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华
茅台因美酒而知名,普洱因好茶而知名,安庆因太平军与清军一战而知名,瑞金因中华苏维埃的“红都”而知名……唯有沧州,因“发配”而知名。而这“发配”的来源,便是古典小说《水浒传》中的“林教头刺配沧州道”。“刺配”的本意是在罪犯脸上刺字并流放。到了宋代这种刑罚被“发扬光大”,成为集刺面、杖刑、流配三种处罚于一身的重刑,仅次于死刑。但在民間,一直习惯称之为“发配”。有意思的是,《水浒传》中遭受发配刑罚的有许多人,比如第11回杨志发配大名府,第35回宋江发配江州,第61回卢俊义发配沙门岛,武松更是被发配过两次,先孟州、后恩州……但都不及林冲发配那样吸引眼球,更不像林冲发配那样成全了沧州的知名度,至今“发配沧州”妇孺皆知,俨然成语。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大概是其他人的发配都“事出有因”。比如杨志杀了牛二,武松杀了潘金莲和西门庆,宋江既有“通贼”在先,又有杀阎婆惜在后……这些被杀之人固然该杀,但毕竟私刑杀人于“法度”不符。唯有林冲是真正冤枉的,比窦娥还冤。在被“逼上梁山”之前,林冲一丝一毫与官府作对的念头都没有,被高俅父子骑在脖子上拉屎,依旧一味忍让,此时的林冲空有一身本领,懦弱的不像个爷们。直至发配沧州,心心念念的仍是有朝一日回家团聚。对于这样一个委曲求全到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人,非要把他送上不归路,实在是人神共愤。还有与其他人发配的结果不同。宋江到了江州反倒如鱼得水,每日纵酒寻欢,不是白乐天遗迹“琵琶亭”酒馆,便是苏东坡题字的“浔阳楼”酒楼,品着“玉楼春”美酒,赏着浔阳江景色,好不快活;杨志到了大名府,虽身为“贼配军”,却深得梁中书赏识,一场“萝卜招聘”即升为“管军提辖使”,好不威风;至于卢俊义发配沙门岛,虽然一波三折,但最终连大名府都没有走出去,属于“发配未遂”……林冲便不同了,且不说一路上备受折磨,险象环生,若非鲁智深出手相救,早已命丧荒野。即便到了沧州,仍不被高俅父子放过,百般陷害,步步追杀,必欲置之死地方才罢休。官逼民反,不得不反。这千古冤情放大了“林冲发配”的效应,也带火了沧州知名度。
《水浒传》为什么要把林冲发配的目的地设计为沧州?书中的交代只有一句 “刺配远恶军州”。在北宋,军和州均为一级行政区划,远恶军州自然偏远荒凉,属于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重罪之人刺配远恶军州,自然是从重处罚的意思。
现在知道,作为八十万禁军教头,梁山泊“五虎上将”之一的豹子头林冲史无其人,是小说家杜撰的人物。那么,站在施耐庵的立场,依照施耐庵构思小说的依据,沧州是“远恶军州”吗?应当说不无道理。首先,沧州确实“远”。以今天的思维,北宋的首都在开封,开封到沧州不过是从河南到河北而已,怎么能算远呢?打开历史地图集就知道,北宋是中国历史上疆域面积较小的一个朝代,而当时北宋与辽的边界就在今天沧州之北,当年的河间府一带。康熙版《沧州新志》表述:“沧州东负沧海,西通燕赵,南接齐鲁,北拱神京。昔为边关门户。”已经到了边境了,还不算远吗?其次,沧州历史上确有些“恶”名,这主要因为沧州武术。中国武林分为南北两派,但对于沧州在中国武林的至尊地位,至迟明末清初南北两派就已形成共识。现在习惯的说法,沧州武术“兴于明、盛于清”,实际上沧州人练武要比这早得多。《汉书·龚遂传》记载,汉宣帝派龚遂去治理渤海郡(今沧州一带),龚遂的施政措施之一,就是“民有带持刀剑者,使卖剑买牛,卖刀买犊”。这是正史记载,汉代著名的“剑犊之化”即来源于此,可见在汉朝时沧州一带即已习武成风。一个地方人人练武、个个习拳,必给人以民风强悍的印象。乾隆版《沧州志》的说法是:“沧邑俗劲武尚气力,轻生死,自古以气节著闻。承平之世,家给人足,趾高气扬,泱泱乎表海之雄风。一旦有事,披肝胆,出死力,以捍卫乡间,虽捐弃顶踵而不恤。”尚义任侠,披肝沥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虽献出生命而在所不惜。这样的地方被视为“远恶军州”并非完全空穴来风。
