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产机制瓦解与社会基础排斥:中国乡村医生流失与断层现象的研究

2018-04-01 04:39中共中央党校研究生院北京100091
四川行政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村医群体医生

文 (中共中央党校研究生院,北京 100091)

内容提要:乡村医生数量锐减是近年来学术研究的一个热点问题。传统村医再生产机制的瓦解与断裂是乡村医生队伍难以为继的重要原因。破解村医流失断层问题的关键在于传统与现代能否在同一时空维度内共生共荣,通过政策手段与补偿机制重塑村医阶层的地位是十分必要的。

近年来,乡村医生频繁出走,新鲜血液补充严重不足,引发社会广泛的关注。根据公开的数据显示,在2011年乡村医生数量达到峰值之后,五年时间里(2011年-2015年)乡村医生和卫生员人数逐年减少,共计减少近9万人;诚然,五年时间中国的城市化率攀升,农村户籍人口不断减少,但比较城乡每万人拥有卫生技术人员数量和增长率时,城乡差距明显,甚至有逐步拉大的趋势,基本医疗服务均等化依然难以实现。与此同时,医学专业毕业生数量在这五年期间逐年增加,绝大多数应届毕业生流向城市而非农村也是不争的事实。村医流失,后继无人从经验和数据层面都得到准确的验证。

一、相关研究回顾与断层、流失现象的重新界定

村医数量锐减这一现象近年在学术界热度提升,学者们多数以政策导向作为研究的基点,形成了具有一定代表性的研究成果。梳理近年的研究,不难发现,即使多数学者在研究中并未明确提及研究视角,但归纳总结大致分成两类。一类从方法论个人主义(舒茨,1951;哈耶克,1945;邓正来,2002)出发,微观角度切入,以考察村医实践入手,在经历收入下降(于倩倩等,2014;秦晓强等,2016)、工作压力加剧(吕传昌等,2013;郑骥飞等,2015)、私有产权的变更(张功震,2015)、医患矛盾冲击(王晓敏、李葆华,2011)、职业发展前景有限(杨佳等,2014)等旧有 “知识库”(舒茨,1951;朱慧涛、贺海峰,2010)无法预料到的情景后,以经济理性为基点,结合自身能力、利益等多重因素再次重建自我选择,即有能力的村医纷纷“用脚投票”选择退出。另一类则从结构主义视角出发,认为村医的流失是社会地位的变动(黄冬梅等,2015)、基本药物制度的冲击(陈钟鸣等,2015;贾海艺等,2015)、信息化管理变革(李晓琴等,2012)、村医队伍职业化建设导致准入门槛的提高(周令,2011;王玉等,2013;)等医疗系统内部因素,将医疗系统根植于社会变迁,传统向现代过渡这样宏大的框架之下。村医的行动逻辑受制于框架之下,离职意愿被客观的医疗层级系统以及嵌入的社会结构所支配。

上述两种视角的研究虽阐释了村医队伍流失的原因,但受制于个人与社会、行动与结构的断裂,使得解释仍有一定局限性。

一方面是过分强调村医行为的主体性,忽视农村社会复杂的人情网络等的约束作用,对于社会基础探讨力度不足;另一方面,则是过多重视外在结构的客观性,单纯将村医群体实践逻辑定义为对于医疗政策与社会环境变动的“刺激—反应”。现有的研究成果是否可以提出针对这一问题的普遍性解答是值得商榷的。诚然,中国地域间发展不均衡,差异较大国土面积广阔,社会环境复杂。但不容忽视的是,在相同时空与政策背景下,有的村卫生室功能萎缩严重,但依旧有很多村卫生室保持良好运转,甚至笔者在以往的调研过程中发现,同一村落内的不同村卫生室现状差异已然很大。村医群体流失与断层也许不仅止于个人意愿与外在社会因素的变动。更重要的,村医群体内是否暗含一套独特的运转逻辑,这套逻辑决定着村医的日常实践、职业的传承方式等等,今天的断层现象是否是运转逻辑发生变化所致,并且这套逻辑是否时刻和宏观社会结构背景发生联系也值得注意。为了探讨内含的机制需要弥合村医主体行动与客观的社会结构,因为二者在时空维度内是不断交互微调的。本次研究将对研究视角加以革新,即将宏观—微观、行动—结构加以弥合,村医实践的主体性与结构的客观性,在这套隐藏的逻辑下交织作用。

