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保平
明代官员田汝成在著述 《西湖游览志余》时咬牙切齿地写道:“《水浒传》 叙宋江等事,奸盗脱骗机械甚详,然变诈万端,坏人心术。说者谓其子孙三代皆哑,天道好还之报如此。”
他因为恨 《水浒传》 坏人心术,继而诅咒作者施耐庵“子孙三代皆哑”,真是恨到骨头里去了。
到了清代,这种思想依然延续。晚清思想家王韬在 《水浒传序》 中说,这是一部“奸盗诈伪之书”,“固可拉杂摧烧也。世传报应之说,圣叹及身被祸,耐庵三世喑哑”。还是田汝成那套写邪书必遭报应的说辞。
清代小说家俞万春更有意思,他认为《水浒传》 与“我们时代不适应”,把犯上作乱者写得可亲可敬,把朝廷、官员写得可憎可鄙,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续写了一本适应时代的《荡寇志》,以小说反小说,讲朝廷如何剿灭梁山众头领,来表达他的卫道思想,这倒是比只站着骂两句的人强多了。
大才子金圣叹虽然高度评价 《水浒传》,认为“天下之文章无有出 《水浒传》 右者”,但同时也认为读 《水浒传》可能会误导读者,产生“无恶不归朝,无美不归绿林,以为盗者读之而自豪,未盗者读之而为盗也”的影响。于是根据百回本 《水浒传》,删掉后三十回内容,附以序文、读法和评点文词,编出七十一回 《水浒传》,使《水浒传》 的思想主旨符合“政治正确”的要求。
甚至连皇帝也直接站出来批评 《水浒传》——乾隆皇帝把民风恶化,民众入帮入匪,归结为人们阅读 《水浒传》 所致:“如愚民之惑于邪教,亲近匪人者,概由看此恶书所致。”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这些批判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不成体系。较为全面地讲述 《水浒传》 为什么“奸盗诈伪”的,当数乾隆十九年 (1754),吏部转呈福建道监察御史胡定的一份奏折。奏折历数 《水浒传》 的种种不是:“阅坊刻《水浒传》,以凶猛为好汉,以悖逆为奇能,跳梁漏网,惩创蔑如。乃恶薄轻狂曾经正法之金圣叹妄加赞美,梨园子弟更演为戏剧,市井无赖见之,辄慕好汉之名,启效尤之志,爰以聚党逞凶为美事,则 《水浒传》 实为教诱犯法之书也。”
继而提出了“禁播”的办法:“查康熙五十三年(1714),奉禁坊肆卖淫词小说。臣请申严禁止,将 《水浒传》 毁其书板,禁其扮演,庶乱言不接,而悍俗还淳等语。查‘定例,坊间书贾,止许刊行理学政治,有裨文业诸书,其余琐语淫词,通行严禁,违者重究。”
这里提到的康熙五十三年,禁坊肆卖淫词小说确有其事,当时礼部颁布了禁毁小说的法令,这一法令后被载入 《大清律例》,成为“国法”。法令的大意是,所有“淫秽非法书刊”一律收缴;私自印刷一经查实,处以刑罚;政府主管人员查禁失职,要么罚扣工资,要么降级使用。依此看,此次“扫黄打非”相当严厉。但有没有将 《水浒传》 纳入扫打之列,不太清楚。倒是胡御史这一份奏折让乾隆皇帝吃了定心丸,将 《水浒传》 视为“教诱犯法之书”,在全国范围内加以严禁。
胡御史所指出的《 水浒传》 的影响是不是实情?是。《水浒传》 盛行以后,各种文学艺术样式都把它作为题材的渊薮。以戏剧作品而言,明清的传奇就有李开光的《 宝剑记》、陈与郊的 《灵宝刀》 等。昆曲、京剧和各种地方戏中,有不少以《水浒传》 为题材的剧目。至于以 《水浒传》 故事为题材的绘画、说唱艺术,更是不可胜数。小说作品中,《金瓶梅》就是“从《水浒传》 潘金莲演出一支”;后世的侠义小说如 《三侠五义》 “源流则仍出于水浒”,足见其深入人心,影响深远。难怪鲁迅在为叶紫著的《丰收》 一书写的序文中提到:“中国确也还盛行着 《三国志演义》 与 《水浒传》,但这是为了还有三国气与水浒气的缘故。”
胡御史所指出的 《水浒传》 负作用有没有一定道理?有。老话讲,“少不看 《水浒》,老不看 《三国》”,劝诫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要看《水浒》,学梁山好汉,遇事不冷静,好勇斗狠,变得暴力、冲动,小则聚众斗殴,大则犯上作乱。
且江湖造反者往往把 《水浒传》 奉为造反教科书。清人刘銮记载:“张献忠之狡也,日使人说《水浒》《三国》 诸书,凡埋伏攻袭皆效之。”
基于以上的担心 (或许还有其他担心),明清统治者一再采取查禁措施。除前面讲到的乾隆查禁《水浒传》,崇祯十五年 (1642),明政府也一度查禁 《水浒传》,起因是崇祯皇帝要剿灭轰轰烈烈的江湖造反,害怕这本造反教科书发挥威力,但其时明王朝已摇摇欲坠,估计查禁的效果很不理想。至于禁毁其他“有伤风化”的小说就更多了,仅康、雍、乾三朝,“扫黄打非”不下10次,“文字狱”频频发生;清末官方列出的禁毁小说书目多达200余种。
有了官方对 《水浒传》 的批判定性和查禁,历史上虽有人为其叫屈,亦无济于事。如明代李贽肯定 《水浒传》 的小说价值,却被指为“异端邪说”,遭到围攻。即便到了近代,很多人仍然摆脱不了这种“正统思想”的影响。周作人在 《艺术与生活》 里说 《水浒传》是“妨碍人性的生长,破坏人类的平和的东西”。
倒是胡适对 《水浒传》 赞扬有加,他认为《水浒传》“是一部奇书,在中国文学史上占的地位比《左传》《史记》 还要重大的多”,还说 《水浒传》“是中国白话文学完全成立的一个大纪元”。批评金圣叹的删节行为是“把一部 《水浒传》 凌迟碎砍”。胡适的矫正,使 《水浒传》 从单一政治的审视,回归到文学的审视上来。
也就是说,《水浒传》 首先是一本小说,是文学作品,而不是政治演绎,动辄把文学作品进行政治化解读,很容易形成“文字獄”。人们读 《水浒传》 可能容易模仿小说人物的言行,有点“水浒气”,但靠禁毁来求取太平是因果倒置。
有时候,禁令反而成了书籍的“政治广告”,官方越说要查禁某书,越是激起了读者的好奇心和阅读兴趣,某书越是在民间广为传阅。
历史不是没有先例,明清查禁 《水浒传》,“嘉隆间,一巨公案头无他书,仅左置 《华南经》,右置 《水浒传》 各一部”。文人士大夫以阅读禁书 《水浒传》 为荣,如王士禛在 《居易录》 中试图考证 《水浒传》 中人物的姓名“与《挥麈后录》 所载一一吻合”。纪昀对 《水浒传》的典故信手拈来,足见读得颇深。结果是,被查禁得最多、最严厉的 《水浒传》,反而可能拥有了更多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