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隐忧”
——《左传》中诸夏对楚国的鄙惧心态论略

2018-03-31 10:11李兰芳
社会科学动态 2018年4期
关键词:晋国诸侯左传

李兰芳

一、中原诸夏“鄙惧”楚国的心态变化

“中原”的地理概念,目前学界普遍认为在春秋时期①(前770—前476)形成,大致指黄河中下游地区,主要包括齐、鲁、宋、陈、蔡、郑、卫、晋等大国②,《左传》称之为“诸夏”③。其中,郑国是战略地位重要的地理中心,鲁、晋则是文化大国。楚国入春秋是在楚武王熊通十八年,时国号为荆。武王执政长达51年,兼并了周边以随国为首的小国,不断出征北上,扩大地域,威胁到了中原诸夏。《左传》第一次书写楚国时,即是桓公二年时的楚、郑冲突:“蔡侯、郑伯会于邓,始惧楚也”④。可见,楚国一登上春秋的历史舞台,起初为诸夏所“鄙”,诸夏直到遭受侵扰,才开始产生“惧”的集体心态。若仔细梳理《左传》叙事过程中的楚国,可以看到中原诸夏“鄙惧”楚国的心态一直存在着,且在楚、夏争霸的春秋历史中逐渐出现疏远、好奇、求媚等多种复杂的伴随心态。

《左传》多次写到了诸夏及秦、吴等非中原国家对楚国的“鄙惧”,现按时间顺序略举如下(不完全统计)。

令尹斗祁、莫敖屈重除道、梁溠,营军临随。随人惧,行成。

楚人灭江,秦伯为之降服,……曰“同盟灭,虽不能救,敢不矜乎?吾自惧也。”⑤

秋,楚公子朱自东夷伐陈,陈人败之,获公子茷。陈惧,乃及楚平。⑥

栾武子曰:“楚自克庸以来,其君无日不讨国人而训之于民生之不易、祸至之无日、戒惧之不可以怠;在军,无日不讨军实而申儆之于胜之不可保、纣之百克而卒无后。⑦

(申叔时曰):“今楚内弃其民,而外绝其好,渎齐盟,而食话言,奸时以动,而疲民以逞。民不知信,进退罪也。人恤所厎,其谁致死?子其勉之!吾不复见子矣。”……“楚惧不可用也。”⑧

蔡文侯……畏楚,不能行而卒。⑨

伯夙谓赵孟曰:“楚氛甚恶,惧难。⑩

楚公子围使公子黑肱、伯州犁城犫、栎、郏,郑人惧。⑪

吴公子光曰:“诸侯从于楚者众,而皆小国也,畏楚而不获己,是以来。”⑫

从以上的发展过程可约略看到,一方面春秋时楚国好以武力臣服许多小国,造成了恐惧的国际氛围。晋国栾武子说楚国“无日不讨军实”,使诸侯国尤其是楚国连年征伐的郑国“戒惧之不可以怠”。另一方面,242年间各诸侯国对楚国基本是畏惧心态,楚国的国际舆论环境一直没有好转。连秦国这样久蓄力量的非中原国家,也已感受到潜在的巨大威胁;昭公二十三年已进入春秋末期,非中原国家也开始发出了强烈的抱怨,吴公子光之言可谓当时国际的心声。也就是说,春秋后期除了楚国联盟,中原诸夏和非中原国家联手成了更大的共同体,以一种强大的舆论和文化力量包围着楚国。

楚国军事和政治力量日益强大,中原诸夏虽惧之,却又时时鄙之。楚事首次入《春秋经》在庄公十年,相较于其他大国晚了三十多年。若与《左传》对读,可发现楚国早在鲁桓公时期就开始逐渐强大到不容忽视。楚事晚入经,虽与《春秋》“承告”与“传闻”的史官传闻制度与书写原则⑬有关,但也可看出春秋初期楚国在中原诸夏无足轻重的地位,无须与之建立外交关系。我们再来看《左传》记载的一个事例:庄公十四年,郑国兼并了都城西南的栎国,而迟至庄公十六年才讣告楚国。⑭栎与楚近,郑灭栎而缓告楚,这不就是轻鄙楚国的存在吗?所以楚文王认为郑国无礼,给了楚国讨伐郑及栎的口实,使楚与郑的矛盾日益激化为正面冲突,这也相当于楚国给中原诸夏发出的挑衅信号——楚国是不能被轻鄙的,楚国要进驻中原,取得诸侯国的霸主地位。在这以后,历代楚王和令尹的政治军事策略莫不是努力使楚国不被轻鄙的心态实践。可以说,中原诸夏国家对楚国的轻鄙心态,极大地刺激了楚国的强大,先后与齐、宋、晋中原大国争霸。楚国除了不能忍受中原诸夏的轻视外,还不能忍受倚仗中原诸夏势力的周边小国的轻鄙,所以《左传》中可以看到很多小国因此而覆灭(如弦、黄、徐、陈诸国⑮)。终春秋一代,为楚所灭的小国就多达四十个⑯,可以说,这是中原诸夏轻鄙楚国,拉拢这些小国,而这些小国却有恃无备的直接结果。反过来,楚国的兼并扩张也增进了中原诸夏和楚周边小国“惧”楚的心理,使楚国的国际舆论进一步恶化。楚国相继与齐、宋、晋争霸而日益强大,中原诸夏虽不敢再掉以轻心,但实际上仍轻鄙之。楚成、庄、共、康、灵王时期,兵强国富,诸夏的“鄙惧”心理给楚国造成了心理臣服的假象。楚康王十四年,晋、楚弭兵,与诸侯结盟和好,《左传》书写了晋、楚争先的一些细节:

