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旭
(菏泽市委党校,山东 菏泽 274032)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坚持绿色发展、推进生态文明建设是关系人民幸福、国家兴旺、民族振兴的重大战略任务。就其发展要义而言,生态文明是以均衡发展、节约发展、循环发展、全面发展为基本宗旨的社会形态。构建这种社会形态必须首先树立绿色发展理念,充分认识绿色发展的重要性和紧迫性,把转变绿色发展模式摆在更加突出的位置,在发展范式上持续进行一场深刻的变革,逐步推进产业结构、空间结构、能源结构的绿色转型,坚定不移走绿色低碳循环发展之路。与此同时,坚持绿色发展,推进生态文明建设,还必须解决好人与自然的关系,加快构筑尊崇自然的生态体系,谋求环境质量效益,让资源节约、环境友好成为主流的社会形式,引导大众形成正确的出行方式、消费方式、生活方式,使青山常在、绿水长流、空气常新,让人民群众在良好生活环境中生产生活,为子孙后代留下一片蓝天。
美国社会学家曾经提出过“三次浪潮”的概念,即从发展角度对世界意识形态进行划分,即农业文明、工业文明、生态文明。这三种文明分别对应不同的发展方式。在农业文明下,由于生产力和生产工具相对低下,生产方式必然以刀耕火种为主。在这种劳动趋向中,追求经验传统和物质积累成为时代的主要特征。与此相适应,对生活目标的追求也主要以自我生存的满足为限,任何脱离这种现实的幻想都被认为不合时宜而遭摈弃。到了工业时代,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都有了极大改变,大工业生产和新科学技术革命的到来使过去认为不可想象的目标变成了现实,这极大激发了人类的勇气和自信,使人类在倍受鼓舞的同时也前所未有地改变了世界图像。在这个过程中,人类理性脱颖而出,并因在改造世界中所展现的巨大力量而受到普遍欢迎和认可,工具理性一时成为人类最重要的改造手段,并依靠它的出色发挥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人类奇迹。但人类在得到充分满足的同时,也愈发认识到毫无节制的物欲消耗了过多的环境资源,大自然正在经历着不可承受的污染之重。在人类精神世界方面,良好的生活在单向度的发展中似乎与我们最初的设想渐行渐远,异化像无形的幽灵一样时刻缠绕着现代人的精神家园,使他们在漂泊不定中寻寻觅觅,又在东奔西寻中变得意志消沉、情绪低落。这就是工业文明的特点:改造与反抗并存,异化与纠缠并在。与工业文明崇尚工具理性、过度依赖人类中心主义不同,生态文明从人与自然的双向角度出发,在追求自我平衡和可持续发展的整体目标下,大力提倡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相荣共生。从这个角度来说,工业文明是现代性的,而生态文明是后现代性的。当然,生态文明对工业文明的“拨乱反正”并不意味着对一切现代性成果的否定,生态文明仍然强调发展对人类进步的重要意义,仍然以人类的福祉作为发展的根本旨归。它只是跳出了人类原有的视域,将自然的内在价值纳入改造思维,基于更广泛的基础,实现社会发展理念的突破。从哲学意义上来看,生态文明是对工业文明的扬弃,而不是完全的抛弃,它继承了工业文明的发展目标,却拒绝了工业文明实现目标的方式。所以,生态文明是人类历史发展的最新形态,体现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态度和思维方式。
生态文明的提出切合时代的发展需求。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明确指出:建设生态文明,要基本形成节约能源资源和保护生态环境的产业结构、增长方式、消费模式。这一发展纲要说明,推动生态文明建设不仅意味着思维方式的变革、产业结构的调整、增长方式的改变,还应包括生活方式的重塑。这是第一次将生活方式和发展理念统一在文明形态的建构上。因为现代经济增长主要依赖消费的拉动,消费在推动经济增长、调整市场供给方面具有重大的引领作用,而且消费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前流行的生活方式,而后者的变化对构建新文明形态来说具有不可替代的重塑作用。以生态文明与绿色发展为例,两者其实是一种相辅相成、相互促进的关系。构建生态文明是实现绿色发展的必要前提,没有生态文明的引领,就不会有绿色发展理念的产生,反之亦然。