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蔚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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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在哪里?尽管焦冲的小说名唤《天使与魔鬼》,我却没有遇见天使。
小说家笔底生花,开场一幕,酷肖“张祖师奶奶”的手笔:尚未揭开身份的两个女人分庭抗礼,凛然对峙。手上的鸡蛋,成了战场上的重型武器;眼底的风景,是“隐喻的修辞”“风景的政治”——比不得“厚黑大师”张爱玲的刁蛮冷诮,焦冲笔下的女人交锋也足让人不寒而栗。这恰似得了现代小说大师真传的开场,字句、细节里皆包含着令人心惊的暗示,小说的叙事腔调于此确立,话里有话,皮里阳秋。
两个女人的战场上,少女周雪娇败下阵来。等待沙场败将的,势必是一场无法逃脱的审判和惩罚,我们看见小说家笔墨轻点,“一件粉色短裙和白色短袖在沙发上摊开,等待有人把它们穿起来,急不可耐而又安之若素。”裙子是短的,是暧昧的粉红色,和少女爱的芭比娃娃一样,青春洋溢中不乏情色气息。小说家对少女的衣裙使用了被动语态,它们在急迫而又耐心地“等待着”什么,正在我开始疑心这莫不是在向纳博科夫的《洛丽塔》致敬时,养父“恰如其分”地出场了:“见周雪娇站着不动,他拿起衣服套在她身上,一只手抓住她那细小的胳膊往袖子里塞。周雪娇不配合,手臂拼命往回缩,五指张开抵挡着,好像袖子是个黑洞。但最终没能拗过,还是被吸了进去。周雪娇甩着胳膊尖声叫起来,你弄疼我啦!”原来,那粉红的短裙“等待着”的是养父的手。养母心不在焉地说“轻点儿”,养父更“粗暴”的动作,少女“受了侮辱般的羞愤表情”,种种描述,使性侵犯的阴影悄然覆笼在这个无血缘的家庭上。
我毫不费力便从小说的开场中识别出了焦冲的才华。他如此善于描摹人物的动作、神情,并在其中赋予了意味深长的人物关系,叙述中未曾说破的潜台词呼之欲出。更妙的是,白纸黑字的故事中,我丝毫没有读到有关“性”的情节,我甚至有理由怀疑,焦冲并未有意构思这样的不伦故事,然而,小说家却在叙述中营造了一种潜在的危险和出人意料的张力。文学的魅力,本就在纸背后的意蕴和味道。
同样是开头,让我大胆妄断了小说的去向。我懂得小说家的用心。“天使”,是纯洁无辜的孩子。少女本该是一个家庭的天使,却撒旦化蛇,引出了家庭成员各自的内心魔鬼。小说似意在揭破核心家庭人伦的神话,戳穿父慈子孝、舐犊情深的假面,告知我们人性的“恶魔”与“天使”同在。
文学是写人性的复杂性的,这句磨出耳茧的箴言教育了我们的作家几十年。《天使与魔鬼》里,舐犊之情是自私的、是有条件的;少女是不知感恩、嫌贫爱富、居心叵测的。较之于精彩纷呈的“战争”开场和惊心动魄的“恶”的结尾,失去抚养多年孩子的中年人内心情感变化在交代中匆匆略去,而少女的内心在我面前晦暗不明,展露的只是自私、鲁莽与贪婪。复杂“坐落”在哪里呢?我没有在小说中读出复杂的人性,我只读出了极端——极端恶的人性。
写至此处,我有些犹豫。不是出于对自己的怀疑,而是源自对我将要说下去的“老生常谈”的疲惫。随手翻开李德南与小说家蔡东的对话,他们也在谈着现实生活与文学写作中的“恶”,德南正将作家们“恶”的执念归咎于现代主义文学的示范①。中国的小说里有一个老问题,就是如何写“好人”。常常会觉得,作家们或许对人性之恶有兴趣也有充分的理解,对人性之善,即便他们心怀敬意,但却是苦于无从下手。作家们或许被复杂性的旗帜迷惑了心神,以为幸福的家庭千篇一律,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恶就是复杂的表征,而善则乏“变”可陈。实则未必,即便是善,也有千变万化的“善”的形式,即便是恶,也可能摇摆反复、颠三倒四。
一百年前,鲁迅悟出了关于文学中人性善与恶的道理:“把人物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洁白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②站在古典与现代的历史边界上,鲁迅面对的是固若金汤的伦理的文字世界,满纸仁义道德中,鲁迅看到了“吃人”的残酷。他看破希望的虚妄,却忧惧自身的虚妄传染给尚怀希望的青年们。百年来,鲁迅的道德自省受到文学后继者的尊敬,莫言承认:“我们一般的作者,能拷问出洁白底下的罪恶就很好了,但鲁迅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能更进一步地拷问出罪恶之下真正的洁白。这就是一般作家与伟大作家的区别。”