那么,沧州真的是发配之地吗?当然不是,从来不是。不论是二十四史还是沧州的地方志书,从未记载过沧州是发配之地,实际上也不可能是。首先,京杭大运河纵穿沧州,早在唐代,一代英主唐太宗便充分认识到大运河的潜在价值。“天假暴隋,成我大利”,充分利用运河的水道和水源,在两侧广开河渠,大兴水利,使永济渠深入沧州腹地,既灌溉,又行船。沧州不仅成为北方重要的粮食产地,渔业、盐业也迅速发展。至宋代,沧州在州县的13个等级中,已为“上”州。人口的疏密,是衡量地方经济和社会发展的一个重要指标。《宋史·地理志》记载,宋徽宗崇宁年间,也就是《水浒传》故事发生的年代,与沧州相邻、同属于河北东路的滨州有“户49991,口114984”;德州有“户44591,口82025”;而沧州有“户65851,口118218”,以当年的标准,绝对是一个人烟浩穰、经济繁荣之地。其次,据《河间府志》记载:沧州“东有渔盐之利,西有枣粟之饶”,是个物产丰富的地方。至今沧州境内仍有上百公里海岸线。有海便有渔,自不待言。那么沧州历史上盐业有多发达呢?据《魏书·食货》记载,东魏由洛阳迁都邺城后,“于沧、瀛、幽、青四州之境傍海煮盐,沧州置灶1484,瀛洲置灶452,幽州置灶180,青州置灶546,又于邯郸置灶4,计终岁合收盐297002斛4升,军国所资,得以周赡矣。”灶是盐场的别称。这里说的很明白了,不论是高欢把持东魏朝政,还是其子高洋废北魏自立北齐称帝,其财政来源主要靠盐业,而盐业的大头又在沧州。沧州俨然是北魏朝廷的“华尔街”。至于“枣粟之饶”,应当是林茂粮丰的统称,其中最值得称道的是沧州大面积的红枣。南北朝时的沧州道人刘仲思,最早引进并嫁接、培育出被世人称为“仲思枣”的金丝枣,并不断扩大种植面积。时至今日,枣树开花的季节,沿石黄高速公路由西向东而行,过了献县便一路枣花飘香,蜂飞蝶舞,直至沧州市区,成片的红枣就有240万亩之多。红枣收获的季节,一串串红枣像一串串鲜艳的玛瑙,娇艳欲滴。而几百万亩红枣构成的红绿相间的瑰丽景色,绿色沁人肺脾,红色令人陶醉,哪里有发配的踪迹呢!
沧州的文化,一样历史悠久而枝繁叶茂。沧州地处河北和山东的交界处,也就是历史上齐鲁文化和燕赵文化的交汇处,这就使得沧州对这两大文化兼容并蓄。世人皆知“齐鲁多鸿儒,燕赵饶壮士”,而沧州既有鸿儒,更多壮士。壮士自不待言,仅凭中华武林“镖不喊沧”的戒律,便知沧州壮士的威风。至于鸿儒,不论是一代文宗纪晓岚,最先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张之洞,还是当代知名作家王蒙,哲学家张岱年,这些博学鸿儒都根在沧州。如果这还不足以说明沧州儒学之辉煌,那么被《汉书》誉为“修学好古、实事求是”的西汉河间献王刘德,便值得一书了。汉武帝采纳了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并作为治国策略予以推行。可是,自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不仅“三代之书”燔炀殆尽,就连读书人也成了稀缺资源,用今天的话说,不仅没有师资,连教科书都没有。面对此情此景,作为汉武帝同父异母哥哥的刘德义不容辞,全力搜集散落于民间的儒家典籍。凡从民间得到一本善书,刘德便命人重抄一遍,留下真本,在还人抄本的同时,还奖以重金,“由是有旧书者,多奉奏河间王”。为搜集民间旧书,刘德几乎走遍了中原大地,所得之书一部分贡献给朝廷,一部分用来举办儒学培训班,聘请齐鲁大儒毛苌等讲经授业,使儒学在沧州这片土地上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1200年之后,和林冲同一朝代的北宋名相王安石在《北行过河间》中写道:“北行出河间,千岁想贤王。”这里的“贤王”就是献王,而献王最大的贡献是在沧州再造儒学。
如果一定要聯想到“荒凉”“发配”这些字眼,沧州只有一个地方,就是沿海无边无际的湿地和芦苇荡。那里不仅地广人稀,而且水深草密,许多被官府通缉、或因其他原因潜逃的人,隐姓埋名,来此藏身。沧州众多的武术流派中,就有授受于此者。特别是张宗禹的墓地,更是证明了沿海湿地的神秘。张宗禹乃捻军首领,后又被太平天国封为梁王,他骁勇善战,晚清名将僧格林沁即死于他的刀下,是令清廷闻风丧胆的人物。为救赖文光统领的东捻军,率部威逼京津,后被李鸿章等清军部队合围于冀鲁边界,并遭惨败。关于张宗禹的下落,曾是晚清历史上的一大迷案。指挥围剿张宗禹的李鸿章奏报朝廷称张宗禹溺水身亡,《清史稿》也据此有张宗禹“投水而亡”之说。但同一时代的名将左宗棠却一直不买账,他指责李鸿章谎报军功。你说溺水身亡,证据呢?确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现经考证,张宗禹突出重围,落难于今日沧州南大港的孔庄子村,化名隐居,行医为生,20年后方才病死。对此,民国版的《沧县志》(当时南大港尚属沧县)已有记载。一代枭雄居然能在此藏身20年,足见这片沿海大洼的隐秘。但这里历史上从无“牢城”,更无发配的记叙,哪怕是口口相传的发配故事。