晋人曰:“晋固为诸侯盟主,未有先晋者也。”楚人曰:“子言晋、楚匹也,若晋常先,是楚弱也。且晋、楚狎主诸侯之盟也久矣,岂专在晋?”叔向谓赵孟曰:“诸侯归晋之德只,非归其尸盟也。子务德,无争先。且诸侯盟,小国固必有尸盟者,楚为晋细,不亦可乎?”乃先楚人。⑰

这段文字表明诸侯虽然让楚国担任了“尸盟”(盟主),而心理却以晋国为德行之盟主(“诸侯归晋之德只”),所以在是年《春秋经》中的书写顺序仍是“晋赵武、楚屈建”⑱。然而晋楚争霸,晋国就真的比楚国有德行吗?未必。楚国令尹子木说“晋、楚无信久矣,事利而已”⑲,他身虽事楚,此论却很客观实在。从襄公元年到二十七年,晋楚争霸,连年争夺郑国,都给郑国带来了巨大的损害,能说晋国有信、楚国无信吗?这次弭兵的和平盟会在顺序书写先晋后楚的真正原因在于:晋、楚虽都无信,然晋向来被视为中原姬姓大国,而楚则被视为“蛮夷猾夏”⑳的国家,所以两强选一,必择其亲。

从上可以看出,起初作为南方的异族小国,楚国在春秋的出场就以勃勃野心和不当之势给中原诸夏带来了“鄙惧”心理。但初期的诸夏,对楚国的心态是“鄙”多于“惧”的。所以历代楚王(以及令尹)都致力于摆脱被诸夏“轻鄙”的国际地位,以武力的方式渐渐获取了周边小国和诸夏大国的臣服,即使是“虚假”的臣服。诸夏“惧”而“鄙”之的心理,给楚国带来了臣服的假象,但后期的楚王并未有更清醒的意识,所以楚国在康王十四年与诸侯国签订和平共处条约,代替晋国取得虚有名声的“尸盟”地位后,君臣日骄。如时隔十多年之后,楚灵王曾经问卜能否得到天下,卜辞不吉,于是“投龟,诟天而呼曰:‘是区区者而不余畀,余必自取之。’”㉑从中不难见出,后期多被认为昏庸暴戾的楚王仍拥有野心勃勃的天下观。其深层原因恰在于楚国此前曾两次主盟的辉煌记忆。尤其是康王时期,楚国取代了长期掌盟的中原大国晋国的盟主地位,所以后代君王难免存在像楚灵王这样骄大的心态,此心态也促使了后期楚国在与吴、秦等新兴大国的争霸过程中频频战败。虽然楚国覆灭的原因很复杂,但从《左传》的叙事来看,其原因与由中原诸夏国家长期的“鄙惧”心态助长的“骄矜”不无关系。所以在春秋末期,面对日益骄奢的楚国,中原诸夏国家虽然没落了,却对楚国“鄙”多“惧”少了,故吴公子光说“畏楚而不获已”。

二、负面国际舆论的夸大

中原诸夏长期“鄙惧”楚国的心态,其产生和变化的原因又是什么呢?上文鲁襄公二十七年“晋楚争先”事件提醒我们,诸侯“鄙惧”楚国的直接原因在于楚国“无信”及争霸的野心,“无信”成为了国际舆论中对楚国最具破坏力的关键词。翻检《左传》全书,楚国最多的负面国际舆论是无信,还有由此衍生的“无礼”和“贪”。我们可以先讨论一下由“无信、无礼、贪”构成的国际舆论对诸夏“鄙惧”楚国的到底影响有多大,是否有过分夸张的成分?或者是“诬陷”的因子?

“信”是春秋时非常重要的观念,在《左传》中出现了几次大讨论,其内涵在两百多年时间呈现了巨变。最早的讨论是在鲁隐公三年周郑交质,周王无信,“君子曰”:

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礼,虽无有质,谁能间之?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蘋、蘩、蕰藻之菜,筐、筥、锜、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而况君子结二国之信,行之以礼,又焉用质?《风》有《采蘩》、《采蘋》,《雅》有《行苇》、《泂酌》,昭忠信也。”㉒

这里的“信”出现多次,其中与蘋藻等相联系的“信”表明的是人对鬼神的确证关系;而“信不由中,质无益也”以及“君子结二国之信”表明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确证关系。也就是说,在春秋初期,“信”的观念正处于“人—神”与“人—人”关系的并存和转型期。“信”的观念在后期的变化也是围绕着这两种关系发生的。信的“人—神”到庄公十年曹刿论战时还存在,齐桓公说“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㉓,而曹刿的反驳则表明“信”的观念已有与民取得确证关系的转变。而这一转变也有一个过程,即诸侯国之间通过盟约使“信”同时规范了“人—神”、“人—人”关系,渐而转向“人—人”关系,其中最重要的是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和国与民的关系。

