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华军
(哈尔滨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哈尔滨 150025)
嘉靖四十一年(1562)五月徐阶继任内阁首辅后,出于对个人命运的考量,提出“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1]5635对于徐阶的“三语政纲”,姜德成认为:“(三语政纲)内因源自徐阶为政的基本原则,外因则基于嘉靖内政最大弊端——内阁非正常运作问题”[2]195,而“三语”的实施“使内阁运行与其职能角色发生根本改变,才有了嘉靖末年朝政宽松舒展的局面”[2]214;但姜氏也认为,其“无法完全纠正内阁制度中的根本弊端”[2]214。梁希哲、谭平、王天有、赵轶峰等学者也有类似观点①梁希哲.论徐阶[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87,(6):78-85;谭平.论明代著名政治家徐阶——兼与张居正比较[J].成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4):37-40、69;张岂之,郭成康,王天有.中国通史(元明清卷)[M].北京:高教出版社,2001:145;赵轶峰.明代嘉隆万时期政治文化的嬗变[J].社会科学辑刊,2012,(4):152-162.。学者赵世明虽肯定“三语政纲”的积极意义,但也认为:“由于其(三语政纲)本身存在的局限性,以及措施的失当等原因,收效甚微,甚至某些举措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使问题愈加严重”[3]。以上学界者对“三语政纲”的研究,均以徐阶本人为视角,着重谈论“三语”的利弊得失。徐阶推行“三语政纲”时,内阁中仅有袁炜一位次辅。对于袁炜与“三语政纲”的关系,史学界却少有关注。因此,试论袁炜在“三语政纲”推行中的相关活动与作用,对研究“三语政纲”可起到“攻玉”的作用。
袁炜(1508-1565),字懋中,浙江慈溪(今浙江慈溪市)人,嘉靖四十年十一月(1561)以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进入内阁参预政务,后官至少傅兼太子太傅、建极殿大学士。袁炜仕途顺利,又因“撰青词,最称旨”[1]5117,故有“青词宰相”之称。袁炜入阁后不久,徐阶接替严嵩继任内阁首辅。徐阶为重新定位内阁而提出的“三语政纲”,袁炜不仅没有阻止,反而积极协助徐阶推行。其参与内容主要涉及“以威福还主上”,即内阁“会同票拟”和“增加阁员”。
协同徐阶奏请“会同票拟”嘉靖四十一年(1562)五月二十七日,徐阶与袁炜联名上《请公同票拟奏》,疏云:
臣(徐阶)、炜奉谕出直,臣思每日发下章疏,炜职当票拟,夫票拟一件,所以上代天言,必须会同以致其公,商榷以求其当,若如近年专于一己,决于独见,则揆之理法,皆为未宜。臣、炜兹出,例该辰时入阁,申请出阁,伏乞圣明容臣于每日未时之末,会炜由阁到直,将各章疏公同票拟毕乃还家。庶臣愚获少逭咎戾,而炜于皇上出入之名亦无所违,臣无任祈请之至。[4]381