这种逻辑关系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因为无论是生态文明还是绿色发展,最终都要落实到人的发展上,都要落实到人的具体生活层面上。这样一种关系充分体现了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基本精神,即社会研究必须放在人类历史发展维度下开展。当前中国社会正处在现代化建设的快速阶段,我们在借鉴发达国家经验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接受了一些机制体制的弊病。以发展理念为例,我们一直秉持支配自然的观念,将大自然作为改造的客体和对象,想尽一切办法,尽其一切能事使自然臣服于人类。虽然这种发展使人类从自然的盲目崇拜中摆脱出来,但这种发展的片面性也使现代人患上了物质依赖症,丧失了人的自由独立性。在这种情况下,如不及时校正发展方向,就有可能使社会发展陷入停滞,最终演变为一场发展危机。这也正是造成生态危机乃至人的生存和发展困境的根本所在。
现代性生活的一个典型特征就是迷信科技力量,过分依靠工具理性,强调人对自然的改造。这种价值观念所带来的生活方式必然是单向度的生活,即人对自然无限支配和改造的想象。但知识是一把双刃剑,在人类尚不能完全控制自然的情况下,过度的改造势必会引起过度的报复。正如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告诫我们的一样,“不要过分地陶醉于我们人类对于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会对我们进行报复。”[1]据《中国环境发展报告》(2016)显示,全国超过68%的河流遭到不同程度的污染,812个市(县)级城市土壤污染严重,每年城市倾倒的固体垃圾多达8.2亿吨,足可绕地球三圈;东北地区、华北地区全年雾霾天数平均多达87天,约占全年的四分之一。面对这些环境危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现有生活方式开始反思,对我们过度的物欲膨胀和恶性消费开始有所觉醒,对资本快速扩张所带来的重复生产和科技革命所导致的工具主义的泛滥也开始有所省悟。虽然现代生活方式仍然是众人追求的目标,但不可否认,很多人对它的态度已发生了重大改变,从以前的盲目崇拜、一心讴歌转成了冷静的审视乃至尖锐的批判。[2]这些批评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上:一是过于凸显的人类中心主义。现代性预设了这样一种前提,即将人类作为世界的主宰,置于世界的中心位置,其他一切生物无非是为了满足人的需要而存在,或者为了人的需要随时随地可以作出牺牲。这种价值判断忽视了自然的内在价值,只看到了人的需要。二是消费主义盛行。将人生意义完全等同于对物质的占有和对财富的追求,信奉消费至上,不断追求时尚潮流,强调消费能力决定生活品质和人生高度。从哲学角度来看,这种生活方式的内在逻辑依然是主客二分的,物质对于人来说仍然是占有与被占有、改造与被改造、消费与被消费的关系。在这种关系视域下,单向度的生活必然会对多元文化产生冲击,同质性追求也会扼杀社会思维的活跃性,权威、整齐划一成为时代的关键词,顺从则成为一个人必备的素质,甚至被说成优良美德。人不得不被同一性钳制住自由全面发展的可能,束缚于精神的牢笼而动弹不得。[3]这种同一性是对现代人类的最大戕害,要突破它的思维局限就必须从生活上突破主客二分、物我有别的哲学分野,彻底实现人类生活理念的转变。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生活方式作为人类实践的基本形式,被看作是人的存在方式。生产关系的变革或社会形态的更迭,实质上是人的生活方式亦即人的存在方式的变迁。[4]这一哲学观点包含两层意思:一是人的存在方式与众不同。自然界除人之外的一切生物,其存在方式都是预存性的,即本质规定在原因和结果中包含的一样多。以种子为例,一颗种子包含了成为大树的所有规定性,唯一不同的是种子是潜在的,大树是显现的。也就是说,人之外的一切生物都是本质先于存在的。但人不一样,人是在不断实践中确证自己的,是通过生活来拓展自我的生存空间和生存技能的。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人是存在先于本质的,而这种存在就是现实生活过程。因此,如何生活、怎样生活体现了人的基本存在。二是生产与生活的变革具有同步性。在马克思语境中,作为现实主体的人总是处在活生生的社会关系中,生产关系作为社会关系的一部分,其主体仍然是现实中的人,主体的一致性意味着变革的同步性。一个人怎样生活与其发展息息相关,有什么样的发展就有什么样的生活。同样,什么样的生活也反映了什么样的发展。一言概之,生活方式与发展方式具有同步性,生活方式是生产发展的直观体现。譬如,在工业社会中,人的生活主要依靠能源来维持,而工业社会的发展以蒸汽机和发电机为标志,这两个都是能量的装换装置。同样,当代社会主要以信息产业作为发展方向。与此相适应,我们日常生活交流也都以信息为主。由此看见,生活方式与社会发展在主体和内容上具有高度的同步性和一致性。