《桓公十二年·传》中君子说“苟信不继,盟无益也”㉔,即是这个转型过程中国与国之间“信”在订盟过程起重要作用的最早例证。《僖公七年·传》中管仲说:“君以礼与信属诸侯,而以奸终之,无乃不可乎?子父不奸之谓礼,守命共时之谓信。”㉕即表明诸侯国在订立盟约的过程中,除了“信”为必要条件外,“礼”也必不可少。“礼”与“信”又往往纠缠在一起,共同构筑了诸侯国际声誉的重要衡量指标,也是诸侯国子民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基本心理保障,也推进了“信”的观念从“人—神”向“人—人”(“国—民”)的层面下移。僖公二十七年晋侯欲用兵,子犯相继以民未知“义”、“信”、“礼”劝阻之,待三者皆成之后,晋国一战而霸㉖。既然三者对诸侯国的发展如此重要,那它们之间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僖公二十八年曹国人说“礼以行义,信以守礼,刑以正邪。舍此三者,君将若之何?”㉗成公二年孔子则说“名以出信,信以守器,器以藏礼,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也。”㉘成公十六年楚国申叔时还具体将这些观念与战争联系在一起,说:“德、刑、详、义、礼、信,战之器也。德以施惠,刑以正邪,详以事神,义以建利,礼以顺时,信以守物。”㉙可见,从僖公到成公年间,“信”的观念已经完全实现了从神到人的下移,而且与“礼”、“义”、“名”、“利”、“德”等观念相结合,内涵迅速增值,成为一个国家是否能“立”足于国人和国际的重要参考。也就是说,国家层面“信”的观念在春秋最初是“君—神”关系的确证,逐渐衍生出“国—国”关系和“国—民”关系确证的意涵,并纳入了“礼”、“义”、“德”等增值观念,成为国家能取得“利”,最终能“立”而不败的核心链条。

而楚国当时的国际舆论最多的是“无信”。兹例举如下:其一:

子良曰:“……晋、楚无信,我焉得有信。”乃从楚。㉚

宣公十一年,楚国与晋国争霸攻打郑国,郑国公子子良的评论表明,楚国是用武力征服郑国的,也正因为楚、晋都无信(“国—国”层面),所以郑国为了维护眼前国家的安危,同意与楚国订立了缺乏诚信的盟约。然而,楚国并未意识到这个问题,诸侯不诚信的盟约正是诸侯国“惧”楚的心理产物。

其二:

祁午谓赵文子曰:“宋之盟,楚人得志于晋。今令尹之不信,诸侯之所闻也。子弗戒,惧又如宋。子木之信称于诸侯,犹诈晋而驾焉,况不信之尤者乎?楚重得志于晋,晋之耻也。”……文子曰“武受赐矣。然宋之盟,子木有祸人之心,武有仁人之心,是楚所以驾于晋也。今武犹是心也,楚又行僭,非所害也。”……楚令尹围请用牺读旧书加于牲上而已,晋人许之。㉛

以上是昭公元年,在虢国举行的诸侯盟会上晋国祁午和赵文子的对话,从他们的话中可以看到上一次诸侯盟会的一些内幕(襄公二十七年在宋国举行的弭兵之会):楚国上一任令尹子木虽然素日有信,而在国际盟会的关键时刻仍然弃“信”争霸。这次与会的令尹子围,其“无信”之声更是昭著——在这次盟会上不等歃血就将旧的盟约加于牲上,唯恐晋国争先。然而,据传统,诸夏国都知道,盟约必须歃血才能生效,而楚国令尹此番行为当然会受到诸夏暗地里的轻鄙。

其三,昭公十一年:

蔡大夫曰:“王贪而无信,唯蔡于感,今币重而言甘,诱我也,不如无往。”蔡侯不可。……楚子伏甲而飨蔡侯于申,醉而执之。夏四月丁巳,杀之。刑其士七十人。……(叔向曰)“不信以幸,不可再也。……楚小、位下,而亟暴于二王,能无咎乎?”㉜

蔡国是近楚但久不服楚的中原姬姓小国,从这则材料我们可以看到楚国“不信”的具体行为方式是诱杀蔡君而围其城。对这件事情,晋国叔向的评价虽然认为蔡灵侯是自得其咎,然“不信以幸,不可再也”却是对楚国更尖锐的批评。而“楚小、位下”的断语,更是代表了诸夏对楚国无信行为的真实看法。楚国自入春秋以来已两次成为中原霸主,而此时楚灵王的扩张正如日中天,如何就是“楚小、位下”呢?从中我们不难嗅出以晋国为代表的诸夏深深鄙视楚国的味道。而这正是楚国历代君臣皆无法接受的舆论,所以扩张、兼并、袭击、诱杀等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与别国之间是否有“信”于楚而言并非重要的观念。这就进一步促使中原诸夏国家轻鄙楚国的心态蔓延,楚国形成受到“鄙惧”—“无信”以“获利(扩张国土)”和“获名(诸侯盟主)”的恶性循环。

其四:

君子谓“楚共王于是不刑。……己则无信,而杀人以逞,不亦难乎?”㉝

楚共王杀害楚公子壬夫,《左传》的评论认为楚王想以杀国家重臣的方式以取得诸侯国的威望和信任,是不可取的,因为“己则无信”。上几则材料中评论的对象如楚国令尹子围、楚灵王都是无信表现比较明显的人,这则材料的书写主角却是素日声誉较好的楚共王。楚共王在位十八年,励精图治,是楚国难得的一位好国君,但没能处理好自身“取信”和“无信”的矛盾,可以见出楚国君臣之“无信”的国际舆论何以顽强难消了。

其五,成公十五年:

楚将北师。……子反曰:“敌利则进,何盟之有?”申叔时老矣,在申,闻之,曰:“子反必不免。信以守礼,礼以庇身,信、礼之亡,欲免,得乎?”㉞其六,襄公二十七年:

辛巳,将盟于宋西门之外,楚人衷甲。……子木曰:“晋、楚无信久矣,事利而已。苟得志焉,焉用有信?”㉟

这两则材料中认为楚国“无信”的是楚国两名贤人:申叔时和令尹子木。作为本国人来评论,这表明楚国在国际上“无信”、“无礼”的舆论评价并非空穴之风,楚国之所以被诸夏“鄙惧”,与楚国自身“信礼之亡”有着莫大的关系。 上文已分析,“信”的观念至少有“人—神”、“国—国”、“国—民”三层关系的确证。申叔时、子木以及以上几则其他诸侯国的评论所说的楚国“无信”都是指“国—国”这一层面的“无信”。那我们来看看楚国对楚国的子民又是如何的?《左传》记载勤民的楚王主要有楚庄王和共王,楚庄王从“民”力角度重新解释“武”的这一番话最能代表楚国国君治“民”的理想状态:

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武有七德,我无一焉,何以示子孙?其为先君宫,告成事而已。武非吾功也。”㊱

楚庄王在位二十三年,经历了斗克之乱、大饥荒,南征群舒,北伐陈郑,遂成为春秋中期问鼎中原的新一代霸主,其秘诀在于他这藏力于民的“武”的观念,成为后代楚国君臣的垂范。如成公二年,楚国新君共王尚幼,令尹子重以庄王之话告诫他:“无德以及远方,莫如惠恤其民,而善用之。”于是楚共王开启了“大户,已责,逮鳏,救乏,赦罪,悉师”㊲的新政。然而,令尹子玉(“刚而无礼,不可以治民”)和楚灵王“逞民”等行为饱受诸夏的诟病,连申叔时作为楚灵王的老臣,也指责说“今楚内弃其民,而外绝其好;渎齐盟,而食话言;奸时以动,而疲民以逞。民不知信,进退罪也。”㊳但子玉与楚灵王的形象非常复杂㊴,其实他们都对楚国立于诸侯国功莫大焉,联系前面的材料来看,春秋时期的楚国在治民的观念上也并非一无是处。所以,国际舆论中楚国“无信”的论断尽管有其实,但也有过于夸大的成分。楚国因为有楚成王、庄王、共王的一代英主而筚路蓝缕,得启山林,但也因有子玉、楚灵王等这样的枭雄使楚国在中原诸夏国家间取得威信,使之不敢表露出对楚国的轻鄙。而在治民方面,虽时而强逞民力,但也在尽力实现楚庄王所说的“惠恤其民”的理想。所以说,无论在“国—国”层面还是“国—民”层面的“无信”,都是楚国自身予人口实的弊病,使诸夏惧而鄙之;但都在国际舆论中被过分夸大,以至于形成国际关系紧张的恶性循环。

在《左传》的书写中,与楚国“无信”的评论相伴的是“无礼”。但“无信”主要针对楚国整个国家而言,“无礼”则主要针对楚国君臣具体的行为事件。《左传》中书写楚国“无礼”、“非礼”、“不礼”之处凡七处。这些事件中与内政相关的有三:

(1)僖公二十二年,楚国打败了宋国,抑制了宋襄公的霸业,归来之后“郑文夫人羋氏、姜氏劳楚子于柯泽。楚子使师缙示之俘馘。”《左传》的史官认为这是非礼的,因为“妇人送迎不出门,见兄弟不逾阈,戎事不迩女器。”㊵

(2)僖公二十七年子玉治兵,“终日而毕,鞭七人,贯三人耳”,子文论之曰“子玉刚而无礼,不可以治民。过三百乘,其不能以入矣。”㊶

(3)昭公十三年记载了楚灵王从作令尹到楚王时候的罪过,杀害臣子,夺取家室和田土,并认为“蔓成然故事蔡公。故薳氏之族及薳居、许围、蔡洧、蔓成然,皆王所不礼也”,所以才会楚臣逃亡越国,诱发越国攻打楚国。㊷

与外交礼仪相关的有四:

(4)僖公二十八年,子玉与晋国谈判,晋国子犯以“子玉无礼哉”评论之。㊸

(5)宣公元年,陈灵公受盟于晋而不与楚国结盟,其原因是上一任陈侯去世时,楚国未赴丧葬之会,因此被陈国人视为“无礼”。㊹

(6)成公十二年,晋国郤至到楚国聘问,楚共王用诸侯相见的乐礼(金奏《肆夏》)招待他。郤至认为楚国此举是“乱之道也,不可以为法”,他回去告诉范文子,范文子也说楚国“无礼必食言”,并预言楚国必将攻打晋国。㊺

(7)昭公五年,晋国韩起、叔向送女嫁到楚国请求和好,楚灵王与群臣商量着要侮辱晋国,说“若吾以韩起为阍,以羊舌肸为司宫,足以辱晋,吾亦得志矣”,楚臣薳启强也认为这样做是可以的,前提是“苟有其备”。也就是说,此时晋国没有做好防范的准备,楚国君臣便会毫无顾虑地以无礼待之。薳启强的一番话,并不是为了维护韩起、叔向的尊严,更不是要求遵循中原礼法准则来行事,而只是为了提醒楚灵王不能掉以轻心。㊻

