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无边晴朗

2018-03-27 03:25罗望子
文学港 2018年4期
关键词:柳先生杨先生小雅

罗望子

不记得是不是从实施双休日开始的,我喜欢在每周五的早晨做爱了。对此,杨先生毫无异议。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是周五,而不是周六呢。再者说了,我们早已退休多年,哪天不好做,随时随地可以做的呀。她怀疑我是不是有了强迫症。她是个医生,自然拥有医生的眼光。我耐心解释,周五做爱,一定之规,这叫退而不休,这让我们的生活有了些盼头。至于你说随时随地可以做,那是不可能的,就是后生少猴也不可能,当然也可以把你的意思理解为可有可无,那还有个什么劲呢。

在我叨叨的时候,杨先生频频点头。我非常清楚,她知道我是个话篓子,所以经常故意引发我叨叨。她总是担心我一个人坐久了,不是中了风,就是痴呆了,甚至可能一头摔下去。她引发和听任我叨叨,其实就是她表示关怀的方式,也是我们生活中的主旋律,我们乐此不疲。正如此刻,我叨叨,她点头,但并不代表她心悦诚服。

闻先生哪,她面色一整说,你是不是也有了那啥外遇呀?

对于这种没有任何营养的话题,我毫无兴趣,连辩解的劲头都没。我捧着紫砂壶,夹着一叠报纸,进了书房。没成想她还碎步追过来了,你跑啥跑呵,一说正题儿你就跑,一说正题儿你就跑。行,你说,我听着呢。好,那我就说了。她顺势坐到我的边上,外遇的事咱先不提--怎么不提,要谈就先谈外遇的事,最好从你30岁的那一年谈起。我打你,她扬起手来,在我的脑袋上拍了一下,力道轻柔,声音却小不下来,怎么就不从你们单位的那个狐狸精谈起呢。

垂暮之年,我们都成了有故事的人。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何况她那时是风华正茂的女医生,而我也已经混了个科长。就依你,你想谈就谈吧。都陈年芝麻烂谷子了,没有哪次谈得清,谈来谈去还不是你们男人占了便宜?你到底想说什么?见我皱眉,她毫不退缩,闻先生,我知道你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那灵活性呢?你当了那么多年的干部,原则性加灵活性不懂吗?不懂,请夫人明示。比方说,除了周五,你要是想的话,也可以做呀,我要是想的话,也可以做呀。当然,每个人只能有一次机会。我搂过她,贴着她丰腴得有些过头的身体说,上个星期我还在报上看到呢,国外有对老夫妇,每天做爱一次,两个人感情相当好,当时我还觉得奇怪。你想吗,她挑衅性地转过头。不想。切,瞧你这德行。我掐指一算,我一次,你一次,外加周五,那每个星期不就是三次吗。杨先生,你这是越活越年轻的风范吗。去,她又推了我一把,我就这么一说。她说,我的意思是,凡事不要那么死板,尤其是做爱这种事情上,太死板了会影响情绪的。杨先生高见,我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向从善如流的,这样吧,你的提案从下周开始试行吧。

说是这么说,我们都没有把各自的一次提议当回事。首先,我不可能提出来。每天的活动我都排得满满的,无可更改,也不便打破。再者,杨先生也不可能主动。在做爱这件事上,杨先生就没有主动过,哪怕是在她最灿烂的年龄。杨先生也算出自名门,受过严格的教育,自小传统保守,秉承夫唱妇随。恩爱之后,我也曾经戏问过她,你就不需要吗。她会抱着我的胳膊说,你需要我就需要,你不需要,我需要了很丢人的。她说,你们男人不都喜欢征服感吗。见我不开腔,她又微微侧过头来,怎么了闻先生,你不喜欢我这样吗。我只能装模作样感叹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呵。酸,她捏捏我,再次埋下头去。

当然,周五那一次的质量都挺高的。所谓质量,也不是年轻人要的那种质量。年少轻狂,我们做不来,过了那个年纪,身体也不允许。可能和谐这个说法更到位。再换个说法吧,我们做爱不以性交为目的,更注重氛围和舒泰。这一天早晨,我们会把空调开到最大,裸了身体,平时我们都是穿着睡衣的。我们的睡衣很多很丰富。在家里,我们通常都穿睡衣。厚的薄的,棉的羊毛的,随四季更迭。周五的早晨,我们坦诚相见了。凌晨起夜就脱光了。要是醒得早,我们会打开床头灯,醒晚了,我们就把窗帘扯开一条缝,让晨光洒进来。

我们十分清楚,我们的身体已经衰老,臃肿,丑陋得不堪入目了。但是我们互相赞美,互相回忆它们曾经拥有的光泽与细嫩、健壮与活力。我们的赞美与抚摸是诚实的,情感是真挚的。我们甚至感叹,不管这两具躯体多么丑陋,都仍然在给我们带来愉悦。总的来说,我稍稍沾光。因为杨先生的皮肤虽然松弛了,也有了些斑点,但仍然白晳,柔软得像大面包。她的头发纯白,白得起光,这就是美了。而且杨先生的手保养得很好。那是一双标准的女医生的手。也正因为勤于保养,还是那么圆润。杨先生就凭一双手,也能让我体验到快感。哪像我呵,我的手就是一对枯枝,我的躯体就是一棵枯树,摇摇欲坠。我的头发花白。而且我的左手突如其来地有了毛病,杨先生说了个医学名词,我没听懂,反正总是哆哆嗦嗦的。以前我用左手捧着紫砂壶,现在连吃饭端碗都成问题了。它纯粹成了个摆设,我只能用左胳膊夹报纸书本之类了。我想,幸亏是左手,要是右手也这样,我就彻底地废了。唯一的安慰是,我的左手一放到杨先生的身上,就不哆嗦了。那时,它仿佛有了灵感,会随着我的意念游走、深入浅出,会随着杨先生的呼吸与感觉加大或减少力度,直至她发出舒坦的叹息。

可一旦脱离了她,又变得半死不活,令人讨厌了。

我的沮丧,杨先生看在眼里,免不了要经常批评我。不过她的说辞确实耳目一新。她说,闻先生呵闻先生,你的左手之疾,是我的幸运呢。这是上天在提示你,你是离不开我的,你也不能离开我。只有在我的身上,你的左手才能体现价值。它是有用的,令人渴望的。再说你的身体,像树对吧,可那是老榆树,有劲道呵。看你的身体,我总是感觉在欣赏柳公权的楷书呢,多好呵。杨先生的赞美里,用得最多的就是 “好”。很好、多好、挺好、好呵,不要太好了。我明明知道她是在安慰我,给我提气,还是被她说得五迷三道,情不自禁地扑向她,惹得她连连惊叫,那嗓音未改,还像是我第一次扑向她时发出的叫喊。

当然,总是沉沦于相互赞美中,有些假。所以我们也经常自嘲和相互嘲弄。杨先生说的最多的是,我想拉她的手。据她说,我们都正式交往两三个月了,我还没能碰到她的手。我的尴尬、挠耳搔腮,常常让她偷偷发笑。她甚至觉得我为此茶饭不思,焦躁异常。但她又帮不了我。她也不可能主动来牵我的手。她说,要是她主动牵手的话,她在我的心目中就失分了,甚至有可能谈不成。这是她不愿看到的,虽然她很想帮我。我说,你就那么在意我吗。也不是在意你,你也别臭美,她连连摇头,那时候还懂什么爱呵,只是我这个人就这样,和你交往了,就不可能再和别的男人了,那样的话我成什么了。那样的话,杨先生说,我不仅在你这儿失分,街坊们也会认为我水性杨花挑肥拣瘦的。

杨先生的话令我感动,但我不作辩解。我说,我第一次碰她的身体,其实并不是她的手。我承认,我确实是想抓她的手的,结果阴差阳错,也可以说是歪打正着了。

那是哪儿。

乳房。说着,我点点她耷拉的右乳,随之我的左手就覆盖上去。

她一动不动,任由我抚弄,嘴里却嚷嚷道,怎么可能,做你的大头梦吧。

怎么就不可能呢。

啧啧啧,手都不敢碰的家伙,怎么可能碰那里。色胆包天,不是你的作派。再说了,你贸然碰我的乳房,就不怕我翻脸吗,我肯定要翻脸的。你不晓得大姑娘的乳房多金贵吗。你倒好,一上手就掏人家奶子,你还要不要脸呀,也不合常理呵。

对你这样的姑娘,不能以常理来的。

我是哪样的。

我知道你眼角高,也拉不下脸来。

土匪。

我还就土匪了,嘿嘿。

好吧,就算你说的是实情,那你碰我时,我反抗了吗。

没。

没,一点都没反抗?

