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坦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 国际警务执法学院,北京 100038)
自周刊《平民新闻》①于1905年1月被迫停刊后,1906年11月基督教派社会主义的代表刊物《新纪元》、1906年12月唯物论派社会主义的代表刊物《光》也先后停刊。为最大限度地统一当时日本社会主义阵营的力量,以日刊的形式重新刊发《平民新闻》被提上日程。这一打算早已有所体现。例如周刊《平民新闻》在1903年11月的创刊号中提过,“如果形势所需,我们将会发行日刊报纸”;1906年9月5日的《光》刊文称,“社会主义阵营中有发行日刊报纸的计划。如果这一计划得以确定的话,本刊将同其进行合并”;1906年10月,石川三四郎曾与幸德秋水、堺利彦讨论过关于再兴平民社、发行日刊报纸的计划。[1]1在他们看来,如果发行日刊报纸,读者人数将达到周刊时期的2倍,广告收入将达到5~6倍,能够实现收支平衡。[2]而收支失衡正是周刊《平民新闻》被迫停刊的原因之一。所以,他们对发行日刊形式的《平民新闻》报以希望。于是,1907年1月15日,在幸德秋水、堺利彦、石川三四郎、西川光次郎、竹内兼七等人的努力下,日刊《平民新闻》②得以创立。安部矶雄、木下尚江并未参与,但以石川三四郎为中心的《新纪元》派社会主义者加入其中,形成日本社会党创立时期未曾出现过的各派“大同团结”。[3]
社会主义在明治时期是作为一种社会救治对策而被接受的,这种救治社会的探索也体现在以日刊《平民新闻》为代表的社会主义刊物中。它着眼于全球社会主义运动形势,并致力于宣传社会主义,格外强调自身的社会主义使命。例如其创刊号的《宣言》称,“开展社会主义活动的目的在于,向全天下宣扬社会主义思想,支援世界范围内的社会主义运动……《平民新闻》的存在,意味着独立、自由思想言论的存在,意味着要求解放大多数人类的运动的存在”[1]1。
在对社会现状的认识方面,日刊《平民新闻》称,“在这个社会中,同时存在着无论怎样努力劳动也依旧贫困的穷人,以及即使轻松玩乐也很富裕的有钱人、地主和贵族。同样都是人,这种情况不得不让人心生怨念……一边是‘贫苦’、另一边则是‘富有’,所以才会有拯救穷人、消除金钱阶层的运动产生”[1]9。可以说,这正是社会主义在当时被接纳、奉行和坚持的切入点。在当时的社会主义者们看来,社会中到处都是加剧这些问题的“帮凶”,正如日刊《平民新闻》所描述的那样:“军队与其说是社会防卫的工具,倒不如说是欺凌民生的机器、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奴隶……政治家、军人、医生、学者、律师、僧侣皆为资本家的股肱之臣”。[1]85-237他们认为,在由资本家把持的社会中,社会不公等现象很难被打破,资本家与劳动者间的矛盾无法解决。“所谓资本家与劳动者的‘调和说’是一个乌托邦”[1]49。于是,他们认为“世界进步的历史是阶级与阶级间、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间的斗争史。如今是资本家统治劳动者的时代,阶级斗争便表现为资本家阶级与劳动阶级间的斗争”[1]265。这些认识无疑是基于当时社会现状及存在问题的思想产物。