③然而,我不免有些杞人忧天,不仅担心我们的道德想象力的范围问题,也不仅考虑读者是否厌倦了无数次拷问出的罪恶丑态,我更加担心,醉心呈现“恶”的文学,会不会用匕首和投枪,将笼罩在想象世界中的人们赶进罪恶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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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军峰的《老王的手艺》让我忽然忆起,近年来我竟陆续读了不少丧葬活计手艺人的故事,灵前吹唢呐的、太平间化妆的、喊丧的、背尸的……云南小说家胡性能手艺一流,他的中篇小说《生死课》奇谲诡诞、幻中有真,谈起创作心得时,他嗒然悟道:“生与死都是一门人生课呵。”我忙频频点头,做“余心戚戚”的赞同。死亡是生活自在的彼岸,寻常人风尘碌碌,鲜少自红尘里由生打量死。文学与艺术则给予我们这样的机遇,执生死两端看待人生,古今中外的智者如老聃、海德格尔,他们的精妙哲思都是据此展开来的。向死而生,生便呈现出与自然规律不同的质感、情境和感悟。
然而,对中国人来说,与死亡有关的事宜别具形而上意义,它是我们的日常信仰,是我们的人间教义。古人相信,人的日用中包蕴着伦常。儒家教诲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丧葬之礼是中国人对己身来历和归处的主张和态度。而今中国人的生既变得天翻地覆,与死亡有关的习俗、礼仪势必变动不居,于是,文学有了追昔抚今的抒写空间。我读的那些丧葬故事的落脚处大抵在边地、西部或乡下,只有在那里,尚能看到茕孑将逝的旧俗,尚可听到悲戚者为古老丧礼唱的挽歌。
说这么多,我似乎在以一个资深读者的傲慢,将小说归于某种“题材”类型,“不怀好意”地坏掉读者的胃口。别信我的。黄军峰小说的好处,不在于写了一个乡下做棺材兼哭丧的手艺人的窘迫人生——“窘迫”我们看多了,文学距离真正的“窘迫”也越来越遥远,那些写出来的“窘迫”一不小心便显得矫情、不真切。《老王的手艺》的好处,在故事展开的情境过程中,具体说,在噔咣“二踢脚”声和一片杨树林里。
临终前,老妻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梦见那片小树林了”。这遗言文艺腔十足,在乡下做棺材的老王看来,委实太过罗曼蒂克,老王哪里记得什么小树林?但也正是这句临终遗言,打开了老王被遗忘的内心角落。原本,老王机敏而迂钝地盘算生意经。人太迂了不行,迂则重,对世界、对自己皆是麻木无感,无能为力,虽然麻木了倒也来去无牵挂;但太机巧也未必是好事,巧则轻,人无所守持,便成了功利俗气之人。原本,老王是个普通的中国老汉,手艺精湛、心思敏捷、日出而作、日暮而息,一事不顺心,便打打老婆。忽然老妻亡故,小树林的记忆唤醒了他的迂,麻木的心与情感复苏了过来,也召回了他的另外一种机敏,一种做棺材生意之外的细微敏感。因此,《老王的手艺》最动人的,是生意经上机敏的老王变得迂钝起来,是老王眼里或心底的小树林。当小树林展现在我们面前时,那是质木无华的诗情画意。每个人心底,或者都有这样的一片小树林,无论我们察觉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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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如果周雪娇的养父母和老王坐到一起,闲话家常,那一定是有趣而怪异的场面: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但他们话不投机,至少鳏夫老王总会觉得,有周雪娇这样一个“便宜”闺女,挺好。我们常说,日常生活是庸庸碌碌的,一地鸡毛,有甚趣味?有什么好写?其实不然,普通人各有各的“普通法”和“不普通之处”,天下的善和天底下的恶同等的千差万别,人们对世界、对他人、对自身、对如何应对境遇,有千差万别的观感和选择,从而也有千差万别的行动和命运。我愿在文学中,看到这样的千差万别。
注释:
①李德南、蔡东:《“凝视深渊”,以及“与恶龙缠斗”——谈现实生活与文学写作中的“恶”》,载李德南《小說:问题与方法》,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
②《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③《莫言对话新录》,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