一点都没呀,真的,你想呵,当我碰到你的乳房时,你一下子就蒙了。后来我才知道,你不是蒙,你是晕了,像是给电晕了,可能还没有男人碰过吧。

要死呵你,哪个男人像你,神经。

你一下子就晕在我怀里,站都站不住了。

是吗。

是的,而且我打定主意,不管你抗不抗拒,我都不能松手。我一松手,性质又变了,说不准你会甩我个耳刮子跑走呢。还好,当时没有放开你,你晕了,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你都晕了,哪里还想到反抗呀。

切,说得跟真的一样。

跟你说老实话吧,也是机缘巧合,本来我是想拉你的手的,那是秋天,你的手袖在风衣里,你不知道我那个急呀。我的心里堵得慌,胸闷,闷得要爆炸。我希望自己炸得粉碎。

咯咯咯,光裸裸的杨先生笑得全身颤动。

秋风吹来,吹乱了你的头发,你终于伸出了你的手,机不可失,我的手也跟着你的手,如影随形。我打算待你捺好头发就牵住。可是你捺了又捺,还向我转过脸来,于是我的手就碰到了你的胸。

这还像句实话。

跟着你就晕了,我也晕了。隔着衣服,我的一只手抓住你的乳房,另一只手,就是该死的左手,搂过你的脸。我亲了你的脸。这时你才开始挣脱,你用力推我,我这才牵到了你的手。奇怪的是,我一牵住你的手,你就不闹了,你安静下来,由着我牵着,好像了却了一件大事。我们牵着手,脸贴着脸,往你家的巷子走。

唉,我怎么就遇上你样的无赖呀。

你不希望吗。

希望,杨先生说,可是不对呀,你都说了,你是隔着衣服抓我的,又是无心之举,这怎么能算呢。

你这么说也有点道理,但我肯定不是先碰到你的手,要算也得算先碰的是脸吧。

都一把年纪了,你怎么还那么较真呀。

这怎么是较真呢,我说的也是事实嘛。

那后来呢,后来你一碰我胸,我照样晕乎乎的,你又怎么解释。

现在呢,现在还晕吗。

现在当然不晕了,不过很舒服。杨先生说,好了好了,你也不要哄我高兴,我这满脸的褶子,想必你也不会晕了吧。

我没有再言语,扳过她的身子,贴着她的脸,贴着那些迷乱的褶子。我说杨先生呵,我希望我的身体每一寸都能和你粘合在一起。

她一怔,鼻子立马吸溜吸溜的,好像感冒了。杨先生嗡着鼻音说,过了,有点过了呵,过了就矫情。不过她还是搂紧了我,双手在我身上忙个不停。

我每天排得满满的活动是这样:早晨在院子里打太极,或者在客厅里踱步。周一,写字;周二,下棋;周三,去公园听几个票友唱戏;周四,陪杨先生玩长牌,或者看一部老电影。多亏儿子给我们弄了台大电视,现在的电视和电脑没啥区别。有一次,杨先生心血来潮,问能不能搜个老电影看看。我说什么样的电影才算老呵。像我们一样老,或者比我们还老,她怯怯地说,比如《火红的年代》《智取威虎山》《青松岭》啥的。她怯怯,是怕我取笑,怕成为奢望。我也觉得不太可能有,但还是依着她输入片名。谁能想到真的有。这下好了,不仅周四,周六周日都成了我们看电影的时间。为此,杨先生准备了瓜子水果和毛毯薄被,还详列了观影计划,写到记事本上。到了那一天,她必定要洗手焚香,逼着我也这么做,搞得很隆重,仿佛在进行一个庄严的仪式。的确,老电影把我们带回到过去,一如时光逆流。

看完躺在床上,我们继续讨论,互相点醒。比如她说《陈毅市长》,我得说《城南旧事》。我说《红灯记》,她也得说《三家巷》。她说《闪闪的红星》,我得说《甜蜜的事业》。我说《一江春水向东流》,她必须说《野火春风斗古城》。说不出来的一方就罚做一件家务事。我怀疑她故意为之,因为她早有打算,而我反应迟钝,屡屡出错,自然经常挨罚,几乎把她平时干的活儿都揽了。

这个时候,杨先生最开心了。她像个女王坐在椅子上,时时刻刻监督着我。我稍有怠慢,她就指手画脚,埋怨我偷懒,不认真,出工不出力。愿赌服输,我只得忍气吞声,同时咬牙切齿暗暗发誓,一定要把场子找回来。可是下一次,落败的还是我。我总是慢半拍,或者重复以往提到的片子。为了防止我反复雷同,她立下规矩,重复一次罚做两件事。

当然,她也不想看我的笑话,她觉得老是她赢,一点意思都没了。为了让我获得一场久违的胜利,她把她珍贵的记事本塞给我,我不要,她又故意遗落在沙发上,或者干脆放在我的书房桌子上,希望我偷偷地溜一眼。不负她的好意,我也认真地偷偷地翻过,可是记不住,出错更多了。杨先生比我还急,闻先生,你是不是有意的呀。

你这是什么话,哪有故意犯错的人呀,你以为我干那些活儿很享受吗。

不玩了不玩了,你就是故意让我轻松,怕我累着。她不再罚我干活了,可我坚持,我说男子汉大壮猪,一口沫子一根钉,输了就是输了。要不这样,她眼睛一亮说,咱们换个玩儿法吧。怎么玩。她说,你只要说出李仁堂秦怡赵丹都演过什么电影,或者某个电影里的主人公是谁,是哪个主演的,也算你对。这个玩法好,自由度比较高。起先我的确赢了几把,但越往后,输的还是我。我常常张冠李戴,惹她笑得直不起腰。

不难看出,我们的活动场所主要还是在家里。杨先生有时候也陪我去听听戏,要不就拉着我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的各项指标。其余时间我基本上都窝在家。下棋是在院子里下,柳先生来就杀一盘,不来我也不喊,自己和自己下。柳先生是我的棋搭子,他有很多棋搭子,我的棋搭子就他一个。

杨先生每天总是要出门的。她每天都去菜市场,她说菜一定要吃新鲜的,吃多少买多少。她是权威,反正跑腿的也是她。有时我也想陪她去菜场,顺便遛遛弯儿。她不让,还推我。她说那不是我去的地方。我说我怎么就不能去了。那里都是老娘儿们,你一个大局长去算啥事儿呀。我梗着脖子叫,谁是大局长啊,谁是大局长,我就一糟老头,哪里还讲究。你不讲究我讲究,杨先生说,我不准去就不准,笑话,菜场是遛弯儿的去处吗,你实在闷就跳广场舞去吧。

这是她冷不防斜刺出的一枪。是警告,也是试探。广场舞刚刚兴起时,我去凑过热闹。我这样的身子骨,怎么可能去抽风呢。跳舞的主要是大妈,偶有几个中年男,也一副娘娘腔。还有些老头子,把头发刷得漆黑,发根却露出穿帮的白,别扭得很。这不是恶心人么。那天我在报亭买了两份报纸,遇见柳先生,硬是给他拉过来。我说没兴趣,柳先生说他也没兴趣,可新生事物,咱们总得关注一下吧。不好落他的面子,便站在他身后,听他评头品足。我发现我这个棋搭子不仅下棋精,家长里短也门儿清。

听得烦了,我一看表,说得走了,杨先生还在等我看电影呢。看啥电影呀,这不现成儿吗。柳先生话没说完,身子一闪,就把我让到了前面。一个老太太盯着我,笑眯眯的,深情款款,令人发怵。见我有开溜迹象,她动如脱兔,敏捷地攀住我的胳膊,说什么也要我跟着去走走步子。我朝柳先生求援,他连连摆手说,心脏不好心脏不好,你跳,我等你。

