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念及其意义:卡西尔与马克-沃高之争

2018-03-31 13:29石福祁
社科纵横 2018年8期
关键词:卡西尔外延马克

石福祁

(兰州大学哲学与社会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00)

一、导言

在20世纪德国哲学中,要数最具新闻效应的争论,恐怕必须提及1929年在海德格尔与卡西尔之间围绕康德解释而发生的“达沃斯论辩”。不过,尽管这场争论在一定意义上催生了海德格尔《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这部重要著作,但从卡西尔一侧来说,他认为这场争论无异于“各说各话”,甚至他明确地拒绝参与这样一场“纯属争论性质的讨论”。[1]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两位哲学家从一开始就没有进入到一个共同的问题域中去。

那么,卡西尔是否在同一个问题域中与他人发生过公开争论呢?如果把这个“问题域”具体化为“德国科学哲学”(这个标签是胡塞尔贴给卡西尔的)[2],那么答案是肯定的!事实上,在卡西尔四十余年的哲学生涯中,真正的一次哲学争论就发生在他和乌普萨拉学派(Uppsala School)成员马克-沃高之间①。这场争论涉及对概念的本质和作用的不同理解,也涉及传统逻辑、知识、经验等一般哲学议题;既涉及乌普萨拉学派的基本立场,也涉及卡西尔本人的“符号”概念及其符号形式哲学体系,并且间接涉及到作为当时哲学主流之一的逻辑实证主义。因此,这一争论为检阅当时不同哲学立场提供了一个绝佳案例。本文在对争论的过程和内容予以介绍的基础上,试图对涉及的概念问题予以反思和讨论。

二、争论的背景

这场争论之所以能够发生,是与卡西尔流亡瑞典、成为瑞典公民期间与乌普萨拉学派的思想互动有关的。1933年纳粹上台后,身为犹太人的卡西尔于同年3月离开德国,辗转到达英国,执教于牛津大学全灵学院。同年秋,受昔日学生、瑞典人雅各布森(M.Jacobsson)的邀请,卡西尔来到乌普萨拉大学讲学。1934年,卡西尔成为雅各布森在哥德堡大学的哲学教席的继任者。他用德语授课,学会了用瑞典语交流和写作,颇受瑞典学生和同事欢迎,并在1939年成为瑞典公民。1941年,卡西尔离开瑞典赴美国讲学,因故逗留,直至1945年在因心脏病发作在课后卒于哥伦比亚大学校园。[3][4]

在此期间,卡西尔与瑞典哲学界过从甚密。除了在哥德堡的正常教学之外,他经常在隆德、斯德哥尔摩和乌普萨拉等地演讲。值得一提的是,卡西尔和他的年轻同事佩策尔(A.Petzll)结下了深厚友谊,而后者正是《理论》这本著名的瑞典哲学期刊的创办人和长期主编(1935-1957)。瑞典哲学界们经常以《理论》期刊为舞台展开争鸣,卡西尔概莫能外。根据卡西尔专家克罗伊斯(J.M.Krois)的统计,卡西尔共在该期刊上发表8篇文章(含书评等),“所有这些文章都是对乌普萨拉学派的反应,每一篇文章都反映了卡西尔与乌普萨拉哲学家们的个人争论。”[3](P34)一般而言,乌普萨拉学派是一个深受维也纳学派逻辑实证主义影响的学派,它以海格斯特罗姆(A.Hgerstrm)为领袖,旨在建立一门不同于观念论的实在论哲学。它和维也纳学派一样激烈地反对传统形而上学,但是不同于后者的是,它并没有把哲学建设的重心放在科学哲学上,而是放在了伦理学和法哲学上。在一定意义上,乌普萨拉学派体现了整个瑞典学界重视逻辑和语言分析、轻视传统形而上学主题的氛围。按照克罗伊斯的说法,卡西尔本人并不反感这一气氛,事实上,尽管他对维也纳学派的某些学说提出了不少批评,但是并没有妨碍他对后者之批判精神的欣赏。“在瑞典的那些年里,卡西尔对实证主义者的欣赏与日俱增,因此,尽管在一些具体问题上他与后者有分歧,但是还是愉快地与乌普萨拉学派保持了交往。”[3](P34)