我们再来看一看中原正统的“礼”文化是如何的。《昭公七年·传》所载鲁国孟僖子的论断是:“礼,人之干也。无礼,无以立。”㊼他们强调的是“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这样的礼仪形式。孔子继孟僖子之后,所主张的“克己复礼”,也是要恢复这样一种兼具形式与内涵的“礼”文化。春秋时期诟病楚国无礼的国际舆论,基本是指责楚国的礼仪形式没有或者不合适(内政外交皆如此)。

在上述七个事件中可以看到,真正与“国—国”层面“无信”相关的只有外交的四件事。其中“子玉”条(2) 和“陈灵公”条(5) 可以看出楚国之所以得“无礼”之名,只是显得相对傲慢自大。只有“郤至”条(6)把楚国“无礼”与“无信”的形象绑定了。反过来看,如果楚国显示得“有礼”,如第(7) 条楚灵王最后听从了薳启强的建议礼待了晋臣,就一定会“有信”,不会再攻打晋国。然而过了三年,楚国就开始攻打晋国的盟国陈、蔡,也就是说,楚国的“有礼”并不能等同“有信”,超越了中原诸夏国家的预料。而诸夏国家对楚国“无礼”的评论又一定导致“无信”,然楚国之“无礼”从内政那三则来看,颇显示出楚国的文化和楚人的性格与中原相异,不能以诸夏尤其是鲁国所代表的中原礼仪文化正统来绳法之。所以说,以楚国观之,“礼”与“信”相异,“无礼”并不会导致他国“无信”的指责;而以诸夏观之,“礼”与“信”同,“无礼”必“无信”,“无信”而“惧鄙”,故对楚国无论是内政还是外交上的“无礼”都会生发“惧鄙”的心理。所以,中原诸夏国家对楚国“惧鄙”的心态在国际舆论中被放大了。

那么楚国“无信”和“无礼”的国际舆论被诸夏放大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我们可以聚焦于楚灵王执政时期,因为《左传》记载此期楚国在诸侯间“无信”与“无礼”的言论最多。回到上文提到的楚灵王引诱蔡国国君来申国而杀之的事件,我们可以从蔡国大夫“王贪而无信,唯蔡于感”的判断可知,使诸夏感到最惧怕的是楚国“无信”与“贪”结合,产生的巨大威胁,所以不能明“鄙”之,只能暗“鄙”之。虽然楚国的最初目的只是为了使久不服楚的蔡国归顺,而最后派兵围蔡而入之的客观结果不得不让楚国背负了“贪”的负面舆论,即贪得臣服诸侯之名及田土之利。

我们再来看其它直接书写楚国“贪”的例子。宣公十一年始执政的楚庄王,成功征讨了弑君的夏征舒,是为一代英主,也是此时的霸主。但申叔时揭发了楚庄王的真实内心却是贪图财富的——“夏征舒弑其君,其罪大矣,讨而戮之,君之义也。抑人亦有言曰:‘牵牛以蹊人之田,而夺之牛。’牵牛以蹊者,信有罪矣;而夺之牛,罚已重矣。诸侯之从也,曰讨有罪也。今县陈,贪其富也。以讨召诸侯,而以贪归之,无乃不可乎?”㊽宣公十二年楚与晋交战时进军不利,楚庄王也反省道:“不谷不德而贪,以遇大敌,不谷之罪也。”㊾申叔时所指责的“贪”是指贪图财富,还没涉及贪图盟主之名以逞心的层面,而楚庄王自己的言论则包含有与晋国争霸而成为中原盟主的贪欲。贤明如楚庄王尚不能摆脱对土地财富之利和盟主之名的贪心,何况后代楚国其他日益骄矜的君臣?《春秋·襄公五年·经》载“楚杀其大夫公子壬夫”㊿,楚共王杀其大夫公子壬夫的事情,《左传》的解释是“贪也”,“己则无信,而杀人以逞,不亦难乎?”[51]这里所说的“贪”则仅指成为诸侯盟主,取得诸侯信任的欲望。楚共王也是春秋时期有作为的楚王,由这件事情可以管窥他对成为中原诸侯盟主之名的贪欲是何等隐晦,竟不惜杀自己国家的臣子。再如,襄公二十八年郑国人子大叔对楚康王作了一个预言,说:“楚子将死矣。不修其政德,而贪昧于诸侯,以逞其愿,欲久,得乎?……楚不几十年,未能恤诸侯也。”[52]子大叔所说的贪,也是主要指成为诸侯盟主的欲望。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到,国际舆论中对楚国“贪”名(盟主之位)的评论,往往和“无信”联系在一起,而对“利”(土地财富)的贪则相对较弱。也就是说,诸夏之所以“鄙惧”楚国的“无信”和“无礼”,并在无形中扩大此舆论,其真正原因不在于楚国贪图了周边多少小国家的土地和财富(如《左传》中对楚国灭诸多小国之举并不认为不当),而在于与诸夏争霸。诸夏使楚国“无信”、“无礼”的舆论扩大,掩盖了他们维护中原霸主地位和周王室正统的真实想法。这一真实想法,也许是中原诸夏国家产生“鄙”而“惧”之这种矛盾心态的深刻原因。