老太太拉着我走入队伍时,广场上雷鸣般的掌声如同一阵过云雨,掌声是给她的,我就像她抓住的活口。音乐重新响起,我没走几步,就崴了脚,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妈们潮水般涌过来,围到我身边。有人认为我是装的,也有人说是不是血压升了。我的确是在装死,却只能哆嗦着说,我想拉稀。呕,围观的人群又呼啦散了开去。没散的七手八脚把我拖到边上,拖垃圾袋一样。

那次洋相的确出大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家的。柳先生早没影了。为此我和他怄了两个月的气,直到他答应让我一只马,我才不情不愿坐到他对面。那么,杨先生突然扯到这件事,到底啥意思呢。自那以后,连广场那边的报亭我也不去了。再以后,报亭没了,全城的报亭都没了。我只好订阅邮购。但是一听到广场舞我就头皮发麻,好像都是冲着我来的。我从来没有跳舞的主观意愿,不能算是前科吧。我说,杨先生,你也不要冤枉我了,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儿呀,你后来见我去瞟过吗。

没有,这点我还是相信你的,杨先生说,你这个人有点官瘾,但生活作风方面还是过得硬的。

你这算是在夸我吗。

杨先生没接我的话,她说闻先生,我让你去跳舞,其实是想验证一下的。

验证啥。

就是你那只手,你的左手,我想知道,你的左手放在别的老娘儿们裤腰上,还哆不哆嗦了。

你有病呵,走,咱们去医院。

这有啥,好奇嘛。她做出羞答答的样子,褶子脸笑成了菊花。

你说我是强迫症,那你这算不算妄想症。

我只是想验证一下我的魅力的,给你说成了这样,没劲没劲。

你的魅力还要验吗,有这样验的吗,我说,恐怕是你耐不住了,想去跳舞吧,没问题,你去吧,老闻我准了。去去去,杨先生一跺脚嚷嚷着,只顾叨叨,差点把买菜的事忘了。

杨先生挎着竹篮出了门,留下我一人在家踱来踱去,翻翻报刊,浏览网页,看云识天气。有时候,我显得心定神闲。更多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心浮气躁。可能是对她习惯依赖了吧。也可能年纪越大,越怕孤单吧。我怕她出去了,就再不回来了。我想去找她,又怕找不着她,自己也找不着回家的路,更怕她回家后不见我,乱了方寸慌了神,又去寻我。那样一来,没事也真的成有事了。可她一离家,我就有找她喊她叨叨的冲动,左手也哆嗦得特别厉害,我只能踱来踱去,翻阅浏览来压制住这左冲右突的欲望。等到她一回来,我又恢复到老僧入定的状貌,若无其事一般,实则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有一回杨先生家来晚了些,我熬不住,终于打开了院门,刚走了几步,就见她拎着篮子打巷子那头摇晃过来了。

我双手撑在斑驳黯淡的青砖墙上,其实只有右手使得上力,左手却像震动不已的冲击钻,好像要在墙上钻一个窟窿。杨先生一抬头,大吃一惊,赶紧奔过来,抱住我的左胳膊,牵着我往回走。一进家门,她就扔了篮子,把我拽到沙发上,就是不放手,好像我随时还会溜掉一样。杨先生坐得板板直,面色严峻。她一板板直,我就知道自己犯了错误,很严重的那种。

闻先生,你晓得的吧,我生气了,我很生气。

晓得晓得的,你不要生气了,你一生气,我就心疼。

那你晓得是哪个让我生气的吗。

晓得晓得的,是闻先生。

那你给个建议,咱们怎么处分他呢。

当然要处分的,让他写一份检查,一份保证,八百字,不不,八千字。

这样的错误,你晓得闻先生已经犯过几次吗。

他犯过吗,我怎么不晓得。

一次是邻居大妈领回来的,还有一次是派出所的民警打电话来的。

这样呵,这么说闻先生是惯犯了,更应该从严,从重。

可你怎么还说写写检查作作保证,你这不是投其所好吗,闻先生最喜欢这种处分的,你就是叫他写八万字,他也没个二话。网上一搜一大筐,再慢慢抄写,他能一个星期都埋头在抄写纸上。你说这样的处分还有效吗。

有效呵,我说,至少处分期间,他没时间没精力再犯错的。

杨先生让我说得噗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叹口气,溺爱地摸摸我的头,说唉,我真不晓得你是真糊涂还是假清醒。

我小心问道,你这是要放闻先生一马吗。

那你觉得闻先生最怕啥。

最怕饿。

还有呢。

还有就是最怕看不着杨先生你。对,你就罚他一天不吃不喝吧,惩前还不是为了毖后,治病也出于救人嘛。

好吧,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不过检查还是要写的,你不也说了,检查很有效吗。

得令,我兴奋得想跳起来,又给她摁坐下,那你告诉我,今天你突然出门想干啥。

没想干啥,我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儿子打电话来了,邀请我们去三亚度假呢。

切,那是去年的事,杨先生撇撇嘴。

我觉得她撇嘴时丑死了,又不敢说出来,免得她难堪。我说,去年不是没去吗。

没去还不是你,你说怕坐飞机,怕掉到海里,打死也不去的。

我说过这话吗。

难不成是我不肯去?

那好,今年我们还去吗。

你不怕了?

不怕了,我胸脯拍得啪啪啪,今年打死我也要去一趟,总不能杵了孩子一片心意吧。

那行吧,我先问问儿子的意思,看看他有没空陪我们。

我晓得杨先生表面上答应了,实际上否决了。她这是在玩拖字诀。随她玩吧,到时我再催她便是。不过杨先生有一点没说错,我总是处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境地。我的脑子就是一团浆糊,我的记忆一片混沌。所好的是和杨先生一起,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不会指责我,也不会给我纠正。我说的每句话,她都会认真听取,尽其所能地让我满意。当然,我也有让她满意的时候。那就是每周星期五的早晨。别的可以犯浑,每周五早晨的做爱我明白得很,慎重得很。我晓得这是夫妻间的必备课,一次也没落下。天老地荒,也不能少了这一课。房间里温暖如春,做爱时我们肌肤相亲,像极了一对宁静的婴儿。

问题是我的出走越来越频繁了。每次都是杨先生把我领回家。领的多了,她反而不生气了。我已经把她搞得手忙脚乱精疲力竭,她哪里还有心情生气呢。不过她有的是办法,不仅去菜场的时间大大缩短,还把我反锁在家里。其实她这样严防死守大可不必,每次出门离家,我都做了充分准备。怕自己健忘,我在一张纸上详细写明了我的姓名、地址、电话。电话不止我的,还有家里的,杨先生的,远在外地的儿子的,亲朋好友的,甚至柳先生的。我出去的目的也只有一个,寻找杨先生,当然纸条上也注明了杨先生的姓名、身高、地址,大体相貌。不敢求杨先生,我就求柳先生,特地让他把这张纸条打印了一百份。每次出去,我就抽出两张,揣在上下两个口袋里。一张不保险,我就来个双保险。杨先生还是不相信。不信我也就罢了,她还把柳先生说了一通,弄得人家很尴尬。她依旧把我反锁在家里,直到有一天匆匆回来,开了院门,发现我躺在院子的水泥地上,死死地抱住一只花盆,花盆里长着杨先生最钟爱的君子兰。杨先生这才死了心,彻底不去菜场了。

我还记得我最后一次出走。杨先生前脚刚离开五分钟,我就出来了。我记得去菜场的路。记不得我也可以问。那是一条开满樱花的路,花朵正在纷纷坠落,有些花瓣飘落在我的头上肩上,我也不管不顾。一路还算顺当。走进菜场,我一眼就瞅见了杨先生,她正站在一个蔬菜摊头,和菜贩子比划着呢。看样子,她的情绪比较激烈,嗓门渐渐调高,随着她手舞足蹈,肥胖的身体也变得扭曲,满头白发微微绽开,跳脚的时候,她的身体似乎马上就要离开地面独自上升。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我吃惊得张大嘴巴,流出涎唾。我从没见过杨先生这样子,她就是再生气,也没这样过。这不是典型的泼妇骂街吗。这还是我心仪的那个女医生吗。我是那么喜欢闻她身上淡淡的药味儿。我也迷恋她清爽的白大褂里妖娆的身段。此时,我小心地往前几步,想劝劝她,又胆怯地退后,担心她连我一起骂了。

