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栋梁
自留地
“我们峁头不是乌乎大队的?是后娘养的?”乌乎大队开会,议完大事,峁头生产队队长屈大志气势汹汹地说,“你们一个个把墙写得红朗朗的,喜庆得像招夫嫁汉,让我们寡白着。”
支书嘿嘿笑着说:“你还不如说让寡妇着哩。”
“要是个寡妇,你不知道多少趟跑下了。”
“去工作一趟,得两三天,你抠得在身上捋虮子吃,去了你管吃管住?”
“碟子喝水浅看人,大队、公社哪次去人我没管,你去了没给你吃喝,奶都给你管饱哩。”
人们就哗地笑了。
十三个生产队,最远的是峁头生产队,离乌乎有近三十里地。支书告诉我本来峁头应该归宋家堡大队,可有十来户唐家人,与咱乌乎唐姓同出一脉,硬争过来了,“咱乌乎朝里有人么。”我知道他说的是唐彦斌。支书安排我写标语时说:“峁头就算■了,远得,一天去一天回,得揣夜,路上不安全,野东西多,别有个闪失,担待不起。”
野东西泛指那些凶猛的野兽,在乌乎,狼、野猪、狐狸是很常见的,豹子时有闪现,南华山、西华山还有老虎、熊,生产队的羊牲口经常遭它们祸害。
我也就没去。
会散了,支书对我说:“人家咬出来,不去一趟还不行了,你就跑一趟给写一下。”又说,“说他在身上捋虮子吃,那是抬杠话,屈大志大方着哩,喜好待个客。”
我说:“我明天就去吧。”
支书说:“你自己看,哪天想去了去,这又不是啥政治任务。”
又说:“也不急,压他两天,给他个舌头,他还想上肚子哩。”
过了两天,下了场雨,山山峁峁沟沟谷谷绿得一塌糊涂,像是铺了绿色地毯,我去找支书,支书笑了说:“你自己做主,你来是劳动改造的,又不是监督改造的,就跟社员一样,不用啥都请求汇报的。”
我笑笑说:“凡事请求你,心里安定么。”
“拉个称手的家伙,对了,你还没置下称手的家伙。”支书从门背后拉出一根一头打磨得非常尖锐的铁棍,递给我,“把火带上,遇上野东西就点火。”
我出门时,支书又说:“去了住上两天,别日急慌忙往回赶,千万别走夜路。”
苍榆扶疏谷空静,黄鹂啼鸣秋色深。初秋的山野,山丹、菊花和不知名的野花摇曳着媚艳的花朵,大地呈现出褐红、墨绿、青苍、水粉的色彩,像油画一样。高一点的山坡浮着青霭淡岚渺渺茫茫。羊群在坡谷散落,就像散落的珍珠。山野总是有风,贴着地皮刮过,草发出瑟瑟的声音。路就在山坡沟谷间穿行,沟谷里的风很刁野。不时有野东西像个魅影遁去,看不清是什么东西,还真有些胆怯。
峁头的山更密,既不挺拔,也不峻峭,就像蒸笼里的馒头,看似独立,却又相连。这是典型的黄土高原丘陵地带。生产队的核心区有二十几户人家,倚着一道山梁,在半坡上挖窑洞而居。一入村巷,有几个老人闲靠着墙,两个老人戴着白帽,我就明白这是一个回汉混居的村子。在这一带,有不少回族,回汉混居的村子很多。他们告诉我队长领着社员在地里干活,一位老人指一个娃说:“叫去。”
一孩子撒腿就跑,带起淡淡的尘埃,就像卷过一股小旋风:“来干部了,来干部了。”
他们也不问我是干啥的,却看出来我的与众不同,看来我的肉色还不是乌乎一带人的肤色。我初到草鞋镇公社,在一家车马店里住了一晚上,一孔箍窑一条大炕,住六个人。我一进去,他们一眼就认出我是个读书人。我问他们是咋看出来的,他们说你这肉色就不是受苦人的肉色,是读书人的肉色。他们捏着我胳膊上的肉往起提,说你这肉软沓沓的,没劲。他们攥着拳头把胳膊一蜷,胳膊上立刻隆起肌肉疙瘩,他们说捏捏。我一捏,硬如石头。
很快屈大志掮着锹来了。屈大志个不高,但结实,说话嗡声嗡气的。
“来了,来了好。”他握着我的手,扭头喊,“穆萨,让你大赶紧宰只羊,拾掇出来。”
一个脑顶留着一坨黑发的孩子,也撒腿就跑,我忙说:“别宰羊了……”
屈大志说:“你来了,咋能不宰羊。”
我想或许他不清楚我是来劳改的,就说:“我不是干部,是来劳改的。”
“我知道,我们不管喔,你是来写标语语录的,我们就认这个么。”他又喊,“穆萨,穆萨,狗日的像旋旋风一样,眼睛一挤不见了,五福,追穆萨,给说宰羯羊。”
五福是个和穆萨一模一样的娃娃,又撒腿跑去,一坨黑发扑闪扑闪。
生产队在一孔窑洞办公,一张桌子,两条长凳。桌上有几张报纸,摆着一个墨水瓶,瓶中插着一个蘸笔,再就什么没有了。炕倒是挺大,能睡十几个人。
进来一个汉子,手提着刀子,头戴白帽,想必是穆萨的父亲,他说:“干部好。”
我忙说:“不是干部。”
“来我们峁头的都叫干部,”他嘿嘿一笑,“你长得就是个干部样样子。”
屈大志说:“白成贵,生产队会计。”
“咋吃?”白成贵问。
“三吃,件子肉煮硬点,主食羊焖肚饭。”屈大志说。
白成贵看看窑外说:“时辰刚好,擦黑上桌,干部没啥忌口的吧,芫荽、葱蒜、辣椒吃不?”
我说:“吃。”
屈大志说:“肉煮出来留些,干部在队上住三天。”
回族做牛羊肉,那可是没得说。三吃就是一羊三吃,羊排煮成手抓,一吃;件子肉就是大塊羊肉,把腿和脖子卸成大块煮,一吃;羊头羊蹄燎后清蒸,一吃。羊焖肚饭更是一道美味,羊肚洗出来后,选羊后腿肉切成拇指盖那么大,用调料拌过腌渍一会儿,然后用淘净的米拌匀,塞入羊肚内,用线缝扎后下锅内烹煮。待肚包发鼓时,用筷子在上面扎几个眼,以免水汽胀破羊肚。熟透后捞出,待凉一点,切片再上笼蒸热,或直接加醋或蒜泥或辣椒油凉拌,肉香、烂软,鲜美无比。
因为山的遮掩烘托,还不到六点,庄子就暗下来,老白又掮来一张桌子,与那张桌子并了,屈大志说:“怕把你家炕坐塌了?”
“你们不是还喝酒么?”老白看看我说,“我们这一教人禁酒忌烟,人该讲究的要讲究呢么。”
我说:“那是,那是。”
酒是米酒,是由粘小米和黄米酿成,度数不高,入口易,但要醉了,可比烧酒厉害。
几个队干部都上了炕,围着炕桌坐定。喝酒用陶制小碗。喝过一碗米酒,屈大志掏了两个羊腰子放到我碗里,这是尊贵的客人才享用的。我忙说:“你吃,你吃。”
屈大志说:“你谦让啥,你一谦让就不好弄咧噻,放开,放开。”
一罐黄酒喝过,羊头端上来,屈大志又把两只眼睛抠出来放到我的碗里,我说:“你吃。”
“半夜煮羊头,就为了两个眼珠子。你是客。你们读书人,眼睛都不济事,吃啥补啥。”屈大志说,“常来我们生产队走走,以前来改造的,都爱来我们这里走走。我们生产队不大,但羊多,一千多只,‘割尾巴家家不让多养羊,社员都卖羊,集市上羊便宜得跟送人一样,便宜了别人还不如便宜自己,生产队全收了,咱峁头山多沟深,就是养羊的地方么。”
吃喝抬杠,不觉就喝多了,连羊肚焖饭都没吃到,我就睡着在酒桌上。
第二日早晨起来,屈大志在捣罐罐茶,嘿嘿一笑说:“你这啥酒量,米酒都把你喝醉了。”
我笑笑说:“这东西厉害。”
屈大志叫声穆萨,穆萨进来,屈大志说:“醒了。”
穆萨出去,一会儿端进一盘油香,一碗奶,屈大志说:“羊奶,老回回家里喂奶羊,喝得惯不?”
我说:“还行,你不喝?”
“我喝不惯,膻气,我捣罐罐。”
吃过后,屈大志带着我村里走,能写标语的也就几道墙,墙上的标语都脱落得缺胳膊少腿的。我说:“队上……再没有识字人?”
“有一个,去年让牛牴死了。要说吧照猫画虎的有几个人也能写,可写得丑得没眼看么。”屈大志说,“其实写不写有啥,可不写就是把我们不当回事么,我们离宋家堡六七里路,都有亲戚,再说官路从咱峁头穿过,来来往往的,让人家咋看咋说?”
三天,我把能写标语的墙都写了,屈大志说:“你看这红朗朗多喜庆。”
三天羊肉吃得上了火,嘴角烂了,屈大志说:“你还没吃服,才吃几天羊肉就上火成这样。”他端来一碗浆水,“喝过么?”
我说:“喝过,这东西好。”
喝了后我就上路了。屈大志说:“让人送送你吧。”
我笑着说:“不用,不用。”
山野总是有风,今儿风不大,徐徐刮着,真爽快。到了米川子,爬一道山梁时看到远处有一个人在扬土,我想这家伙心慌扬土耍哩,我也扬了两把土,继续走自己的路。走了一截路回头看时,发现他还在扬土,我又扬了两把,继续走。上了山头,坐下歇缓,看他还在冲我扬土,我心里有些紧张,是不是被狼还是豹子尾随上了。我四下看看,没见什么东西。看他往我这走,我就躺在坡上歇息等他。近了,认出是木匠的小儿子崇智。
他喘着气说:“你这人,给你扬土,你也扬土,就是不停下来。”
我说:“我以为你扬土耍哩。”
他说:“扬土耍,你是不是当我疯着哩。”
我笑了,乌乎有句俗话:跟着瘋子扬土。我说:“隔那么远,谁认出是你。”
“以后见有人扬土,你得站下,扬土是跟你打招呼,不是捎话,就是同行,搭个伴儿。”
“那你咋不喊?”
“风往我这边吹,我喊你听得见?”
我拍拍脑袋,扬土可不比喊科学,远了,遇上个逆风,能听见?扬土当然看得见了。
进了一道山谷,眼前出现一条路,伸向一个沟口,仿佛是大写意不经意的一笔,崇智说:“去单干户家浪(串)个门子。”
“谁家?”
“单干户家,就在这山沟里住着,你不知道,没见过。”
“他不来大队?”
“他单干哩,怕人咬他,从来都不来,队上人怕都把他忘了。”
“都是大集体,他咋还单干?”
“稀罕吧,他手里捏着东西哩。”
“啥东西?这么厉害。”
“红军的借条。那年咱们乌乎过红军,在他家借过粮,他手里有借据。”崇智说,“那年上头来人专门收红军留下的东西,给他还粮他不要,他提了个要求,说他家口大,劳力少,在队上挣工分养活不住,自己种点地,能养活住。”
我说:“就同意了?”
“来的一个干部,官老大,说那字条上落的就是他们团长的名字,当场就交待了,让他单干养家糊口,而且还说让单干户有事到省里找他,现在那干部在省上做大官,谁敢动他。”崇智说,“咱们去吧,看看,去了准能吃上饭。”
我说:“我还不饿。”
“谁饿了,我是说去他家准能吃上饭。”崇智说,“这老汉是个人精,只要村上人去了他家,不管到没到饭口,都会招待吃饭,哎呀,等会你看,日子过得可扎实了。”
这是一个小盆地,糜、谷、荞、胡麻、麻子,庄稼样样长得茁壮,就像油画。
崇智说:“银川川,金窝窝,你看这地,不是川就是窝,全是好地。”
院落坐在山坡,一排九孔窑洞,还有三孔箍窑,院子、园子好阔绰,菜蔬成荫,果木扶疏。麦场上有三个大麦摞,像小山。坡上鸡群、羊群就像花朵。
两只狗一黑一白,远远就扑过来,非常凶猛。好在我们手里都有称手的家伙。
一个小孩子抹一下鼻涕高叫:“爷,来人了。”
园子旁就是庄稼地,走出一个老汉,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崇智说:“不认识了?乌乎的崇智。”
老汉笑笑,崇智说:“这是大队写标语的老右,来看你这要写标语吗?”