另外,产生于西方工业革命时期的现代医疗对于中国乡土社会而言是舶来品。溯古追今,乡土社会的公共服务能力一直呈现薄弱的态势,是一片缺乏公共服务的土壤。时至今日,仍然很有必要探讨农村社会是否具有承接现代医疗的社会基础,多数医学应届生对村医工作排斥也许不仅仅是收入较低、职业预期以及教育回报不对等原因所致,教育经历和工作地点的场域差异,甚至乡土社会潜在的关系网络的封闭与排外,为这些年轻村医的进入,设立了隐形的屏障。这也将是本文需探讨的一部分。

因此,本次研究将对村医流失与断层问题重新界定。两个问题都将导致村医数量减少,影响队伍的稳定性。但二者针对的村医群体存在差别,并且问题发生的机理是不同的。流失是村医群体的内生性问题,主要指传统村医产生离职意愿并发生离职行为,在选择离职的同时消减子代继替可能性,下文将围绕这一问题具体展开。断层是外发性问题,主要指村医年龄结构的断层,即年轻医生进入村医队伍的数量少,意愿低,队伍可持续性不强。综合两个问题的考察有助于更好理解村医数量持续减少及其潜在的社会原因,使问题揭示更为明确。

村医群体的构成与利益诉求是较为复杂的,有其深厚的历史根源与社会背景。本次研究将村医群体分为两类,一类是传统村医群体,包括赤脚医生与其子代继替者;市场化初期,经济利益为第一诉求的,由外部流入到乡土社会的医生。这两类构成传统村医群体,并且是今天农村医疗的中流砥柱。另一类则是现代村医群体,由学历层次较高,经历职业化培训,通过公开招聘或国家订单培养的医学院校毕业生,也是乡村医生队伍建设的方向。但实际情况是,这些毕业生大多流入到乡镇卫生院或更高层级的医院,服务于“网底”的数量较少。

二、调研地与研究方法简要介绍

本次研究选取的调研地点是辽宁省D市Z区下辖的全部行政村。Z区位于D市东北部,是该市地理空间扩展最大的行政区,辖5个建制镇,共45个行政村,67个村卫生室。截止2016年底,全区总人口17.6万,其中农村户籍人口9.9万,城镇化率与全国平均水平基本持平。全区总面积659平方公里,耕地面积130平方公里。Z区经济总量在D市处于中游,三产发展较为平衡,农业旅游业均形成一定特色,在全省较有名气。近郊农村多发展小浆果种植业与生态旅游观光业,农业综合化、现代化程度较高;由于地处辽东丘陵区,远郊农村受地形等因素制约,很大程度保持着传统社会的风貌。区域内农村发展差异较大,为获取村医个案的多元化提供了保障。

此外,该区内有毛绢纺织厂、无线电厂、金矿厂等大中型国有企业,曾具有“典型单位制社会”特点,在经历国企改革转制,破产重组等一系列变动后,国企附属医院医生失去体制庇护,由“单位人”向社会人转变。(田毅鹏,2004;田毅鹏、陶宇,2011;张晓溪,2015)“单位社会”(李汉林,2004)背景下,单位几乎供给了体制内个人生存生活所需的全部资源。角色转化的医生迅速融入到市场洪流之中,良禽择木而栖,寻找新的供养自身与家庭的资源来源。体制的破除,为这些医生自由流动提供前提;另一方面,包产到户后,村集体经济迅速瓦解,已经无力供养村卫生室,基层医疗机构迅速萎缩,越来越多的农村家庭陷入 “有病不医”、“有病难医”的困境(王晶,2015;顾昕、方黎明,2005;朱玲,2000)。乡村社会迫切的医疗需求为失去单位体制庇护的医生群体铺平道路,吸引医生涌入农村医疗市场中。综上所述,选取此区作为案例可以充分有效保证村医群体的构成多元化,利益诉求多样化,使问题的揭示更为全面准确。