在与瑞典哲学界的对话中,卡西尔的哲学思考在符号形式哲学之后进入了一个全新阶段:他发展出了旨在避免传统形而上学和逻辑实证主义之弊端的现象学,即关于基础现象(Basisphnomen,包括 Ich,Du,Es)的基础现象学;写出了流亡期间第一本哲学著作,即《海格斯特罗姆:瑞典当代哲学研究》,[5]这标志着某种实践哲学转向。对此,巴斯特(R.A.Bast)在其为卡西尔文集《知识、概念、文化》所写的长篇“导言”中已经做了详尽的介绍,[6](PVII-L)这里不予赘述。

但是,这不等于说,卡西尔就完全接受了乌普萨拉学派的立场,反之亦然。良好的交往乃至私人友谊,并不能掩饰卡西尔和乌普萨拉学派的思想分歧。而最能展现这些分歧的,就是他和马克-沃高之间的争论。

在《理论》期刊上,卡西尔和马克-沃高共发表了7篇争论文章,它们依发表时间顺序分别是:

第一篇:卡西尔:“概念的内涵与外延——对马克-沃高同名著作的评论”,发表于《理论》2,1936,(第 2册),S.207-232.现收入巴斯特所编《知识、概念、文化》一书。[6](P165-197)

第二篇:马克-沃高:“恩斯特·卡西尔哲学中的符号概念”,发表于《理论》2,1936,(第 3册),S.279-332.

第三篇:马克-沃高:“内涵与外延——对恩斯特·卡西尔书评的评论”,出处同上,S.335-342。该文是对卡西尔第一篇文章的反驳。

第四篇:卡西尔:“符号概念的逻辑”,发表于《理论》4,1938,S.145-175.该文是对第二篇的反驳。现收入卡西尔:《符号概念的本质与作用》一书。[7]

第五篇:卡西尔:“什么是‘主体主义’?”,发表于《理论》5,1939,S.111-140。现收入《知识、概念、文化》一书。[6](P199-229)

第六篇:马克-沃高:“什么是‘主体主义’?——对恩斯特·卡西尔同名文章的评论”,发表于《理论》6,1940,S.66-74。该文是对第五篇的反驳。

第七篇:卡西尔:“新近的康德文献,以及对马克-沃高《康德判断力批判四论》(1938)一书的书评)”,发表于《理论》6,1940,S.87-100.

上述文章中,第一至第四篇涉及的核心主题就是:如何理解概念,尤其是卡西尔符号形式哲学中的“符号”概念?这一问题占据了卡西尔和马克-沃高争论的核心地位。而第五、第六篇涉及卡西尔对乌普萨拉学派的整体批评,以及马克-沃高基于这一学派的立场而做的反驳。至于第七篇,则涉及到两个人对康德审美判断力的不同理解。因此毫无疑问的是,第一至第四篇是两个人争论的关键文本,因而也是我们重点考察的对象。同时要指出的是,由于马克-沃高在第三篇文献中并没有对其论点提出强有力的反驳或修正,第四篇的主要内容主要是卡西尔对其符号形式哲学而非其概念论的重新表述,因此我们的叙述主要集中于第一、二两篇争论文献上。

三、卡西尔在“概念的内涵与外延——对马克-沃高同名著作的评论”一文中对马克-沃高的批评

卡西尔首先认为,对概念的“内涵”与“外延”之关系的追问,属于逻辑学的根本问题,是哲学概念论的开端。作为康德批判哲学的继承者,他主张,一切批判的哲学工作都要努力使概念的这一双重关系不致于破坏概念意义的整体性。但是他也看到,如果这个意义是由两个完全不同的要素构成的,而且二者不能回溯到彼此,不能相互重合,那么其危险就在于,这一方法论上的二分性将会导致形而上学的二分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一个“辩证法”就是难免的了。[6](P165)

在他看来,马克-沃高在《概念的内涵与外延》一书中的成就就在于,他清楚地看到了这一辩证法。“这一研究旨在证明:迄今为止的全部逻辑学史都在这里展示的问题上[即辩证法问题]上失败了。”[6](P166)按照马克-沃高的观点,所有逻辑学理论都不能承受严格的分析,除了放弃迄今为止的提问形式之外,没有走出这一困境的任何出路。