我心里说这家伙脑子好使。
老汉说:“没有一截光堂的墙,疙瘩拌汤的……”
“你看能写么?”崇智边说边给我挤眼睛。
我说:“那写不了。”
崇智说:“那算了。”
老汉用一个柳条编的笸篮盛了些麻子端上来说:“先嗑麻子啖啖嘴。”
崇智抓了麻子丢进嘴里嗑,我捏捏麻子,还是没好意思丢进嘴里。
“咋,不会嗑?还没学会?”崇智说。
我点点头。
麻子是乌乎人一种最好的零食。街巷里靠着墙根抬杠,下棋掀牛(掀牛是一种牌的玩法),做针线拉闲,听书看戏看电影,乌乎人麻子是不离嘴的。就是出门上路,乌乎人都会在兜里装上麻子,说嗑麻子上路不心慌,路途也就短了。家里来了人,他们会端出一小笸篮麻子放在炕上说先啖啖嘴。人们一边嗑麻子,一边说说家长里短,灶火里已经搭火,饭开始做了。在闲散的时光里,乌乎人嗑麻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我第一次见麻子,是在火车站,不知为何物,打听后知是麻子。看他们嗑得拿手,也买了点去嗑,结果全嚼了。因为人们嗑麻子,麻子也便是经济作物,在集市、车站、戏场上常有卖麻子的。
麻是五谷之首。麻子可以长到一人多高,雨水好的年份,麻子枝繁叶茂,杈头上挂满了铃铛一样的麻子,仲秋成熟,枝梢被压得披挂下来。砍下来扎成捆,竖于场院,日晒风干后,不能像打其它庄稼一样上磙子碾,因为麻子皮与仁是分离的,上了磙子就碾碎了,只能拌(摔),架起一根木椽,捏着麻秆摔在木椽上,麻籽就拌出来,因此乌乎人叫“拌麻子”。麻子壳上包裹着一层薄薄的绝色包衣叫麻衣,拌出来后要再揉搓一番,包衣脱落,用簸箕簸去麻衣,再晒一晒,干透就可以了。因此,秋九月,经常看见女人坐在场院,在暖烘烘的秋阳下,一扬一扬地拌麻子,麻子“唰唰唰”地脱落,就像风掠过原野。男人是不做这活的,因为男人手劲大,麻子会溅得很远。女人们拌麻子会唱起来,什么《绣金匾》《小金莲》。
麻子比绿豆还小,磕麻子手、眼都是帮不上忙的,丢进嘴里要嗑出仁来,那可不是一般的技术活儿。乌乎人不是一颗一颗往嘴里丢嗑,而是抓半把一把丢进嘴里,嗑时只见嘴唇嚅动,听不见动静,不像嗑瓜子会嗑得“噼啪”“咔嚓”有声,而且一把麻子嗑完了,麻子壳密密麻麻黏在嘴唇四周,蜂窝一般,一个壳儿都不会掉到地上。一把麻子嗑完,他们用手一抹,把壳儿丢进火盆,不像嗑瓜子把瓜子皮“呸”出来,他们说“呸呸呸”的费气。更神奇的是一把麻子在嘴里,却一点不影响他们抬杠,拉闲说家常。
麻子是读书最好的佐物,捧一本书,嗑着麻子,比起抽烟、嗑瓜子都要美妙、健康得多。即使不读书,在漫长的时光里,嗑麻子是一种最好的消遣。因此,我一直想学会嗑麻子,我练过,始终不得窍门,抓了麻子丢进嘴里,鼓捣半天,咬下去壳儿碎了,与仁就黏在一起。三五顆后便没了耐性,连壳嚼了。抓半把麻子丢在嘴里大嚼,在乌乎人看来太野蛮了,惹他们笑话,而且麻子也经不起这么嚼着吃,太奢侈了。然而,向人请教,又羞于启齿,至今不会。
崇智把嘴里麻子嗑完,捏了一粒麻子,丢进嘴里大张着嘴说:“你看,用舌尖儿轻轻儿地将麻子顶在上下门牙中间,将棱棱儿立起,咬住棱棱儿,轻轻儿一嗑,咯嘣,壳儿就开了,仁仁儿就出来了。轻轻儿地,用的是个巧劲儿,千万别像嚼豆子,麻子抗不住那么用力的。”
我试试,还是不行,“这样,这样……”崇智继续给我示范,老汉笑眯眯看我,我忙说:“等以后你再教我。”
老汉出去了,崇智说:“这有啥难么。你们这些来改造的太笨了,前面来的几个也都是学了好久。”
老汉说:“你嚼着吃,也挺香的。”
我忙说:“谢谢谢谢。”
老汉端进两杯茶水,还端来一碗浆水。“看干部嘴角烂得,上火了,喝一碗败败火。”又问崇智,“你喝不?”
崇智说:“喝。”
老汉又端来一碗:“你们喝着歇着。”然后出门去了。
我忙说:“别做饭。”
老汉说:“到门上了咋能不吃顿饭。”
我说:“饱着哩。”
老汉说:“出门上路,不说饱话。”
老汉走了,崇智说:“你看懂事不?话说得多好!”
我点点头。懂事在这里就是会来事。
崇智抓一把麻子丢进嘴里,出了窑门。一出窑门,便是园子,园子外便是庄稼地,一块一块的庄稼长势喜人。我们站在麦场上,眼前的整个山谷展着媚眼的绿意,风都是绿的。
“真是个好地方,像桃花源。”我说。
“这不叫桃花源,叫簸箕掌,你看三面都是山坡,一面开口,像不像簸箕?”崇智拍着一个麦摞说,“你看这麦摞多大,三个麦摞,顶得半个生产队哩,他们一家人一年连一个麦摞都吃不了,你看他家日子囊不囊,一家人都胖乎乎的吧,一堆娃。”
乌乎人所说的“囊”是“好”“满足”的意思,而且比这更深一些,舒服说成“囊哉”,很舒服说“囊囊儿的”。
我笑笑,就见了老汉和一个小娃,再没见什么人。“他家人口很多?”我问。
“光儿就六个,都结婚了,孙子不知道有多少,上学都在公社念书哩,两个儿在公社盖了房子做买卖,那张借条比圣旨还管用哩。”崇智说,“这么下去过不了几年,他家就能成个生产队哩。”他指着一片麻子地说:“你看他种了多少麻子,长得多好,比你还高,那都是钱,到了集上,擀杖胖一拃高的纸筒筒,一筒筒麻子就卖五分钱哩。”
饭很快端上来了,鸡蛋面,碗里卧着三个鸡蛋。
我请老汉上炕吃饭,老汉说:“才吃过,你们快吃。”说罢就出去了。
显然他是不愿和人多说话的。
我吃了两碗,崇智却吃了四碗。
临走,老汉给我们一人装了一衣篼(口袋)麻子:“路上嗑,上路嗑麻子,路短半截子。”
我们往山上爬,崇智说:“你看这人多懂事,多周到,走时还给咱们一人装一衣篼麻子,唉,谁让我单干,我叫他爷都行。”又说,“闷肚子财主,藏着哩,我估摸他家窑里全埋的粮食。”
“啥时候能像那狗日的一样,”上了山头,崇智回头看着单干户家,说,“我就想单干,过这样的日子。”
“集体劳动不好么?”
“好个锤子,一个个出工不出力,你看干活咋干着哩,腰来腿不来的,一泡尿都尿一顿饭的工夫,女人边干活边纳鞋底,把人往死里磨哩。要是把地分到各家各户,你看吧,一个比一个干得歪(厉害)。”崇智说,“你说国家是咋想的,把地分到各家各户种,保险比集体种收成好,单干那几年就是例子。”
我没有说话,崇智唱起来:
早知道干妹子呀心变者了
我他娘的吃不下饭了是做啥呢
早知道干妹子呀嫁人者了
我他娘的睡不着觉了是做啥呢?
我把麻子掏出来往崇智衣篼里装,我说:“我不会嗑,糟蹋了。”
崇智说:“咋能说糟蹋了,你嚼着吃,仁仁子就是油,再说你得学,学会嗑麻子,能解心慌,你看,我教你。得有耐性,像姑娘绣花,用的是个巧劲,不是婆娘纳鞋底,把吃奶的劲都鼓上了。”
我说:“改天,赶路。”
到了大烟川,崇智说:“还早,咱们坐下歇歇。”
坐下,点了根烟。
崇智说:“老右,跟你商量个事。”
我说:“有啥事直接说,还啥商量。”
“队上给你分的自留地,你准备咋种?”
在大烟川是一道宽阔平坦的谷地,是乌乎最好的地块。曾经种过大烟。历史记载,乌乎种大烟从咸丰年间就开始了。现在,大烟川是乌乎生产队的自留地。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啥都不会种。”
“这么,反正你也不会务劳,我租种,你看行不。”
“啥租不租的,反正我也不会种,给你种去。”
“那不行,自古种地都是要交租子的,我给你交租子,这么,收成一半一半。”
“这不行,那成了我剥削你了。”
崇智挠挠头说:“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把咱俩都害了。”
“咱们朋到一起种,我跟着你干活,就说你帮我种着,咱们给谁都不说。”
“行,咱们全种麻子。”他以拳头捶地说,“人人都嗑麻子,集市上一小筒筒就一毛钱哩,你看单干户种了多少麻子,哪样庄稼用一拃高的纸筒筒卖?种啥都比种庄稼强。”
“那咱们就种麻子。”
“那说定了。”
“就你知我知。”
第二日,木匠来了。“老右,自留地你不要跟崇智朋着种。”
我说:“为啥,他挺有想法的。”
“他能想个锤子,啥世道都看不明,说上还不听。”木匠撇撇嘴说,“種地的事你不懂,我给你说大烟川种麻子,一分收成都没有。”
“为啥?”
“以后你会知道的,我只是劝你别跟上疯子扬土。”
“为啥,你倒说说噻。”
“现在我不说,我等着看他娃的笑话哩。”
我那几亩自留地是生荒地,从开荒打耱到上粪下种,崇智是下了大苦,我也跟着下苦,像做自己的活一样做。崇智说:“你这样下苦,说的分成不算数了,下来我不会亏你的。”
我说:“就按说好的分成。”
麻子种上,就来了一场及时雨,几日后,麻子便出来了,打磨得平整的黄土地上就像写满了字,又过几日,麻子打出了一朵朵小伞,崇智兴奋地对我说:“麻子主要看捉苗,苗捉住了,就等于有一半收成了。”这年雨水虽不多,但都写在时节上,麻子长得确实不错,枫叶一样的叶片有巴掌大,墨绿墨绿。崇智兴奋地说:“你看长得多俊,老天爷看见咱们想啥哩,你说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咱们该有个好收成。”
然而,麻子结籽后,问题随之而来,大烟川全是自留地,家家都种麦子。麦子是乌乎产量最高的粮食作物,抗旱,属于有把握庄稼,五年倒一回茬,种一年糜子或者洋芋。今年大家都种麦子,唯独我们种了麻子。麦死中伏,中伏麦子便收了。而这时间的麻子正灌浆,便成了巧儿(麻雀)的一口食。乌乎的巧儿那可是了得,一群有上万只,尤其是秋庄稼成熟时节,小巧儿出窝,漫山遍野都是巧儿,加上十几种别的鸟儿,飞起就像乌云突起,遮天蔽日的。巧儿最爱嗑麻子,站在高高的麻穗上,边嗑边荡秋千,开心得叽叽喳喳地叫唱。麻子壳硬一点的时候,巧儿嗑麻子的声音“嚓嚓嚓”的像风掠过玉米地,像蚂蚱吃糜秆。它们成群落在糜谷麻子地里,起落之间,穗子籽实就只剩下空壳了,巧儿过后,垂下的穗头就飘乎乎起来了。
在乌乎防巧儿是田间管理的大事,他们有自己的方式——放鹞子。乌乎一带专门有鹞子客,以放鹞子驱鸟为生。鹞子经过熬鹰式训练后,是不会轻易离开鹞子客的,达到收放自如的境界。鹞子客把鹞子擎在手臂上,到庄稼地扬手放开,鹞子扑入鸟群,每次都能抓到巧儿,但鹞子不会吃掉巧儿,而是衔回。鹞子客就像奖赏似的给它一块盐水腌过的巧儿肉。一个生产队的秋庄稼,请两到三个鹞子客就全看过来了。
崇智家的自留地加上我的自留地一共十来亩地,请鹞子客是不合算的,只能提个破洋瓷脸盆敲打追撵。巧儿对这“哐哐哐”声很熟悉,它们是不怕的,至于那些草人,它们敢落在上面拉屎。人撵巧儿那得累死人的,这头追起,那头落下,那么轻松,人哪能一起一落那样轻巧。巧儿还会耍你,等到你撵到一步之遥了才“哗”起飞,丢下一片“喳喳喳”嘲笑声。专门去挡巧儿得缠一个劳力,不劳动挣不上工分不说,还要扣工分,里出外进亏大了。而崇智两个孩子,一个已经上学,一个还小。
折腾了一段时日,看看麻子枝枝梢梢都朝天空乍着,只好放弃了。崇智无奈地说:“毛主席真英明,说狗日的巧儿是‘四害,真英明。”
到了收获的时候,只砍回些麻秆,崇智给我拉些麻秆来说:“今年亏的我以后会给你补上的。”
我说:“有这麻秆就是收成。”
自留地一年就这么白种了,木匠却开心得不行,崇智垂头丧气,木匠就骂:“整天戳着个脸,春气一样,给谁看。”
崇智说:“那你能得很,来给我送一送么。”
“春气”是迷信之邪,是疠疫之气,恶秽之气。乌乎人要是头疼眼热,浑身乏力,神思恍惚,失语胡说,就会认为被鬼冲撞着了,着了邪道,揽了春气,一定要攘解,盛一碗清水,拿三根筷子,从逝去的亲人到村里的亡人,还有孤魂野鬼,念叨他们的名字,筷子在水碗中直直站住,就知道是冲撞着谁了,烧一道黄表,在病人头上绕三圈,额前划个十字,“呸”几口,端了水碗送到十字路口,烧点纸钱,将水泼掉,碗倒扣在大门外旮旯,就算是将春气送走了,这叫“送春气”。因此在乌乎你会常看到有碗倒扣在大门外旮旯,在十字路口看到一摊湿纸灰——之所以在十字路口烧纸泼水,说来来往往的人踩踏了会把春气带走——行路人在湿纸灰上会跺几脚,说辟邪。
“比你日能的人都趴着哩,你还能翻了天?迷瞎了眼似的看不明?就凭你也想单干……”木匠完全是一副嘲笑的口吻。
崇智说:“我就想当个单干户,咋咧?你眼睛明亮么,隔山瞭着兔哩,咱家住过红军,你咋没让他们留个字据,留个字据,咱不也能占座山头单干?”
木匠扳下鞋底就砸到儿子头上了:“你个狗日的,说话嘴上没个把门的,这话要让别人听见就是反动话,捆你狗日的,判你狗日的,你想把一家人都害了。”又说,“过红军那会儿,谁家没住过红军?谁家留过字据?”