三、传统村医群体再生产机制及其瓦解

(一)传统村医群体再生产的定义与及其运作机制

调研数据显示,67个村卫生室中,49个村卫生室与曾经的赤脚医生直接或间接发生关联,其中子承父业的数量达到33所,两代人同时工作的有26所,面临继承困境的有16所,通过公开招聘或上级部门派驻的只有4所。即使国家倡导职业化与公开化的招聘方式以加强村医队伍的建设,但受制于财政、个人意愿等多种原因,依旧停留在“理想类型”的阶段。村卫生室人员的更替大多依旧保持着原始的子承父业的方式,通过参加医疗部门的培训,职业化考试的方式促成接替的合法化,加之年老村医多年来在医疗领域内或多或少积累的社会资本,村医职业吸引力有限,因此血缘网络内人员的继替和国家的政策规定是可以达成一致的,并且成为多数村卫生室运转良好的基石。在窑沟村调研时,该村祝医生谈到,“我今年42岁,接班我父亲。我小时候很崇拜他,药到病除,很有名气。后来我到卫校读了医学,就回村当村医了,一是父亲让我回来接班,不用那么辛苦,给乡亲们看病有面子,心里满足。二是离父母近,有什么事情方便照应...(行医)不能败坏我父亲的口碑,自己也得混出个名堂。”祝医生接班父亲的过程中完成了村医群体内部的再生产。通过考察这样的继替行为,笔者总结出传统村医群体再生产机制的定义,即年老村医群体倾向于从血缘网络中寻找子代继替者(人员的再生产),更重要的是,在此过程中再生产出一套符合农村社会特点的关系框架,关系框架中交织着人情、责任、经验、资本等可代际间传递的因素,再生的关系框架可不断卷入子代村医的日常实践并发生微调,指导着其日常实践,作为惯习的准则。祝医生在接班父亲的过程中,重新建构富有角色意识的关系框架,其中既有来自父辈遗留下的口碑、声望等因素的规训,也有来自职业培养和自身期望的形塑,并且框架是柔性可调的,会在从医的历程中,通过与患者的互动再次建构与发育,以达到与父辈的关系框架某种微妙的平衡。

再生产机制是有条件约束的,且具有较为完整紧密的运作逻辑。首先需要分析其运行的基础。团队在太平村访谈李医生时,她谈到,“我今年50岁,2000年左右从厂矿医院买断,到这里承包(村卫生室)…那个时候卫生条件不好,村里病人容易得病,我也经常出诊,赊账的村民不少,实在没有就不好意思再要(钱)了…我们(医患)之间相处很好。我的儿子也学医,他如果愿意,就让他回来(接班)。”李医生虽然作为外来人员进入乡村,但其具备快速融入乡村的能力,并创造了子代继替的可能。由此可见,传统村医群体的再生产机制的根基在于其深深嵌入农村的社会网络之中。赤脚医生半医半农的性质让其从始至终未和乡土社会脱嵌;市场化时期进入农村的医生们,一是学历水平较好(本次调研中拥有大专学历和执业医师资格证书的均为这一群体)职业技能强深受村民认可;另外农村医疗保障在经历包产到户后很长时几乎空白(王红漫等,2003),“看病难、看病贵”等问题让村民深感头痛,加之这些“下海”的医生对医疗服务的定价较低,得以快速和当地村民建立联结,融入其中。这些医生还适应了出诊、夜诊甚至赊账等一系列充满乡土逻辑的治疗互动,医患由此不再是微观权力的场域,而是充满共生性,向心力的关系框架的建构。治疗不仅是病人得到身体康复的过程,更是熟人社会情感纽带加强,信任的建立,并通过乡土社会舆论场进一步强化,生产出“医术高明”、“为人亲和”甚至“神医”等富有面子(翟学伟,2004)的称号。