在这里,卡西尔对马克-沃高在《概念的内涵与外延》一书中的主要观点作了简要介绍。马克-沃高主张,对概念的逻辑分析必须以其内涵为出发点,只有在内涵之中,我们才能洞见概念的本质。只要主张外延是概念的构成部分,那么就会导致“对立思想之间的某种辩证联结”。在马克-沃高看来,没有一个传统概念论走出了对概念和外延之关系的比喻式描述。内涵与外延、普遍与具体既相互构成整体,又相互分离。总之:概念规定和被统摄在概念之下的东西具有歧义性。他认为迄今为止的全部逻辑理论(形而上学的、现象学的、先验逻辑的、心理学的、唯名论的、卡西尔的功能论的,等等)都具有这一歧义性:它们以不同方式来回答内涵-外延问题,但是都没有摆脱辩证法的陷阱。马克-沃高主张,既然各种手段都不能将概念论中的这个“恶”连根拔起,那么只能割断内涵和外延的联结。[6](P168)

对于马克-沃高的上述观点,卡西尔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第一,针对马克-沃高关于“比喻式描述”的批评,他持赞成态度,但是认为,产生这一困难的源头在于语言领域。“一切语言表达就其真正的基础和心理学起源而言都是具体的对象表达,一切对象性都是与时间和空间交织在一起的。”[6](P168-169)因此,语言概念在表达特定的逻辑或科学问题时,不免混入特定的时空伴生表象。语言的这一“具象”现象不仅存在于原始语言之中,同样也存在于成熟语言之中。他举例说,就连“概念”(Begriff)这个概念本身都具有“用手抓取”这一具身性质,而“内涵”(Inhalt)和“外延”(Umfang)都无非是时空比喻。在他看来,这也不是什么缺陷,而是人类语言的真正成就。因此,被马克-沃高视为概念之弊端的“比喻式描述”,在卡西尔看来不仅符合人类语言发展的特定方向,而且甚至是有益的。

第二,对于马克-沃高所指责的内涵与外延之关系中的“辩证法”问题,卡西尔同样提出了自己的诘问。马克-沃高的观点是:任何一个假设了概念内涵与外延的逻辑学说都会陷入错误的辩证法。这是因为,这一辩证法是由一个双重思想构成的:概念是一个规定,但是,归之于它之下的东西一方面不能被思考,另一方面却必须与这一规定有关系。马克-沃高认为,要避免这一辩证法,就必须牺牲掉其中一个思想。他主张放弃掉第二个思想,也即外延这一要素,只按照内涵来理解概念。对此卡西尔则认为,内涵与外延的问题古已有之,而马克-沃高的方案与其说是在治病,不如说是在破坏概念这一有机体,意味着“概念的终结”。[6](P174)

和马克-沃高仅仅以“横向视角”考察概念的内涵与外延之关系的做法相反,卡西尔诉诸的是把概念与对象和现实性关联起来、并在这一关系中看待概念之作用和功能的“纵向视角”。他认为,诚然每个概念都代表着确定的“意义整体”,但是,概念同时也包含着与杂多性与特殊性的关系。“如果没有这一关系,那么概念就以逻辑的、知性的方式停留在随便某种意义之中,但是它不再能够传递任何客观知识。”[6](P175)概念的积极作用根本不在于其“被思”,而在于通过它认识对象,“与对象发生关联”。这一“对象关联”是不能从真正的概念中抹杀掉的东西,只有通过这一关联,对“外延”的审视才会必然地、不可避免地进入到对概念的考察之中。概念的纯粹知识意义恰恰在于,它使我们能在规则之下把握、规定经验-特殊之物。因此,如果拆散了内涵与外延的联系,那么尽管可以避免错误和矛盾,但是却决不能设定任何“真理”,也不能设定任何经验有效的、经验可用的知识。在卡西尔看来,概念不仅要保证“普遍”与“特殊”的统一,更要成为打开“特殊”王国的一把“钥匙”,而这,正是摆在一切概念论之前的根本要求。[6](P176)

在卡西尔看来,实际上我们一直在寻求在“普遍”与“特殊”之间建立起严格相关性。如果说,马克-沃高认为,概念的内涵和外延是相互独立的,各自有其意义的话,那么卡西尔则以为,即便在概念的形式和内容之间“完全可以从思想上区分开来”,这也绝不意味着可以在某种素朴的、物化的意义上把它们分开来。一种介于形式和内容之间的“间层”是不存在的,“因而对二者而言不存在相互分离,而只存在相互共在——一种互为条件性的关系。”[6](P178)总之,概念的内涵和外延是相互需要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共同完成认识对象的任务,而且它们也只有在这一共同作用中才能相互区分开来。