协同徐阶奏请添补阁臣嘉靖四十一年(1562)六月三日,袁炜协同徐阶奏请增补阁臣。此时,徐阶虽担任内阁首辅,但立足未稳;严嵩虽于前一日离京,但宫中却有“严公且召还”的谣言,嵩党以此“更益傲肆”,局势十分混乱。世宗面对徐阶、袁炜二人的请求,虽以“卿等知有同心辅政的具闻”之语进行搪塞,但也肯定了严世藩所犯恶状。二十三日,世宗“以严公旧所居直舍赐公(徐阶)”[5],对徐阶担任内阁首辅这一职位予以正式确认。自此局势趋于稳定。
明嘉靖时期,内阁首辅权力迅速上升,逐渐“在内阁拥有专决、专票拟、专应对的特殊地位”[6]方,但内阁首辅的地位,多建立于首辅对嘉靖皇帝的“软熟性”[7]上。即内阁首辅既能使内阁其他大学士“噤不敢吐一语”[1]5197、“充位而已”[1]5115,也会因皇帝个人情感恶的转变,导致内阁首辅轻者致仕,重者弃市的结局。徐阶担任内阁首辅后,以“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为核心,提出一系列措施来修正严嵩专权带来的弊端。意图以此扭转嘉靖以来内阁政府中枢化、首辅宰相化这一趋势,重新将内阁定位为三杨时期的皇帝侍从、幕僚的角色,从而使自己避免重蹈夏言、严嵩两人失宠后的个人悲剧。
徐阶“以威福还主上”,主要针对严嵩任首辅时出现的“以臣而弄君之权”。对此,徐阶主张内阁“阁臣多员”和“会同票拟”,以此对内阁首辅进行限制。从嘉靖四十一年(1562)五月到嘉靖四十四年(1565)三月,世宗始终没有同意徐阶添补内阁阁员的请求,此时的内阁只有徐阶、袁炜二人。能否实现阁员“会同票拟”,从而进一步推动“三语政纲”其他内容的实施,袁炜至关重要。
袁炜对徐阶“会同票拟”的主张,展现出较为配合的态度。“今少师存斋徐公以甲午督学两浙,炜庳然在诸生中滥竽甄拔,盖以文受知于公者也。乃兹服膺师训,罔敢废坠。幸复以文受知于圣天子,得朝夕公左右,时时执所为文而就正焉!”[8]嘉靖十三年(1535),徐阶由湖广黄州府同知升任浙江按察司佥事,提调学校[9]3589。此时,袁炜正为诸生,故与徐阶有座师门生的关系。师生情谊,及“会同票拟”理论上的利益,袁炜选择协助徐阶向世宗奏请“会同票拟”一事。在徐阶、袁炜的共同努力下,世宗最终同意了二人的请求。
“三语政纲”顺利推行后,徐阶兑现了自己的承诺。袁炜从嘉靖四十年(1561)冬入阁,到嘉靖四十四年(1565)春因疾请归,经历严嵩与徐阶两位内阁首辅。其中,严嵩任内阁首辅期间,袁炜除撰写青词外,政治活动不多,仅有嘉靖四十一年(1561)以内阁大学士身份主持科举会试一事[8]8344-8345被史书记载。嘉靖四十一年(1561)五月,徐阶继任内阁首辅后,史书中关于袁炜参与的政治活动记载明显增多①《明实录》中对袁炜在徐阶任首辅时所参与的政治活动有:代祭孔子(嘉靖四十一年八月,四十三年二月);参与祭祀(嘉靖四十一年十一月,四十二年十一月);撰写庆卢沟河工完成所需铭文等(《明实录》第8412,8631,8462,8595,8536页)。。
袁炜与首辅徐阶共同票拟一事,除徐阶在袁炜病逝后向世宗请求增补阁臣时有“每事必与(袁)炜同计”[4]407一语对此事自证外,袁炜在嘉靖四十二年除夕所作《除夕述怀》一诗对此事也有所记述。诗云:
九年除夕禁中过,霄汉偏承渥卷多。报主祇还心寸赤,忧时渐觉鬓双皤。虚叨紫阁裁纶草,深负青山常薜罗。几度疏中花外尽,玉珂银烛绕宫河。[10]
袁炜于嘉靖三十四年代替吏部侍郎闵如霖首次入西苑撰写青词[8]7384,到作此诗时恰好九年。紫阁,此处代指西苑中徐阶的“直庐”;“裁纶草”此处应指袁炜参与“票拟”一事。明仁宣时期,内阁获得“票拟权”,即“中外章奏,宰相均用小票墨书,贴名疏面以进,谓之条旨”[11]。明嘉靖时期,内阁次辅有权参与“票拟”应在徐阶提出“三语政纲”之后。因此,徐阶与袁炜共同票拟一事确实存在。