在对社会问题产生根源的探索方面,日刊《平民新闻》指出,“一切社会罪恶的根源都在于权力阶级的存在,而权力阶级存在的根源则在于其对生产机构的垄断。如今社会中所存在的各种争斗等悲惨现象,根源都在于其社会组织本身”[1]49。劳动者受制于“生产资料和社会财富被少数人垄断”的社会格局,根本没有与资本家展开竞争的“资格”。劳动者“与其说是与作为敌人的资本家一起竞争,倒不如说是为了生存、避免失业,而不得不与同样出卖劳动力的劳动者展开激烈竞争”[1]265。于是,当时的社会主义者将矛头直接对准私有制度,称“财产是掠夺的结果,私有制的第一个结果是资本这一生产资料被少数人垄断,第二个结果是劳动者完全没有为其自身生产的自由,第三个结果是劳动者不得不向资本家借用生产资本、不得不成为资本家的奴隶……如今的社会正是被私有制度所闭锁,而社会主义便是将资本家掌握的资本分给社会全体劳动者共有”[1]173。在致力于打破私有制的过程中,他们还将焦点置于“劳动”与“资本”的关系。他们认为“劳动”与“资本”间存在的矛盾使得私有制的弊端加剧,进而形成恶性循环,使劳动者始终无法摆脱对资本家的依附。同时,他们认为“劳动”与“资本”不能分离,两者的分离会产生经济问题乃至社会问题,应将劳动者付出的“劳动”与资本家拥有的“资本”合二为一,消除没有付出劳动却占有资本的资本家阶级,这样才能实现真正的社会变革。具体的“实现方法有二,一是使资本家拥有‘劳动’(劳动者),二是使劳动者拥有‘资本’(并不是资本家),但前者是奴隶制度,后者是社会主义”[1]113。
基于这些认识,当时的社会主义者对实现社会主义充满信心,称“权力阶级害怕革命,同人类害怕死亡一样”[4]28,“从某方面来说,人类历史是劳动阶级发挥‘破坏力’的历史,日本历史也将会面临这样的大改变……日本社会即将解体……作为救治对策,将用社会主义、社会共存主义对其进行替代”[1]73-90。他们期冀“人们从各种压制中解放出来”[4]34,“实现在物质幸福方面所必需的生产、分配的正义”[1]285,最终“实现财富的‘共有’和各种怨念情绪的消除,以及‘四海人民皆兄弟’的画面”[1]9。这些内容也被当时的社会主义者在不同程度上加以践行。以片山潜为例,他积极促进劳动者保护法和工厂法的制定以及工会组织的成立,还提出设立合作社的建议。他在1907年3月5日的第40期日刊《平民新闻》发表《告劳动者诸君》一文称,“作为救济对策,我主张成立通过共同行为来节约生活的合作社”[1]165,其目的就在于通过各种举措的实施,逐步“实现劳动者的解放、自由和资本家阶级的废除”[1]110。
在日刊《平民新闻》发行期间,日本社会主义阵营的斗争策略发生重大转变。日刊《平民新闻》并不像《光》《新纪元》《大阪平民新闻》《社会新闻》《东京社会新闻》那样作为某一派别的论争阵地而产生,从中可以发现不同甚至是对立观点的存在。这正体现着明治后期社会主义的发展动向。
幸德秋水开始摒弃议会道路,批判议会所能发挥的作用。在他看来,“议会政治是新兴资本家们为对抗王权、压制劳动阶级而进行统治的政治形态”[5]325,“议会是完全效忠于藩阀政府的盲从议会、御用议会、奴隶议会”[1]97。当时仅有约1%的人拥有选举资格,“即使是实现了‘普通选举’,能够在选举中获胜的也都是最有钱的人,或是最善于巧取人气的人。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没有能够真正代表民意的议会”[6]136-137。他认为劳动阶级的需求很难在议会中得到满足,“劳动阶级想要的,不是议员们的产生,而是生活的安稳,不是聆听倍倍尔等人的雄辩、而是实行社会革命。法律不会产生‘衣食’,‘投票’不是革命工具”[1]57。所以,他坚称议会道路不能给劳动阶级带来真正利益,充其量只能是改善劳动环境的改良事业、慈善事业而已。如果坚持采取议会道路的话,就会使得劳动者丧失阶级立场,会对社会主义活动的开展带来巨大危害。正如日刊《平民新闻》所提及的那样,“如果欧洲社会党今后一味坚持议会道路的话,就不再是劳动阶级的革命党,而只是资本家阶级的一个政党罢了”[1]57。