实际上,卡西尔正确地看到,马克-沃高的怀疑针对的是概念一般的可能性,即:在严格的逻辑分析之下,每一个包含着两个要素的概念都是异质性的,是彼此难以协调的,因此我们的经验概念难以向我们传递物的真理。但是在卡西尔看来,自然科学中的概念和定律对此构成了最有力的反驳:“没有一个定律不是已经在其表达中包含着对某个完全确定的经验对象之领域的指涉,不是与具体的、对此领域有效的诸规定联结在一起。”[6](P178)而且,表达定律的概念只有从某个物理现实的整体中抽出某个特定的范围时,它才能获得真正的、具体的意义。如果像马克-沃高一样反对概念的经验运用,那么自然科学从一开始就是成问题的了。而且,自然科学概念构造中的内涵与外延之关系,在其他领域中也是适用的。[6](P183)

因此,马克-沃高揭示的前科学思维中的逻辑问题,即概念外延的不确定性问题,不能被普遍化并简单地被转渡到自然科学知识的逻辑上,因为后者的使命就在于去克服这一不足。而这正是一门具有批判指向的知识论不同于一门具有形而上学指向的逻辑学的区别所在:前者中概念的内涵和外延之间具有动态关系,而后者则视其为静止不前的。[6](P186)卡西尔用黑格尔在行星定义上所犯的错误和科学史中对化学元素表、放射活动认识为例,表明自然科学知识中的概念之内涵与外延处在一种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关系之中——而且它们必须处在这种关系之中:

经验和思维在这里保持平衡,并持续地相互完善。借助观察及其持续作用,理论通过不断将新的规定和关系纳入自身的方式改造着概念的内涵;正是通过这一改造,它才有能力对概念的具体运用情形予以越来越完善的概观,越来越精确的整饬。通过这一整饬,外延不再成为单纯的堆积——它变成了体系,变成了一个不仅通过概念得以统握、而且从某个确定的中心点出发而得以理解和构造的整体。[6](P192-193)

卡西尔进一步指出,当我们从经验概念进入到纯粹的数学概念之中时,就会发现在内涵和外延之间的可能关系之间存在着同样的多样性。总之,不论从数学知识还是从自然科学知识来看,马克-沃高的主张,即内涵与外延的关系不属于概念的本质,因此要从逻辑学中剔除出去,是难以实现的。“概念的本质只有通过它在知识构造中所充实的功能才能得以定义。当我们切断内涵与外延的纽带并进而宣称,这一关系只属于包含在这一概念中的东西,而不属于概念自身时,这一功能毫无疑问就枯萎了,甚至它原则上都成了问题了,概念便会失去其真正的生命力。”[6](P196-197)

四、马克-沃高在“恩斯特·卡西尔哲学中的符号概念”中的反驳

当卡西尔在写作“概念的内涵与外延——对马克-沃高同名著作的评论”一文时,他只注意到,马克-沃高在其著作的结尾处预告说,他要写一篇解释卡西尔的符号概念的论文。[6](P174)由此判断,他在写作这篇文章时,他还没有读过马克-沃高“恩斯特·卡西尔哲学中的符号概念”一文。反过来说,当马克-沃高写作此文时,他已经读过卡西尔的上述书评了。因此,这篇文章虽然看起来是要评论卡西尔的符号概念,但其实重点却在反击卡西尔对其概念论的批评。

我们跳过他对卡西尔符号形式哲学的一般介绍,直接来看他对后者的符号概念的批评。在他看来,卡西尔的符号概念中包含着要素的双重性问题,即存在于感性给定和意义充实、质料与形式、记号和记号活动之间的对立性问题。[8](P289)如何理解二者之间的关系?在他看来,对卡西尔符号关系的积极阐释是辩证法式的:在两个要素的对立性之侧,还有二者之间的同一性思想。第一个思想是明确表达出来的,而第二个是作为结论从特定的概念规定中推论出来的。[8](P291)

为此,马克-沃高做了如下证明:

第一,卡西尔把感性给定和意义充实、质料与形式的关系刻画为严格相关的关系。这一思想的结果是这一假设,即交织在一起的相关要素具有同一性。按照卡西尔的观点,记号和记号过程不是实在的两个要素,而是具有“互为条件的关系”,因此,其中一个要素必然包含着对另一个要素的思想。用A和B来代指这一关系的话,那么A和B相互规定,因此难以区分开来。这一思想是与卡西尔认为A和B在思想上可区分的观点难以调和的。