嘉靖四十一年(1562)五月到嘉靖四十四年(1565)三月袁炜因病致仕,袁炜同徐阶“会同票拟”达三年之久。一方面“会同票拟”使袁炜摆脱了像张瓒、顾鼎臣等内阁次辅仅“充位而已”的状态,首辅徐阶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因其权力过大而招来世宗的猜忌,反而出现“帝手书问(徐)阶疾,谆恳如家人”[1]的情景;另一方面,正如姜德成先生所说:“阁臣会同票拟要能达到良好效果有两个前提需要考虑:阁臣多员与阁臣的素质问题”[2]203。嘉靖末年,内阁只有徐阶和袁炜二人,符合阁臣多员。但在阁臣素质方面,袁炜与徐阶在个人性格上都有一定的缺陷。徐阶与袁炜因“会同票拟”而长期接触,由于个人性格方面的缺陷,致使二人矛盾不断,最终引发了双方的冲突。
王世贞《嘉靖以来首辅列传》对徐阶与袁炜二人的冲突记载为:
袁炜骤贵,为少傅太子太傅、建极殿大学士。炜故阶门生也,躁而骄颇,欲以气凌阶上。……而其俱为承天大志总裁,诸学士以志稿上,炜不以让阶,而窜改之殆尽。[12]
嘉靖四十二年(1563)四月开始修纂的《承天大志》,促使袁炜与徐阶此前积累的矛盾彻底爆发。在此事件中,面对袁炜通过窜改《承天大志》草稿的这一挑衅行为,徐阶也是“颇修憾于(袁)炜”[1]7389。但徐阶一方面“性颖敏,有权略,而阴重不泄”[1]5631;另一方面,出于守护“三语政纲”目的,不愿因此事同袁炜彻底对立,从而造成“惟天下之事同于众则公,公则百美基焉;专于己则私,私则百弊生焉”[4]381这一“会同票拟”最理想方式的破坏。于是,徐阶采取的应对举措是“阶亦不问也,诸学士意不平,以语阶。阶第曰任之而已。”[12],即采取一种妥协的态度来应对袁炜的挑衅,但其对袁炜的妥协更多的是一种“曲忍”。
袁炜去世后,徐阶不仅“还志稿于学士,尽去其所窜改,亡一存者”[12],而且开始有意识地打击对袁炜抱有同情心理的门人故友,如王樨登。[1]7389更为重要的是,徐阶在袁炜因病告休后,为避免再次在内阁中出现类似袁炜性格的阁臣,有意识地增加了官员入阁参预机务的限制。对于此事,《明实录》记为:
(嘉靖四十四年三月)辛亥,大学士徐阶请补阁臣。上曰:“令只以直赞卫者代用,此官宜三四员,成祖之制有谓者,嵩专政二十年,我常谓彼公诚,却不识其欺君肆诳,而畏恶子逆物,可怒。”阶对:“阁臣,地亲任重,自来每用三四员,本不欲权有所专,先臣每事相商榷,亦无敢专者。自夏言暴戾,嵩复继之始专权独断今。皇上有意复祖制,乃揽权网收政柄之要务。臣谓此官不但宜多,其员数须择廉静平实畏谨者而用之,方可望其不专肆,至于居首一员,臣见在前常不时乞休之疏,列圣欲晋则留之,欲去则准之,故彼不得据其位以为己物,而恩威常在于上,此事亦须复也。”上曰:“汝谓此事须复,在汝身家为美为是,而为国为君恐背义焉。炜病难复,今但得二员同汝辅政亦足矣亦,亦成祖之初制也。”[8]8785