“你们大家也评评理。”她指着菜贩子,左右看看,希望能找到一个帮腔的,可是没人理她。人们各走各的,看也不看她一眼,连摊主也丢下她,开始招呼别的顾客了。“哼,马善给人骑。”杨先生嘟囔了一句,手指还在空中乱划,看到我,一下子定格了,笔直地指向我。

也就一刻刻工夫,她的身体、表情和白发就恢复了原状,低眉顺眼,重新成为我天天相伴的老太太。她左手挎篮,右手伸过来搀着我的左手。我说,杨先生,你有冠心病,不宜激动的。晓得晓得,我晓得的,刚才是有点激动呵。

岂止是有点呵,但我没再言语。一直到家,整个上午我都没再说话。我不晓得能说什么。吃饭喝汤的时候,杨先生 “啊”一声,我就张开嘴,由着她喂。杨先生已经喂我好长时间了,她不让我自己吃,说吃得到处都掉菜掉米粒儿。

吃完收拾干净了,杨先生扶我到沙发上,向我认错。

你错哪儿了。

我不该和人家吵。

问她为啥吵,她不响。我说该吵还得吵,该争还得争,有理走遍天下,真理越辩越明,这个世界才会太平。

错了就是错了,杨先生说,我不该那么激动,小题大做,我错了闻先生,你怎么处分都行,就是别不理我。

我怎么就不理你了,我不是一直在劝你想开点,消消气吗。

你不说话,就是不理我,你可是把我吓坏了。

那你告诉我,到底为啥吵得那么凶呢。

杨先生低头,还是不响。

有一天,柳先生来找我斗棋,杨先生喜出望外,热情招呼,还拿出了我的好茶沏上。柳先生被她的热情搞得心惊肉跳,直朝我瞅。杨先生解释道,你看看咱们这个家,也只有你老柳看得起,还常来走走。她说,老柳,中午就别走了,在这和闻先生一起吃个饭。你陪他杀两盘,我再去弄两个菜。

棋是杀了两盘,柳先生到底没敢在这吃饭,趁着她回来之前开溜了。不过,我总算从他嘴里,晓得了杨先生和人家争吵的原委。

柳先生说,他一直对杨先生又敬又怕,她这么热乎,还真的不习惯呢。我说,就是从菜场吵架后,她就这样了,不光对你,对谁都热乎。哦,我明白了,柳先生恍然大悟道。

你明白啥了。

她是做给你看的。

做给我看,有这必要吗,杨先生一直对我很好的。

你不知道,柳先生说,老杨那天在菜场碰到了谁?就是你那个狐狸精。

我想争辩,柳先生摆摆手,你听我说嘛,那狐狸精风风火火的,路过那个菜摊子,拿起一把小青菜,扔了张十元,就风风火火地跑了,找头都没要。柳先生说,都一大把年纪了,脾气还那么急,好像怕人抢了她。

那又咋了。

偏偏她拿的那把菜,正是你家老杨挑放在一旁的,还没来得及算账,就给她打劫了,你说老杨能依吗。

不能。

不依她就只好找菜贩子了,怪他没有吱个口。

对呀,那菜贩子也真是的,可这个跟我有关系吗。

你觉得没关系。

当然没。

你还没明白。

不明白。

那你自己想吧。

柳先生溜了,我就坐在那,一边想,一边抖索索地摆弄着棋子,可怎么都想不明白。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院门大敞,杨先先回来后很奇怪,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就没跑呢。

我不但不跑了,太极也不打了。下棋更是尽出臭。柳先生不怪我,他照样来坐坐看看。不下,就在棋盘上摆摆子儿。我嫌他摆得不对,就搅乱了,重摆。循环往复,以至无穷。

夏天到了。还没等我催问去三亚的事,儿子倒回来了,还带着媳妇。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儿子回来一趟不容易,带着媳妇家来更少见。倒不是他们不孝顺,他们都在大公司,规矩多。媳妇老家在重庆,有限而短暂的节假日,只能各奔东西,有时候干脆两头都不跑了。

随着他们归来,我感到家里的气氛完全不一样了。水在流,电在烧,煤气灶上永远喷吐着蓝色的火苗,连冰箱工作得也勤快些了,因为它的声音嘈了许多,好像在提醒我们,它没有片刻偷懒。还有空调、洗衣机、榨汁机、电烤箱、微波炉、豆浆机、电磁炉,它们全醒过来了,而且动力十足。

儿子还带回一套咖啡用具,说是现磨现煮的才好喝。我对喝咖啡没兴趣,感兴趣的是他做咖啡的严谨态度和散逸的浓浓咖啡香。院子里、房间里永远是走来走去的人影,晃眼得紧。阳台上永远悬挂着数不清的衣裳,风吹衣摆,就有水滴飞溅到我的鼻头上。

杨先生也似乎年轻了许多,她自己步伐匆匆,却嫌我挡她的道儿。闻先生,你坐下,坐到你书房里去,要不就去晒晒太阳。乖呀,她似乎担心我生气,又故作温柔,儿子,把你爸扶过去,要是他想遛弯的话,就带他出去透透。她依旧喊他儿子,和当年一样。等等,我儿子叫啥名儿的?应该随我姓,闻闻闻闻什么的呢,记不得了,也不记得多久没叫过他的名字了。杨先生不当回事,我也不好意思问她。做父亲的都记不得儿子叫啥,儿媳妇听了要发笑的。也许她已经在取笑年轻的丈夫了,这么大了,怎么还把他当孩子喊呢。

杨先生就这么喊,好像永远喊不够。她重新恢复了每天买菜的传统,也不怕我再跑丢了。实际上不用她喊,主动带我出去透透气的建议,就是儿子提出的。他说,多跑跑多动动,对身体有好处,还能健脑。

这是什么话,我脑子不好,怎么可能生出他这么优秀的儿子!要知道,儿子高考成绩,可是这个城市的头名状元,理所当然,进了名牌大学,找工作也没费啥事。当初我和杨先生经常争执,她说儿子随了她,我说随你的是感性,随我的是智性。这种争执,儿子一般不参与,光笑笑。所以现在,他这么说,我也不便反驳,毕竟他出于好意。

每天早晚,他都带我出去两趟。也是巧了,每趟出去,都会和邻居以及他的萨摩犬相遇。只不过我总是儿子牵着扶着,遛那条萨摩犬的,有时是男人,有时是女人,有时是他们的小姑娘。眼瞅小姑娘很吃力地拉扯着狗,我会急得直哆嗦,却说不出话来。那丫头就会双手拖着链子,拉纤一样,回头对着我们甜甜一笑,明眸皓齿的,把我看呆了。

这个时候,儿子就会貌似理解体贴地拍拍我的肩,提醒我人家小姑娘走远了,咱们也该上路了。这个臭小子,该不会把他老头子当成了老色鬼吧,我有那么猥琐吗。我恼羞成怒,又无法发作,只会老脸通红。儿子像没看见似的,继续循着人民公园的卵石路,把我引向枫林深处。

有时候,媳妇小雅会陪着我儿子一起出来,左挽右扶,窃窃私语。大抵是杨先生在家时,她才出得来。有时候,她也会陪着杨先生去菜场,那儿子肯定要陪我呆在家了。杨先生说用不着,小雅你就在家呆着,给我看住他们俩。

小雅就会说,有啥可看的呀妈,将来我总要买菜的,跟着您,应该会学到不少经验吧。杨先生就有些小得意,又赶紧背对着我说,那走吧,去晚了没得拣的了。婆媳俩一起换鞋,杨先生又问,怎么着小雅,你还想着一辈子同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一起过呀。妈您这是啥话,不跟你们跟谁,你烦我们了吗。

算来,小两口已经家来个把月了。也没见他们提过啥时走。他们不提,我们更不会提了。起初个把星期,儿子还带着小雅出去会会老同学,后来就渐渐消停了。老同学是不少,能和他玩得上的不多,比较铁的几个也都像他一样,早就远走高飞了。这样挺好的,就怕他们冷不丁的来一句,妈,爸,我们也该去上班了。

一想到他们回到南方之后,这个家再次落下我们俩,我就忧心忡忡,还不能摆到脸上。现在多好呵,不要太好了,顿顿都是全家福。高兴时,儿子和小雅还喝上一杯红酒。瞅着他们那么幸福,我也幸福。当然他们也给杨先生倒一小杯,杨先生有时喝,有时抿也不抿,就倒给了儿子。我嘛,就算了,年轻时就不爱喝红的,只喝白的,现在白的红的杨先生都不给我了。咱们家里就没白酒。

