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 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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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姑娘对菱花镜仔细瞧,边瞧边唱:只见她头发怎么那么黑,她的梳妆怎么那么秀,两鬓蓬松光溜溜何用桂花油,高挽凤缵不前又不后,有个名儿叫仙人鬏。银丝线串珠凤在鬓边戴,明晃晃走起路来颤悠悠,颤颤悠悠真亚赛金鸡叫的什么乱点头。芙蓉面,眉如远山秀,杏核眼灵性儿透,她的鼻梁骨儿高,镶嵌着樱桃小口……
瞅瞅人家张五可,这位五姑娘,长得是有多俊。周围看电影的妇人,吧嗒着嘴儿称赞。我是有多么讨厌这群妇人,她们就像我父亲那台老收音机一样,听着听着就串了台,有了杂音,严重影响了听众的心情。我回转头,将厌弃的小眼神朝着杂音投掷过去,想轰轰烈烈地灭掉它们。然而,眼神运行的路上发生了意外,被另外一种景象所吸引。
我的同学,我的一个小名叫五丫头的女同学,此时对着屏幕的那张脸,鲜艳得如同熟透的桃子,红扑扑粉嫩嫩。红晕不是天然而成,而是由于激动。两颗比夜色的黑还黑的眼珠,滴溜溜地闪烁,发出璀璨的光芒。美若天仙的五姑娘以五丫头乌亮的瞳孔为舞台,慢闪秋波对镜自夸,自叹、自怜。走了一个连环步,收起水秀的五姑娘,忽然就变成了五丫头,五丫头叫了一声 “王俊卿,你来得正好”,满目的愤怒和哀怨。五丫头怎么会成了五姑娘?仔细地端详,五丫头的确是五丫头。看着看着,五丫头又变回到了五丫头,电影里的五姑娘在五丫头比夜色的黑还黑的眸子里,将一朵定情的红玫瑰送给了情郎哥哥。
1
五丫头排行老五,上边有四个姐姐。四个姐姐都是大饼脸细眼阔嘴,唯独这五丫头像她们的母亲。据说四个姐姐长得随她们的父亲,是她们父亲的那个人,在五丫头小时候就跟别的女人跑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像了母亲的五丫头,倒也不是承袭了绝色的容颜,非要有一个标尺,大略是中等偏上的样子吧。但是,五丫头的眼睛很是特别,外形大而饱满,内里眼白儿和眼仁儿泾渭分明,白和黑都异乎寻常地纯粹。它们不轻易与谁对视,一旦对视了,对方不是对它们排斥,就是被它们所吸引。
说句实话,我有些怕五丫头,就是因为她有这样一双眼睛。五丫头和我同岁,与我在一条街住着,在同一所小学校同一个班上学。仔细地回忆,读小学之前的时光,五丫头给我的印象是非常模糊的。我们不是彼此的玩伴,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她好像不屑于和我们一群小屁孩玩耍,摔泥巴套圈以及爬树摘榆钱。等到上了学,三年级之前,印象也不是十分深刻。那时候的我和我们,是多么忙碌啊,就盼着下课,丢沙包跳房子踢毽子,教室门前被我们折腾得热气腾腾。热闹之外开辟出来的一小片安静,岂能入得了我们的法眼。那片安静空间中的五丫头,究竟在忙些什么,轮廓也不是十分明朗。直到有一个雨天,课间不能出去疯玩的我们,拥挤在教室里,互相捉拿头上的虱子。
嗬,你脑袋上的虱子个头好大。
我们顺着惊叫声望过去,见一个女生拇指和食指间捏着一只肥硕的小动物。谁脑袋上养的?五丫头。听说是五丫头,大家都围拢过去,簇拥着她的一颗头,在浓密的发丝间找寻。五丫头的头还真是宝藏,藏着一只又一只肥头大耳的虱子。虽说那时候虱子很常见,但是个头如此大,只数如此多,也算得上一个景观了。我没有去捉五丫头脑袋上的虱子,而是站在一边观望,看着同学兴奋地喊 “又一只大个儿的”,心里在想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五丫头头上爬了这么多大虱子,她不怕痒么?第二个问题,如果在我头上发现了这么多不雅的小动物,我肯定会难堪的,五丫头会么?第一个问题我不得而知,第二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在捉虱子同学的尖叫声中,五丫头说了一句话,“我就喜欢大虱子”。她的嘴角上扬,做微笑和满足状,为她拥有肥硕的虱子而自豪。这时候已经快十岁的我,已经有了判断能力,我认为五丫头说的不是真心话。尽管她的两颗黑眼仁异常淡定,一点也不慌乱。
