:“八世达赖喇嘛学习勤奋,认真学习了班禅所授显密教法,又勤奋学习了一切佛法论著,学习成绩显著。八世达赖喇嘛向拉萨三大寺的僧人们传授佛法,能言善辩,与前世达赖喇嘛们一样精通佛法。今年,八世达赖喇嘛已二十三岁,皇帝依惯例敕封达赖,此举有益于格鲁派及西藏民众。班禅自己及格鲁派众僧将感激乾隆皇帝此举”。乾隆皇帝对此非常高兴。[4]
八月十八日,遵照乾隆旨意,在热河行宫园林宫,六世班禅向乾隆皇帝传授了“白胜乐长寿灌顶法”,章嘉国师将其教言和仪轨程序译成蒙语,讲给乾隆皇帝听。[2]
八月二十八日,乾隆皇帝向六世班禅下旨:“尔以朕七旬万寿来京祝嘏,朕询及达赖喇嘛呼毕勒罕学业,尔奏‘呼毕勒罕年现长成,深明经典’。朕闻不胜欣喜,特派大臣、呼图克图赍持金册往封。兹以尔教训呼毕勒罕学习经典,奉持清戒,广扬释教,使番民蒙福,朕甚嘉焉。故特颁赏币物,尔其祗受。嗣后宜仰体朕心,扶持达赖喇嘛,大兴黄教,为天朝亿万年延洪称庆。特谕。”[5]
八月二十四日,乾隆皇帝驾临弥福寿之庙,同六世班禅商量班禅去北京的安排,并要为班禅大师庆祝生日。[4]八月二十五日,六世班禅从热河启程,九月二日入住北京西黄寺。
九月三日,六世班禅与章嘉国师来到圆明园附近的满族寺院,皇六子将乾隆皇帝准备颁给八世达赖喇嘛的诏书草稿呈献给班禅,章嘉国师用藏语向班禅大师解释。[2]六世班禅看完诏书,非常欣喜,通过皇六子禀报皇上:“皇帝按惯例敕封八世达赖喇嘛亲政并给予金印,依照前世达赖喇嘛之例,让其统领西藏政教。此等圣旨没有颁发就让我过目,实属世间难得。给达赖喇嘛赐予如此金旨,对班禅我如此信任,这种恩惠无法度量。班禅我只有领众僧诵经,祝皇帝万寿无疆,永驻人间。”[4]
在北京两个月里,六世班禅出席大量宗教活动,与乾隆皇帝多次会面,给大量信徒传法。接连不断的佛事活动使六世班禅劳累过度,而大量接触各种人士,使其感染了天花。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十月二十四日傍晚,六世班禅对陪护在身边的二世嘉木样活佛说,发觉自己有症状,可能染上天花疾病。[4]天花没有特效药,只能靠自身抵抗力治愈。
十月二十七日,六世班禅抱病在嵩祝寺,赠送章嘉国师印度产的宝剑和投掷火器等物,以示特殊意义。随后,班禅和章嘉国师一同到雍和宫,为乾隆皇帝讲授《六臂智慧怙主修念随许法》,由章嘉国师译成蒙语,讲给乾隆皇帝听。[2]教授完毕,乾隆皇帝赏赐很多财物,表示酬谢。六世班禅则向皇帝献上内库哈达一条,六臂护法像、阎魔法王像、战神母像各一尊,印度产的投掷火器两把,宝剑数把。双方都很高兴的收下礼品。[4]
六世班禅给乾隆皇帝与章嘉国师献上印度产的武器及战神像,其实有深刻的含义。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六世班禅代表西藏地方政府出面处理廓尔喀(尼泊尔)侵略锡金、英属印度与不丹冲突两场战争,促使廓尔喀、英属印度撤兵,保卫了西藏藩属锡金、不丹。六世班禅精通印地语,收容了许多南亚的商人与僧侣。班禅大师经常接见他们,并用印地语与他们交谈,以了解南亚各地区与政府的情况,所以班禅对南亚各地局势了如指掌。[6]六世班禅在接见英属印度的乔治·波格尔使团时,有礼有节,清楚表明自己对廓尔喀、英属印度扩张的警惕。六世班禅入京以后,向乾隆皇帝献上印度产的武器,希望中央警惕喜马拉雅南麓国家入侵西藏,可惜由于礼物过于隐喻、再加上班禅大师染病到圆寂时间太急,以礼物为隐喻并没有引起清中央对西藏边界问题的警觉。