村医再生产机制的运作过程是以家庭为本位,子代和父代双向建构的过程。子代预估与评判自身能力和职业发展诉求,综合考量村医工作收入等外显因素,结合父辈名望、声誉以及医疗职业救死扶伤的自我满足感综合加以考虑,其中不可忽视的是父辈行医成就感潜移默化的影响和父母地缘关系纽带维持。父代会判断自身医术水平,社会资本存量以及行医多年产生的对于村落共同体的责任感等因素鼓励或拒绝子代的继替。运作机制表层来源于子代和父代主体性的判断,深层次则来源于关系框架建构的质量与可能性。在经历市场化转型震荡之前,村落是一个静态的,较为封闭的时空场域。由于中国地域发展差异大,不同区域的村落转型程度富有差异,因此这样的继替方式即使在改革开放后仍旧存在,并保持了一定时间的生命力。活跃至今的赤脚医生由于从未远离过故土,其先赋性的社会关系使得其与患者保持多场域的亲密互动,甚至医疗过程并不是“为患者看病”而是“为我哥哥看病”,将职业化过程绑定于人情,血缘交织的网络之内。作为继替者的子代村医继承父辈的这套关系框架并从自身生活经历出发加以重构是有效可行的。市场化时期进入的医生虽没有先赋性的资源优势,但如上文所述,其嵌入到农村生活伦理之中,加之自身职业能力较强,因此这样的关系框架仍然可以在短时时间造就并具有代际传递性。横向的关系网络发达为继替带来舆论支持、人情往来、网络支撑等润滑剂。另外,在迎接检查,接受考核,承担农村公共卫生服务的过程中,父代村医群体和上级医疗部门多数达成良好关系,促成子代村医合法性过程中并不会遭到为难,这样的纵向网络依旧高效有力。

(二)再生产机制瓦解及其原因

如上文所述,传统村医群体再生产机制扎根于农村社会网络之中,村落的社会结构较为封闭作为必要条件,通过子代父代双向建构而成。但这套机制有约束条件且较为脆弱。关系框架的搭建要求村医具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和相对的资源优势,才能将亲缘性、道德性的纽带联结转化为异于普通村民间情感交融,而成为诸如声望等可代际传递社会资本,并且,这些社会资本有利于子代在市场竞争中取得优势。另外,长时间的行医产生的“路径依赖”会使村医陷入无话语意识的惯例模式(吉登斯,1998)之中,但当外在制度性因素,诸如上级医疗政策变动、频繁的工作检查、医患关系出现异样时,村医的惯习遭到破坏,重新产生话语意识对自身及他人的行动进行反思性监控,使认识再次理性化。父代村医的再次理性认识可能会对子代继替行为存有顾虑,甚至会产生离职意愿,“用脚投票”选择退出。从而导致再生产机制逻辑运作失灵甚至全盘瓦解。在同兴村调研时,于医生谈到,“我接班我母亲,她曾是赤脚医生,以前工分挣得都快和大队长差不多了,很有地位…这两年我收入少了很多,我妻子在服装厂都比我挣得多,有时真是不想再做村医了…”