三、春秋时的楚国历史与民族精神

上一部分主要是从楚国的外部舆论环境来分析中原诸夏“鄙惧”楚国的原因,我们已经得出了主要有楚国“无信”、“无礼”、“贪”这三点。但这三方面的舆论都和楚国内部的事实有着不易察觉的出入。那为什么诸夏会因楚国“无信”、“无礼”、“贪”就如此鲜明且一致地“鄙惧”楚国呢?春秋是个礼崩乐坏的时代,考察《左传》所载史实,其他大国如齐、晋都有不少“无信”、“无礼”、“贪”的行为。尤其是晋国,在春秋中期长期执掌中原盟主,与楚国争霸,交战于郑国,实际上也是图利。从我们熟知的烛之武退秦师之事可知,烛之武对秦伯说的“阙秦以利晋”[53]虽是外交辞令,也并非恐吓之言,更非虚言,不然秦国也不会退兵。晋国的国际舆论中虽然有为一些中原小诸侯国所“惧”的成分,但绝无“鄙”的心态。楚、晋同是争霸,何以产生差异如此大的国际舆论环境和心态?笔者认为这和楚民族的历史文化传统和楚国政治军事政策有关。

从历史文化传统看,楚国入春秋前就已僭号称“王”,自立于周王室的敌对面,与诸家形成敌对关系,期间与鲁、齐、晋时或有联合、和解,都只是暂时的利益结合。《左传》对楚武王之前的楚史追叙得极少,不过《昭公十二年》记载了楚灵王的一段志向表白,让我们可约略窥见楚武王之前的部分历史与历代楚王之所以征伐不息的真实原因。楚灵王狩猎于州来,向随从追忆道:

“昔我先王熊绎,与吕伋、王孙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四国皆有分,我独无有。今吾使人于周,求鼎以为分,王其与我乎?”对曰:“与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齐,王舅也,晋及鲁、卫,王母弟也。楚是以无分,而彼皆有。今周与四国服事君王,将唯命是从,岂其爱鼎?”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旧许是宅。今郑人贪赖其田,而不我与。我若求之,其与我乎?”对曰:“与君王哉!周不爱鼎,郑敢爱田?”王曰:“昔诸侯远我而畏晋,今我大城陈、蔡、不羹,赋皆千乘,子与有劳焉。诸侯其畏我乎!”对曰:“畏君王哉!是四国者,专足畏也,又加之以楚,敢不畏君王哉!”[54]

这段话中追述了楚国在前春秋时期的史实:一是西周初期周成王封熊绎于楚,熊绎成为楚国的开国君主,“筚路蓝缕”,历尽艰难以事周王,藩卫王室,但是与齐、晋、鲁、卫诸侯国相比则“无分”。因为彼等皆与周王室有着非常亲近的血缘关系,政治地位高,封地广且肥沃,而此时楚国则地处偏远,封疆狭小但也土地肥沃,地位低下。二是楚国祖先季连之兄昆吾,韦昭注“昆吾为夏伯,迁于旧许”,而“旧许”即许国,后为郑所得。楚灵王提及这两段历史,述说了三个志向:取周王鼎,收郑国地,使诸侯畏楚。其中前两个志向皆因往日楚国作为南方异姓弱国时的“不堪”历史而萌生,而第三个志向是使前两个志向实现的必要条件。所以说,楚灵王虽在中原诸夏国家间的声誉不佳,以“贪而无信”闻名,但在楚国人看来,是符合历史和人民需要的。楚王出兵征战,是符合楚礼的,所以当楚康王主国五年而无征伐,他自责道:“国人谓不谷主社稷而不出师,死不从礼。不谷即位,于今五年,师徒不出,人其以不谷为自逸,而忘先君之业矣。”[55]

楚令尹子庚也认为这是符合楚礼的,所以也同意了为郑国子孔抵抗晋国作军事后盾的计策,目的是“以利社稷”同时也使“君亦无辱”。可见,“礼”的观念在楚国与诸夏有着很大的差异,所以无法逾越这一文化隔膜的诸侯国认为,楚国的征伐是贪而无礼的表现,而征伐在楚国却是历史文化传统和臣民的要求。基于此,我们可以理解春秋时期各诸侯国君代迭无数,也只有楚国的国君和准国君(令尹)最常见于战场甚至死于战争途中(楚文、武、昭王均病殁于战途,其他楚王多曾带兵打仗)。取鼎,收地,使诸侯畏楚这三项志业,可以说是衡量楚王是否能成为楚民心目中优秀国君的重要尺度。回顾楚灵王之前的楚王,从楚武王开始,这三项志业都是楚国发奋的目标。比如问鼎于周王室,宣公三年楚庄王就实践过。据《史记·楚世家》载,楚国僭号称“王”在熊渠时期。他说“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56],于是立其子为王。与周王室抗衡,是楚国一直的志愿。第二个志向,“收回郑地”在楚灵王看来是实现楚民族历史意志的合理战争。而放在当时的形势来看,与兼并周边楚民族支系小国(如邓、夔等)所不同的是,郑国地属中原,是中原地区的关隘,也是围绕着周王室的传统文化大国,战略地位重要,在中原国家来看,楚国来犯,是为侵略,“收回故地”只是楚国争田夺利的幌子。由此,我们也理解了为什么在鲁襄公时期,晋、楚为何争夺郑国频繁交战了。晋楚争郑,不仅是现实中楚国与晋国霸主地位的冲突,更是楚国历史与中原文化的现实之间的冲突,还是南方异姓文化与北方周王室正统文化的冲突。楚灵王的第三个志向,称霸诸侯,在春秋时期不仅是历代楚王的志向,也是各中原诸侯君主的志向,岂能因此而厚彼而薄楚?由此来看,楚国在国际舆论环境中所谓的“无信”、“无礼”都只是表面的声势,文化和民族、历史和现实的差异和隔膜才是中原国家“鄙惧”楚国的深刻原因。