忽然,五丫头看了我一眼,幽深幽深的眼睛吓了我一跳,赶紧将视线挪移到了其它地方,就仿佛头上爬满大虱子的人,不是五丫头,而是我。只这一眼,我心里就放不下了,开始注意起五丫头来。如今十岁出头的五丫头,尽管安静的特质没有改变,但她的确越来越不一般了。谁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小朋友保守,不懂得早恋,就说我们班吧,有几个女生同时喜欢上了一个姓王的男生。长得有几分奶油相的王同学,很享受被几个女生在课间追打的过程,在他看来,打你就是喜欢你。实际情况也是这样,贱贱的女生脸上挂着二十斤的愠怒,小拳头砰砰砰地捣在王同学身上,把别人都当成傻子,以为看不出来她的愤怒是伪装的。王同学跳桌子跳板凳,躲闪小贱们的追打时,眼睛时不时地朝着五丫头瞄。坐在课桌后边的五丫头,一如既往地安静着,长长的睫毛盖住幽深幽深的眼睛,并不迎接王同学的眼神。
我承认,我不讨厌王同学,所以才在意王同学被女生追打,在意王同学寻觅五丫头的目光,在意五丫头冷淡王同学的样子。因为精力大部分放在他们身上,严重影响了课间的疯玩。
2
“叫一声王俊卿,你来得正好,顾不得女孩儿家粉面发烧,我的心止不住噗噗突突地乱跳,有句话我要问问你呀……今日里到花园我们见了面,我让你仔仔细细把花瞧。你看看红玫瑰,再看看含羞草……你看看兰花如指,再看看芙蓉如面,看一看我这满园的鲜花美又娇……”
五丫头的记性真是好,大段大段的唱词分毫不差。她把每个课间变成了她的舞台,一边埋头写作业,一边独自哼唱。后来连我们班主任都知道五丫头会唱戏的事情了,就在班会课上,把五丫头请上台,让她给同学们唱上一段。五丫头也不客气,站到讲台上,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她不光唱,还带了动作,“……走一步凤展翅,走两步彩云飘,五可走了一个连环步,钗环响亮声音高。可笑你小小的书生为花颠倒……”。唱到 “可笑你小小的书生为花颠倒”时,五丫头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兰花指向着讲台下的某个方向翘。那个方向,可不是普通的方向,那里坐着王同学。唱完了这句,就结束了。看过电影的我知道,后边好像还有一句唱词,后来知道是 “意悬悬眼灼灼你魂散魄消”。也许这句太深奥了,让一个十多岁的女孩记住,有点勉强了。
五姑娘不简单。老师笑着做了点评。
连老师都叫五丫头为五姑娘,同学们更是叫得响亮。她扮演五姑娘,本身在家里也是排行老五的五姑娘,叫得特别顺理成章。五姑娘有了,还要有王俊卿来配,那么谁是王俊卿呢?当然是王同学。
按照电影里的情节走,与五姑娘花园相会的并不是王俊卿,而是假冒王俊卿的贾俊英。真的王俊卿,喜欢的是他的表姐李月娥。我的同学版的王俊卿,和电影里的不同,他喜欢的是五姑娘。自从五丫头变成五姑娘,王同学更加热切地喜欢五丫头。女生喜欢男生的方式特别,男生喜欢女生的方式也特别。为了证明自己就是王俊卿,引起五姑娘的注意,如果之前源自女生的追打是被动的,那么现在的王同学就有些主动了。他一主动,暗恋他的几个女生简直疯狂了,恨不得剥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跳桌子跳板凳过程中,王同学频频朝着五姑娘张望。如果五姑娘低垂的眼帘,吧嗒一下挑起来,给他一个不满的眼神,简直会幸福死呢。王同学苦心感动了天和地,终于盼来了他要的戏码。低垂的眼帘真的挑起来了,从里边款款释放出来的小女生暗语,轻轻地搔了搔小男生的面庞。登时,小男生面红耳赤了,斥责追打他的几个女生,别逗了!