崇智把他爹的鞋夺过来扔出门去,走了。
木匠吼着说:“要由自个儿,老子还想种大烟哩。”
木匠捡回鞋,咧着大嘴笑:“大烟川家家种麦子,你们种麻子,不是给巧儿留口食?不到十亩地,巧儿一起一落就没了。”
我说:“你这就不对了,早知道巧儿嗑麻子,咋不提醒他呢?”
“我为啥要提醒他?我豁出去自留地一年没收成,就想让狗日的撞一回南墙,才知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嘿嘿一笑说,“我还怕你们有个好收成哩。”
“这……你……”
木匠长叹一声:“天下老,向着小,老疙瘩(最小)么,生下来他爷他奶都八十多了,哎呀惯得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吓了,要脚不敢给手,谁都不能说,干啥都由着性子,没大没小的,说不听,挡不住,你看说话胡吹冒料(吹牛)的,不让他娃跌个跟头,他还当这世界是平的,不这么弄狗日的一回,我怕以后闯祸哩。”
木匠很开心,他唱起来:
一不的吹牛二不喧,
我家辈辈做大官;
我爷见过皇上的面,
我婆跟娘娘吃过饭;
我爸穿过是黄马褂,
我妈穿的是绫罗缎;
出门不走坐软轿,
回来捶背有丫鬟;
吃饭端的是玉石碗,
尿盆上镶着五彩蓝;
……
他眯着眼睛,靠着墙根,跷着二郎腿,那般惬意。
“你这年亏损的,我会补给你的。”木匠说。
我说:“快别提这话头,传出去麻达(麻烦),你知道我不靠那。”
晚上,支书过来,说:“你跟他朋种啥地,那娃不切实际,再说上面要说起来,惹事哩。你的自留地明年跟队长朋着种。”
放 狗
支书去省里开会回来送我一本精装《毛主席诗词选》:“会上发的,你说咱肚里有多少点墨水水子,读得了这么高深的东西,一句都卸不开,给你你读去。”
乌乎人把读不懂说卸不开,用得准确,就像拆卸一件东西一样。
“形势越来越严重了,斗争残酷得很哩,省长都挨斗了,游行,五花大绑的,那么大的领导,让红卫兵剃了头,扎得像个棕子,大头皮鞋踢,看得我肉酥哩。”支书啧啧啧咂着嘴唇,“你真是申请下来改造的?”我嗯了一声,他竖个大拇指,“你不是个一般人,看得远哩,吃一啥长一啥来者?”
“吃一堑,长一智。”
“好些人吃十堑,都长不了一智,你这一智长得好,你走得快,要在城里,這阵怕在街上挨斗,就难过了。那种斗可不像咱乌乎这样斗,押到台上喊喊口号。”他给我一条烟,“会上发票买的,不然还买不上哩。”
我说:“你留着吃……”
“我吃不过瘾。”
我笑笑说:“你吃这东西有派头,就更像支书了。”
“有进步,学会抬杠了。”他说,“?,那个挨斗的省长,就用烟锅子吃烟,让红卫兵一把夺了,一烟锅就把头打烂了,还把烟杆折成两截。”
看看我,他说:“过两天,唐彦斌就要回乌乎来了。”
“回来调研?蹲点?”
“改造。”
“他、他咋了?”
“犯错误了,从省上开会回来,路过地区,我去看他了,他亲口给我说的,让我把地方给收拾一下。”支书说,“你说这世事凶险得,就像天旱了打‘露水闪,一闪一闪的。”
乌乎有两个人物写进了地区志,唐彦斌就是之一。
在乌乎,唐彦斌那可是声名显赫的人物。要说唐彦斌的故事,需先讲乌乎的地理与历史。
西海固这片土地以六盘山为界,“南有秦汉,北有强胡”,北部地区两千余年间先后生活过义渠、乌氏戎、鲜卑、敕勒、柔然、氐、匈奴、羌、吐蕃、女真、党项、蒙古、吐蕃等游牧民族,秣马厉兵,伺机挺进中原,而经济走廊丝绸之路就从这片土地穿过,这片土地历来为中原王朝与游牧民族争夺的焦点地带。春秋时秦昭王就在这里修筑长城,其后军事设施建设历朝历代未曾间断。去往乌乎,沿途烽燧遍布,关隘相望,地名多以城、关、营、堡、寨命名,大营城、养马城、三关、制胜关、府营、新营、定川寨、三川寨、瓦亭寨、城川堡、石门堡、黄铎堡……这片土地为王朝承载了过多的战争,王朝争霸战争的硝烟散尽,作为中原王朝与游牧民族争夺的边缘地带,摩擦、掠夺,拉锯式小战事纷乱而漫长。
更漫长的是匪患。这片土地干旱频繁,灾荒连绵,左宗棠去新疆经过这里,给朝廷奏折中用“贫瘠甲天下”来形容。遭遇灾荒年,或有战事,社会动荡,就起土匪。而乌乎一带的大山深沟就成了天然匪穴,历史上多土匪盘踞。这就不难理解这一带的村庄都坐落在远离出行方便的官路隐蔽在偏僻的山旮旯,家中男子自小练刀枪棍棒,多出刀客。为逃避战乱、灾害、兵祸、匪患,许多人钻山做土匪以自保,土匪是不抢土匪的,像当兵吃粮是一条生路。为防匪贼,大户们于险要的山头修筑堡寨,在村庄里挖窨子洞,与窑洞相连,绵延数十里,直通往隐蔽沟壑山谷,像地下兵道。闹土匪时,山上点起火,村里人看到就往堡子里跑,或通过窨子逃至山沟避祸。
清末至民国,更朝换代,军阀混战,日寇侵略,国共内战,社会一直动荡不宁,抓兵拔丁,筹饷征粮,又受大烟祸害——乌乎的大烟川便是因种大烟而名——军队政府都曾提倡种植大烟,贩卖、吸食者甚多,一个小小县城,烟馆就二三十家,民间更是“十室九灯”;民国九年(1920年)发生了人类有记载以来世界第三大地震——海原大地震,死亡人口二十七万多;民国十八年(1928年)又遭百年不遇大旱,大饥荒造成陕甘五六百万人死亡……灾难频仍,民不聊生,解放之初,乌乎一带土匪有几十股,剿匪长达一年之久。
那年,乌乎被土匪洗劫两次。奇怪的是乌乎唐姓大户皆遭遇抢劫,尚姓大户却没任何损失。乌乎人都明白,因为尚家出了个尚东正,已是县保安团团副。唐彦斌家不仅财产损失惨重,而且与土匪打斗中唐彦斌的二哥被土匪打死。
唐佑顺对儿子唐彦斌说:“钻山拉杆子去吧。”
钻山拉杆子就是做土匪。唐佑顺舍一个儿子钻山,乌乎人并不觉稀奇,为保家业,家有土匪也是一种自保,有被土匪抢劫和给土匪上贡的钱财,还不如自己家出个土匪,而拉起杆子,就是官府也给面子,各路土匪多在官府中都有照应关系。乌乎人想不明白的是,唐佑顺六个儿子,都拜过刀客师傅,练就一身功夫,六个儿子性格中带着匪性的也有几个,唐彦斌书念得最好,性格又绵柔,“朝里没人,百事不顺”,听唐佑顺平时的口气,将来是要仰仗唐彦斌更换门庭的,为啥偏选唐彦斌钻山拉杆子。
乌乎人哪里明白唐佑顺的心思。舍一个儿子钻山,看似为了自保,实际上更是寄托着他更换门庭的梦想。富了这几年,唐佑顺充分感受到了朝里没人,什么事你都能摊上,什么亏你都得吃,他需要培养出一个“朝里人”支撑门户,打点种田以外的事。他在唐彦斌身上寄托了更换门庭的想法,然而,军阀争地盘,日本鬼子侵略,战事不断,社会动荡,国家乱了,他越来越看不到凭念书入仕更换门庭的希望,倒看出做土匪是一条捷径。唐佑顺做过十几年脚户,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灾难,最大的灾难不是风雨霜雪,洪水猛兽,而是匪患,乱世,一路上该有匪的地方都有匪了,跑一趟脚倘若主家有官府背景,一路上平安无事,倘若主家没有官府背景,你富可抵国土匪都敢抢,而那些抢过他们的土匪后来都被招安后,摇身一变成了官府的人,反过来耀武扬威地为他们护脚,而有些干脆是亦官亦匪。儿子拉起杆子,就可以走招安之路,从而进入官府,实现“朝里有人”的愿望。做个土匪能打能杀就行了,但要带起一支杆子实现招安,就需要头脑,不是只凭义气做事的土豹子干得了的,跑脚那些年,有一个脚户能说书,说过不少斗智斗勇的故事,而乌乎方圆盘踞的土匪中,好几个土匪头都是读书人。六个儿子只有唐彦斌担此重任。土匪当然做不了一辈子,世道太平了官府都会剿匪,历朝历代无不如此,土匪再强大也不是官府的对手,因此他拿出这些年的积蓄,要唐彦斌尽快拉起杆子。
唐佑顺的选择没错,唐彦斌钻山一年间就拉起了杆子,几年间吞并了周边七八股土匪,队伍越拉越大,国军剿过,却越剿越大,到了抗战结束,国共失和,都争相拉唐彦斌入军,唐彦斌加入了国军。国民党越打越败,唐彦斌举兵起事,加入人民解放军,一直打到全国解放,又参加大剿匪、抗美援朝,后来转到地委,“当了大官”,到底是个啥官,乌乎人说不明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古而然,兄弟姐妹都吃皇粮,不看老天爷脸色吃饭,在城里享福哩。”乌乎人这样说。
乌乎关于唐彦斌的传说很多,说得很细。对仇家对头,抓到就点天灯。说把人扒光,用麻布包裹,放进油缸浸泡,在人脑顶钻个洞,倒入灯油,将人捆在高高的木杆上,天色黑尽,从脚上点燃,直至人烧死。说二头目造反,就让唐彥斌在灯盏山点了天灯,着了三天三夜。有人表示了怀疑,一个人点天灯怎么会着上三天三夜,一时半会儿就烧成灰了。有人立刻说你见过灯眼子烧成灰过?不断添油,人就是灯捻子。吞并的土匪归顺的一率赦免收编,不归顺的一率下油锅。绑来了票,执行三毒。说唐彦斌专门建了蜂巢、蛇窟、蝎穴,养着蜂、蛇、蝎。通过蜂蜇、蛇蛟、蝎叮来逼迫票头交待财产或让家人来赎。说唐彦斌杀人从不用枪,而用刀。这说法乌乎人是认可的,因为唐彦斌跟过刀客师傅,练的就是刀,尤其飞刀好生厉害。说唐彦斌杀人听音,听到跟人体有关的词包括谐音,就从那个地方下刀,还说唐彦斌喜好取人的眼耳鼻舌指皮等器官。最残忍的传说是唐彦斌以人心肝下酒,说唐彦斌说人胆泡酒比蛇胆更好,还说他最喜吃人的脚后跟,说有嚼头。等等。吃人肉乌乎人是不信的,“从小仁义,又念成了秀才,咋会残忍到吃人,再说他没肉吃了?”
关于唐彦斌的种种血腥传说,乌乎除了唐家人——唐家人的说法是尚家人在背后坏唐彦斌的名声——其余的人除了吃人肉基本上是相信的,也表示能理解。封神榜上那些封了神的,还有关公、秦琼、敬德、岑彭、马武……神仙不都是杀人建功立业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当土匪哪能不杀人,何况还是土匪头头,不残忍点怎么带得了那些杀人如麻的土匪?
关于唐彦斌还有神奇的传说,说唐彦斌遇一老道,给开了光,练就护体神功,成了不死之身,所以吞并那么多土匪,又打了那么些年仗,身经百战而毫发未伤。据此乌乎人认为唐彦斌就是天上的星宿,那老道就是天上的神仙。也都感叹战争结束得早了,要再打上两三年,唐彦斌会进北京,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唐彦斌生活方面的传说也很多,说唐彦斌过的是皇上的日子,天天像过年,歌舞升平的,三妻四妾算啥,天天入洞房,夜夜当新郎,看上的女子就抢上山来,自己享受够了,分配给小头目。他喜欢上的女子要发现不忠,就让土匪一级一级玩够了,扒光衣服,执行三毒。说他的压寨夫人是一位上过新学的女子,美若天仙,身上金银珠宝有好几斤。关于唐彦斌现在的生活,他们说天天大酒大肉,上车下车有警卫开门关门,走哪都有警卫跟随,办公室、家门口都有警卫站岗,站得比松树还端直,见到唐彦斌就“啪啪啪”敬礼。
总之,在乌乎唐彦斌已经只是一个传说,只留下了院墙像城墙一般的唐家大院,堡子似的,人都叫唐家大院。五间房虽然蒙着黑乌阴郁的沧桑之色,但依旧显得霸气十足。
传说中的唐彦斌回来了。四口人,父亲、老婆、孙子和他,还有一只狗。他们是坐北京吉普进的乌乎,一辆卡车拉着他们的东西。人们都聚焦在村巷里看,叽叽喳喳地感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说这话时扫我一眼,我明白他们的意思,都是来劳动改造的,差别就这么大。
唐彦斌说:“支书,早就让你把这院落分了去,还没分,咋做事的嘛,给我留上两间带个伙房就行了,其余房屋和窑洞都分了。”
支书说:“专员,分啥,你就住着。”
唐彦斌说:“分了吧,我就这四口人,住不了那么多,屋不住自旧。”
支书说:“专员,再说吧。”
“分了,你咋这么黏糊。”唐彦斌说,“还有,以后别叫专员,叫老唐。”
支书说:“这有啥,再说我管得了人家叫啥?”