春秋时期的局势,诚如钱穆先生所言,“当时诸夏所最感威胁者,南方有抱帝国主义兼并政策之楚国,北方有抱掠夺主义的山中之北戎。”[57]从楚国君主自立为王、南征北战开始,宣告了楚国帝国主义兼并政策的政治军事策略正式施行,这确实是使中原诸夏国家轻鄙、畏惧、仇视、猜忌楚国的重要原因,《左传》出于中原国家史官之手,在书写历史时也不得不站在中原国家的立场来书写历史,故楚国首次亮相春秋,辄书写使邓、蔡、郑诸国“惧”的心态。钱穆先生的这段评论与《左传》的史实记载差异也不大。《左传》中书写楚国“帝国主义兼并政策”之处甚为明显,而“子”在周代“王、公、侯、伯、子、男”的等级体系中是地位较低的,诸夏君主多被称为公、侯、伯,小国称子,如邾子、莒子。

《左传》还多次书写楚国兼并小国以及向中原大国挑战之事。在楚国早期,周边小国和诸夏往往组成联合国攻打楚国,楚国则必在战争之后对上一次与争的诸侯国各个击破。楚国消灭威服周边小国联盟之事如:楚武王时期以随国为首的汉东联合国,随国最后在僖公二十年为楚成王所服;文公十六年,庸人帅群蛮伐楚,楚灭庸。楚国顽抗中原各大国之事如:定公四年,晋国发动召陵之盟,沈国没参加,晋国让蔡灭沈,楚国为沈国报仇围攻蔡国。楚国这种睚眦必报的行为,在诸夏看来,是强烈的复仇心态,而在楚国人看来,则是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和意志的体现。我们再结合楚国早期筚路蓝缕的历史以及春秋末期伍子胥奔吴攻楚等事可以看到,楚国人早期就拥有了楚民族自强不息的精神印记,是以终春秋之世从君王到臣民都有着较为强烈的复仇、不甘屈辱的精神。这种精神生发的诸种行为是楚国人作为楚民族之延续所带有的集体记忆,与中原民族讲求礼让的正统文化大不相同,所以在诸夏看来就是“无信 、“无礼”和“贪”的表现。

从楚国内部的历史文化传统和军事政治策略这两个维度来分析,可以看到,春秋时期中原诸夏国家“鄙惧”楚国,对楚国“无礼”、“无信”、“贪”的国际舆论扩大化,是周王室在初封天下之时遗留的历史问题,也与楚国人由于自强不息的精神而采取的“帝国主义”和“兼并政策”有关。反过来看,中原诸夏国家对楚国的负面舆论之所以扩大,则在于楚与中原的历史、文化、民族的差异如此巨大,而诸夏往往漠视之,并以中原的文化传统绳索之,所以才会出现“鄙惧”楚国的普遍心态。

四、余论:文明对野蛮“集体无意识”的恐惧

那楚国的历史文化传统和军事政治策略在当时的国际反映又如何呢?我们再回到春秋的局势,可以看到春秋时期阻碍楚国实现三大民族志愿,阻碍楚国自强自立的中原国家主要是晋国,晋国的态度可以作为中原诸国态度的代表。当时晋国除了与楚国抗衡之外,还与戎狄抗衡。在襄公四年,晋悼公说“戎狄无亲而贪,不如伐之”[58],可见晋国对待戎狄的评价——“无亲而贪”,与对楚国“无信而贪”的评价非常相似。也就是说,晋国作为中原政治、军事、文化力量的实际代表,是将楚国与戎狄等而视之的,不管在政治地位上还是文化上,都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是一种文明对野蛮的俯视姿态。

然而实际上,楚国的文明远超戎狄,甚至是东方吴越等国。仅从《左传》中记载的君王继承情况来看,楚国逐渐形成了“楚国之举,恒在少者”[59]的幼主制度,这是楚国学习周王室嫡长子继承制并使之固化的结果,而戎狄甚至是吴越国家都没有形成这样一种中原文化的制度[60],楚国显然在文化上是在不断努力脱离野蛮,向中原文化靠近的。然由于长期的历史、民族、文化隔膜,楚国要完全融入中原文化,并没达到理想的效果,所以尽管楚国君臣努力提高楚国政治军事实力以获得在诸侯间的威望,仍免不了中原诸夏国家或明或暗的“惧鄙”心态。所以说,钱穆先生所谓楚国“帝国主义兼并政策”的现实选择,是有着深刻的历史、民族、文化原因的,但《左传》在楚国与中原诸国这方面的差异则揭示得较少。仅成公四年记载的一件事情可以稍给我们一些启发:

秋,公至自晋,欲求成于楚而叛晋。季文子曰:“不可。晋虽无道,未可叛也。国大、臣睦,而迩于我,诸侯听焉;未可以贰。《史佚之志》有之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楚虽大,非吾族也,其肯字我乎?”公乃止。[61]

诸夏是一个以姬姜为主、包含商代遗民的周人文化共同体。从《左传》中“楚失华夏”[62]的书写来看,楚国虽然早在春秋之前也作为周朝的封国,但被排除出了“华夏”文化共同体之外。这段话也透露出,鲁国视晋为同一族类,而鲁国在之前虽曾投奔楚国,但仍视其为“非我族类”,保有一种猜忌心理。回观春秋时期,楚国确实是非常孤立的。春秋大国如齐、晋、鲁等中原姬姜国家视之为仇敌,小国虽多成为楚国内部联盟,但却多是“威服”的,只有同是非诸夏共同体的秦国与楚国联合得较紧密,如襄公十年“楚子囊乞旅于秦”、襄公十二年秦楚联姻。