经济体制改革以来,乡村社会发生结构性变迁,社会分化程度加剧,“差序格局”(费孝通,1998)的关系特征受到消蚀与“挑战”(孙立平,1996;杨善华,侯红蕊;卜长莉,2003)。传统、现代甚至后现代三个不同时代的东西被压缩到同一时空之中(景天魁,1999),乡土社会被打上多维度的烙印,是一个具有丰富特征且较难把握的综合体。但乡村社会日益凸显的经济理性,农民功利化与理性化的特征是可以达成共识的。经济指标在乡土社会分层中作用加大,收入高低、经济能力的强弱将村民的社会地位重构。而这样的重构对于村医群体影响是深远的。集体经济时期,赤脚医生工作所得的工分和生产队队长持平,甚至略高,加之其作为国家政权在基层医疗领域的代理人,严格的评议制度与紧密的人情网络作用,使得赤脚医生一直与患者处于蜜月期(张奎力,2014),其社会地位维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平。上世纪80年代初期,国家行政权力在农村基层出现一定真空,原有的合作医疗制度雪崩式瓦解,赤脚医生群体虽面临着短暂的集体性迷失,但市场经济的迅猛发展,让这一群体褪去红色革命情怀,本能地参与到农村医疗市场竞争中。农村医疗市场的重组也吸引了大批脱离体制的医生进入。根据不同学者的社会分层思路,村医群体仍然在改革开放后很长时间处于农村社会的中上层(陆学艺,1991;陈柏峰,2009)。一方面源于这些村医投身市场竞争较早,积累了一定的经济资本与社会资本;另一方面,由于上级医疗部门的政策为村医的自主经营预留空间较大,使村医的社会地位得以维持。但2010年前后形势发生很大改变。基本药物制度确立以来,由于受到上级医疗政策的挤压以及村庄空心化带来的人口流失,村医群体的收入锐减。市场化条件下自主选择的机制作用,农村基础设施建设的完善也促使很多村民选择镇卫生院或县医院就医,村医的资源优势减弱。村医群体社会地位的降低与个体资源禀赋的消减,致使其建构的关系框架迅速瓦解,再生产的机制随之也较大程度地崩溃。笔者在调研年龄集中于35~45岁这一村医群体时问道是否有意愿让孩子继承,绝大多数表示否定。甚至有的子承父业的村医表示,“绝不会让孩子走自己的老路。”

传统村医群体流失不仅是其个人产生离职意愿或直接选择退出。在“牵一发而动全身”,纽带关系较强的农村社会中,个体的退出将会使其以村医角色建构的关系框架趋于崩溃,也很大程度隔绝了子代的继承行为。村医新老交替时,若无法补充足够的外部力量,年老村医将无法退休或村卫生室陷入瘫痪。综合来看,乡村医生工作的吸引力是远远不足的,短时间很难建成一支由年轻村医群体组成的乡村医生队伍,因此,再生产机制的断裂将会在一定时间内加剧村医流失的现象,这一点是值得加以注意的。另外,再生产机制存在于村医群体之内,但依旧与宏观的社会背景紧密勾连。这套机制的维系源于村落中丰富的血缘、人情关系网络、公共空间的发达等传统村落资源。但当农村社会结构日渐开放,传统资源效力遭到侵蚀后,再生产机制必将经受挑战。

四、农村社会承接现代医疗可行性讨论

传统村医再生产机制的瓦解与断裂,将会促使村医队伍造血能力不足,未来维持这一支队伍的可持续性则更多依赖公开招聘、上级医院派驻等方式。而补充的主体则是接受过职业医学教育的年轻学子。这些人很多没有乡村生活的体验。农村社会即使经历现代化的冲击,但其内生性关系网络的封闭性与排他性较城市社会而言依旧很强。这样的社会基础是否使现代村医群体进入农村工作遭受阻力,又是否会进一步加剧村医群体年龄结构的断层问题,是值得予以讨论的。