唐彦斌说:“开个大会,告诉他们我已经不是专员了,是来改造的。”
支书说:“改造不改造的,咱乌乎人不管那些,该叫啥还叫啥,你看几个老支书、大队长不干了,人们还是叫老支书、大队长,要说他们也是犯了错误的。”
唐彦斌说:“咋没看出来你这么黏糊,我在城里,多少人叫我专员,不差你们叫我专员,跟你说叫得我烦烦的,有些人表面上叫得亲切得就像我是他先人,背后拿宰猪刀捅哩。”
唐彦斌的家竟然分不出去,让谁搬来住谁不来住。唐彦斌说:“我活臭了,没人跟我做邻居,让老右住一间。”
我搬到唐家大院的当晚,唐彦斌趿着鞋进来了,我忙说:“这么大的领导……”
“锤子,大领导。”他扔给我两条烟。
我說:“我抽旱烟了。”
“旱烟劲大,呛得厉害,你抽不惯,以后烟我给你管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瓶茅台:“偷出来,老汉把酒当命地看着,就要喝好酒。”
一会儿,唐彦斌老婆送进两个菜。喝着,他说:“来乌乎咋样?他们待你还好吧?”
我说:“好好好。”
“说实话。”
“真的是好,你看我脸色,过年称猪的时候,把我挂到秤上称了,比来时重了五斤,一个月长一斤,要在城里怕瘦五斤还挡不住哩。”
“乌乎人多数还是憨厚、宽容的,阶级斗争主要在两大姓之间,不过斗起来也狠着哩。”
“两姓斗得也不凶……”
“我压制着哩,不然能翻天,历史上斗得失过几次人命,有一次两个家族大械斗,死了五个人,三个是打死的,两个是枪毙的,还判刑四个人。支书这人咋样?”
“真是个好人。”
“我欣赏这狗日的,家庭成分的麻烦人人看出来了,他还是娶了地主的女儿,喜欢上了,爱上了,敢作为,有担当,跟你说过吗?”
“说过。”
“唐、尚两姓争天下,都想占风头把持乌乎的政权。以前我说唐、尚两姓组成班子共同执政,斗得不行,我说那就唐、尚两姓轮着执政,还是斗得不行,压制都压制不住,那年他们捉奸,把支书给抬掉了,唐家来了一帮人找我,其中有我的几个叔伯,我连门都没让进,说滚回去,一个个都是攉事头,不攉出人命来不罢休。哎呀,户族大了,有攉事头哩,攉搅得唯恐天下不乱。我给县上打招呼,乌乎的班子配第三姓,支书是我点了名的。他们把唐、尚两大姓之外的杂姓叫第三姓。”他说,“支书他娘是个居士,行了一辈子善,她养出来的儿子处世做事心有顾忌,现在多少人没顾忌。”
第二天,他抱过来一只大木箱。“这箱东西估计是你眼下最缺的东西。”打开木箱,全是书,他感慨地说:“没书读了吧,瘾坏了吧。能有书读,人生第一大幸事。”他翻到一些外国文学,“这些书就是在城里你也看不到,禁书么,我们还是能看到的,参考资料,偷偷攒下的,现在书也寂寞,没有读书人么。”
乌乎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可惜我没书读,许多书不敢带来,带来的书都读完了。
“我当土匪倒是好好读了几年书,呆在山里,多数时候无事可做,就读书么,专门抢过几回书,后来他们出去,总会抢些书回来。”
一瓶酒喝光,他说:“还喝不?”
我说:“酒饮微醺,花看半开。”
我们躺在炕上,他说:“听到关于我的传说了?”我笑笑,给他讲,他说:“你别讲,我给你讲。”
他讲得跟我听到的一模一样,我笑了说:“你都知道啊,还这么细。”
他笑着说:“能不知道,别看我远离乌乎,知道的不比在乌乎的人知道的少,时时都有人给我通风报信似的,骂都骂不退,唐家人说尚家人如何如何说我,有些是唐家人添盐加醋加的。”他说:“都是说书的套路,一个英雄的事迹由多少人的事迹组成,一个土匪的事迹就由许多个土匪的事迹组成,人言就是这么可畏啊。就杀过一个人,就是他们说的二头目马三炮。”
唐彦斌举起酒瓶控了半天,控出一杯酒泼到地上。乌乎人喝酒时说到死去的人,都会往地上泼一杯酒,算是敬了死者。唐彦斌点根烟说:“马三炮原是大拉子沟的土匪头子,那股土匪势力大,有百十号人,我打过几次,就归顺了我,那是我吞并的最大的一股土匪。百十号土匪归顺简单,可要真正收服他们需要时间和过程,这就需要马三炮,我让马三炮坐了第二把交椅。这家伙归顺是带有目的的,打不过我,就想通过归顺,伺机取我而代之,反过来吞并我。马三炮这狗日的残忍,背着太多的人命,曾屠杀过一个村庄二十几口人,关于我的那些传说中,有许多倒符合那狗日的。这种人在土匪中容易形成气候,都怕他,死心塌地的跟着他。等他开始在背地活动时,归顺的土匪我已感化控制得差不多了,我就把他给收拾了。是我亲自下的手,我练过刀,可连只鸡都没宰过,还点天灯,点个锤子,一枪就要了命,不过多开了几枪,杀鸡儆猴,杀给别的土匪看么,哎呀,有半年时间老梦见那狗日的。
“说我压寨妇人貌美如仙,你见到了,娶到手就这个,到现在还是这个,不要说现在老了,单眼皮,柿饼脸,就这基础,能看出来当年貌美如仙?不是有几件城里女人的衣裳,跟村上的女人有啥不同?上过新学,斗大的字识不得半升,到现在连名字都写不周正。神功护体,身经百战,刀枪不入,咋不说撒豆成兵?都是说书的口吻么。刚开始是打过仗,主要跟土匪打,土匪抢土匪,也是一条生路。披一条沙毡,戴顶毡帽,就是山羊毛擀的那种,打仗前在水里浸透,这东西厉害,不要说装铁珠、铁砂的土枪打不进去,就是真正的军枪,远一点也打不透,不过没有几支军枪,都是土枪。打完仗,一抖铁砂、子弹落一地。后来土匪队伍大了,咱又跟官府勾搭着,想打个仗都没处打去。道士倒是有因的。我们盘踞的那座山叫灯盏山,山上有一座庙,就一个道士。我经常去。乱世么,香火几乎没有进项,我常布施。他当然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后来也就吃肉喝酒,我说你这可犯大忌。他说与吃肉喝酒相比,接受你的布施我的罪行要大得多了。
“天天大酒大肉像过年,钻山当土匪的除了为自保,多数都是像当兵吃粮一样,当成养家糊口讨生活的一条生路,时间长不给他们发钱物,他们生活就没着落了,很快就散了。说到抢吧,百姓有啥抢的,三年一大旱,五年一小旱,大饥荒,大地震,加上军阀混战、抗日战争、国民党围剿共产党,战事就一直没消停过,百姓可怜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常发生土匪让百姓抢了的事,大户抢过几次都逃难一样迁走了,守下来的都是有势力自保的,主要目标是商队、集市、乡镇和县城的一些衙门、大户,那得有实力。土匪日子也不好混。”
我说:“不过你挺厉害的,几年能够拉起一支队伍,而且把那么多土匪吞并了,可不是一般智谋。”
“钻山后,我大(父亲)催逼得紧,一方面他是让土匪抢了两次,给弄昏了头,他把毒种到了尚家人身上,甚至认为是尚家人联络了土匪来抢唐家的,唐家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另一方面是因为尚东正已经做了县保安团团长,分明是压了我们唐家人一头。按我大的意思,把家剐了,也要很快拉起人马,短时间内做大,等待招安。他哪里知道,就我家那份家业,拉起十几个人的杆子家里就吃紧了,能做大到哪里。”
他摇晃摇晃酒瓶,说:“等等,我再搞一瓶去。”
我说:“我这儿有。”
他说:“有羊肉不吃鸡么。”
他又提来一瓶说:“我大给的,我说你是大知识分子,他崇敬知识分子。”
开了酒瓶,斟满酒,和我碰一下说:“思来想去我开始打土匪的主意,打土匪的主意得有實力或者靠山,能靠上政府最好,我想到了尚东正。”他和我碰一杯酒说,“尚东正知道吧,他们肯定说了,说我肯定要提到尚东正,说尚东正是死在我手里,是不?”
我点点头。不错,乌乎人说到唐彦斌肯定说到尚东正。尚东正是乌乎写入地区志的另一人。不过地区志中记载尚东正的几条都只提到了名字,只有一条这样讲述:国民党当局成立东九县联防指挥部,整合东九县地方武装组成老虎团,尚东正任团长。半月后,尚东正便急不可耐率老虎团进犯东部革命根据地,被打得屁滚尿流,铩羽而归。
乌乎过队伍那年,尚东正跟着队伍走了。当尚东正再次出现,已是县保安团团副了。关于尚东正的荣升,乌乎人是这样传说的,说尚东正救了县长,又说救的是县长太太,也有说是县长的小老婆,还有说是县长的儿子让土匪绑票,尚东正带人把匪巢给端了,把县长的儿子救了回来。尚东正之死,乌乎有两种说法,都与唐彦斌扯着关系:一是在县城解放战役中,唐彦斌带兵攻打,尚东正率“老虎团”拼死抵抗,唐彦斌在城下喊话劝降,尚东正在城头反骂唐彦斌,唐彦斌一枪就击毙了尚东正,唐彦斌的枪法可是百步穿杨;又说唐彦斌攻打县城前,曾潜入城中去劝尚东正起义,尚东正不干,唐彦斌就地打死了尚东正。一是县城解放后,尚东正钻山做了土匪。唐彦斌带兵剿匪时,想活捉尚东正开公判大会,然后枪决,杀鸡儆猴,尚东正很难剿,唐彦斌做说客去劝降,尚东正不降,唐彦斌用飞刀结果了尚东正,唐彦斌的飞刀好生厉害;又说是给捉住了,秘密枪毙的,因为尚东正训练了一支敢死队,都是拈香兄弟,怕劫法场。等等。
不过,对尚东正的讲述,听得出他们还是充满了赞誉与敬佩,比如说尚东正做了老虎团团长,土匪听到名字,都夹不住尿。比如说尚东正剿匪有一次肚子被打烂了,肠子掉出来了,往里一塞接着打。“那是个人物。”这是他们唯一的一句评价。
对于尚东正,乌乎人津津乐道的是尚东正的爷爷去世时,县长送了幛子。初听到“幛子”,我以为是帐篷一类的东西,后来才知道是指挽幛。在乌乎人的心目中,县长送幛子是无上的荣耀,没有比这更光宗耀祖的了。说到“幛子”,人们还会说唐佑顺百年了(去世了),县长肯定送幛子,唐彦斌百年了,不知多大的人物给送幛子,中央领导唐彦斌都认得好几个。
唐彦斌说:“其实我和尚东正的关系他们都不清楚……”
我说:“那你也别给我说。”
他说:“你怕个?,你的情况我是了解的,我问过支书,大革命一开始你就申请下放改造,就知道你是个已经改造明白了会避祸的人,再说我不也改造了么。”
我说:“是因为尚东正……”
“派性斗争,查三代,谁没有问题,都开始查五代,我说查?去,我还不陪了,也跟你学,申请下放回老家改造去。”他说,“那年——哪一年记不清了——乌乎过队伍,到现在我都没弄明白是西北军、马家军还是中央军,乱么,分不清。那时候我家很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常要到山上去剜野菜。一天,我和东正在坡上剜野菜砍草,一支队伍从过风岭过来沿着山根子走。东正说我们当兵吃粮去吧。那年我们十四岁,不过个头都蹿起来了,我们说我们十六了,那时候西北军、马家军都有娃娃兵。我们就跟着队伍走了。到了草鞋镇,遇上了我舅,我舅是个猪贩子,在卖猪娃子。我舅带我们去馆子里吃了面,让我给他看着娃,他去要个账。队伍只是在草鞋镇稍做停留就开拔了。二十几个猪娃,我不敢离开,我对东正说你先跟着走,我追得上你们。东正说你一定要跟上来啊。我等啊等啊,舅舅不见回来,二十几个猪娃不能撂了呀,一直守到天快黑了,我舅才回来,一根绳子把我跟驴拴在一起送回了家。我舅看出名堂来了,他怕阻挡我,队伍上的人找麻烦,就躲在一堵墙后一直盯着我。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何况那时候正打仗。我被我大狂揍一顿。第二年,我家生活有了个转机,我爷被唐天庆打死了。唐天庆是我出了五服的一个爷爷,我爷给他家拉长工。这老汉也是苦出身,庄稼活做得地道,一般人做活他看不进眼里,脾气倔,人都叫三根筋。我爷也是个火性子,农活做得行武,很自信,弟兄俩常常因为做活谁做得好而拌嘴。一日,为了一件活,争齁(急)了,唐天庆一拳打去,我爷甩头一躲,就打在了太阳穴,我爷死了。唐天庆跟人打过官司,家业折了一半,再不想打官司,便给了我家五十亩地,坡地窝子地各一半。我大会扒家(持家),赶上那几年上面让种大烟,几年间家业就发展起来。家业大了,苛捐杂税重,吏治又黑暗腐败,各种事也就来了,我大说朝里没人,百事不顺,就想培养个公家人,他请了先生,办起了私塾。我们弟兄都进了私塾,我几个哥哥都大了,哪有心思读书,我却爱读书。读了几年书,那年县上成立了新学,父亲送我去读新学。新学毕业时,我拿到了优异的成绩,打算去省城读书,日本鬼子占领了半个中国,地方上军阀争地盘,世道乱成一锅粥,土匪起来了,我大就让我钻山去了。
“尚东正跟着队伍也没走多远,他得了一场病,就落在了一个村子里,给人拉长工。尚东正是怎么起来的呢?尚东正的父亲是个刀客,尚东正自小就跟着练把式。大了点就给一家大户做护院。那年给东家派了一个兵役,东家当然舍不得送儿去,就给了尚东正一笔钱,尚东正便顶了兵。后来做了县长警卫员,兼县保安团团副,大规模剿匪那年,他做了县保安团团长。乱世,土匪太多了,民怨沸腾,可靠一个县保安团剿匪,怎么可能呢?尚东正要剿匪,我们就达成协议,联合起来做,他助我吃掉一股股土匪,然后再收编我。要不然哪有那么快就形成气候。后来我们被国民党收编,也是尚东正牵线。吞并了那些土匪后,有了些积蓄,等着招安收编那段时日,真是一段逍遥的日子,开荒种菜,坐在坡上读书观景,骑马带狗围猎,清风如扇云如伞,一声小曲过万山,我都想就带着土匪开荒种地,过个耕读传家的日子,说个不合时宜的话,真怀念那段日子。
“尚东正的死,是他手下做的。东正为人正直,做事正派,对下面人管得严,做事雷厉风行,得罪的人多,也挡了一些人的财路,尤其是到了内战,大官小吏都在榨油捞财。我跟着共产党走的时候,去找过他,他有后顾之忧,因为他曾经剿过共产党,抓过共产党。”
尚东正的父亲在批斗中被打断了脊椎,瘫在炕上,尽管儿女孝顺,接屎倒尿的,可自身的罪得受,老汉疼痛难忍,常常喊叫出声来。唐彦斌去看望时,老汉说彦斌侄儿,你要在我跟前行好,就给我弄点六六粉(就是六六六粉,乌乎人叫六六粉,用来灭虱),疼死我了。唐彦斌说你吃了六六粉,儿女子孙这辈子还能抬起头来,你还让他们活人不?老汉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快疼死了。唐彦斌专门给老汉开了药,老汉吃了就不喊叫了。老汉说这么好的药,留着你吃吧。唐彦斌说咒我啊,我这身体用得着吃药。从此,老汉的药就由唐彦斌供着。
这天,正和唐彦斌谝闲(说闲话),支书来说:“红卫兵要来乌乎革命,说开辟新根据地,咋办?”