不过,他们再怎么热闹,总是围着我转。系餐巾的任务由小雅接管,儿子负责喂食,舀汤则由杨先生亲自主抓。她一手执汤匙,一手捏纸巾,随时准备为我擦拭嘴角的流汁。在我快要吃完时,儿子便捧起饭碗,夹菜猛扒,以确保与我同时吃好,把我扶到沙发歇会,便带我出去遛弯儿。

但我对杨先生很有意见,她总是控制我的饮食,饭、菜、汤层层把关,恨不能使用计量仪。她明明是想通过控制饮食达到控制我的身体,说得倒好听,好像全是在替我着想。儿子很宽容,可是他的话算不了数。我又不便声张,只能嘟嘟囔囔的。小两口听不太懂,杨先生全明白,她说闻先生呵,你饱了,你不能再吃了。再吃,撑了不说,还得多上两次卫生间的。

她怎么能这么说呢,还当着孩子们的面前说,叫我老脸往哪儿放。有时我干脆不吃,怎么说怎么喂,我就是不张口。杨先生便朝小两口努努嘴,让他们歇歇去。餐桌上只有我们俩了,她会拍拍我的背,给我顺顺气,说一圈宽慰我的啰嗦话,我不知不觉就开始吃了,好像她给我下了什么蛊药,让人不由自主防不胜防。其实每次吃饭,我也觉得差不多了,更不是希望多享受一刻这样的待遇,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和胃,就是想吃,一直吃下去。难怪她常常苦笑给儿子说,你爸长了一副好牙口呢。

杨先生对我是耐心细泛的,不等于她事事耐心。儿子呵,你们啥时走呵。尽管她轻描淡写,我还是看出她的疑惑和沉不住气了。

小两口对看了一眼,笑道,妈,这回家来就不走了。

咣当,勺子掉在地砖上,杨先生望着小雅,不走了?

小雅微笑着,使劲点点头。

都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我们把工作辞了。

犯错误了?

没有,儿子赶紧声明,说公司一再挽留,老板准了他三个月的假呢。

那就三个月吧,杨先生说,三个月好呵,歇就歇个饱。

小雅说,妈,辞了就是不去了。

没事的,儿子,你向老板认个错,人家爱才心切,应该能理解的。

儿子嘟囔道,我错哪儿了,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

那你回来做啥子,杨先生生气了。杨先生一生气,我的心也跟着一紧。

这可是我的家呀妈。

我晓得的,家是港湾对吧,家是让你回来喘口气儿的,可你整天呆在家里,这算个啥。

妈,你不会是担心我们啃老吧,你儿子是那样的人吗。

那就走,给我上班去。

我还没歇够呢,儿子叫屈道,妈,你就这么看不得我闲呀。

哼,一见你无所事事的样子,我就慌。你总得给我们孝敬二老的机会吧,你看爸现在这样子,我能走得了吗。

你爸有我照应着呢,别找借口。

反正我哪里都不去了。

你是说你打算一辈子呆在家里?

放心吧妈,这时候小雅帮腔了,她乖顺地靠在杨先生身上,说你儿子那么优秀,歇不了多久,就有人找上门来的。

这下连我都疑惑了,可我说不出来,杨先生替我说了,他不去找工作,谁知道他窝在哪儿呀。

小雅就解释,儿子的简历那些猎头公司都掌握着呢。然后又解释猎头、人力资源、经理人等等什么的。可是咱们这样的二三线城市能有啥好工作呀,杨先生还是不放心,你出门看看,到处都是下岗的,听说连博士生也找不着门路,只好摆摊卖水饺哩。

我只要个工作而已,儿子说,我以后的主要任务就是陪你们。

儿子的想法我是同意的,他的态度更是让我自豪。就不晓得他能不能做到,久病无孝子,何况我这种不死不活的样子呢。工作的事,倒是让小雅说中了。还没呆到三个月,儿子就进了一家外资企业做高管。

搞纺织的公司,杨先生问,你不是学的生物医药吗。

我是去搞管理的,要懂什么纺织呀。

那小雅呢,小雅的工作怎么办。

她嘛,暂时没有工作的打算,我随她。

杨先生没言语,只拿眼睛瞅儿媳妇。小雅低眉顺眼的,怯怯地点点头说,妈,我是打算在家陪陪二老的,你们要是觉得那啥,我就上班去。

上班是那么容易的吗,杨先生说道,语气已经软和多了。毕竟人家姑娘,也是一片善心。

儿子你告诉我,你一个月能拿多少钱,你养得起一大家子吗。

他拿的是年薪,小雅提醒道。

年薪,年薪怎么讲。

也就二十来万吧,儿子用牙签挑了一块苹果肉丢进嘴里。

什么,二三十万,杨先生抖着嘴巴,正想追问,只听得卟嗵一声响。

卟嗵的那是闻先生我。我倒在沙发上,手脚直抽搐,嘴流白沫子,还哇里哇啦的。家里自然是一阵慌乱。镇定的是杨先生,她先掐我的人中,再示意小两口,一块儿把我扶好坐正,揉揉我的肚子拍拍我的背,擦干我的嘴巴抹顺我的乱发。

小两口站在她身后左右,随时听令。妈,这是啥情况,儿子小声问,爸以前没这样过呀。

以后会经常这样的,杨先生一边收拾我,一边说,你怕吗。

妈你可别吓我。

我是个医生,能说假话吗,就没想到他会这么快,还不是因为你。

这又关我什么事儿呀,儿子直呼冤枉。

你说你好好的提什么钱呀。

不是你问的么,我敢不说吗。

我问了吗,哦,好像是我,那你也不应该吓人呀,你晓得你爸刚才说啥了。

他说啥。

他说这是什么世道,你一个小年轻,一年的薪水就抵了他五六年。你爸这人,你还不晓得么,自大惯了,你说他能不气愤吗。

儿子说你应该高兴才对,杨先生按摩着我的头部说道,我也觉得你爸应该高兴呀。儿子,你爸高兴了,她说,可他身体不好,你猛不丁地一说,别说是他了,连我也屁滚尿流的差点给砸趴下。哦也对,还多亏了你爸呢,他要是不倒下,那倒下的就是我了。我说的可是实话。那好,小雅想呆在家就呆在家吧,养精蓄锐,趁着这个当儿,早点生个孩子吧。

啊?

这时是小两口一齐发声,我们都商量好了,过几年再要孩子的。

那是你们商量的,你们和我商量过了吗,你们现在呆在家里了,一家之主是闻先生,闻先生委托了我,那就得听我的。

杨先生像得胜的将军昂着一头闪亮的白发。虽说她批我自大,我还不得不佩服她的老谋深算,原来她有话在这等着呢。她就算准了会有这一天。小雅在一边急得团团转,又不好说什么,只有儿子仍然在和她妈孤军奋战,讨价还价。

杨先生天天去菜场,练就一身口舌之功,现在有了用武之地,自然游刃有余。不过听到我又叽哩咕噜的,杨先生见好就收,说看在你爸的面子上,咱们就以两年为期吧。两年后,给我一个孩子,你们还是我的儿子媳妇儿。这算是一锤定音了。

日子按部就班的,小桥流水一样。现在,小雅在厨房里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杨先生主要盯着我。倒不是怕我跑,我连院门都出不了了,只能在她的帮扶下,摇晃在院子里房间里。儿子早出晚归,中午是不回来的。望着他疲惫的笑容,我心里乐开了花。我没想到,在我的暮年,家里会一副太平、团圆、红火景象。

杨先生倒是心疼儿子,叫他不要累着,要是太辛苦了,就换个轻松的活儿,宁可少拿点钱,身体最要紧的。你看你都掉头发了,你才多大呀,可别硬扛着。

儿子说,他就是喜欢有挑战,要是太轻松太无聊,还不如回家歇着呢。这话让我很欣慰。你就别得瑟了,你一得瑟,你爸也得瑟。这怎么是得瑟呢,这是生活态度和品格,儿子慷慨激昂,爸也不是得瑟,应该是很宽心,我说得对吧爸。他走到我的身边,要喂我,给他妈推开,你还是赶紧吃你的吧,你爸现在这种情况,你能搞定吗。闻先生,你也不要听了不舒服,我关心你,也关心孩子,应该的吧。