他确定五姑娘给他的暗语是制止的意思。这让他欢喜万分。制止,是因为在意。他的目的达到了,验证了五姑娘对他王俊卿的喜欢,便不再热衷于和其他女生的无聊游戏。正在察言观色的我,也从旁边证实了王同学的感觉。从表面上看,五姑娘不动声色,并没有因她的一个目光就俘获了王同学而欣喜。但是我看出来了,五姑娘很享受她眼神产生的良好效果,她把得意和骄傲巧妙地掩藏起来了。它们被主人藏到了瞳孔里,然后被长长的睫毛遮盖住。五姑娘也许不会想到,骄傲的瞳孔很是不安分,在有限制的眼眶空间里快乐地旋转。飞扬的痕迹划过遮盖的眼皮儿,泄露了五姑娘内心的得意。十岁的我冷笑了,五姑娘用眼神动了的男人,白送我都不要。
3
我和五姑娘还是有了大面积的交集。
五姑娘——
每天早晨,我都会推着自行车,站在五姑娘家的门口呼唤。听到呼唤的五姑娘,先是应答一声,大略一两分钟后,大门被撕开一条缝隙,刚好可以挤出来一个人一辆自行车。然后,我和五姑娘骑上自行车,朝着六七里地以外的学校进发。无论春夏秋冬,都会有这样一个开始。也都会有一个沉默的骑行过程。那个过程需要二十分钟来完成,陪伴每一个二十分钟的,是两个人制造的沉默。偶尔,也会说一声今天的天气真热,或者真冷。过于简洁的对话像一把钝器,根本无法割破沉默的坚韧。
我们那条街上只有我和五姑娘在中学读书,在家长的恐吓下,女孩子必须要结伴而行,才能安抚他们不安全的心脏。当然,我想说的重点并不是让我痛苦万分的行程,而是在行程中的另外收获。某一天,我一回头,发现在我和五姑娘身后,远远地有一条影子。影子和我们保持着相等的速度,相等的距离。我们快,影子就快。我们慢,影子就慢。晴朗的天气,影子在。雨雪天气,影子还在。我和五姑娘是并行的姿态,唯一的好处就是,便于我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五姑娘。表面上,五姑娘一如既往地清淡如水,所有秘密一如既往地藏在两颗幽深幽深的黑眼睛里。因为要看前方的路,长长的睫毛不能垂下来,像小学时代那样盖住隐藏的秘密。秘密的光彩就泄露出来,照亮每一段清晨的柏油路。
影子不是别人。王同学打定了主意,要扮演好王俊卿的角色。他是本色的演员,不靠演技有多高超,靠的是诚心恒心,以影子的形式追随着心爱的姑娘。忠诚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有一次非常惊险,影子跟着跟着就倒了下去。我和五姑娘在前边,并不能看到后边的情景,听到行人的呼唤,才知道出了事情。原来,影子发高烧,半路上给烧迷糊了。“这个死傻子”,我听见五姑娘骂了一句,幽深幽深眼睛里流淌出的自豪,汇成了汹涌的瀑布,差点淹没了逼仄的柏油马路。“死傻子”是一句相当暧昧的话,它让我相信,五姑娘喜欢的就是王俊卿,而不是假冒王俊卿的贾俊英。
王同学的痴心,让五姑娘有理由蔑视她一个又一个的姐姐。中学三年的时光,五姑娘的四个姐姐,先后嫁到了外村。每一个姐姐出嫁的早上,刚好是我站在五姑娘家门口等候五姑娘的时候。我看着在鞭炮声中,五姑娘的姐姐从洞开的门口走出来,爬上迎接新娘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突突突,车子颠簸着走远了。五姑娘推着自行车,从院子里走出来,不看远去的姐姐,也不看站在门口抹眼泪的母亲。母亲在她身后责怪道,让丫丫帮你请个假,替我端个茶倒个水的,亲戚们都在,咋这不懂事呢。五姑娘没有回头,只嘀咕了一句,您闺女就是烂菜帮子,全让您给处理了。姐姐出嫁的那一个早上,我能感觉出来,五姑娘特别不开心。她眼里藏着的光彩不见了,连前方的路都变得晦暗起来,一点也不明朗。