唐彦斌说:“红卫兵咋跑到乌乎来闹革命来了?自身不干净,鬼才会上身,一定有人招惹才来的。”
支书说:“要不要组织民兵挡挡……”
唐彦斌说:“红卫兵来革命,应该欢迎,你凭啥挡?”
支书说:“我、我见过他们斗人,厉害着哩,看得人……他们在上庄斗死一个人哩。”
“挡是挡不住的,那是一股惊涛拍岸的洪流。”唐彦斌停顿了一下,“乌乎现在有多少只狗?”
支书说:“没统计过,不过家家都喂狗,不会少。”
“人是挡不住的,狗能挡得住。你让家家把狗喂好,尤其是给狗队长家人说,要喂好,红卫兵一进村就放狗,我当土匪养过百余条狗,那可是一支英勇无敌的部队。”唐彦斌说,“谁家的狗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
“就是跟你一个级别,狗支书,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唐彦斌笑笑,“村庄也是狗的村庄,狗经过撕咬搏斗,也形成了自己的组织,有支书、大队长什么的。”
我笑笑说:“支书可是幽默得很,抬杠没人抬过,杠头,他是见了你拘束。”
“拘束,小时候趴在树上往我嘴里尿尿咋不拘束。”
支书笑着说:“你睡觉把个嘴张了个大……”
“这家伙是个瞎怂,筋都坏断了,”唐彦斌说,“狗支书是谁家的狗?你家的?”
“老瓜头家的黑豹子,”支书说,“专员……”
唐彦斌打断说:“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许叫专员。”
支书嘿嘿一笑说:“没外人么。”
“没外人也不行,你这样叫就是想斗我,”唐彦斌说,“你都当了支书,狗咋还不歪?”
“狗就是狗么,有眼不识泰山么。”支书说,“你家的狗歪不?”
“歪个锤子,城里的狗都不是狗,就会摇尾乞怜讨好人,你没看回来让狗欺负得,尾巴夹在沟壕子就没乍起过。”唐彦斌说,“让人把黑豹子喂好一点。”
支书说:“黑豹子咬过不少人,牙缝里钻上人血了,见人就发狠,红卫兵来不会……”
唐彦斌说:“连只狗都对付不了,还闹革命哩,在战场上要吃枪子的。”
第二天,红卫兵一过过风岭,狗就警醒了,红卫兵才入村口,几只狗狂吠起来,就像是吹响了集结号,狗群扑向红卫兵,三十几个红卫兵哪见过这阵势,四散奔逃,哭爹叫娘,溃不成军。狗群一直把红卫兵追过了官印山。
星期六,那个叫陈鹏远的红卫兵回来,一进村巷,就让陈大个子一个砍脖子打出门来,陈鹏远在前面跑,陈大个子在后面追,吼着:“你个驴日下的,再把你那些先人往这招惹,老子扒了你的皮摱鼓。”
换头亲
乌乎地里最后一茬庄稼是洋芋,洋芋挖回去窖好,已是深秋了,霜一场一场落下来,风刮来就很硬,早晨起来地皮都冻硬了,踩下去咯嚓咯嚓。唐彦辉提着绳和砍刀,问我去不去砍柴。我背了背篼和砍刀,唐彦辉说:“背篼能背多少,拿根绳子。”
我说:“还没有置办下绳子。”
他回家取来一根麻绳,扔给我说:“人一辈子得准备两根绳,一根背柴,一根上吊。”我笑笑,他说,“你别笑,以前的日子就是这样的。”
出了村,风很大,直往衣服里钻,我把麻绳往腰里系,唐彦辉说:“别系,别系。”
我说:“系上,這风张(大)得,小心凉着了。”
“麻绳勒不得,”唐彦辉拔了几根芨芨草,拧了一根绳子递给我,“只有死了人才勒麻绳,披麻戴孝你不知道?”
在官印山脚遇见两个孩子,他们背着书包,风张得就像时刻要起飞的小鸟。
唐彦辉说:“两个狗日的又逃学了。”
“不是,我们去找篮球。”
“篮球又滚丢咧?”
“滚得不见咧。”
唐彦辉又拔芨芨草拧了两根绳,系在两个娃腰里,“这么大的风让你们行(寻)篮球,明儿风小了再行去。”
“怕风吹跑,野狐子、獾、黄鼠狼见着了也会滚走哩。”
两个孩子一蹦一跳走了,唐彦辉说:“庙改成学校好是好,就是篮球跳出院子找一回难肠(难),那回掉进了胡洞里,两个娃娃找了一天。”又说,“迟早得想办法搬下来,山上日日有风,早早都给吹成大骨拐,成瘸子了。”
憨憨莽莽的风过岭长满了低矮的灌木,母豬刺、老虎刺、狗芽刺、牛板筋刺、喳喳刺,还有栒子、六股桐、野漆树,都一两米高,成墩生长,极茂盛,春夏秋三季枝叶是羊的好饲草。至初冬,叶落尽,只剩刺杆,极硬,西北风肆虐,将蒿草枝杆压折卷走,刺杆却铁骨铮铮,乍于风中,将风割裂,发出吱吱呜呜的声音。刺杆可以编耱、笆斗、笆篱,而且耐烧,是上好的硬柴火,煮肉是最好的。
我是第一次砍柴,从刺杆半腰就砍了,唐彦辉说:“你这样等于砍了些梢子,不耐烧,糟蹋了,砍刀得插进地皮三四寸砍,翻年新刺也出得快。”
“我怕伤着根。”
“伤不了根,别看这些刺长得不高,比你我年岁都大,根比一般的树扎得深,盘得大,不然,遇上个旱年早死光了。”
风很刁野,一呼儿一呼儿地打来,就像一个壮汉扑你,扑得你后退。砍下刺杆就围着刺墩放着,不然就被风带走了。
这些枝杆上全是尖锐的刺,不小心手就扎破了。扎过几次,有些刺折在肉里,又疼又痒。唐彦辉叹口气说:“要说改造说得也没错,你说你这手哪里是砍柴的手么,这是做锦绣文章的手么,你看我这手,上了一层盔甲,狗日的刺想扎进去,扎折了都扎不进去,你别砍了,找个避风弯弯吃烟去,一个人能烧多少柴么,用不了一会儿我就给咱俩砍够了。”
我还坚持砍,唐彦辉说:“刺都有毒的,会发的,尤其是漆树,中了毒会死人的。”一股风刮来,我们躬起腰顶着,风头过去,唐彦辉说:“这狗日的风,越刮越不像话了,这还没立冬,到了冬日你好好刮么,怕没时间刮了,你别砍了,避避风去,我们砍惯了,你抗不过,别着了阴寒。”
我说:“咱们都避避风,吃个烟再砍。”
“我干活不喜欢拖拖拉拉的,一口气干完。”
这时就见志玉老汉从坡下爬上来,唐彦辉说:“你个老怂,穿这么单,风这么大,不怕着祸。”
老汉说:“还没立冬,穿皮袄人家笑话。”
我们都到崖下,点了根烟,唐彦辉说:“来砍柴,不带绳不带刀?”
老汉的青鼻涕像水一样,他擤一把青鼻涕说:“我不砍柴。”
“不砍柴,这么大的风,爬过风岭吸风耙屁?”
我说:“有事吧?”
老汉去过我那里几趟,每次都问支书没来?我说没来,他就走了。我觉得他是找我有事,找支书不一定要到我这里找,我说有事你就说,他说算了,算了。
老汉说:“撵了你几趟,你在支书不在,看到你和队长砍柴,就撵来了,队长在也一样。”
我说:“啥事么还非要支书、队长在?”
老汉挠着头看看唐彦辉,唐彦辉说:“娶媳妇子朋钱吧?”
我大张着嘴说:“他娶媳妇子,他老婆……”
唐彦辉“噗”地笑了说:“他这年龄娶媳妇?你改造得还没见成效么,连这都没分清,媳妇是自己的婆姨,媳妇子是儿子的婆姨,别看这一个‘子,弄岔了丢大人哩。”
我笑笑,老汉说:“就转个手,事一过收的礼钱就能给你还了。”我问得多少?老汉说:“有了你给我朋上一百,要不朋五十也行,我给你背两个利。”
我笑笑说:“你让我剥削你?”
唐彦辉说:“老右的钱也是闲钱,在咱乌乎想花也没处花。”
我说:“朋钱你直接说就行了,还非得支书、队长在。”
老汉说:“一百块钱不是小数哩,他们做个见证,你也放心。”
吃完一根烟,老汉提了我的砍刀去砍柴,我说:“你忙去,我能砍。”
老汉一笑说:“你哪里是砍柴的,多大一会儿了,你才砍了一股股子柴。”
“有福人不用忙,没福人苦断肠,”唐彦辉说,“从这上看来你这人命好哩,你看,你砍回柴还有人专门来帮你。”
吃了两根烟,老汉就砍了一堆刺,又拔些芨芨草,铺垫在靠背的一面把刺捆好说:“这样背上刺就不扎人了。”
唐彦辉说:“过事日子定下了?”
“定下了,钱朋够了这就去陈庄堡给送日子去哩。”
乌乎人把许多字词用出了十分贴切却又意味深长的含义。比如把红白事、满月宴、寿诞宴统称为“过事”,意思是“事”就在日子必经的路上,你必须“过”它。
老汉顶着风走了,唐彦辉说:“老汉命够苦的,七个儿,只大儿二儿娶了媳妇,三儿倒插门,剩下四个儿,四儿眼望过三十了。女人不会生么,一口气扑里扑腾生了七个儿,才生了个丫头。要多生上几个丫头,日子也不会这么恓惶(窘困)么。多亏还生了个丫头,又遇上这么好的茬口,老天爷眼睛还是睁着哩,你说遇不上这么个好茬口,老汉的日子咋往下过,我都替他发愁哩,两个儿子不知要打多少年光棍哩,一个女儿换两个媳妇子,事一过,老汉的头能好好轻一下。”长吁一口气又说,“你说现在这社会,要说老汉的几个儿子都能下苦,可有力气没处挣钱去么,死死箍在生产队里,工分挣得再多,能有多少收入?”
这是一门让人恓惶的换头亲。换头亲就是两家将女儿互换为双方儿媳,多数情况是儿子因各种原因找不上媳妇,就以女儿换媳妇子,省钱省事,又相互牵扯,婚姻稳定,在乌乎一带这并不鲜见。可这门换头亲很有些不同。陈庄堡老顾有六个女儿两个儿子,大儿子长义小时候骑马,马惊了撂下来,摔后就脑子不机明了,像个智障。经人说媒,志玉老汉的女儿珍子嫁给长义,长义的一姐一妹嫁给珍子的四哥五哥。
“珍子这娃懂事得很,你想一堆干头儿子就这么一个女儿,一家人有多惯,老汉疼这个女儿,也没白疼,一般女娃不要说念了那么多书,就是不念书也不知寻死觅活地咋闹一场哩,这娃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应承了。”唐彦辉说,“也是没办法,没办法呀,都是命,人的命天注定,苦死挣活不顶用,生到那个家就是她的命,不同意有啥办法呢,唉,苦(可惜)了个好丫头了,你说书念到高中毕业,有啥用呢,到头来嫁个半痴不傻的人,你说这一辈子……换头亲互相勾联牵扯,以后想不开走歪路也走不了。”
“珍子才从学校回来,年龄不大吧。”
“也不小了,十七了吧。解放了国家规定了,不然十四五都有嫁人的。”
“那连结婚证都领不上……”
“先把婚宴办了,到了年纪再领么,抱着娃娃领结婚证,不稀罕。”
第二天,支书跟我下棋——象棋是我带到乌乎来的,支书正跟我学棋——志玉老汉来了,坐在一边看,支书说:“看得懂?”老汉直挠脑袋,支书说:“有屁就放,不怕把你自己挠肿了。”
老汉说:“想跟大队朋只羊。”
支书说:“羊也朋?没个掌握,难怪你把自己往肿里抠。”
老汉说:“咋不能朋?队上的羊就是大家的羊么,也有我家一份哩。”
“那你婆娘也是队上的社员,我朋你给朋不?”支书说,“咋就还差一只羊?”