在施耐庵先生著书的年代,信息渠道本来就不畅通,先生又对开封至沧州一带的地理、风物、民情缺乏实地了解,因此,即使依照小说情节,沧州真的是“发配之地”,书中描写也多有与实际不符之处。比如发配沧州的路上,恶吏薛霸斥责林冲:“好不晓事,此去沧州二千里有余的路,你这般样走,几时得到?”今天一市里是500米,清末正式确定里制时,一里是576米,2000里等于今天的2300里。即使按商代以来一里415.8米计算,2000里也相当于今天1600多里,等于从开封走到沧州,返回开封,再去一趟沧州。最有意思的是,沧州是河北省两个纯平原地区之一,施先生却设计了一个“山神庙”,让人以为有山神庙的地方岂能无山。因此,新旧两版《水浒传》电视剧中,沧州都出现了逶迤的山影。
现在看来,诱使施先生把沧州选为发配之地的主要原因,就是它地近边境。而当时宋与辽的边界,并非因为那里有什么不可逾越的天然屏障,或崇山峻岭,或大漠险关,才得以为界,而是因为北宋的军事力量所限,只能把界维持在那儿。而当时所谓的边界,就是一条白沟河。这条平原河流的两侧人烟稠密,鸡犬相闻,而且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以至于北宋被迫在自己一侧种植了纵深达50余里的人工森林,以阻滞辽方骑兵进攻的速度。因此,那个年代的沧州,远,但并不荒凉;远,但并不险恶。
其实,施耐庵先生虽然把沧州定性为“远恶军州”,但笔下并无如何远恶的描写。林冲进了沧州城,书中对沧州的介绍只有一句话:“虽然是个小去处,亦有三街六市。”听上去还算温暖。林冲到沧州之后遇上的也多是好人,除去专一结交天下好汉的柴进之外,更有知恩图报的店家李小二,让林冲虽身在异乡,但并不孤独。
尽管被写成“发配之地”,沧州人并不反感《水浒传》,更不反感林冲。《水浒传》问世几百年,再加上戏曲说唱多种形式的传播,林冲与沧州的关系早已深入人心。更何况,市场经济知名度就是财富,《水浒传》带给沧州的知名度,是今天打打广告换不来的。林冲的标配是一顶毡帽,一杆长枪,枪上挂一酒葫芦。有领导甚至打趣沧州:就出林冲牌老酒。另外,沧州人明白,《水浒传》不过是一部小说,而且是在《大宋宣和遗事》和诸多民间传说基础上编撰而成的小说,就连作者是不是施耐庵尚存争议,书中的具体情节更是较不得真。即便真的是发配之地,依宋律也有“刺配本州、邻州、500里、1000里、2000里、3000里、沙门岛”之分,刺配“远恶军州”还不是最重的处罚,据说刺配沙门岛的犯人基本上无人生还。至于刺配本州、邻州、500里、1000里……不过让你换个地方去充军或者服劳役而已,并不代表发配之地一定偏远荒凉。比如宋江发配江州,而“江州是钱粮浩大的去处,抑且人广物盈”,是权倾朝野的太师蔡京为嫡亲儿子选定的为官福地。至于杨志发配大名府,更不休说,那是北宋的北京,皇帝的行宫所在,一代繁华之城。只是《水浒传》先把沧州定性为“远恶军州”,再写做“发配之地”,容易让沧州之外的人视为畏途。而沧州人不愿意让人以为沧州历史上真的只有破败的山神庙、冷寂的草料场,更不愿意让人以为今天的沧州依然是破败的山神庙、冷寂的草料场,更不能容忍某种自甘落后的“发配文化”。因为,包括沧州历史上最荒凉的沿海地带,也早已天地翻覆。在黄骅港煤炭港区建成通航之后,又陆续开通了杂货港区,特别是20万吨深水航道的开通,让沧州不仅有了港口,而且有了名副其实的大港,沧州也由地理概念上的沿海城市,变成经济发展上的沿海城市。裹挟着渤海湾的劲风,沧州迅速扬帆起航,并驶入河北发展的第一方阵。沧州愿意让世人知道这一切。他们渴望知名度,更渴望美誉度。而对于林冲,他们宁可信其有。因为在他们的感情中,林冲早已成为熟人、朋友、甚至同乡。今天,他们仍然愿意让他作为家乡的一颗星,闪烁在新沧州的天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