和五姑娘大面积交集的日子,随着中学生涯的结束而结束了。有一个小插曲我想讲出来:毕业前,我们都去拍照片,把照片取回来,大家互相传阅,看谁拍得更好。看着一群女生亢奋的表情,我们的中年男性班主任突然说,三班的五姑娘照片拍得特别好。我们是四班,他当着四班的女生,夸三班的五姑娘。而且,这个老男人夸的时候,表情像煮过火的玉米粥,粘稠得一塌糊涂。后来在照相馆的橱窗里,我看到了五姑娘的照片。它被放大了,添加上了色彩。红唇粉腮更加衬托出两颗眼珠的乌黑与幽深。照相馆在镇子上,紧邻着街道。那是一条全镇最热闹的街道,人来人往,车来车往,颇有川流不息的大家气象。路过橱窗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做同一件事情,纷纷将目光投向五姑娘的照片。一定是有火苗从两颗幽深幽深的眼睛里蹿出来,烫到了行人的目光。被烫到的行人心就乱了,心一乱脚步就跟着乱了。于是,出现了车子撞车子、车子撞人、人撞人的交通事故。最悲惨的一桩是,去拉货物的男人,驾着货车爬上了路边的一棵老槐树。没有了呼吸的人,眼睛大大地张开着,迷醉的眼神望向五姑娘的大照片。
4
没有考上高中的五姑娘和王同学,在我读高二那年结婚了。他们的婚结得静悄悄,原因之一是五姑娘未婚先孕了。还有一个原因,男方家里对五姑娘不是很满意,那时的王同学,接替父亲的工作,成了某工厂的正式工人。正式工人,而是还是北京郊区的正式工人,这在我们村是多大的一个新闻啊。门当户对比真理还真理,有着尊贵身份的王家,怎能看得上五姑娘的家庭呢。五姑娘嫁进王家的筹码就是肚子的孩子。作为同学,我去看过一次五姑娘。月子里的五姑娘,正躺在床上给小婴儿喂奶。雪白的乳裸露着,小婴孩的小嘴叼着奶头蠕动。只看了一眼,我便不好意思了,好像那雪白的乳是长在我身上的。五姑娘呢,一边给小婴儿喂奶,一边哼唱她最喜爱的《花为媒》,“叫一声王俊卿,你来得正好……”。
我确定五姑娘是幸福的,全村人都确定五姑娘是幸福的。在五姑娘的姐妹中,五姑娘不光长得最好,也嫁得最好。五姑娘的母亲,也以嫁得好的五姑娘为荣耀,周日回家经过五姑娘娘家门口时,我听见五姑娘母亲在骂五姑娘的姐姐。“就知道跑回来哭,这一个个的,都像五丫头似的,我得多省心。死废物,连个男人都管不了。”被骂得急了,五姑娘的姐姐就回嘴,废物还不是随您,您有本事,我爸咋跟人跑了呢。院子里硝烟弥漫,战事不断升级,你发射一枚火箭炮,我有导弹回应。战争中,五姑娘母亲脑后盘绕的发髻,呼啦啦地松散开来,花白的发丝愤怒地摇曳。
日子就这样缓缓地流动,五姑娘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我以为属于她的绚丽可以告一段落了。再听到关于五姑娘的消息,就是我大二那年的寒假了。拖着行李箱兴冲冲回家的我,老远就听到有吵闹声从五姑娘娘家传出来,看来五姑娘的姐姐们和五姑娘母亲之间的博弈,已经成了一种日常的存在。行至门口,我才发觉自己的判断有误。是一个陌生的妇人在嚎啕,由于太过粗糙和沧桑,看不出妇人的实际年龄来。像三十多岁,又像是四十多岁。奇怪的是,妇人身后还拖着三个敦实的男孩子,大的十来岁,最小的四五岁的模样。他们不发声,只让泪水和鼻涕糊了满脸。
让你闺女把男人还给我,求求你了——妇人死死地抱着五姑娘母亲的大腿。五姑娘母亲满眼的厌弃,你要是有本事,就把你男人夺回来,夺不回来,就跟我似的,认命吧。说着说着,五姑娘母亲也嚎啕起来,比抱着她的妇人哭得更响亮。直哭得天地动容,刷刷地飘起雪花来。直哭得抱着她的妇人,反过来安慰,老大姐,没想到你和我一样命苦哇。同命相邻的女人,是惺惺相惜的,最终妇人选择了主动离去,领着三个儿子,步履蹒跚地出了五姑娘娘家的大门。边走边流泪,口中含糊不清地嘀咕着什么。妇人的大儿子,脱下头上的棉帽子,戴在妇人头上,为妇人遮挡雪花的冰冷。并且恨恨地说了一句,妈,别哭了,等我长大了给你报仇!