老汉说:“彩礼里面说两只羊,亲家体谅我没说啥,要按这也够了,可我思来想去两只羊不合适,我家老大老二娶媳妇,每个彩礼里都有两只羊,你说娶人家两个女儿,两只羊咋也说不过去,亲家不说啥,人多嘴杂,有人会说的,我得给亲家長个脸,就想给上四只羊。”
支书说:“四只羊,你家羊也够呀。”
“三宗事一起过,置办这置办那的,没别的来钱路,就是个卖羊么,席也不能太薄了,宰两头猪,总还得宰三只羊,还剩下两只羊,怀身大肚的,眼望着要下了,老万给我朋了一只羊,还差一只羊。”
“队上的羊都朋开了,那成啥了,队上的羊咋能朋给你,开了这个口子,几天不把队上的羊朋光了。”支书说,“你弄这么急做啥,把人逼得东朋西朋的,老五媳妇明年再娶么。”
老汉说:“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我娘疯了这么多年了,这些日子一下子不疯了,就像明白过来了,说我爹来接她了,我奶来叫她了,我弟来找她了,全说的是去世了的人,我怕我娘活不过明年,明年要走了,现在说老人去世三年不过事是个话,一年你咋也不能过事,后年又是我大的三周年,怕夜长梦多的拖出个事来。”
志玉娘是那年跑土匪疯了的。那年土匪来了,人都从窨子洞逃出,在山沟崖下躲避,土匪经过时,志玉的弟弟忽然啼哭起来,她娘用皮袄裹住儿子,等土匪过去,才发现儿子被捂死了,志玉娘自此疯了,经常叫着儿子的名字在山野奔跑,人都叫疯婆婆。
支书说:“这样的话,那还是一起办了好。”
我说:“羊我朋给你一只,你找全成拉去。”
老汉搓着手说:“这咋成,光盯着你一个人朋,你已经朋了我一百块钱了。”
我说:“我又不急用。”
支书说:“你就拉去吧,老右没啥负担,不靠羊救急。”
支书掏出五十块钱递给老汉,老汉说:“钱差不多够了。”
支书说:“媳妇子到门前,还得个老牛钱,不见眼道的钱多,拿着救个急。大队给你救济上两口袋麦子。”
我看老汉的眼泪流出来了,他忙转身说:“那我走了。”
“这几年光老人抬埋了四个,爷爷、奶奶、父亲、还有个二爷。这老汉背重得很,二爷没儿没女,也在他跟前托老,死了送埋跟爷爷奶奶一样,也是四六的老房子(棺材),四个吹鼓手,八个阴阳,三昼夜的经,多少人就是亲老子都做不到。要不然,日子也没这么难肠。”支书挠着头说,“你说这日子连羊都朋开了。要说咱乌乎山大沟深,养殖业才是生活的根本,种地吃肚子,养羊过日子,咱乌乎人过日子大小事情都仰仗着羊哩。以前一家有一群羊,哪年一家子不吃几个羊羔子,现在一口人只能养一只羊,这割尾巴割得,不符合实际么。”
乌乎这片土地志书中记载:“畜牧耕稼膏腴,人力精壮,出产良马”、“牛马衔尾,群羊塞道”,自古以来,一直是游牧民族和中原王朝的牧场。
“老右,走,马上吃饭了。”陈大个子来叫我。
“明儿添箱,我明早去吧。”我说。
乌乎人嫁女儿叫添箱。乌乎人家里再穷,也要给女儿陪嫁一对描龙绘凤的大红木箱,亲戚朋友随情陪嫁的衣服、镜子、被面、绣枕、鞋袜、香皂、雪花膏等都装进箱子里。到了男方家,新娘家会有一个小孩坐在箱子上,叫“压箱子”。男方要给压箱钱,给得少了,孩子不会轻易下来,交出钥匙。男方婚礼上典礼有一个项叫摆陪房,亲戚朋友随情陪嫁的东西都会摆出来,主持人会以说唱的形式一件一件报与宾客们。
“没请你帮忙?”陈大个子问。
我说:“请了。”
我能帮什么忙呢?记礼、写红帖。到乌乎我已跟过几次事了,都是记礼、写红帖。红帖包括对联、“喜”字,家院里所有的门包括羊圈、猪圈、物品圈门上都要写对联,磨盘、碾子、磙子、树、窖、井、墙头、草摞……只要在新人经过的路上,上面都要贴“喜”字。贴了“喜”字就不会被冲着了。记礼还要给捎礼的人回谢帖,给添箱的人写喜单,这里面有丰富的文化传承,全是古词古语古格式,学问大哩,我全然不知,还是向阴阳讨教的。还要给三岁以下的娃娃眉心点胭脂——这只能先生做——就像是活佛给人摸顶,意思当然是将来能读书当官。支书笑我说:“你要是乌乎出去的秀才,人会骂你夫子门上白站了,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夫子就是孔夫子。
“过事这几天都在主东家吃,这是规矩,你不去,还得麻烦人来请你,”陈大个子说,“过事过事,过得个人事,图个热闹。”
我锁了门和陈大个子往志玉老汉家来了。
一进大门,靠墙排着一排人,捧着碗呼噜呼噜吃床子面。
乌乎一带,但凡过事,一顿床子面是少不了的,客人来后,先是端上油饼、馒头,倒茶,这叫“传茶”,吃喝一点,稍后就是床子面,叫“喝汤”,至中午“坐席”。床子面是荞面做的,许多地方叫饸饹面。床子是木头制成,分床模和压杠两部分,床模中间掏旋出胳膊粗细的木洞,洞底钉一块打了圆孔的铁皮,像筛子底,压杠上有木椎。荞面活好搋过,不用饧,直接揪成圆柱体的面剂子,塞进床洞压就可以了。荞面易熟,水滚过一次,加点冷水,水第二次滚后捞出,浇上臊子汤就可吃了。臊子汤是萝卜、土豆、猪肉切成丁烹炒而成。
乌乎人家过事,庄子上大人小孩都要来坐席的,没来的要一趟趟去请,病在家里的、行动不便的,要给端吃端喝。吃席不喝汤,回来再补上。意思是说吃席是吃不饱的,不喝汤回到家还得再吃饭。不要说大人,就是十三四的孩子,每个都能吃三四碗。因此做床子面是个重活计,需要几个精干女人专门和面,几个精壮小伙专门压面,几个精干女人专门炒臊子,几个精干女人专门捞面浇汤,几个小青年端盘上饭。
我没“传茶”,直接“喝汤”,端了碗也靠墙根和他们凑在一起吃,他们都笑:“你咋也狗蹲子蹲着吃?你们这些人该坐在桌前四平八稳地吃。站要有个站相,吃要有个吃相,夫子不是这么教你们的?”
我吃了三碗,他们又端来一碗,我说:“饱了,饱了。”
“像你这么大汉子,再咥(吃)两碗合适。”
“就是,你能再咥两碗,就说明改造扎实了。”
又咥了一碗,我说:“快撑破了。”
“寡妇不扛夜,荞面不扛饿,没事,荞面消化得快。”
“老右,你过来一下。”柳三变叫我。
柳三变是大懂,也就是总管,既要懂红白喜事的各种规矩,又要有总揽全局的能耐,还要有发号施令人人皆听的威信,所以乌乎人叫大懂。
我过去,柳三变说:“珍子早上哭到现在了,门都叫不开,脸不洗,眉不修,头发也不收拾,天眼见就黑了,明儿宾客来了,搅扰多,来不及,一个黄毛丫头——在乌乎,丫头不到结婚时是不能洗脸修眉,因此叫黄毛丫头——咋见人,你去劝劝,终归是念过书的,听先生的话。”又压低声音说,“人要这么哭,越哭越迷糊,会招惹鬼怪的,我怕会哭出事来的,你好好劝劝。”
我来到珍子所在的窑门前,围着一些人在谈论:
“咋就不知道认命呢?生到这个家里了,你嚎就能把命改了,要那样,我也嚎呢。”
“念的书多,生的蛆多,都是书念坏了,心眼眼子念开了。”
“志玉也是,非让念书,还一直念了高中,现在状元都不考了,不要说女娃,男娃念书都没用么,老右你说是不?”
我沒有回答,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哭了一天了,哭得人心里麻烦的,老右,快进去劝劝。”
几个女人端着碗,拿三根筷子,在门口鼓捣,我知道她们要讲迷信。
我说:“没啥事,不会有事。”
她们说:“给送送(驱鬼),平时挺明理的个娃娃,怕是揽了个春气。”
“过事呢么,人来鬼也来呢。”
“你说你的,我们送我们的。”
箍窑门从里面闩着,我隔着门缝喊:“珍子,开门,是我,老右。”
过了一会儿,门吱扭扭开了,我进了门,珍子又把门闩上了。窑洞黑如夜晚,我掏出打火机,珍子已点了灯。我坐在炕头上,珍子打着哭嗝抹眼泪,我说:“珍子,你……”我真不知道如何说。
“您别说了,没事,我没事,”珍子说,“我认命,我不认命世上早没我这个人了,死有啥难的。”
我叹口气说:“那就不要哭了……”
“我就是堵不住眼泪,你听他们咋说,都拿读书说我,好像我读书读错了,呜呜呜……”
“那就痛痛快快再哭一阵吧。”
珍子止住哭声说:“您说我是不是念书念错了。”
“念书没错,一点错都没有,你要是我女儿……”我不知道如何往下说,就说,“人这辈子不念书,就如同暗夜行路。”
珍子说:“这话我记一辈子。”
她拿出一双鞋,塞到我手里:“这是明天要谢我大的,我给您,不给他,我端详了,你跟我大脚大小差不多,能穿。”
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鞋,这双鞋的寓意是女儿嫁人了,爹娘要常去看望。
我说:“这不行,你得给你大……”
“我一直感念他供我读书,可今儿连他也说后悔供我读书,我再不给他做鞋了。”
我说:“珍子,你……”
“你要不要,我现在就把它塞炕洞里烧了。”
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摸出烟来,点烟时我说:“你吃根烟吧。”
珍子哭着笑了,她长叹一声说:“谢谢您……”
我说:“珍了,听我一句话,你大也难……”
珍子哽咽着说:“我知道,婚事定了,他就没咋睡过觉,我知道他有多疼我,他一肚子眼泪,哭不出来……呜呜……”
“那就面对吧,再别哭了。”我把鞋放下,“以后你给我做一双鞋吧。”
珍子抹干净脸上的泪水,我说:“既然认命了,那就该收拾了。”
“有啥收拾的。”
我说:“既然认命了,该收拾还要收拾,而且要好好收拾一番。”
珍子把我送出窑洞,几个女人还在那里扶三根筷子,我说:“别送了,没事了,快进去帮珍子收拾吧。”
珍子说:“让送吧,好好送送。”
我把红榜——就是分工,例如谁压面谁候客什么的——写好贴到墙上,唐彦斌来了,看看榜说:“柳大懂,给我派啥活?”
柳三变嘿嘿笑着说:“你这么大的人物来了,就是天大的喜事,还敢你给派活?我得找几个人服侍你,你挑吧。”
“你个锤子,”唐彦斌说,“还人物,改造哩。”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哩,这经咱念得来。”
唐彦斌一把叼了柳三变的帽子,一下一下往上撂,人们就笑说:“这人一点官架子都没。”
唐彦斌把帽子按在柳三变头上说:“真有啥活我也干干,也是个锻炼么。”
“腾空肚子咥么。”
“人家日日大鱼大肉的,把你这席稀罕的。”
“你们日日都吃碗蒸羊肉吧。”
唐彦斌说:“还吃碗蒸人肉哩。”
人们哗地笑了。
“真想干,”柳三变说,“你就跟老右一起坐着,收礼。”
柳三变说:“进屋,先传茶。”
唐彦斌说:“直接咥床子面。”
唐彦斌吃了三碗,吃根烟,又吃了一碗,说:“还是老家过事这床子面地道。”
开春的一天,唐彦斌说:“咱们去陈庄堡,看看珍子吧,这娃命苦得栽到蜜罐里都不甜。”
小晌午我们到了珍子家,家里没人,都下地劳动去了。我们里里外外看看,院落打扫得干净,园子收拾得齐爽,看得出珍子是过上日子了。我们坐在树下,珍子回来了,唐彦斌说:“没散工你咋回来了?”
珍子说:“我在地里瞭见你们来了。”
珍子做饭,唐彦斌问:“你男人呢?”
“饮羊去了。”
“能饮羊么?”
“啥活都能干,就是脑子不灵光。”
虽说初夏了,窑里还太阴,有些寒凉,窑洞就这好处,冬暖夏凉。我们在院里吃烟,几只羊回来了,长义跟在羊后面,背着水桶。他把羊赶进圈里,看了我们两眼,进窑去时,唐彦斌说:“长义,给我添水。”
长义接过杯子,进窑去,添了水,端出来递给唐彦斌。唐彦斌说:“给我捉只鸡来。”
长义看珍子,珍子说:“叔叫你捉鸡哩,捉那只老公鸡。”
长义挺利索,一把就捉住了老公鸡,公鸡啄人,他从草摞上抽了一根麦草,把鸡嘴捆了,把鸡给唐彦斌,珍子一把接过鸡说:“捉鸡不宰给客人?”