与幸德秋水等人全然否定议会的作用相对,田添铁二等人认为议会是日本社会组织的权力中心和“中枢神经”,呼吁社会主义者们坚持议会道路,即通过将代表劳动者的势力送入议会来达到遏制资本家势力、逐步实现社会主义的目的。对此,田添铁二在1907年2月2日的第14期日刊《平民新闻》上发表《普通选举运动》一文称,“议会是国民的议会,丢掉这一‘舞台’将会是国民的损失和不幸。国民一定要将议会作为注意力的焦点”[1]61。基于此可以发现,在日刊《平民新闻》时期,日本社会主义阵营开始出现对原有斗争策略的否定和论争,这也堪称明治时期社会主义发展走向的转折点。
幸德秋水试图“通过直接行动来实现资本主义社会的‘土崩瓦解’”[5]325。1907年2月5日,他在第16期日刊《平民新闻》刊载《我的思想变化》一文称,“普通选举、议会道路不能实现真正的社会革命,要达成实现社会主义的目的,必须通过团结劳动者来实行直接行动”[6]135。所谓的直接行动,即“如果劳动者能停止其‘劳动之手’数日、数周、数月,社会中的一切工商业、交通运输等将会停滞。贵族富豪会因此感受到饥饿、苦闷,这样的同盟罢工将会演化成为令资本家恐惧的一大势力”[1]13。他认为,这是劳动阶级特有的、最有效的手段,而且是由劳动者的现状与地位决定的。“劳动者应是社会的创造者、所有者、维护者……然而现存的法律和兵力却都是对劳动者的束缚”,“劳动者正是为了反抗资本家的横暴与掠夺才会实施同盟罢工”,“如果劳动者可以实现自觉团结的话,世界上将没有可以与其匹敌的力量”。[1]13-118在他看来,“一直以来的日本社会主义是由少数知识分子所培育发展的。如今正是将‘社会主义’交付劳动者手中实施的时机”,即从“主张”社会主义的时代跨越到“实行”社会主义的时代。[4]26这与之前幸德秋水和堺利彦等人创办周刊《平民新闻》时所采取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例如,周刊《平民新闻》曾刊载《首先要夺取政权》一文称,“实行社会主义,首先要着眼的不是匕首、不是炸弹、不是叛乱、不是同盟罢工,而是要使广大劳动者能够普遍获得参与议员选举的权利”。[7]而这一时期却开始出现“革命性”的“直接行动”论调。
片山潜、田添铁二等人则坚持认为,当时的社会现状并不具备开展直接行动的有利条件。在没有健全的组织、没有足够团结的力量等情况下,一味鼓励罢工,会将劳动者置于危险之地,能做的只能是积蓄力量。[8]片山潜称,“忍耐是幸福之母……‘秩序’、‘规律’、‘一致’、‘进取’皆是在20世纪获取力量的关键词。罢工在某些场合是必要的,但却是不容易实现的。君子不打无把握之仗”[1]165。在他看来,过于“急进”会招来严苛的政府压制,反而会妨碍自身力量的成长。[9]田添铁二基于社会进化论的角度,认为应“诱导”促使社会进化的力量,而不是过于依靠具有“英雄色彩”的力量。他称,“近日,有志于投身社会变革的人往往陷入的误区是,不考虑社会实体的进化本身,而过于相信个人、团体的力量……社会不是人为创造的,而是自行进化的。革命,便指的是这种社会进化的作用……对于社会革命而言,无论是何种天才英雄、何种有势力的团体,都是无用的……我们所能采取的行动是诱导这样的大势,即社会进化的动力……在这之前,我们必须要有足够的忍耐”[1]101-106。他认为采取“直接行动”会陷入资本家所设的圈套,首先应着力实现的是促使劳动者自身力量的觉醒。[10]不过,他也称,“社会主义运动绝不是单调的、一条道的、一条直线的”[1]101-106。基于这样的观点,他认为幸德秋水派的道路选择是盲目的。