从文明程度来看,春秋前诸夏就已遥遥领先,尤其是与周王室密切相关的关中、鲁国,其礼乐文明远超其他诸侯国。据时下考古发现,大致到“西周中期的熊渠前后,楚国开始向江汉平原扩展,早期楚民族文化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63]《左传》记载的楚事,在战争中偷袭频发,如桓公十一年夜袭郧国、十二年伐绞之役;巫鬼仪式常见,如庄公四年“荆尸”、襄公二十九年楚康王的葬礼。偷袭在中原国家看来是“无礼”、“无信”的品质,和巫鬼仪式同被中原诸夏国家视为野蛮行径。而很多进步、理性的言论都出于鲁国和晋国人。如襄公十九年,当楚师来临,晋国人开始占卜,叔向说“在其君之德”,中原诸夏国家逐渐从重视礼的仪式转移到注重德行本身。

而在襄公十九年之后的70多年,同样是战争占卜,楚惠王说:“宁如志,何卜焉?”[64]比起楚国春秋早期的战争占卜,楚惠王的态度显得理性得多,但与晋国人相比,却是理性的另一方面。晋人重德,楚人重志。同样是文明的进步,楚国人的文明仍与中原两异。所以在诸夏看来,楚国无论如何发展,如何学习中原文化,都很难不被认为“非我族类”,所以鲜明一致地轻鄙蛮楚,异口同声地发出楚国一切异己行为都是无礼、无信的言论。然而诸夏不仅漠视楚国的历史、文化、民族传统与己相异,更无法理解“野蛮”的楚国如何能如此强大,所以“惧”楚的心理在诸侯国间蔓延。可以说,早在春秋早期,楚国北伐,攻打邓国,威慑到蔡、郑等中原大国时,《左传》所书写的“始惧楚”正是文明对野蛮之崛起,畏惧野蛮摧毁和替代文明,却又无法理解这种野蛮之力量从何而来的“集体无意识”的心态反映。

抛开楚国和诸夏的蛮夏民族冲突,扩大历史时空来看春秋战国时期的文明演进,先是齐桓公称霸,这是黄河下游文明的崛起;继而晋文公称霸,这是黄河上游的文明战胜了黄河下游的文明;继而是楚庄王称霸,意味着长江中游后进的文明与黄河文明先进文明的抗衡;继而是吴越国家称霸,是为长江下游文明的崛起;最后是秦国一统六国,是为黄河上游和渭河流域文明的最后胜利。这个过程,可以看到文明反复被野蛮战胜的规律,或者说先进文明反复为后进文明所取代的历史必然;春秋战国时期的文明就是在这样一种反复被野蛮战胜中取得逐步推进的。而楚国的强大与衰落,从春秋初期中原诸夏国家“鄙”多“惧”少的态度,转变为中后期“惧”多“鄙”少,再到末期和战国时期转变为惧怕吴越国家,只是上述过程的一个历史环节。所以说,《左传》书写中原诸夏国家“鄙惧”楚国的心态变化,不仅是文明对野蛮力量的惧怕,更是对文明终为“野蛮”所取代这一历史规律潜意识里的惧怕。

注释:

① 本文所用时间全用《左传》中的鲁国纪年法,在文中不复详加说明。

② 薛瑞泽:《中原地区概念的形成》,《寻根》2005年第5期。

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⑭⑰⑱⑲⑳㉑㉒㉓㉔㉕㉖㉗㉘㉙㉚㉛㉜㉝㉞㉟㊱㊲㊳㊵㊶㊷㊸㊹㊺㊻㊼㊽㊾㊿[51][52][53][54][55][58][59][61][62][64] 杨伯峻: 《春秋左传注》 (修订本),中华书局 2009 年版,第 392、90、534、573、731、881—882、1054、1131、1223、1445、196—202、1132—1133、1126、1131、392、1350、27—28、182、134、318、447、474、 788—789、 880—881、 711、 1201—1202、 1323、943—944、 873、 1131、 745—746、 807、 881、 399、444—445、 1344、 457—458、 649、 857—858、 1267-1268、1295、714—715、740、941、943—944、1143—1144、479—481、1338—1340、1041、936、514、818、1121、1713页。

⑬ 过常宝:《原史文化及文献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30页。

⑮ 四国被灭之事详见杨伯峻《春秋左传注》 (修订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06、340、351、932页。

⑯ 据笔者不完全统计,《左传》记载从楚武王开始“灭”了随、巴、郁、邓、绞、罗、权、申、蔡、息、弦、许、黄、徐、英、宋、陈、夔、緍、曹、卫、江、六、蓼、庸、舒蓼、萧、舒庸、舒鸠、赖、陆浑、巢、钟离、顿、胡等34国。据杨权喜考察,权、罗、夔等小国皆是楚民族小国,和楚国属于同一文化支系,参考杨权喜:《楚文化》,文物出版社2000年版,第26—27页。

㊴ 令尹子玉的形象分析可参看魏圆圆:《〈左传〉中楚国令尹形象研究》,河南大学2011年硕士论文。

[56] 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530页。

[57] 钱穆:《国史大纲》,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60页。

[60] 李汇洲:《试析楚国越国享国时间长短与王位继承制度的关系》,《楚文化研究论文集》第11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467页。

[63] 杨权喜:《楚文化》,文物出版社2000年版,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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