唐彦斌说:“宰啥鸡,我看他听话不。”
珍子要宰鸡,唐彦斌说:“你要宰鸡,我们起身就走。”
珍子咬咬嘴唇,把鸡放了。
珍子锅灶麻利,不一会儿,韭苔咸肉、韭菜鸡蛋炒好,端上来,油涮饼子也端上来,还上了一瓶酒。唐彦斌说:“我一看见饼子,就想大葱,那时候抗美援朝,东北兵多,天天都饼子卷大葱,长义,去给我挖几棵葱来。”
长义就拿了铲子出去,不一会儿拿着剥好的大葱放到盘里。
“这不啥都能干么,”唐彦斌说,“长义,过来坐下,喝两杯。”
长义直摇头,珍子说:“他不会喝酒。”
唐彦斌说:“那就坐桌前来吃饭。”
长义就坐在炕边,也和我们一样饼子卷着大葱吃,唐彦斌把一杯酒递过去说:“喝一杯。”
长义嗯嗯地直摇头,珍子说:“是毒药呀,叔给你你不喝。”
长义喝了,直吐舌头,再给就不喝了。
吃过饭,唐彦斌说:“长义平时不说话吗?”
珍子说:“话少,跟我还能说几句。”
告辞出来,长义竟然挖了两捆葱,塞给我们一人一捆。
过了一些时日,珍子和长义便进了县毛纺厂,我说:“当官挺好的,官还是要当呢么。”
“我也觉得当官挺好的。”唐彦斌眯着眼睛看太阳,“珍子念了那么多书么,心里就更委屈了。”
多年后,我回乌乎,到县城去看珍子,珍子已经当了就业局局长,请我吃饭,就我和她,我说:“把你男人叫来。”
“不在,出门了,”她说,“不是那个了,换了。”
我呃了一声,她一笑说:“长义走了,光荣哩,着火了,抢救革命财产,烧死了。”
告 神
乌乎只有一口井,在韭菜台。几乎乌乎所有低凹的谷川地上,都打过井,没打出水来,只在韭菜台打出了水。
“你给乌乎多给上两口井,怕把你的老命要了。”乌乎人敬老天爷,也骂老天爷。
这口井井水不旺,不死不活,打一驮水得一个小时左右。乌乎人吃水,并不仰仗这口井,都吃窖水。每户都有两个窖,够一家人和羊牲口一年搅销(开销)。下过雨时,得操心往窖里收水。乌乎的雨季在六七八月,是收水的季节,倘若立秋了,窖里还没收上水,那韭菜台就热闹了。
这年眼看立秋了,人们就开始去井上打水。要说家家窖里还有点水,可窖里的水是不能吃完的,一是要养窖,水干了,窖会塌,窖壁上糊着的胶泥也会脱落,装上水就渗掉了;一是得留点水化雪。窖里除了收水,还要收雪,窖里没水,雪是不容易化的。
福田去驮水,改子也在井上打水,福田就把驴拴在桩上等着。改子摇辘轳,腰身一起一伏,屁股就一撅一撅的。改子的屁股圆丢丢,福田嘻嘻笑着在改子的屁股上拍了一下,改子踢了福田一脚说你变驴呀,又去摇辘轳,福田嘻嘻笑着又拍了一把。改子把一桶水打上来灌进驴背上的驮桶,又踢了福田一脚,把水桶往福田手里一擩,说:“给我打水,白拍了?”
福田说:“那得再拍一下。”
改子说:“你要变驴啊,小心我翻脸。”
福田边摇辘轳边说:“你要觉得吃亏,也拍我屁股。”
改子就踢福田,福田边摇辘轳边唱:耳听得大路上脚步响,一舌头舔破两层窗。
这是韭菜台常见的情景,还有为争谁先打水男女摔跤的。
可今天这一情景被峁坡上改子的公公黄大炮看了个一清二楚,他掮着锹扑到井台上,羞先人道亡人地骂开了。黄大炮炮声炮气,骂起人来,单怕人听不见,山梁沟谷间便尽是他吼骂的回声。本是两个人耍的事,给黄大炮上纲上线的一骂,福田给弄了个大红脸,改子羞臊得连嚎带哭地跑开了。
福田打满一驮水赶着驴回到家,才把驮桶从驴背上揭下,水倒进缸里,马勺和前山来了,两个啥话不说,抽下腰里的绳子就扎福田,福田喊:“咋了,我咋了。”
马勺嘿嘿一笑说:“?头子闯祸了,还装。”
前山说:“你把改子耍了,黄大炮把你告下了。”
两人三下五除二就把福田扎了,押到了大队部。
大队部已聚了十几个人,支书去了大寨,大队长六喜主事。
六喜问:“你摸了?”
福田说:“不是摸,是拍。”
黄大炮说:“你是摸。”
福田说:“我咋摸的?连个拍和摸都分不清?”
黄大炮说:“你就是摸,摸了。”
“你看见我把手擩到改子衣服里去了?隔着衣服拍叫摸?那要算摸,谁没摸过?你在井上打水没摸过人家的屁股?”福田說,“你还拍过我娘的屁股哩。”
黄大炮说:“我们那是耍呢么。”
福田说:“谁不是耍呢?!”
黄大炮急了说:“你就是摸了,我看得一清二楚的。”
“大队长,你光听他胡嚼,就让人把我扎了?你把改子传来。”福田说。
六喜不说话,吃烟。
“你把迎人(丢人)的事做下了,还声高气壮地有理得不成咧,”黄大炮说,“把改子传来,她让你糟蹋了,哭得山上发洪水哩,她让你逼得活不了人了。”
“我、我糟蹋她咧,我咋把她糟蹋咧,”福田说,“她哭了,为啥哭?让你骂哭的,你听你骂的那话,有公公这么骂儿媳的?”
黄大炮说:“我没楔(捶)她一顿算便宜她了。”
福田说:“你想咋胡嚼就咋胡嚼?你把改子传来,你由着性子胡嚼?”
黄大炮说:“你还要听她咋说,她说你调戏她,强奸她。”
这时间驻队工作组的组长老田来了,翻了福田两眼:“带到我窑里来。”
福田被带进老田的窑里,老田对围在门口的人说:“还不都散了,等着挨扎?”
老田当兵出身,脾气老大的,爱扎人,三句话说不对,吼一声扎了,就把人扎了。老田扎人是一把好手,表演过,一分钟能扎三个人,个个扎得结实,而且绳是活扣,越挣扎越紧。
人们就都慌忙散了。
老田对马勺说:“解开他。”马勺解开福田,老田又对干部小王说:“做好记录。”干部小王就拿出本子,老田说:“你摸了?”
福田说:“不是摸,是拍。”
“还狡辩!”
“咋是狡辩,拍不是摸,拍咋是摸?”福田边说边在自己屁股上又拍又摸地演示。
“老实点,我告诉你这事问题可大了。”
“摸就是摸,拍就是拍么。”
“那你说摸和拍有啥不同。”
“你想么。”
老田一拍桌子说:“讲!”
“摸到肉上那才叫摸,隔着衣服那叫摸?”
福田成份是贫农,成份好就胆正,再加上年轻,不怯这阵势。
“你还没有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摸也好,拍也好,那是军属的屁股。”
福田“噗”地笑了说:“军属的屁股又不是老虎屁股,还摸不得了。”
“那你承认是摸了。”
“你别乱咬噻。”
老田拍着桌子说:“你说我乱咬,你骂我是狗?”
“我说你是狗咧?我说你别乱咬字眼,你这人咋老是听不明白人话。”
老田一脚踢翻凳子,“嚯”地说起来,提高了声音说:“多长时间了?”
“啥多长时间了。”
“装糊涂是不?”
“我就拍了两下。”
“我问你们两个在一起多长时间了?”
“你说啥话哩,在一起多长时间了,我又不是没媳妇。”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这我知道,大会小会、广播上天天说哩,我又不是犯人,还老实交待。”
老田大喝一声说:“不用审了,给他定个破坏军婚罪。”
黄大炮大张着嘴半天说:“还有破坏军婚这条罪,这罪有多大?”
老田没有理会黄大炮。
福田给定了个破坏军婚罪,先是在村里进行了批斗,接着就往公社送。黄大炮才发现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了,他没想着要把福田咋样,也知道福田和改子啥事都没有,就是耍呢,他只是想敲敲警钟,打黑牛惊黄牛。儿子在外当兵,一年回不了一趟,怕媳妇耳根子软,让人家几句好话撂翻了。按说这是婆婆的事,可婆姨命短,就是他的事了。送公社可不是个好兆头,许多扎捆了送到公社的人结果都劳改了。
黄大炮找老田说:“重了,重了,往公社押啥,在大队批斗批斗就算了。”
老田说:“不但要往公社押,还要判他刑哩。”
“你别胡弄了,这就放了去,我不告了。”
老田一拍桌子说:“不告了,现在这事已经不是你的事了。”
“咋不是我的事,明明就是我的事,就是两个娃耍的事。”
老田又一拍桌子说:“不告了,由了你不成,你把我当成啥了?”
黄大炮也拍桌子说:“你咋这号人,做个啥事都上纲上线的,没事都让你弄成有事了。”
老田吼道:“滚出去。”
黄大炮说:“早知道我就不弄这事了。”
福田给押送到了公社,黄大炮跟到公社,找谁谁都说不属于他管,他只能又回来找老田,说:“两个娃就是耍的事,你给领回来,我给你宰只羊。”
老田说:“我给你说,破坏军婚罪是个大罪,人交上去了,现在我也管不了了。”
福田又被送到了县上,事越弄越吓人了,黄大炮急了,怕把福田的成份给坏了,那就等于遭了几辈的孽,他气咻咻去找老田说:“你想抓人向上邀功,也不能往我头上栽赃,让我背黑锅。”
老田甩了黄大炮一个耳光说:“不看你是贫下中农,老子把你也扎了送县上。”
这段时间,黄大炮可是把路跑了,他一趟一趟跑公社,跑县里。黄大炮求支书,支书说:“这时候了还有个?用,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了。”支书提醒他去找找唐彦斌。
唐彦斌在老家劳动改造了一年,又被关进了麻黄梁“牛棚”。黄大炮去了麻黄梁,人家不让进,说正隔离审查哩,他没见上唐彦斌。
接着福田给判了十年刑,福田媳妇绣花也抱着娃走了。黄大炮心里装上了事,毫无头绪在村子里晃荡,人一下子颓废萎靡了。
“攉事头狗日的,这回把自己攉进去了,好好整整,看以后还攉事不。”
对于黄大炮的遭遇,乌乎没人同情,反而当笑话看。
乌乎人把爱挑拨矛盾,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叫攉事头。乌乎老话说:攉倒不管,打捶咧远。意思是说攉搅得人家骂仗打捶,他在一边看热闹,事闹得不可收拾了,他则溜之大吉。黄大炮就是个攉事头,尤其是来了运动,跳弹得凶,告状整人,他倒不是喜欢看热闹,而是带有目的性的,“无利不起早,想浑水摸鱼哩。”他曾告过好几个人。他告过马原。一天下了一场白雨(暴雨),把几条路冲断了,修路时,马原看到画着“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画的那面墙要倒了,一急说快快快,毛主席要倒了。黄大炮捉住了话题找支书告状,马原说我是说墙要倒了。黄大炮说你说毛主席要倒了。支书骂黄大炮:“你是点炸药包子日下的?!”乌乎人把唱戏不叫唱戏,而叫演大戏。王顺感叹说多久没演大戏了,啥时间好好演一场大戏,过一过瘾。黄大炮便咬住话题说演样板戏不算演,不过瘾?王顺原不接话茬,起身就走。黄大炮没找支书告,直接给队上住着工作组告了,结果把王顺告上了批斗台,王顺说:“你驴日的就等着报应吧,老天爷也秋后算账哩。”黄大炮也捞到了好处,儿子当了兵。当兵在那时候是一条光明大道,在乌乎当过兵的都改变了命运,成了公家人,想当兵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黄大炮就黄四壮一个儿子,他给了儿子一条光明大道。儿子当兵以后,黄大炮再没告过人。但人的名声坏了是不会轻易好起来的。黄大炮被人们孤立了,我到乌乎,黄大炮是想靠近我,支书就提醒我,那是個攉事头,在他跟前说话,要小心。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是黄大炮远没料到的。然而,事情还没了,才开了个头。
黄四壮从部队回来了,坚决要离婚,黄大炮说:“改子是个好女人,懂事、顾家、贤惠、守妇道。”
“贤惠守妇道就让人家摸屁股?”黄四壮说。
“是拍不是摸,你在井上打水没拍过人家女人屁股,拍你嫂子的屁股就像拍泥团哩。”黄四壮不说话,黄大炮接着说,“改子没干见不得人的事。”
“没事你就别这么弄,现在弄成啥了?”黄四壮说,“人都知道了,没有都是有了。”
“骂架没好口,打捶没好手,老子这不是打黑牛惊黄牛,给你看家里。”
黄四壮不说话了,黄大炮长出一口气,心想儿子总算把话听进去了。
天黑了,睡觉的时候,黄大炮知道儿子急得猴上树哩,也就没听墙根。
第二日一早,黄大炮去野地里拾粪,还跟我有说有笑的一扭头,见改子背了包袱出门,他叫了声“瞎茬了(坏了)”,跟头流星跑过去拦改子。改子的脸和胳膊上青一道紫一道的,黄大炮冲院里吼骂:“四壮,我把你个驴日下的。”他又给改子做思想工作,“你这娃,骂架没好口,打捶没好手,气头上谁都把事冒了呢,女人么得忍受。”
“我是个卖货么,你还留啥?”