(一)内核关系的缺失与缓慢的信任建设期

市场化打开了农村封闭的社会结构,也对农村社会关系带来了深刻影响。即使关系模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但其基本取向是不变的。由血缘、伦理决定的差序格局虽充满先赋性质与不可逆性,但今天这种既定关系的维持依靠的多为村民在互动中的利益交换。(徐晓军,2009)村民以自我利益与情感强弱为基点可对于自身关系网络重建,脱离传统伦理捆绑,自我选择与建构的意向性增强。于是 “内核——外围”(徐晓军,2009)的关系模式逐渐形成,即由代表传统血缘地缘等关系的高度情感性内核和充满理性经济利益的弱情感性的外围组成。同时,这样的关系模式的可伸塑性较强,因人而异、因村而异。内核-外围的关系模型呈现同心圆的图式,二者中间存有一定的过渡带,而这样的过渡带是初入乡土社会的村医寻求的微妙空间。村医作为职业,在治疗过程中可以获取报酬,与患者建立经济联系;同时,治疗过程中需要医患互信等带有情感性的关系搭建。但在现实中,初入陌生村庄的年轻村医获取这样的关系是较为艰难的。内核关系的先赋性缺失,使其较难获得患者的完全信任与支持。在初期工作时经受阻力较大,尤其当面对医患纠纷以及村民过度参与治疗过程中,往往处于弱势。团队在新康村调研时,一名于2015年末公开招聘到此工作的年轻村医谈到面临医患纠纷时的无助,“这位患者在我这里治病后,身体不适,我用药完全符合规范,后来她的儿子到村卫生室闹,在村长协调下我赔了500块钱,我觉得很委屈,欺负我是刚来的嘛…”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邻村的张医生身上,但解决过程则很顺畅,张医生的父亲就是村医,在其父的协调下,只是买了些水果送给输液反应的病人,病人反而觉得很不好意思。内核关系的差异使不同年轻村医面对相同情况时处境截然不同。

在医疗市场化后,村民的自主选择性更强。在调研中也发现,患者更倾向信任年老的村医,或者不缺失内核关系的年轻医生。血缘地缘交织的关系网络产生的信任远大于经过职业化培训产生的医学权威,这让年轻的乡村医生十分困扰。学者景军在研究农村抗生素滥用的问题时曾提到“农民患者对抗生素的迷信仍然持续,满足患者的要求是维护医患关系的重要措施,”(景军、黄鹏程,2016)年轻医生在建立外围关系网时,在和患者的治疗互动中,经常面临患者的过度参与,但内核关系先赋性缺失和对建立信任的渴求,迫使医生在选择时会稍稍降低底线,以保证人情法则的良好运行。当年轻医生获得部分村民信任时,农村的舆论公共空间的影响力会帮助年轻医生得到多数村民的信任,建立的外围关系带有一定情感性,并可逐步延展,最后获得介于内核——外围之间,情感性与经济利益交织的社会关系。但这样的关系仍是脆弱的,需要时间加固,年轻医生进入农村社会的确是一个较为漫长的过程,其时间远远超过城市社会。

(二)职业化教育与从业环境的分异

医疗服务充满现代性,根植于乡土社会必然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中国的农村自古以来均为非职业化的社会,这一情况直到今天也未得到本质的改观。农村社会裹杂着传统、内向性、人情、血缘地缘等一系列复杂因素,即使今天农村社会结构趋向开放,但现代化的医疗进入乡土社会遭遇的抵抗力与同化仍是不可小觑的。在调研过程中,不少年轻村医都谈到医药费赊账的问题,赊账的数目有时占据月收入的五成以上;也有村医会谈到应患者要求上门问诊的情况。上门问诊的安全性以及疗效是有一定折扣的,抛开患者自身行动不便等个人原因,部分患者上门问诊的要求源于旧有请中医师(郎中)的惯习,非职业化的就医方式,过分应用“面子”等人情因素,让年轻村医倍感不适。经历过严格,正规职业化教育培育的村医面对完全不同的从业环境,其心理适应期是长时间的,这也为正规医学院校毕业生进入乡土社会工作设立了隐性的,心理的屏障。

年轻医生融入农村社会是难以一蹴而就的,即便是拥有农村生活阅历的年轻医生在面对不同习俗、不同风情的村落生活时依旧需要心理适应期。日常生活的沟通或许很顺畅,但诊疗过程中的医患互动范围远远超越医患角色性的联系,年轻医生需要思考的不仅是病痛的祛除,潜在的可能是人情的搭建、患者的要求等一系列医学教育无法赋予的“学问”。