综合上述两种观点,人存在具有先天的特殊性,同时,人的生活方式与发展状况具有同步性。人的特殊性要求人超越自我规定和活动范围的局限,通过不断实践来确证自身。另一方面,同步性要求人的发展必须依赖社会的总体进步,必须将人的发展与人类整体文明相结合,通过社会的总体变革引领个人的自由发展。纵观历史,人类每一次进步都体现了自身的进步,体现了对束缚的解放、对自由的发展、对自我的肯定。以近代欧洲思想家为例,他们以理性为口号,在“我思故我在”和“知识就是力量”这两面旗帜下,开启了新时代思想启蒙运动。前者否定了上帝,重新树立了人的存在;后者则肯定了理性力量的伟大,造就了以物质交换为基础的社会繁荣,并为人的自由发展提供了坚实基础。所以,资本主义社会是人发展的历史性契机,使人的个性得到了最好的延伸。但我们也要说,这种发展总体上是畸形、片面的,特别是物化意识对人的影响成为现代社会普遍异化的根源。
如上所述,人的本质存在必须通过对象化活动来加以确证,劳动产品作为人的对象化产物,必然是人本质的体现。但是在劳动过程中,人不仅存在着被自己劳动产品异化的可能,也存在着与他人相互异化的可能。这样一来,劳动产品成为终极目标,占有劳动产品则被视为人生的最高价值追求。人与人之间关系变成了简单的物化关系,人类活动也变成了简单化的物化活动。与物化关系、物化活动同时产生的则是物化意识。作为一种意识状态,它已经内化于人的思想之中,并以其强大的控制力驱使思想结构同化为物质结构,使之成为人必须遵循和服从的东西。在这种强烈意识支配下,重物质占有便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在马克思看来,这就是拜物教产生的历史根源,也是人片面发展的思想原点。因为把物质占有看得高于一切,实际上就等于扼杀了其他方的人性需求,把发展的全面性给忽略掉了,从而成为单向度的人。所以,马克思说:“只有当社会进入自由人联合体,物质生产过程成为人的自主活动,才会揭掉劳动产品的神秘面纱,从而终结拜物教。”[4]
另一方面,重物质占有必然导致享乐主义,享乐主义既是人片面发展的极端化证明,也是物化意识的具体呈现,是人类生活方式的彻底物化。以当今中国消费为例,据加拿大皇家银行(RBC Europe LTD)发布的调查报告显示,2017年中国消费者为欧洲奢侈品牌的销售贡献了35%的比重,Chanel、Gucci、LV等一些国际知名品牌仍是中国消费者的最爱。这种奢侈之风与当前社会盛行的拜金主义、享乐主义遥相呼应,直观揭示了中国人对物质占有的迷恋,以及通过物质占有来体现人生理念的价值扭曲。正如前述所言,消费问题不单是生活方式的问题,而且与人的独立自由和全面发展息息相关。因此,生活方式的变革必将促进人的全面发展,而把消费作为最基本、最原初的变革点,也必将为生活方式的变革提供内在动力和根本目标。绿色生活就是这一理念变革的产物,它的实质就是要破除人类中心主义,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作为社会发展的终极目标。在这个过程中,过去以高消费、高消耗为主的消费方式势必要让位于健康、适度的消费模式,并通过这种消费方式的引导和促进生产方式的变革,调整产业经济结构,建设生态文明体系。
有学者认为,新时代生活方式内在机理仍然是现代性的,而打破这一结构性弊端的最好途径就是从现代性转变为后现代性。后现代性用诗意取代了理性,用碎片化取代了中心化,用活生生的现实生活取代了冰冷的宏大叙事。福柯曾说:“人们为什么将一张桌子、一棵树当作艺术对象,而却不把生活本身当成艺术对象。”通过他的话不难理解,生活方式及其生活态度的转变是破除现代性的最好起点,是突破自我约束和自我封锁的最佳方式。[5]但这是否意味着可以把“新时代”理解为“后现代”?笔者觉得两者还是不同的。其实,后现代在对现代性猛烈冲击的同时,也毫无保留地把世界图式撕得粉碎,从而使世界历史走向了虚无。无论现代性还是后现代性,都无法跳出线性思维的窠臼,也无法规避因主客两分而产生的世界认知方式以及横亘在上面的巨大思想鸿沟。正因为如此,后现代性在批评现代性自身缺陷的同时,也暴露出了自身无法克服的缺陷。