原来,五姑娘抢了妇人的男人,三个男孩的爸爸。男人也姓王,外村一个杀猪的屠户。据说,王屠户去城里卖肉,碰到去城里赶集的五姑娘。无意中,五姑娘幽深幽深的黑眼睛,和王屠户有了一个对视。这一对视可是要了王屠户的命,从此,王屠户深陷幽深的魅惑之中,无法自拔。终于,在初冬的夜晚,寻到了五姑娘的门前。五姑娘的男人,也就是王同学,因为工作单位在北京郊区,十天半月才能回一趟家。王屠户远远不像王同学那般的斯文,凭借着一身的力气,翻墙进了五姑娘的院子。王屠户可不是空手而去,身上是带了礼物的。还未等五姑娘驱逐他,就从身上抽出来明晃晃的杀猪刀,将刀横在脖子上,说五姑娘要是不接受他,就死在五姑娘眼前。王屠户的这一招没有吓到五姑娘,而是征服了五姑娘。看着粗糙的男人,竟然要为心爱的女人殉情,有几个女人招架得住呢。更何况,那人的勇猛还表现在床上。连街坊都听到了夜里五姑娘家里床的鸣唱声,人还纳罕,那张床一向低调,怎就突然张扬起来了,难道男主人改变风格了么。
据说,邻居转天才知道,男主人根本就没有回来。一个邻居知道了五姑娘在偷别的男人,就等于全村人都知道五姑娘偷了别的男人。当然,没有人告诉五姑娘的婆家人。大家在围观一场戏,想看看剧情如何进展,如何结局。又据说,是五姑娘的公公婆婆亲自发现了问题,半夜里孩子病了哭闹着找妈妈,公公婆婆去敲五姑娘的门,却发现镜子面似的雪地上,有两串男性的大脚印。它们从远方而来,心里掩藏的秘密,还来不及被新鲜的雪片覆盖住。王同学赶了回来,在父母面前替五姑娘求情,说只要五姑娘改好了,就原谅她一次。王同学父母亲悲恸,怒打王同学,天下的女人死绝了不成么?导致这段婚姻解体的原因是,五姑娘并不领王同学的情,执意不认错。
离了婚的五姑娘去了城里,从小村庄里消失了。王屠户为了五姑娘,抛下三个儿子和老婆,在城里租了房子,过起了有爱情滋养的幸福生活。王同学呢,再也没有回来过。父母和孩子想念王同学了,就坐着班车去北京郊区看王同学。再后来,王同学有了足够的购买能力,就在北京郊区买了房子,将父母孩子接了过去。对这样的结局,村里人并不是很满意,他们觉得王同学太窝囊了,应该好好地收拾一顿五姑娘,打她个腿折胳膊烂。
5
多年后,我在城里一所中学做老师。清楚地记得,是一个周六,我们一家三口去逛街。逛着逛着,人流忽然疯狂地朝着一个广场涌动,说那里有什么犯人游街。在好奇心理的驱使下,我们三口也汇入了看热闹的人群里。果真看到了犯人,他们垂首立在车厢上,被荷枪实弹的警察押着。其中,有一个罪犯非常特别,他不像其他人一样,将一颗罪恶的头深深地勾着,而是挺胸抬头,目视着远方。就有声音在身边发出来,犯罪了,还牛皮了呗。一只大喇叭响起来,喇叭里的声音逐个念罪犯的名字,以及他们所犯的罪行。这时,我听到了王屠户的名字。它在一堆名字里,被我的耳朵敏感地分拣出来。我没有见过王屠户,但他的名字是印在心里的。就因为这个名字和五姑娘密切相关。我不得不承认,尽管我不是很喜欢五姑娘,但是却如此地在意她。也许,是另外一个王屠户也说不定,毕竟名字相同的人太多了。
大喇叭里说,王屠户是犯了故意杀人罪。多么大的仇恨,要故意杀人啊。哪个是王屠户,哪个是?人群里嗡嗡嘤嘤。“我就是王屠户,谁让他骚扰我媳妇!”挺胸抬头的那个罪犯,突然咆哮起来。身边两个全副武装的人民警察,将王屠户的头死死地按压下去。王屠户又来一个惊人之举,粗拉拉的嗓子尖细着模仿女腔,唱起评剧段子——叫一声王俊卿你来得正好,顾不得女孩家粉面发烧……那一刻,我验证了自己的感觉,他就是五姑娘的第二个王俊卿。