改子说着就走,黄大炮拦住说:“你见怪个啥么?就当大放了个屁么,你是啥人大还不知道?!你就当个亏吃么。”
“你儿当兵出息大着哩,还怕打下光棍,挑着拣着娶哩。”
改子往前走,黄大炮就像个跳鼠在前面一跳一跳拦挡说:“改子,听大话,头一口饭好吃。”这话让改子颤抖了一下,站住了。
这时黄四壮出来说:“你下贱不下贱?让她走!”掉头进门时又跟了一句,“你要用你就留下。”
改子转身就走了,丢下一句:“你儿子早嫌弃我土了。”
“你个驴日的啊,羞你八辈先人了……”黄大炮长息一声便无语了,事他已收揽不住了。
几天后,黄四壮和改子离了婚。
改子回到娘家,生下一个儿子,黄大炮给黄四壮打电报,让请假回来去看看改子,看看娃,下个话复婚。黄四壮回电报:好马不吃回头草。黄大炮再打电报:不管你吃不吃回头草,把孙子给我要回来。黄四壮回电报:那是个野种。黄四壮再打电报: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掂不来,亏人也不能没个底底子。
改子出月,黄大炮去了一趟改子家,亲家连唾带骂,把他推搡了好几个跟头,他忍了,赔着笑脸说:“咱们自小就一起拉长工,多少年关系了。”
“那关系让狗吃了。”
亲家硬没让他进门。听到孙子“哇哇哇”地哭,黄大炮跳着跳着从墙头往里看,看不见,哀求说:“让我看一眼我孙子噻。”
“你孙子,你们黄家坟里把驴埋下了,后辈都这么不要脸?”亲家呸了一口说,“你儿说了,这娃是嫖客日下的,不是你黄家的骨血。”
娃满百日,黄大炮又去了一趟。他是出了血的,买了五斤挂面、二斤黄糖、两瓶酒、两盒烟、一个羊腿子。亲家依然没让进门,黄大炮要见娃,亲家不让见,改子出来了,他忙掏了十块钱递给改子,改子没接说:“你再别来了。”黄大炮嗫嚅了半天,把要接孙子回去的话说出来,改子说:“这娃是福田的,随福田姓。”
黄大炮说:“改子,人人都把我叫大炮,啥叫大炮,就是撂出去个蛋炸一大片么,你别赌气噻,爹嘴上没把门的。”黄大炮扒下鞋底就在自己脸上扇,就像扇在牛皮上一样,可改子一扭身进去了,黄大炮说:“改子,让大看一眼孙子。”
孙子满岁了,黄大炮找尚银匠打了长命锁。到了亲家门口,忽然,院里扑出两只狗,黄大炮手脚还利索,上了麦摞,两只狗又跳又扑,亲家说:“专门为防你养的。”黄大炮依然连亲家的大门都没进去,他把长命锁扔进院子,亲家連锁带话扔了出来:“娃已经戴上了,你自己戴吧。”
黄四壮转业到县卫生局当了一名司机,领回个女人,晚上竟在一起睡了,黄大炮长叹一口气,心里骂:驴日下的,早把变驴的心安下了。不久,黄四壮就娶了护士柳春风。端详这女子长得也好,还是个头婚,而且亲家还是副局长,这让黄大炮很有些扬眉吐气,改子离婚这件事这两年让他没少受人嘲弄笑话,他出门抬不起头。黄大炮为了显摆,他就经常去城里儿子家。人就说:“大炮,去享福呀,搬到城里去么。”他知道这话虽然有嘲笑的意思,但他们还是很羡慕的。然而,让黄大炮心寒的是柳春风见不得他去,他亲耳听到柳春风对黄四壮说别让你大到家里来,脏死了。因此,他一去,儿子就带他去喝酒,然后带到办公室睡觉。这事还是传回了乌乎,人们还是当笑摊看。黄大炮尽管觉得丢人,但他心里是快慰的,有什么能比儿子好让他更高兴的事呢。后来听说柳春风名声不好,还不止一次刮过娃娃,这黄大炮也能想通,反正儿子也是二婚,就当娶了个寡妇。只是他担心刮得娃娃多了,万一刮成个溜胎子,再怀不上可咋办?还好,一年后护士柳春风怀孕,这就让黄大炮倍感幸福。柳春风生下了一个丫头,黄大炮还是挺开心的,只要能生就好,孙子就在儿子裤带上拴着,多解几次就有了,正年轻么,做娃娃的事还不跟耍一样。
也就在这一年,我结束了劳动改造,离开了乌乎。
我第一次重回乌乎,已经是二十年以后的事了。我没有见到黄大炮,他去找福田了。这些年,他一直在路上。
我走后事情是这样发展的。柳春风生了一个女儿,就坚决不生了。黄大炮急眼了,跟柳春风吵起来,结果让柳春风推搡了一个跟头。黄大炮对儿子说离,改子还没嫁人,离了去把改子接回来。黄四壮其实也想离,柳春风还在继续偷人,与改子偷人不同的是改子偷人只是喊出来,柳春风偷人是实打实干出来,更窝囊的是有几次柳春风去偷人,还是他开车送去的。可是柳春风的爹当了卫生局长,他不敢离,就迷上了喝酒。
黄四壮不离,黄大炮说:“我日你娘,你让老子断后呀。”
黄四壮说:“你有我咋能说断后,要说断后的也是我。”
黄大炮拍着炕头说:“你大道理都不通,难怪改子不跟你过了。”
黄四壮说:“你搅黄了一个,又来往黄里搅另一个。”
黄大炮鼻子压住了嘴张不开,骂了句“我把你个驴日下的”,黄四壮说:“你到底是骂我还是骂你自己。”
黄大炮一鞋底扇在儿子的脸上说:“日你娘,当了一回兵咋把你当成这样了。”
福田坐满十年牢出来没回家去找绣花。那年绣花离开乌乎并没有回娘家,而是带着儿子一路乞讨,一直撵着水走,两年后她被张全山家收留了,张全山六个儿,光棍着四个。绣花嫁给了老二。那是黄河灌区,乌乎人叫川区。绣花又生下了两个女儿。
绣花说:“十年了,我估摸着你该来了。”
福田说:“你也觉得我和改子有那事?”
绣花说:“没有。”
福田说:“那为啥走呢?”
绣花说:“我怕,我爷就是让批斗死的,砸革命的夯砸折了腰椎,睡在炕上一家人见不得,老喊着要吃老鼠药,你给押上批斗台了,判刑了,你是啥成份儿子就成啥成份了,那要害儿子一辈子,我才走了这么远,我连娘家人都没说我去哪里。”
儿子已经老大了,见了福田一脸认生,绣花支走了儿子说:“他不知道你,我还没给娃说,包产到户时,水田紧张,不跟人家姓人家不给分地,我把娃的姓给改了。”
“你做得对哩,你看这地方好的,到处是水,哗哗的,你和儿子好,比啥都好。”
“还小,再过几年大了,我把家给儿子成了再说,说通了,我给你捎话。”
“千万别给娃说,我没尽一分力,你们也没儿子,就当你们的儿子养吧,两头子拉拽娃活不好,让娃心里没事地长着,活得好就行。”
“改子一直没嫁人,她在等你吧,你们一起过吧。”
福田回到家,改子带着儿子来了。改子去找过,没找到。福田被判刑后,就被送到备战备荒的工地上去挖地道了。那时间跟苏联老大哥的关系紧张,军事设施就很重要。
福田说:“改子,我害了你了。你看不是我害,你和黄四壮就离不了婚,你现在就是城里人了,阴凉瓦屋坐着,拿红本本子吃粮,月月有个麦子黄,国家给你们印钱花哩,用下这苦?”
改子说:“你不害我我也过不上那好日子。黄四壮知道我没偷人,他觉得我配不上他,他嫌弃我,他老说外面的女人这那的,他外面有人了。不说那些了。”
两个人就结了婚,上户口的时候,儿子随了福田的姓。
黄大炮急了,就去找黄四壮。黄四壮带他去喝酒,黄大炮说:“喝你大个?,你心里就没事?”
黄四壮说:“我心里有啥事?”
“你猪脑壳,你儿子彻底成了福田的儿子了,他随福田姓了。”
“我还心里没认他这个儿哩,要我认就做DNA。”
“做你爹个锤子,你驴日下的是个瞎子,和你像一个模子拖出来的,再说你算个?,人家就跟着你去做?”
“让他狗日的给我养着么,多好。”
“你驴日的这么没起色,捣眼窝,改子多好的女人,硬离了娶了个脑壳都不清干的货。”
“你不是说改子不好么。”
“老子哪说改子不好?”
“偷人跟人的,不是你说的?”
“日你娘去,你半夜吃豌豆把变驴的心安下了,往老子头上扣屎盆子。”
黄大炮逼得黄四壮找福田要儿子。黄四壮和福田从小耍到大。福田正在地里撒粪。粪是冬日拉到地里,像坟堆一样,开春下种的时候撒开,犁、耧一翻,粪就和种子一起落底了。
黄四壮掏了过滤嘴烟叼在嘴上说:“福田,谢谢你替我养儿子。”
福田继续撒自己的粪,故意把粪往高里扬,黄四壮吃了满嘴粪。
黄四壮说:“你狗日的这是撒粪,还是扬场,你把粪都撒到人家地里去了,给谁干活?”
这福田比黄四壮懂,这么大的风,应该压得低低地撂开,粪可不是土,他也心疼,可他窝着一肚子气,就想老子豁出去一车粪吹到人家地里,也要让你狗日的好好吃粪。
“把我女人抢了去,还要把我儿子霸占了?”黄四壮说。
“放屁都不站在下风子?都是你不要的。”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还能把老子的?咬了?一个车把式还把自己当个人物。”
黄四壮带了几个人来给福田做工作。大胖子说:“你还挺横的,这叫霸妻夺子。”
四眼说:“人得识相,斗得过黄大哥?”
小干头说:“不怕走着走着背后飞过来一块砖,脑浆迸裂?”
福田说:“老子坐了十年牢,牢里也是这种情形,就你几个,老子铲你们脑瓜子就像铲葫芦,一锹一个,不费劲的,当老子怕你们这帮狗的。”这时,改子儿子军军提了把砍刀就冲出来了,一刀冲着黄四壮剁过去,几个人就飞了。
黄四壯就告到了法院。审的时候,法官问改子,改子说:“有我说话的份儿?”
法官说:“你的话最有用。”
改子说:“大人,娃还在肚里怀着他就不要了,现在来要娃,你说有这个理么?”
“没这个理。”法官砸了一锤子,官司就断完了。
黄大炮拦在法院门口骂黄四壮:“你把丢人当喝凉水哩,一步邻近的坐了这么多年,告状打官司,驴日下的,官司是这么打的?”
福田说:“我还当你有黄大炮的本事,把老子再送进去蹲十年。”
黄四壮说:“你开个价?”
福田说:“开你大个锤子,你出得起么?”
黄大炮去找村长,话还没说,村长说:“开个破桑塔纳,还把自己当了个人物,开个奔驰还不上天了,我当村长这些年村上还没出过一个官司,这是往我脸上泼尿。”
黄大炮本是请村长带着他给福田下话道歉,村长这话一说,就不好开口,转过来去找福田,扑通跪下了,福田说:“十年牢没把我坐死,你现在又想折死我呀,你说你的心有多恶。”
黄大炮说:“老侄呀,你就把孙子还给我吧,我现在黄土掩到脖子里的人了,你不能看着我断后,这一门人黑了啊。”
“黑也是你自己黑了,”福田说,“你怕黑了你这门人,我不怕黑了我这门人?”
黄大炮说:“你有儿子啊……”
福田说:“我儿子在哪里?”
黄大炮说:“我给你找去,找到了你把我孙子还给我。”
福田以为黄大炮找不见,可黄大炮花了大半年时间,还就找到了。黄大炮回来了,说:“我给你找到了。”
福田说:“我儿子呢?”
黄大炮说:“那你得去要呀?我是个外人,咋给你要?”
福田说:“我去要,他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就算了,我有儿子,又不是没儿子。”
黄大炮拿了三万块钱来,说:“你去把你儿子买回来。”
黄四壮说:“要买你去买吧。”黄大炮真去了,可没买回来。
虽已计划生育了,但按规定他们还能生一个,结果生了个女儿,改子说:“再给你生一个儿子吧,罚就让罚一点,咱们多下点苦。”
福田说:“你的意思军军不是我的儿?”
改子说:“我不是那意思,我们俩总得生一个儿么。”
“千万别说这话,有军军就行了,这娃就是给我生的,你看粘我的。”福田说。
黄大炮又把三万块钱拿来说:“你们能生,罚款我掏,再生个儿子出来。”
福田说:“我有儿子,为啥还要生,有军军就行了,可聪明哩。”
黄四壮酗上了酒,最后出了车祸,方向盘顶进了胸腔,没抢救过来,柳春风直接做主火化,埋进了公墓里,连黄大炮都没有通知。黄大炮打上柳春风门去,嚎着说:“我儿要给我暖脚的,你给我化成了一股烟。”
乌乎人把死后将来有儿孙子埋在脚下称为暖脚。
黄大炮扑打柳春风,却被柳春风推搡了几个跟头,抓烂了脸。从此,黄大炮就有些疯癫了。
黄大炮对福田说:“老侄,宁拆十座庙,不黑一门人呐。”
福田说:“你再去告吧,你们黄家人不是有告人的毛病么,衙门告不进去了,你举上三炷香到庙里去告神,让神把我收了去。”
黄大炮就天天来福田家。
军军高中畢业没考上大学,福田一家进城打工了。黄大炮便开始了追逐福田一家之旅。
我第二次回乌乎,说起黄大炮,柳三变说:“黄大炮追着福田进城后再没回来过,福田就像失踪了,从离开乌乎,谁都没见过,他哪里能找到福田。”
柳三变把一口烟吹向天空说:“不知黄大炮还活着没,唉,人就是这样,一件事就能弄你一辈子。”
我算算说:“黄大炮应该有八十了吧。”
柳三变说:“人要是被一件事缠住,这种人反而活得时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