面对徐阶增补阁臣的请求,世宗提出两个标准:阁臣数量三四人为佳;入阁官员必须是陪同世宗斋醮修玄之人。此时,具备此条件的有杨博、雷礼、严讷、李春芳、董份等人。对于世宗的回应,徐阶则又以“恩威常在于上”的理由,主张阁臣数量要多,且应该是“廉静平实畏谨者”,即新补阁臣的个人性格不能过于狂妄,应以平和为主。但世宗拒绝了徐阶这一请求。此后,徐阶又先后上《答补阁臣谕二》《再请补阁臣》等奏折,在陈述自己因身体原因不能独在内阁参预机务请求增补阁臣[4]406外,还以雷礼身体原因、杨博所在兵部事物繁忙等理由[4]404向世宗陈述雷、杨二人不能入阁参预机务。世宗虽以“汝又要添阁臣何意?汝且供数月职,少待慎未迟”[4]406的回应拒绝徐阶的请求,但态度已趋缓。于是,徐阶趁热打铁,于四月初九再连上《答添阁臣谕一》《答添阁臣谕二》两份奏折,以“今群臣才品高下无一能逃于圣鉴,昔年廷推亦未必得人,不如简自圣衷,使政权自上出为犹,得驭下之要也”[4]406的理由继续奏请世宗亲简阁臣。在徐阶的不断奏请下,世宗最终同意亲简李春芳和严讷入阁参预机务。
春芳待人谦恭谨慎,既不以权势欺凌他人,又以“廉洁过之”[1]5118;严讷的性格也素以“小心谨慎”“雅意自饬”出名。二人同时入西苑供奉世宗斋醮修玄,所撰青词也颇受世宗喜爱。[1]5116面对春芳与严讷的这种较为平和谦虚的性格,徐阶“亦推心任之”[1]5116,内阁中的矛盾冲突大为减少。在徐阶、春芳与严讷三位阁臣的努力补救下,嘉靖中叶以来逐渐恶化的局势有所好转,徐阶也被时人称为“名相”[1]5636。
但另一方面,春芳与严讷的这种性格实际上并不能限制首辅徐阶的权力。《明史·郭朴传》就记有“阶早贵,权重,春芳、讷事之谨,至不敢讲钧礼”[1]5642-5643一事;《明史·徐阶传》也有“事仍决于阶”[1]5636的相关记载。春芳与严讷事事不敢违抗徐阶的情形,完全达不到徐阶“事同众则公,公则百美基”的主张。因此,符合徐阶标准的李春芳与严讷入阁参预机务,“阁臣多员”的形式虽依然存在,但其限制首辅专权的初衷却被实质破环。
嘉靖四十一年(1562)五月,徐阶继任内阁首辅后,提出“三语政纲”,意图以此扭转嘉靖以来内阁政府中枢化、首辅宰相化这一趋势,重新将内阁定位为三杨时期的皇帝侍从、幕僚的角色。徐阶对内阁的这一重新定位,效果明显:时人王世贞发出“公卿大夫咸侃侃冀行意矣”[11]483的赞誉,李贽也有“天下翕然想望风采”[13]的评语。但对“三语政纲”是徐阶“权术”的怀疑一直存在,沈德符就认为:“徐文贞为政无专擅之名,而能笼络钩致,得其欢心。秉东西铨者,在其术中不觉也”[14]。从徐阶初任首辅时,内阁中仅有的次辅袁炜来看,“三语政纲”并非徐阶的“权术”,具体表现为:其一,袁炜不仅执行“三语政纲”中限制首辅专权相关措施(“阁臣多员”与阁臣“会同票拟”)的重要人物,还是“三语政纲”能够顺利实施的重要推动者;其二,无论是徐阶的自述,还是袁炜的《除夕述怀》,均可表明“三语政纲”得到实施。
另一方面,“会同票拟”顺利实施后,徐阶与袁炜因处理政务而开始长期近距离接触,二人之间的矛盾也渐渐出现,并在修纂《承天大志》中达到高潮。袁炜与徐阶二人因纂修《承天大志》而造成的激烈冲突,最重要的后果就是“三语政纲”被破坏:李春芳与严讷入阁参预机务,“阁臣多员”的形式虽依然存在,但其限制首辅专权的初衷却被徐阶实质破环。嘉靖四十五年(1566)十二月庚午,徐阶避开李春芳、高拱、郭朴三位阁臣,与张居正单独草拟《世宗遗诏》,引发高拱与郭朴不满的同时,阁臣“会同票拟”也被徐阶彻底抛弃。徐阶致仕后,继任首辅的李春芳因性格原因也很快离开。此后,继任内阁首辅的高拱、张居正彻底否定了徐阶对内阁的重新定位,明代内阁首辅权力急剧膨胀,直至张居正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