唉,什么话都让她说了,我还能说什么。我就是想说也没法说,只能发出支支吾吾的颤音。我想我还是死了算了,我不想成累赘,又舍不得离开他们。主要问题是,我不仅没有杀死自己的能力,连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了。我只想睡觉,一直睡下去,睡梦注定要拥抱我短暂的后半生。一旦醒了,我就感到饿,就想吃,好像一辈子没吃过。

可是每次醒来,都看见杨先生的白发摇动在眼前:我又失禁了,她在给我擦洗身子呢。她擦得很细致,一遍又一遍,擦好了还伸过鼻子去嗅嗅。杨先生,你一个干净得要命的女人,难道现在香臭不分了吗。

杨先生也想过办法,给我垫了尿不湿。家里买了成打的尿不湿,她还尝试着把用过的尿不湿,抽掉内胆,塞进尿布,继续使用。这样,院子里晾满了尿不湿,床头一叠叠的摞着尿不湿,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我家添了孙字辈哩,弄得小雅很尴尬。杨先生倒是无所谓,可能她要的就这效果,似乎时不时在暗示小两口他们的规划。不过再多的尿不湿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该换得换,该擦洗还得擦洗。尤其是天气转暖,我下身不能捂了。事实上,不论杨先生怎么细心,我腿股间的皮肤都经不住捂和擦了。红肉细细,放在婴儿身上是娇嫩,放在一个糟老头子身上就臆怪瘆人了。

更为严重的是,杨先生也力不从心了。她其实比我还长一岁,只是觉嫩气。冠心病之后,她又查出了糖尿病。所以她喂我的时候,清洗我的时候,总是叨叨着说,闻先生呵你可得挺住,你千万不能死。你死了,我不会伤心,咱们都到了该死的年纪了,到那边一起过也蛮好的。可你想过没,你一死,我的那些病就会跑出来,没准还会跑出肺气肿、关节痛、肠炎什么的,你不会那么狠心吧。

是的,我必须挺住,我活着,就是让她有精气神儿,心劲都花在我身上,那些病魔就不会滋扰她了。

我能挺住,但杨先生挺不住了。我的下半身骨瘦如柴,上半身却肠肥脑满,杨先生根本没法搬动我。我睡得死沉沉的,醒了没得吃,还生气,哇哇哇地发火,或者憋气绝食,故意给她添堵。

看她的吃力相,我觉得我比死人还难摆弄。杨先生又想了个办法,她让儿子陪着,到她从前工作的医院,缠着院长,好说歹说,弄了一张活动床,是那种可以升降调整角度的床。从此,我的世界是他们仨,我的天地却只有一张单人床了。

说实在的,我活得很快乐,也很羞愧,因为我就是他们仨的世界。可惜活动床同样不能解决一切问题。擦洗我的时候,还是要翻动我的身体。我不但不配合,有时候还会恐惧地扭着身子大喊大叫,杨先生哪里吃得消?

儿子是帮不上忙的。就是晚上回来,一见我又来事了,他也会借故躲开。他就是去洗碗抹桌子,也不想多瞅我一眼。奶奶的,我怎么养了这样一个儿子呵,口花花的说回家陪我们,孝敬我们,我真的倒下了,他却袖手旁观。可有什么办法呢,这方面他随了我,我和他一样,不能正视污秽的身体,何况还是尿屎一摊臭气熏天的身体。

我沉浸在污秽之中,闭着眼睛。杨先生试图拨开我的一条腿,我竟然又喊叫了。我为什么喊叫呢,不知道。貌似我的身体珍贵无比,珍贵得与污秽无关。其实我意识混乱,或者是失去了意识。

意识清晰的那一刻,是小雅过来了。我先是感受到她柔和的目光,然后是她柔软的手,最后是她和杨先生一起扳动我时呼出的气息。她们合力把我的身体扳侧过来。当小雅把挤好的毛巾递给杨先生时,杨先生喘了口气后大惊失色,小雅,你来做啥子,这多难为情呀。

难为情的不止她,还有我。作为公公的我早就重新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是自己难为情,还是替我们的儿子难为情。我希望沉浸于污秽之中,再次失去意识,也比现在这样好过。可是此时我的意识特别清晰,我的听力尤其灵敏。我听见小雅说,这有啥,你不是我妈么。爸,你要乖一些,你乖乖的,我和妈才能把你洗得干干净净香香喷喷的哦。可我还是不敢睁开眼睛,虽然由此我知道,小雅是真心爱着我儿子的。

现在,杨先生又朝气蓬勃了,好像屡受折磨的是她不是我。护理我的时候,她对自己沦落到给小雅打下手,一点不介意不生气。小雅就是个主治医生,杨先生则像个年迈的小护士,让她做啥就做啥。护理完毕,她就喊,儿子呵,快给小雅倒杯水,蜂蜜水。这孩子呵,她叹息道,比我还心细,快去歇歇,快去快去。那边厢儿子一声应:来啰。还特别拉长了嗓子,仿佛在接驾公主皇后。

你要认清一个人,就得看他能为你做些什么。小雅是配得上公主皇后角色的,长得俊俏不说,这份心性多难得呀。儿子应该是自愧不如吧,简直把她当成了掌中宝,就差含在嘴里了。

小两口甜甜蜜蜜回房后,杨先生握住我的手摩挲着,我说的吧闻先生,你不能死,你是有用的,对我有用,对他俩也管用。瞧瞧,你瞧瞧,她说,要不是你,他俩有这么恩爱吗。你是不晓得,现在的小年轻哪,结婚离婚,就像咱们小时候过家家。什么,好孩子就是好孩子?你这话也对也不对,好孩子同样会变坏的。好了,不跟你争了,也是呵,咱俩这么恩爱,他们怎么可能变坏呢。

又快周五了,这是我期待的日子,也是我沮丧的日子。我已经不能为杨先生做什么了。我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快乐。

然而情形和往常一样,周四晚上,杨先生早早地吆喝着小两口,三个人齐心协力,把我从活动床搬移到我们的大床上。见他们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平静地说,这是我和闻先生的约定,你们就别管了,星期五的早晨,我们总是在床上度过的。待他们茫然离开,她麻利地保险了房门,拉上窗帘,打开了空调。

这是初冬,寒流来得早了些。西北风呼啸着,树枝在窗玻璃上划拉出猫爪子的声音。真希望下一场大雪呵。丰年好大雪,她说,下雪了,把窗帘拉开,就不用开灯了。

温度上来了,杨先生脱了自己的衣服,然后帮我解。我死命地拽着,不让。可是杨先生四两拨千斤,她牵起我的左手放到她的身上,单靠一只手就把我脱光了。我吓得直哆嗦。小两口来敲门怎么办。我失去了意识怎么办。我睡着了怎么办。事情就是这样的,我昏昏欲睡,只记得她枕着我的左手,白雪般的棉被覆盖着我们,在被窝里,她又拿起了我的右手……

雪一直没下。这是个暖冬,雾霭沉沉,雪花就是落不下来,却等来了拆迁办的人。他们张贴通告,走家串户,讲解政策。儿子和小雅显得特别兴奋。杨先生也兴奋,不过她持反对意见。她不想搬,不想住楼房。

住楼房多好呵,儿子说,妈,你也算个知识分子了,你就不想登高望远吗。

杨先生说,想呵,想我就去爬凤凰山,或者支云塔。

你不用担心的,现在都是电梯房,再说了,咱们家面积大,您老实在不乐意,可以要个联排别墅的。

杨先生说,儿子呵,不是我不乐意,是你爸这个样子,经得起折腾吗。

总是这样,关键时刻,她总是把我搬出来。儿子急了,这有什么区别吗。

怎么没区别,区别大着呢,杨先生说,这里吧,破是破了点,可老街坊老邻居的,多自在呵,抬头就是熟悉的东西,多安逸呀。旧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我都记得呢。她说,你爸一出门,个个和他热乎,多威风呵。