另外,如果认为两个要素的对立性只是“思想上的”,那么这就意味着,形式可以忽略关于质料的思想而自为地有其意义。但是,卡西尔对相关依赖性的主张则认为,只有通过与质料的关系,形式才能获得确定的思想内容,它的意义是通过质料而获得的。也就是说,形式并不具备独立的意义。这一点反过来也适用于质料。这样,对立性和同一性就同时存在了,然而这是不可以接受的。[8](P292)

第二,对记号和记号物的分析也可以得到类似的结论。马克-沃高认为,卡西尔认为记号关系的特征就是:对记号的理解同时就是对记号物的理解。这一思想对卡西尔对“再现”的阐释是关键性的。但是,这同样会产生二者的同一性问题,就像之前对A和B所做的分析一样。[8](P295)

第三,通过具体分析卡西尔提出的符号功能的三个类型(表达、再现、纯粹指义)[9],马克-沃高认为,上述双重思想的矛盾在这三个类型中都是存在的。对此,我们简述如下。

在表达现象中,实际上存在着两个思想:对特定神话表象中的表达知觉而言,记号和记号物处在实在的同一性之中;在对他者的神话表象、主要是在对陌生心灵的把握中,它们处在具体的整体之中。前者是说,当我们以反思的方式、在神话思维之外看待神话时,就会发现,诸如“图像”和“物”等区分,其实对神话而言都是陌生的,实际上它们处在某种“实在的同一性之中”。这就意味着,表达意义附着于神话知觉本身,表达现象作为被意义充实的整体,是自己解释自己的。马克-沃高指出,如果表达知觉中不存在感性和意义的区分,那么这就是与他对“符号”的定义是不一致的:符号是被意义所充实的感性存在。[8](P298)后者是说,如果像卡西尔主张的那样,表达知觉乃是一个具体的整体,是一个感性与意义、记号与记号物之间的“不可分离的关联”,那么这一关系同样适用于对陌生心灵的把握。而这同样存在着类似于上述“实在的同一性”所面临的困难。总之,不论是哪一种关系,都难以避免两个要素之间既同一又区分的“辩证法”。

在再现功能中,马克-沃高同样认为,卡西尔的思想面临着双重思想的困难。一方面卡西尔认为,存在于感性给定和作为意义充实的再现之间的区分,实际上是一种理性的区分,不是实在的区分;另一方面,如果二者之间是“具体的整体”的关系,那么就不能在二者之间做出区分,但是卡西尔的意思恰恰是:一个再现之所以是再现,只是因为一个当下只有通过再现才获得其规定,也就是说,这里存在着“意义借予”、“意义”充实的活动。在质料与形式、当下与再现之间,这里同样存在着既同一又区分的“双重思想”。[8](P300-319)

在纯粹指义的符号功能中,也就是科学知识的构造概念中,马克-沃高认为,“严格说来,全部符号形式哲学无非就是卡西尔概念论基本思想的扩展和深化。”[8](P324)他认为,卡西尔概念论归结起来就是:“多中之一”。不过,这个“一”不仅是属种意义上的“一”,更是关系意义上的“一”。卡西尔一方面认为,必须在“质料”与“形式”、“特殊”与“普遍”等等不同要素之间做出区分,另一方面又在强调,这种区分仅仅是“理性的区分”或“思想的区分”。在马克-沃高看来,这仍然是“双重思想”。[8](P328)

在这里,我们也顺便简单介绍一下第三四篇文献中的争论情况。在第三篇文献,也即马克-沃高的“内涵与外延——对恩斯特·卡西尔书评的评论”中,作者重申,任何一种关于概念的理论都在内涵与外延之关系上难免矛盾,这迫使他主张在二者之间“彻底了断”,而且这是解决概念问题的唯一方式。此外,他还对卡西尔提出的一些具体批评做了回应。[10]总之,马克-沃高在这篇文章中并没有提出真正的反驳或对其思想的深化。