幸德秋水称,“人们总是对政府抱有‘期待’,期待着在政府保护下生活,幻想着没有政府就没有秩序等”[6]154,开始显示出无政府主义倾向,并反对利用原有的政治组织去构筑社会秩序。在他的影响下,当时的部分社会主义者也加入到该阵营中。例如,山川均开始称,议会道路虽然对团结劳动者有用,但对于实现社会主义来说却是“失”大于“得”,“改良”是革命的敌人,应否定通过政治运动来实现社会主义的方式。[11]例如,竹内余所次郎在日刊《平民新闻》撰文称,“选票对于革命来说没有真正意义。如果劳动者以为通过投票就可以获取天下的话,那资本家就该讴歌盛世太平了”[1]110。在追随者的支持下,幸德秋水坚持认为斗争的重点并不是权力问题,而是经济革命[12]86。正因为没有言论自由、政治团结自由,所以才有必要采取直接行动来实施经济革命[13]182。此外,他还抱有很大程度的“幻想”,例如“幻想”资本家会逐渐认识到自身的狭隘、资本家的“帮凶”会逐渐认清社会的本质等。这种试图通过经济层面的“直接行动”来实现社会停滞和社会变革的想法,无疑与当时的社会现状有很大的剥离性。
相对于幸德秋水所主张的“劳动阶级想要的不是政权的夺取、而是‘面包’的夺取”[12]129,田添铁二等人则呼吁应重视政治革命的作用。1907年2月14、15日,田添铁二在第24、25期日刊《平民新闻》连载《议会政策论》一文称,“我认为劳动阶级是开展社会革命的动力所在。但是,如果只对‘面包’持有自觉意识的话,便不能成为从根本上进行社会变革的力量。同盟罢工仅能‘改善’劳动者作为‘薪金劳动者’的地位,对于实现全体劳动者的解放来说是全然无意义的运动”[1]101-106。他在肯定劳动阶级肩负历史使命的同时,强调政治意识对劳动阶级发挥自身使命、实现自身解放的重要意义,这点正是直接行动派所极力摒弃的。片山潜则在《治安警察法》的出台后,开始主张运动方向应该向政治方面转换。[13]170所以,他们着力强调政治意识的重要性并致力于“政治运动”的实现。
总的来说,相较于周刊《平民新闻》时期,日刊《平民新闻》时期的社会主义阵营同样关心世界社会主义的发展,依旧极力主张解决“资本”与“劳动”的矛盾、实现生产资料的共有等内容,正如日刊《平民新闻》所宣称:“劳动者拥有的武器是‘团结’……天下本为一家,因‘一时利益’而出现资本家阶级与劳动阶级、富人与贫民等的分化。早晚必将打破这一局面,应为了早日实现目标而进行斗争”[1]237。不过,日刊《平民新闻》时期的社会主义活动开始呈现出颇为“急进”的趋势。随后出现的关于斗争策略的论争、直接行动论调的日益高涨,则给明治时期的社会主义发展直接带来厄运,扭转了其发展步调,使明治政府逐渐下定将其“扑灭”的决心。
从这点来说,日刊《平民新闻》时期堪称明治时期社会主义发展的转折期。之前,日本社会主义队伍采取的是温和的议会道路。此后,尤其是以1907年2月社会党第二次大会的召开为契机,日本社会主义阵营的方针大变并出现斗争策略的论争。议会道路派认为论争的分歧点首先在于劳动者是否掌权,认为政治意识与经济意识同等重要,应致力于将代表劳动者的力量送入议会,以逐渐掌握国家权力进而更改社会形态。不过,该派在延续尽可能地保护自身发展的稳妥道路的同时,却忽视了国家性质等内容。而直接行动派认为论争的分歧点首先在于是否足够重视劳动者的力量、是否借助资本家阶级的附属机构等。可以说,该派在呼吁重视劳动者的力量这点来说无疑较之前有巨大进步,然而充满着无视现实的盲目自信,被所谓的“革命精神”鼓舞,逐步走向完全抛弃政治权力、追求社会组织的无政府状态的道路,这也正是随后赤旗事件、大逆事件相继发生的直接原因。从整个明治时期的社会主义发展历程来看,日刊《平民新闻》时期正是当时的社会主义队伍发生骤然转向的关键节点。从这点来看,日刊《平民新闻》无疑充当着明治时期社会主义发展的重要历史见证。
[注释]
①日本明治时期的社会主义者们曾于1903年11月15日至1905年1月29日期间发行周刊《平民新闻》,因明治政府压制、财政困难等原因被迫停刊,后改为日刊形式再度发行。
②日刊《平民新闻》的发行时间为1907年1月15日至1907年4月14日,因明治政府压制等原因被迫停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