我们的“新时代”则有所不同,它并不像大多数后现代主义者想象的那样,一味强调去除人类中心主义,见到“现代性”的东西就反,见到所谓文明成果就视为古董而弃如敝履。其实,任何生活方式都是人的生活方式,无论是现代人对健康、时尚、环境的苛刻追求,还是对生活品质的高标准严要求,归根结底都反映了人的诉求和偏好,映射了人的需要和冲动,这是人与世界关系中始终伴随、挥之不去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世界历史就人类存在和主宰世界的历史。因此,任何试图抛弃人类中心主义的作法都无异于痴人说梦,至少从这一点来看,现代性预设有一点是正确的,就是文明的价值是人所赋予的,任何脱离人的评判或与人无涉的自然平衡都是荒谬的自欺欺人。后现代者就是在这一点上犯下了错误,一味地强调自然的自为自主性。这种矫枉过正的做法使得他们固执地认为,人与自然的关系要么是以人的胜利而告终,人在对自然无节制的改造和满足中实现对自我能力的确证;要么是毫无余地将人类欲望斩除殆尽,从工具理性的霸权中抽逃出来,走向历史的反面。这种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透露出西方哲学主客二分的思想传统。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思维方式正是现代性的杰作,后现代主义者用一种现代性的方式来反驳现代性,这恰恰说明了后现代性的自欺和虚伪。
其实就解决方案而论,中国传统智慧中的“天人合一”不失为一种很好的解决方案。这种“和合”思想反映在生活层面,就是追求一种和而不同的处事原则,它主张包容、共生、以己度人,却又拒绝物我两分、人我有别。这种形式融合既消解了现代性所造成的主客分离的窘境,又拒绝了后现代性者简单地将人加以抛弃的虚妄作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天人合一”思想接受了后代性的变革目标,却拒绝了后现代主义者实现目标的手段。可以说,它是对后现代性的一种扬弃而不是抛弃,这正是新时代与后现代理念的差异。
“天人合一”的思想蕴含着古代中国人对生态文明的深刻思考,集中体现在人与自然关系的论述中。庄子说过:“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齐物论》)人与自然万物变成了对象化的改造关系,有了主体,自然也就有了客体,有了自我意识,同时也开始了异化,与物的对立意识也产生了。这样一来,原本浑然一体的状态不复存在,剩下的仅有人的欲望和被重新理解的是非偏私。庄子认识到人类“丧己于物,失性于俗”(《缮性》),人们因为“物”而丧失自然本性,导致“与物相刃相靡”(《齐物论》),出现相互戕害、争夺、欺诈等种种罪恶与异化。所以,庄子提出一条人类摆脱困境的途径,就是恢复人的自然本性以及人与天地的自然和谐。可以说,庄子是从人的生命这个人本主义角度来关注自然的,是从人自身的发展角度来思考人与自然关系的,这就是独特的东方智慧。
事实上,东方智慧对和谐的追求体现在三个层次:社会发展的自然方式、生活方式的道德文明、人类内心世界的天人合一,从生活、生产、生存三个层面上来体现人的本心本性,通过人本质的回归来化解人与自然的对立。笔者认为,这恰恰为现代生活跳出历史困境提供了一副良药。众所周知,近代以来,西方世界有一种重新回到人存在上的冲动,我们称之为“存在论”的转向。为什么要回到人的存在上来?就是要解决人的本质异化问题。强加在人身上的枷锁不仅有肉体的痛苦,还有精神的游离。阻碍人类行动的不光有脚下的羁绊,还有来自内心的恐惧。那些早已习惯现代生活方式的人,对任何改变都麻木不仁,少有胆量和勇气去尝试,哪怕是轻微的呐喊也少得可怜。在他们看来,现代生活方式是最好的生活方式,工业文明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文明形式,任何试图颠覆、改变现状的人都应该被无情批判。这种责任感的缺失与其说是过度物化的后遗症,不如说是面对未知世界的内心恐惧。其实,现代生活方式的华丽外表下已经布满了千疮百孔,但即便如此,很多人也不愿撕去那件“皇帝的外衣”,因为现代生活不仅带给了他们富足的物质和便利的消费,还有那羁绊人们勇往无前的脚镣和枷锁。所以,要为现代生活方式寻找出路,恢复人类对生态文明的理念共识,就必须跳出传统西方世界的思维方式,从中国传统智慧中汲取精华,从“天人合一”的思想中锤炼出适合现代发展的绿色理念和生活态度,从而为世界发展贡献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