而卡西尔在其“符号概念的逻辑”一文中,也没有对马克-沃高提出的“辩证法”问题、“双重思想”等要害问题提出新的、真正的答辩或反驳。他声称,在进入到具体的符号形式哲学之前,首先要再一次澄清概念自身的结构及其可能性这一基本逻辑问题。有意思的是,卡西尔在这里提出了分析的逻辑和综合的逻辑、同一性逻辑和关系逻辑的区分。总之,对严格科学意义上的逻辑而言,逻辑经历了从追问思维与存在之同一性的分析逻辑,到追求二者之可能联结与关系的综合逻辑的演变。[7](P204)这是理解其符号概念和符号形式哲学的基本立场。而接下来的文字,则是对其符号形式哲学的再表述。

五、对卡西尔与马克-沃高之争的再审视

卡西尔与马克-沃高围绕概念展开的争论,涉及到如何理解概念本身,以及如何理解卡西尔的“符号”概念及其符号形式哲学等问题。对此争论,国内外学界鲜有讨论,仅有的少数文献,也多集中于逻辑学或与此紧密相关的分析哲学领域,从其他角度切入的探讨少之又少。可以说,这一争论为我们的后续讨论留下了大量空间,无论是从哲学史、逻辑史的角度,还是从知识论、科学哲学的角度,都有可继续阐发的丰富可能性。在这里,笔者只就几个基本问题提出自己的初步理解。

第一,需要把这场争论放在一个特定的逻辑发展背景中去看待。马克-沃高关于放弃概念外延以保全概念内涵的主张,无疑应和着逻辑学从传统逻辑到数理逻辑演变的趋势。在这一演变中,概念的外延由于与经验世界的联系而面临着公理化的困难,而且就连“概念”这一概念本身也面临着罗素悖论的难题,因而放弃概念的外延,似乎成了在现代逻辑语境中处理概念问题的一个必然选择。然而,马克-沃高没有看到的是,如果科学知识中的概念不能在内涵和外延之间(或类似于内涵与外延的要素之间)建立起一种动态的、功能性的关系的话,科学知识就根本不可能产生出来,因为科学知识的概念究其根本是与经验对象有关的。因此在这场争论中,卡西尔的立场无疑是更为可取的。

第二,不过,这场争论也引出了一些值得进一步思考的重要问题。其一,如何理解概念的内涵与外延之间的“同一性”和“对立性”所造成的“双重思想”问题?按照马克-沃高的观点,内涵与外延之间要么只具有同一性,要么只具有对立性,任何主张两种不同的思想要素之间既同一又对立的立场都是难以成立的。这一观点在逻辑上是难以成立的,研究表明,事实上就存在一些概念,它们不必彼此同一,但却可以彼此规定对方。[4]其二,上述问题牵涉到一个更为根本的哲学问题:内涵与外延、形式与质料、感性与意义等对立的思想要素之间的区分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马克-沃高的指责并非空穴来风的话,那么我们一定要问的是:既然这些要素本来就是同一的,是同属一个整体的,那么又如何谈得上它们的“联结”、“意义给予”等基于对立性假设的沟通活动?卡西尔把这些区分统统归之于“思想的区分”,这虽然契合于他的符号理论的初衷,即强调符号和符号性的知觉所具有的将感性和意义先天地融为一体的功能,但是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很大的悬念:是不是所有的概念对子都可以用一个“思想的区分”来打发掉呢?显然,问题并非这么简单。当然,对这一更大问题的探讨显然已经超出了本文的范围,只能留待后续的思考。

注释:

①马克 -沃高(Konrad Marc-Wogau),1902年生于莫斯科,1918年迁居于瑞典,1991年卒于乌普萨拉,瑞典哲学家。他于1932年在斯德哥尔摩大学获得哲学博士学位,论文题目是《康德空间学说研究》(德文)。1946年之后一直是乌普萨拉大学理论哲学教席持有人。马克-沃高主要从事康德哲学研究,但其研究进路受到逻辑实证主义、罗素等较大影响。在与卡西尔争论期间,他曾担任《理论》(Theoria)期刊共同主编,并在1958—1964年间担任责任主编。

猜你喜欢
卡西尔外延马克
连通器及其应用
马克·吐温:辣你没商量
舍勒与卡西尔对“人是什么?”的回答
马克明篆刻
关于工资内涵和外延界定的再认识
爱情的内涵和外延(短篇小说)
恩斯特·卡西尔符号形式哲学评析
人是符号动物——卡西尔语言观反思
新一代STE分子束外延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