十月二十九日,乾隆皇帝得知班禅病情加重,立刻亲自到西黄寺探视、安慰班禅,并留下御医为班禅治病。[7]十一月二日,六世班禅因为天花疾病,不幸圆寂。第二天凌晨,乾隆皇帝率领众臣前来西黄寺吊唁,皇帝非常悲伤地说:“我的喇嘛”。言毕昏晕过去,过了一会才清醒过来,向遗体敬献供品。[4]
乾隆皇帝对六世班禅圆寂特别悲伤,特意加封班禅的哥哥仲巴呼图克图为额尔德尼诺们汗,安排其护送班禅灵榇回藏。而且乾隆皇帝为遗体所献供礼,耗资巨大,在其带动下,各级官员与民众也大批献礼,据二世嘉木样活佛部分统计,值405265两白银。这体现了皇帝对班禅大师深厚感情。
乾隆皇帝安排沿途官员接送班禅灵榇回藏,回藏与入京规格一样。临行前,皇帝特意召见仲巴呼图克图,反复叮嘱,找到六世班禅传世灵童务必第一时间通知自己。[7]
六世班禅圆寂后,依照乾隆皇帝与班禅大师生前的约定,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六月一日,八世达赖喇嘛在布达拉宫德希平措堆瓦措钦大殿举行了亲政大典。驻藏大臣恒瑞、保泰、摄政一世策墨林活佛、西藏僧俗贵族出席典礼,钦差果蟒呼图克图扎萨克堪布大喇嘛宣读圣旨,八世达赖喇嘛奉旨亲政。[3]
八世达赖喇嘛亲政后,西藏地方政府开始寻访六世班禅传世灵童。七世班禅洛桑丹贝尼玛,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四月八日生于后藏白朗吉雄,与八世达赖喇嘛出身于同一个家族。七世班禅父名班丹顿珠,母名曲迈嘉姆,班丹顿珠为八世达赖喇嘛堂兄。
在藏文史籍中,班丹顿珠与叔父罗桑彭措经常一起出现,他们叔侄一起拜会六世班禅、一起招待公班第达与丹津班珠尔父子,而罗桑彭措也是八世达赖喇嘛叔父,由于八世达赖喇嘛父亲早逝,八世达赖喇嘛及兄弟由罗桑彭措抚养长大。
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十一月八日,八世达赖喇嘛确认洛桑丹贝尼玛为六世班禅传世灵童并上报中央。十二月二十日,乾隆皇帝降旨正式承认洛桑丹贝尼玛为六世班禅传世灵童。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八月二十四日,在八世达赖喇嘛主持下,洛桑丹贝尼玛在扎什伦布寺日光殿奉旨坐床。同年(1784年)九月十日,八世达赖喇嘛为七世班禅授沙弥戒,为其取法名“杰增洛桑贝德丹贝尼玛确勒朗杰贝桑波”。[3]
六世班禅进京觐见,乾隆皇帝在接待礼仪上是超规格的;同时因乾隆皇帝的个人信仰,彼此之间建立了宗教上的师徒情谊;乾隆皇帝特意拜六世班禅为师,向其学习佛法,而六世班禅也向其传授了相关佛法;六世班禅还被授予玉印。这些做法都密切了后藏班禅体系与中央关系,这种关系是有利于中央对蒙藏地区的统治与格鲁派的发展。对班禅与皇帝之间建立的师徒关系,章嘉国师“反应是大喜”。
乾隆皇帝乘六世班禅朝觐之际,敕谕八世达赖喇嘛,颁发金印,让八世达赖喇嘛亲政。这令六世班禅非常感激高兴。六世班禅入京朝觐加强了中央与西藏地方的关系,乾隆皇帝敕封八世达赖喇嘛、嘉奖了六世班禅,保持西藏稳定,促进了中央对西藏地方的控制。
六世班禅入京朝觐,促进了格鲁派在京发展与汉藏文化交流。乾隆皇帝本身就崇信藏传佛教,六世班禅入京促进了格鲁派在京发展,为其专门建造的弥福寿之庙也成为文化交流的基地。
不过,六世班禅借呈送礼物提醒中央警惕喜马拉雅南麓国家入侵西藏的隐喻,却因为班禅大师病逝仓促,没有引起清中央的警觉。班禅大师在与乔治·波格尔使团交往中,已经表明自己担心廓尔喀的扩张,对英属印度也有所防范,可由于班禅大师早逝,西藏地方与中央都对可能的入侵没有作出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