这一个王俊卿走得有些惨烈。
6
央视有一个娱乐节目叫《向幸福出发》,看过几期,感觉还不错,就记住了这个名字。很少看本地电视台的我,某一天晚上让手里的遥控器牵引着,居然有了惊奇的发现。我要说的不是我们本地电视台的复制能力有多么强,把人家的《向幸福出发》模式,几乎是照搬了过来,而是我在节目上见证了一段美妙的姐弟恋。二十多岁的小男生,在主持人的引导下,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小男生的外形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的职业,漂染过的头发,五彩斑斓。一个理发师,被顾客多看了一看,从此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顾客。他上这个节目的目的,就是想借助电视平台,来表达内心的感动。感谢美好的相遇,感谢她给他爱她的机会。几个回合下来,我弄清楚小男生姓王,因了是理发师,可以叫他王师傅。
是的,又是王俊卿的那个王。
讲述完了爱情故事,接下来该女主角上场了。说句实话,节目做得真是不咋地,偷人家的模式,做不出来人家的效果。背景设计缺乏新意,主持人问话也很二逼。我想,让我没有调台的理由有两个:其一,小鲜肉王师傅的 “王”姓,是我的敏感姓。其二,对女主角有所期待,想看一看是什么样的眼睛,堪比当年的五姑娘,多看了一下就制造出缠绵的故事来。女主角上台了,在落座前转过身来,面对着镜头了。那一瞬间,我另一只手握着的玻璃杯,由于受到惊吓,差点没香消玉殒。杯子里的水大部分都泼洒出来,打湿了我的衣襟。
女主角是五姑娘——人至中年的五姑娘。
岁月将对她的磨损,转化成一份优雅。优雅的坐姿、优雅的交谈、优雅的笑容。笑容浮现时,人就弄不清楚,究竟是她的嘴巴在说话,还是幽深幽深的眼睛在说话。看得出来,小她十多岁的小男人对她的滋养是丰润的。明明她享受了他的滋养,他却要来感谢她,真是长知识。后来又上来一个人,这个人也是小鲜肉王师傅要感谢的。发如雪的老太太颤颤上台来,我一眼就认出来,老太太是五姑娘的母亲。小鲜肉王师傅赶紧颠儿颠儿地小跑着过去,将老太太扶到演播室的椅子上坐下来后,又做了一个感人的肢体动作,把老人一双苍老的手,亲切地埋在他的掌心里。“妈,谢谢您给我养育了这么好的爱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老太太会满眼慈爱地送上对女儿和小女婿的祝福?这样才合情合理,也一定是彩排操练过的模式。然而,现场发生了反转,老太太从小女婿的掌心里抽出自己的一副老手,手腕来一个旋转,就牢牢地捉住了小女婿的手。捉住了并不罢休,还激烈地摇动,把两只干瘪的眼睛都摇得湿润了。只听发如雪的老人在哀求,求求你,千万别不要我闺女,不许嫌她岁数大噢……这两句话颠来倒去地说。节目再录下去就尴尬了,主持人发挥了作用,及时请老太太下去休息。
秀完了神奇的爱情故事,节目的最后,在主持人的邀请下,五姑娘唱了一段拿手的 “叫一声王俊卿你来得正好”。弦子响起来,五姑娘展歌喉,“……今日里到花园我们见了面,我让你仔仔细细把花瞧。你看看红玫瑰,再看看含羞草。你看看兰花如指,再看看芙蓉如面,看一看我这满园的鲜花美又娇”。唱到高潮部分 “走一步凤展翅,走两步彩云飘,五可走了一个连环步,钗环响亮声音高。可笑你小小的书生为花颠倒,意悬悬眼灼灼你魂散魄消”,我注意到,五姑娘把曾经缺失的 “意悬悬眼灼灼你魂散魄消”补齐了。词是戏里的词,调是戏里的调,改变了的是情绪。想当初,五姑娘站在我们班的讲台前,情绪和兰花指是多么地悲愤。此一时呢,为爱情痴醉的小鲜肉,一定没有过王同学假借和其他女生跳桌子跳板凳来考验五姑娘的劣迹,所以五姑娘即使在戏里,也悲愤不起来了。指向王俊卿的兰花指,指尖燃烧着幸福的火焰。