拆迁是大势所趋,再说妈你也不能搞独裁吧。那行,咱们可以投票表决,杨先生也动真格了,她坐直身板,举起了右手:我反对。紧跟着儿子也举起了右手,顺便扯住小雅,抬起了她的右手:反对无效,两票赞成。瞧他那个高兴劲儿,我又想起他小时候那个顽皮相。

杨先生也笑了,她笑着指指儿子,你是不是脑子坏了呵孩子,这个家的户主是你爸,你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他吧,他可是有一票否决权的。

你说爸呀,一提及我,儿子的头就一耷,爸还不是听你的。

那我们就问问他,我可是一直提倡民主的,杨先生自信满满,似乎稳操胜券,先从你媳妇儿开始,小雅,你同意搬吗。

我随便,小雅瞅了丈夫一眼说。

随便就是不表态,不表态就是弃权,对吧儿子。不待儿子开口,杨先生拍拍我,闻先生,到你了,你的意见最重要了,当然,你如果随便也行。

老太婆的算盘打得很精,如果我也弃权,她和儿子就是一票对一票,搬迁的事只能搁置了。其实内心里,我是同意搬的。哪儿住不是住呵。我老了,但我不是老顽固,再说我还能活几天呢。一家人开开心心就行。可是现在杨先生点到我了,我还真的不敢同意搬。我不是怕忤了她,而是怕她伤心,这时候又来不及劝,那我只能装睡了。还是睡觉好呵。

没想到杨先生顺水推舟道,你看看,不是我专制,你爸现在也不想讨论这个事,那就等他醒了再说吧,时间还长着呢。

一连几天,儿子都无精打采。拆迁的事闹腾了一阵后消停下来,没动静了,似乎从来没有吹过风,或者风声已过。只是墙上鲜红的 “拆”字,还在提醒大家,既然列入了规划,拆是肯定要拆的,迟早而已。当然,杨先生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她对儿子说,你们小两口要住楼我不反对,你们可以另外买一套呵。钱的事不用担心,我们出,也不是为你出的,是为小雅出的。

小雅连连推手,说不能不能呵妈,你让我们住楼房,你们住这里,街坊们的唾沫水还不淹死我们?儿子也说,是呵,妈,我们回家就是想照顾你们的,分开住,我们怎么睡得着呢。那就等等吧,杨先生不再坚持,说看看上头到底什么时候动手。

他们都等得起,我等不起呵,也不想等了。如果没有我,小雅就不需要费心劳神犯忌讳了。反正她为我做的事,我是做不来的。恐怕换了任何一个儿媳,都不会服侍臭烘烘的公公。如果没有我,他们就不用为拆不拆搬不搬争执了。如果没有我,小两口也不必回家了。他们可以带着杨先生到处旅行,然后挑她喜欢的城市定居下来。杨先生是个好动的人,而我喜欢静,她只好跟着我,拿着一只放大镜,指点着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来满足游山玩水的愿望。因为我,她这个好动的人哪里也没去得成,连三亚都没去过。我不想让他们等了。我觉得我快灯枯油尽了。事实上,近来我还感到自己身上出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我的意识或者意念,可以脱离我的肉体,在空中飞翔了。

这让我感到恐惧。开始的时候,它还只是偶尔脱离,离得很笨拙,很艰难,也不敢离远,似乎我的肉体不想放弃这不太听话的意识。可是迟钝而腐朽的肉体越来越抓不住它了。它想什么时候离开,就什么时候离开。我睡的时间越长,它离开得越久。我更加恐慌了。这意识或意念是不是人们常说的灵魂呢。如果它在外面呆久了,不能及时回到我的肉体上,我是不是就死了呢。清醒的时候,我又想,这不正是我希望的吗。但一旦意识模糊或者睡过去了,我又想着控制它抓住它。每次为了抓住它,不让它自由自在,离开得太久太远,我都累得满身虚汗。他们看到的是我一身臭汗,哪里晓得我已经搏斗得心力交瘁呵。

我知道,它是另一个我,是脱离了肉体的我。昏睡时,我漂浮在空中,房门院墙树木灯火再也不构成障碍。我想去哪就去哪,我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玩多久也没人管。活动床装有滑轮,可移动。我深睡时,杨先生会把我推到客厅,打开电视。她捡起那个记事本,胡乱地翻,嘴里念念有词:也许她在寻找合适的老电影,也许她在重温我们的快乐游戏?就冲着这一点,我也要睡得更沉,更久一些。

我曾经流连过我最初上班的工厂,现在那里是一个高档小区了。我也到过我办公多年的局机关。我的办公室现在装修得富丽堂皇,老板椅上坐着一个小年轻,比我儿子大不了多少。他跷着二郎腿,在听一个手下汇报西部之旅。他的身体微微晃动,右手捉着一支笔,在老板桌上笃笃笃地敲着。这年轻人大概就是新任局长吧,反正我没见过他。他显得和颜悦色,但他的眼神里却隐藏着不屑,和君临天下的欲望。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办公时,里面的休息室里还睡着一个半裸的女人了。我没有兴趣听他们说什么,在心里给这个年轻人判了死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坐得稳,坐得长久呢。

老城区脏乱的街道上,狐狸精还是那么风风火火地走着。她曾经那么迷恋我,对我纠缠不休。我记得她比我小八岁,可她也老了,好像变小了,走得那么萧索,难道她到现在还孤身一人?我想和她说句话,却发不了声,也怕吓住她。我与她两不相欠,但我总是觉得对不住她。暗地里好几次给她调换工作,她都拒绝了。这个痴情人,是要我一辈子不安呵。

三十亩的小公园里,柳先生正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和一个棋搭子杀得难解难分。随着对家啪的一下,柳先生忽然立起,指着对方的鼻子骂起来。可想而知,不是他赖棋,就是对方悔棋了。

不要吵了不要吵了,有啥好吵的,专心玩儿棋吧。有人打圆场,就有人顺着台阶下。可柳先生是个倔脾气,他说不下了不下了,算你赢了。对方自然不依,双方又吵起来了。

吵吧吵吧,你们吵吧,咱可是要回家烧饭给小崽子吃了。众人一散,我也一惊,出来太久了,赶紧往家奔。

望着闻先生躺在活动床上的样子,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那根本就是一具浮肿的将要腐烂的尸体,而杨先生和小雅却正在为之呜咽。我像个逃学的孩子,怕怕瑟瑟轻手蹑脚地归来。意识潜伏回肉体后,我先是动了动脚趾头,然后我的左手习惯性地哆哆嗦嗦,我的眼睛也茫然地睁了开来,仿佛大梦初醒,这婆媳俩却立马破涕为笑欣喜若狂了。她们并不在乎我渐渐腐烂的样子,在乎的是我的气息,仿佛只要我一息尚存,这个家才称得上是完整完善和完美的。

我没想到自己是如此任性,作为一个资深的老年痴呆者,让他们时时操心;快死了,还出去游荡,让他们揪心。更要命的是,现在我同样无法控制我在时空中的流向远近。如果每时每刻还和杨先生呆在一起,我才不在乎什么灵肉分离呢。然而有一次我竟然飘浮到了儿子的房间。幸好那次儿子正在电脑上写画着什么,小雅坐在床上,穿着紧身衣戴着耳麦,慢悠悠地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大概是在练瑜珈吧。可要是他们都在床上,脱光了衣服蹬了被子亲热呢。他们是否晓得有人窥视,而且窥视的人是他们的父亲?

不论他们是否知道,可我还是那个值得他们尊敬和送终的父亲吗?

我赶紧逃了出来,自然又是一身臭汗。不久,小雅出来了,她温柔地给我擦着,此时我处于半分离状态,我看见她的额头上也是一层密密的汗。她给我擦着,杨先生打了个洗脸把子,也给她点着抹着。

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不能在弥留之际,还让他们失望和鄙视。可是我不由自主。那个晚上,春风扑面的夜晚,大家休息之后,我又飘浮到空中,第一站就到了儿子的房间,仿佛那个房间是条必经之路。房间里没有灯光,这影响不了我。我看见小两口合衣而坐,一个坐在床头,一个坐在窗前的沙发上。小雅嘟着嘴,似乎很委屈。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眉头紧锁。他们这是干什么,互相怄气吗。小雅向来很随和,而且我觉得她对我的儿子不仅爱,还有一种为之自豪的崇拜。现在这是怎么了。

只听儿子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还是去悄悄地处理了吧。

他一说完,我就强忍着继续探听的好奇溜了出来。我发现意识脱离了肉体之后,我的大脑思路反而更加清晰。他们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意想不到的事。能有什么事呢。他说了 “处理”。说明他不想这个时候给家里添乱。处理什么呢。还 “悄悄的”?是要瞒着我们,主要是瞒着杨先生吧。莫不是小雅有喜了?