农村社会同化的力量不容小觑,会使外来个体的惯习发生微调甚至完全改变。年轻村医进入乡村初期可能会保持其曾习得的治疗模式,但内核关系的缺失与信任的匮乏必将使其发生改变以迎合传统,甚至需要接受高频率的赊账、出诊等难以在镇医院或更高层级医院见到的现象。乡土社会基础与年轻村医惯习的互斥产生的结果,要么是村医做出改变,最终融入其中;要么是在尝试改变后,最终退出,使村医群体年龄结构继续失衡。并且退出的行为将会引发准备进入农村基层工作的卫生人才忧虑重重。追溯这一问题的背后原因,不难发现,转型期的乡土社会依旧呈现现代性与传统惯习的交错,而这样的重叠使得现代化的医疗服务悬浮于农村社会,无法发挥其最大的价值,进而影响村民享受医疗服务的质量。

五、总结与讨论

村医断层与流失问题是转型期村庄面临众多社会问题的缩影。再生产机制瓦解,年轻村医与社会基础互斥,体现的是传统与现代在相同时空和场域的交错互蚀。再生产机制瓦解源于村医因收入减少导致的社会地位下降、资源转化为可传递的社会资本能力消失。这一问题背后原因在于经济指标逐渐成为农村社会分层的标准,以及村落传统资源的消失,带来的原有秩序的失范,曾经村落紧密的联系变为以家庭为本位的原子,分散在乡村社会之中。年轻村医与社会基础互斥更多是囿于其内核关系的先赋性缺失导致建立互信的困难,以及充满乡土逻辑的医疗互动使其无所适从。不可否认的是,社会转型是漫长的渐进过渡期,即使基层政府可以投资扩建和完善医疗基础设施,但村民自身的认知能力与惯习,以及依旧保持关系取向的农村社会,使现代化医疗完全融入的进程依然缓慢。破解村医流失断层问题的关键在于传统与现代能否在同一时空维度内共生共荣,即恢复与保持再生产机制的弹性与现代化补充手段达到一定的平衡。笔者认为,通过政策手段与补偿机制重塑村医的阶层地位是十分必要的,不仅可以遏制村医的“逆淘汰”现象,增强农村工作岗位的吸引性也能使村医群体的再生产机制保持一定弹性。增强对于年轻医生社会关系的支持也是保护这一群体工作热情的关键。很多学者讨论年轻乡村医生和大学生村官享受相同的待遇,虽然在具体化实践中面临问题,但也提供了很好的思路,即提高年轻村医的权威,用权威力量替代情感支持的建构,促使治疗过程职业化,医患互动规范化。另外,笔者在调研中发现,两代人在同一卫生室工作时,在子代的医疗水平很成熟、工作时间很长的情况下,依旧有近一半以上的法人主体是父代,并且父代年龄集中于60岁以上。农村传统的分家观念以及法人变更程序的繁琐阻碍了法人的更替。上级医疗部门应采取一定手段加快法人主体的更替,虽然很多村医对于直系亲属的继替持排斥态度,但将血缘地缘网络扩大,依旧很多村医也表示对远方亲戚的孩子或是信得过人接替持欢迎的态度,“为了自己老了看个病方便,干了(工作)也有感情。”法人主体的更替将会加强子代村医的责任感,激发其扩大血缘网络寻找继替者,使再生产机制保持弹力,不至于彻底断裂。

村医断层与流失问题的解决需要依靠中国智慧,结合农村特点,将现代性融入到农村社会实际生活之中,以农村的眼光解决农村的问题。医疗的保障不仅依靠政策的创新,更依靠村落传统资源的挖掘与重构,采取这样的构想,不仅可以解决医疗领域的问题,也可使村落再次整合,使全体村民共享发展改革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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