情绪一点没受老母亲的影响。
7
两年后。2017年的春天。
听朋友介绍说某个成功人士,在我们这座城市开了一所女人堂,专门给在情场和婚姻中失败的女性做培训与辅导,如何魅力永存,让男人死心塌地,目不旁视。犹疑再三,我决定去看看,说不定真的会有所收获,挽救亮起红灯的婚姻。
我携带着中年人的悲哀,走进盛满女性的课堂。课堂里女性的年龄结构非常丰富,如同路边的绿化带,既有草花植被,又有高大健壮的乔木,个中还夹杂着衰败的灌木丛。层次真是分明得很,一目了然。说不定这里就有我学生的家长,被认出来是非常尴尬的事情。于是,我挑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将身子塞进最后一排的空位里。然后,两只眼睛寻找头颅与头颅的缝隙,以便让视线顺畅地抵达讲台。
老师来了!随着人小声的议论,讲课的老师款款而来。天,我是不是眼睛花掉了,讲台上站着的人怎么这像五姑娘!伸出指头抠了抠眼睛,将障碍物全部清理干净再看,还是像五姑娘。什么像,根本就是。那副可以申请专利的幽深幽深的眼睛,无论你七十七八十八还是九十九,哪个女人能拥有?她开口说话了,特意侧着耳朵来听,声音分明也是五姑娘的。五姑娘竟然成了讲师,这也太乌龙了吧。此刻的她,应该在她小男人的理发店里才对,悠闲地坐在收费的吧台后边,用翘着兰花指的手,轻轻地捻动一张张大面值的纸币。虽然这样的场面有些庸俗,烟火气息过重,但符合五姑娘和王俊卿现实生活中的身份。
讲台上的五姑娘是侃侃而谈的五姑娘,褪去了保留几十年的矜持。她在这里讲课,她的王俊卿呢。她不在身边守着,王俊卿万一和别人去花园相会了呢?也许……我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说不定她和这个第三任王俊卿之间出了问题。对五姑娘而言,所有的王俊卿都只是过客。因为,真正爱五姑娘的,是假冒王俊卿的贾俊英。真实的情况究竟是怎样的呢?我的五姑娘,尽管永远不会贴心,却是让我永远牵肠挂肚的人儿啊。
“姐妹们,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下次再见!”
怎么,一节课就这样结束了么?她讲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眼睁睁地看着五姑娘微笑道别,转身,朝着教室前边左侧的门口走去。猛然,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朗声说道:
五姑娘,慢走,我想代表姐妹们邀请你唱一段评剧《花为媒》里边的 “叫一声王俊卿”这段戏。
听说授课老师会唱戏,教室里登时响起热情的掌声。五姑娘止了步子,回转身来,幽深幽深的目光,在丛林般的头颅上掠过,和我的眼神对接。我迎住五姑娘的审视,看她如何发落我提出的请求。五姑娘面部的微笑更深了,操着清亮中夹杂浅浅疲惫的嗓音回我——
不好意思,我不是什么五姑娘,也不喜欢评剧,您说的段子从来没有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