杨先生伏在我的床边打瞌睡。房间里光线黯淡,如点着一盏长明灯。这一发现令我异常激动。但我越是激动,就越是说不出话来。我只能手舞足蹈,伴之以吚哩哇啦的。杨先生以为我呼吸困难,要给我接上氧气瓶,我直摆头。杨先生以为我要去解溲,可我抓住床上的铁扶手紧紧不放,继续吚哩哇啦。

什么呀闻先生,你说他们在生闷气,为了孩子?他们有了孩子?孩子在哪?小雅怀上了?杨先生不明不白地注意到之后,我安静下来,乖乖地闭上眼睛和嘴,好像重新进入睡眠状态,免得她心生疑惑。相反,她对我现如今经常从睡梦中惊起,大喊大叫,转而继续安静熟睡,倒是习以为常。我是安静了,杨先生安静不下来了。她几番披上衣服,开了房门,想去问个究竟。理智又告诉她,这不是问的时候。所以她只能去了两趟卫生间,然后在房里兴奋地转圈圈。

第二天早餐一吃完,儿子拿起他的包。杨先生抽出一张餐巾纸,一边给我擦嘴角,一边说,儿子呵,我可以耽误你两分钟吗,就两分钟。

妈,你有啥吩咐吗。

也没啥,我就是想提醒提醒你,多关心关心小雅,我觉得她最近好像不太精神呵。

没有呵,怕是累的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要不我陪她去医院查查,不会是怀上了吧。

怎么会,要不我抽空带她去?

女人家的事,你比我这个医生还懂吗。行了,让你在家照顾你爸也不成,正好,我这儿还有几片试纸,小雅,你验验看。

妈,不用验了,小雅说,妈你真不愧是医生,我,我可能真的有了。

儿子的脸色顿时五彩斑瓓煞是好看。他不敢面对他妈,也不愿看着小雅。儿子,你盯着你爸干嘛,是想他拿主意吗。

妈,我也正想告诉你,这不还没到两年呢,我打算周末陪小雅去医院。

干什么去,把孩子拿掉吗,那可不行。

咱们可是说好的,我现在还没心理准备哩。

你没有准备没关系,这可是老天给你准备的礼物,成心给你个惊喜的,你能拒绝吗。

儿子站在门槛上,不响。

闻先生,说说你的意见,儿子听你的。这回我倒是毫不含糊,呜噜呜噜地说了一大通,似乎痴呆之后,我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顺利掌握了一门鸟语。不过这几句呜噜话,几乎耗尽了一生的力气。

杨先生连翻译带比划说,你爸也认为,这孩子得留下来。我虽说不能一字一句复述,大意还是懂的。首先,这孩子的到来不是你们俩的事,是咱们两大家的事对吧。要是小雅的父母同意你们不要,我们没问题。其次,你能保证,两年后,你们还能有个孩子吗。你能决定一个生命的消失,还能决定一个生命的到来不成?第三,要是不能保证,那你能保证你们的婚姻不出问题吗,就算没问题,心里就没疙瘩吗。你们能够一如既往相亲相爱吗,这个不请自来的孩子可是你们的纽带呀。闻先生呵闻先生,你真是关键时刻大事不糊涂呵,难怪儿子听你的,连我都要佩服你考虑周密高瞻远瞩了。儿子,你有说服大家的理由吗,我怎么觉着小雅也舍不得这个意外之喜呢。

气息奄奄的我被杨先生夸得老脸通红。我的脸一直红胀着,所以谁也看不出来。但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我们心意相通。我的兴奋更多的是因为孩子,孩子的存在让猜测变成了现实。正是这过度的兴奋让我再次进入了休眠状态。是的,我是可以满足地离开了。如我现在这般,离开才算是爱,也是对他们爱的回报。

儿子却比我抢先走了。那天晚上,他没有回来。下一天晚上,还是没有回来。杨先生慌了,她问小雅怎么回事,儿子是不是在斗气。斗气也是可以商量的呀。

事实上,儿子和小雅这次搬回老家,我就感觉到了他的不同。他不再是我印象里的孩子了。他是一个成年人。有主见的成年人。他独自闯荡,应该比我们更有想法。可我还是不能理解他。举例来说,他虽然像我一样,见不得人身体上的污秽,可我毕竟是他的父亲呀,他就不能克服吗。还好,小雅孝顺,做了本应该他做的事。他这是在表明他是个大男人,还是在炫耀他拥有一个贤淑的妻子呢?

现在,他又不告而别,这是什么意思。我还记得他离家之前,似乎和小雅拌嘴了。我漂浮在空中,不敢离得太近。只见他挥舞着双手,怒气冲冲的。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不过我更多的还是感到骄傲。儿子终于长大了,有脾气了。一个没有脾气的人活着还有啥意思呢。他辞职、返家,现在又不告而别,显然脾气越来越大了。

妈,你儿子辞职了。

又辞职了,他去哪里了。

具体哪里我不知道,他走了,离开这里了。他说他还会回来的。

这么说,你早就晓得了。

嗯嗯,小雅点点头。

你晓得他辞职了,也晓得他要离开?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吱一声呢。

你儿子不让我说,我答应了。

也是呀,他要是想说,早就告诉我们了,他怕我反对,我就那么不堪吗。杨先生陷入到痛苦之中。我无力帮她。就让她痛苦一阵子吧。孩子终究长大,这样的痛是绕不过去的。

但我没想到小雅会这般解释,还这般淡然。难道是那晚我看错了!不过我是开心的,开心得很,也放心得很。小雅这是不想杨先生伤心哩。她也没有和我儿子闹。她爱我儿子,相信我儿子。她怀着他的孩子。与其说儿子出走了,还不如说他重新出发了呢。他们的事,由他们自己处理吧。出发了总还是要家来的。现在,一切准备就绪,我有一个完美之家,有一个长大了的有性格的儿子,有温顺的儿媳,有杨先生,还有孕育之中的孙子或孙女。没准还是龙凤胎呢。我没有留下任何遗憾。此时不走,还待何时。他们要照顾的不该是我,而应是那孕育着的小东西呵。当我离开了,这个小东西就会名副其实,成为他们关爱的新中心。

这是傍晚,新闻联播刚刚结束。人们正在吃晚饭。孩子们仍然在嬉闹。

这是东方时空,刚刚下了一场绵绵春雨,空气清爽,蔷薇芬芳。

万家灯火,繁星满天。这样的春天就是一个梦,我能做的就只有睡觉。没有人注意到我红胀的脸上迸发出一道道奇异的光芒。我变得愈加红润了。这光芒持续了一分钟,或者四十三秒。然后渐渐消退。由淡青,铁青,再淡青,最后慢慢的黯然无光。我轻轻地吐出了早就该吐出的最后一口气。

循着这口气,意念中的我袅袅上升。其实我就是那一口气,若游丝,悄悄离开了这房子院子和树梢。

我勉力飞过了大厦楼顶和电视塔尖。没有人注意到,雨后的天空是蓝色的。我仿佛跨坐在月亮船上。也没有人注意到天空中还有什么无形之物在俯瞰芸芸众生。我和儿子不过是去向不同罢了。我毫不在意,也毫不留恋。杨先生,别伤心,我在那边等你。我必须赶在一气化三清之前,飘浮到儿子前往的那个城市。我相信我能够找到他,再看他一眼。这信念也一定能够让我支撑到最后。因为儿子,我甚至放弃和遗忘了几个小时之后,陪陪她们婆媳俩,度过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妇女节———2000年3月8日。

就在这一天,胡长清于南昌被执行死刑。在开往刑场的囚车上,胡长清悲哀,又不无自嘲地说:“我可以载入史册了,到现在为止,我是建国以来被判死刑的最高级干部。”押送的法警与其是疑惑,不如说是不屑道:“不是还有50年代的刘青山、张子善吗?”胡长清纠正道:“他们当时是天津地委书记,比我要低,我是副省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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