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 羽
“阿巴拉死于一场心的霍乱。”明治把木盒埋入土里,缀了一点木槿花,洒了点在1元小店买的廉价香料。我伸出手,明治却捂住了香料包。“不行不行,这样,阿巴拉头七的时候会不够的。”我缩回手,跟着明治一起闭上眼,默念着稀奇古怪的音符。明治说那是佛经。我没多问。霍乱是什么?阿巴拉是谁?大概也不必明白。
明治算我的小哥哥。我们两家是邻居。我们的母亲一起打毛衣,我们玩弹珠。明治手脚快,总是能把我的蓝珠黄珠绿珠全部赢走。我只剩红珠了,追着他要,要不到就哭,说要换颜色。弹珠颜色可是有讲究的。巷子口小卖部的老秃头说了,集齐七种颜色,就能换一包黄金辣条。可他老卖红珠。我们就去其它小卖部买。蓝珠太少了。绿珠也难得。长大了我们才知道,镇子上的小卖部,都是老秃头的连锁店。他迟早是秃头。他儿子也是秃头。
没吃到几包黄金辣条,老秃头关了小卖部,开了网吧。那时候,镇上最火的还是音像店。我追羽泉,明治追刘德华。一到夜晚,老秃头倦了眼,明治和我跑到网吧门前,他握着拳头,大唱《冰雨》。冷冷的风在他脸上胡乱地拍,我就像一个刽子手把他出卖。我躲在电线杆后头给他鼓掌,顺便吹几个五颜六色的泡泡。老秃头虎着脸出来,明治抓着我就跑。等回了家,冷冷的拳头在窗上胡乱地拍,老秃头把自己骂成了刽子手。
大概是明治唱得太好听了,镇上人爱上了老秃头的 “金火星网吧”。听明治说,有一个东西,能让人和人远距离地聊天。我不屑,说我家有大哥大。明治又说,你家的大哥大能打到海那边去吗?我不说话了。明治在空中画点:两个点,一个括号,就是一个笑脸。我跟着他画点,两个括号重复在一起,我俩都笑了。
明治知道的可多啦。他知道鳌拜的底细,知道先帝顺治在哪里,知道吴三桂是个坏蛋,还知道韦小宝娶了几个老婆。他说,他以后也会有无数个老婆,生一个篮球队,打死帝国主义的NBA。我抓着他的胳膊说,我算什么呢,我算什么呢。明治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你可以生一个打乒乓球的,乒乓球可是我们中国人的强项,我看好你!我感觉自己受到了重用,把家里的豆奶粉都给了他。他撕了口子,直接倒进嘴巴里干嚼。等把嘴唇舔干净了,他又说,你再生个女孩,下一个郎平!这下,我被感动得不行了,又回去找维C果粉。
老秃头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一小时五毛就是五毛,少一分都不行。明治对我说,少吃点豆奶粉,多存点零花钱。我把瓷猫咪倒空了,也凑不到五毛。明治又说,金火星楼上有个阳台,阳台边上有水管,你拿个凳子,站上去,托着我。我照做了。明治的脚快够到阳台栏杆时,老秃头过来了,手捧着教棒。我一个趔趄,摔下了凳子,明治撞了个大包。
我和明治都领了好一顿打。明治捂着头上的包说:可不是白打的。
时值初秋,田野边、巷子口、砖头缝里全是蚂蚱。明治在我教室门口打个响指,我就溜出来了。学校后边是绿色的邮政所,明治妈妈每个月都会来。绕过邮政所,是一片开阔的田野。明治告诉我,那以前是死刑犯枪毙的地方,那些人死了之后,头发变成芦苇,嘴巴变成兔子洞,眼睛变成鸽子飞走,只有十根指头,会变成跳跃的蚂蚱。我又问他,肚子呢,屁股呢,腿呢?他说会变成阿巴拉。我问他阿巴拉是什么,他没回我,说大拇指变的蚂蚱可能跳了。
我不知道哪只是大拇指变的,反正跟着明治捉了一罐子的蚂蚱。明治说,那只褐色壳的,是个灰指甲;那个长腿长脚的,指甲肯定也长;你再看,那个圆圆壮壮的,生前杀了不少人。我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明治还怪我:抓稳一点,别漏了我的大拇指!
不到9点,老秃头就会倦眼。听几个老头子说,都是在牢里惯出来的。管他呢。9点一到,我和明治聚到金火星门口,把蚂蚱罐头靠着猫洞,打开了盖头。这些死人指头也乖,三步两步往里面跳。明治说了,死人指头不是擅自作罢的,它们见到缝就钻,见到孔就往里面挤。到时候,看看金火星,是不是成了绿火星?
金火星没有变绿。老秃头的脸变绿了。他把眼睛瞪成了铜铃,我走过去,叮当一声,明治走过来,叮当一声。我吓得腿软了,不敢从巷子口走,总是拽着明治,要绕道走。明治不肯,拉着我往巷子口去,我张嘴就是一口,把明治的胳膊咬出了牙印。
三番五次,我都不敢上学了。一天傍晚,明治到了我家,把书包一甩,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他让我看准火口。金色的火焰,下面是蓝色的,底部是透明的。我问他做什么。他挪开拇指,火焰消失了:金火星,就该燃烧。
到了晚上9点,镇上各家都熄灯了。我攥着一个红色塑料袋,悄悄掩了门。明治在巷子口小声地吹口哨,示意我快点。我蜷着头,蹙着身子,生怕高过周围人家的窗口。
我们的眼睛对准了火口,金色的火焰,下面是蓝色的,底部是透明的。明治催促我:把塑料袋凑过来。我哆嗦着手,塑料袋仿佛刚从河里捞出来似的,有千斤重,还不停地往下坠。明治用胳膊肘捅捅我,我想叫,按着声音吼了一声,把塑料袋扔到了地上。我呼哧呼哧地喘气,明治斗了我一拳。我气急道:你去。明治一边搭着我的肩膀,一边矮下去。到了我大腿骨了,他却“噔”地弹回来,像扔炸弹似的,把打火机扔向塑料袋。随即,我们各自捂着嘴,朝家狂奔起来。火光在我们的记忆里,微弱地绵延着。
我回了家,关上门,脱了鞋子,上了床,捂着被子打着颤。没超过5分钟,我家的门 “砰,砰,砰”地响了起来。像是食指关节轻巧而机械地撞击着门。我知道是谁。开了门,两双眼睛相对。那双眼睛下的嘴巴蠕动着:听说,你家有大哥大?
我和明治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做了石梁镇的一次壮举:晚上9点半,滚子头巷的人,大街上的人,临街临巷的人,纷纷从被窝里起来,站在门口,看石梁镇唯一的消防车,从镇西头赶过来,飞驰到我们滚子头巷巷口。一家家的灯亮了起来,一颗颗的星也亮着。而地上没有一丝光亮,仿佛刚才大地裂了一个口子,把火啊星啊全都吞进去了。
明治被罚去了一个学期的零花钱。我还是会带豆奶粉给他吃。他却闷闷不乐:有一个东西,能让人和人远距离地聊天。我不屑,说我家有大哥大。明治又说,你家的大哥大能打到海那边去吗?我不说话了。明治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现在这东西有表情图案啦,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黄色的皮肤。我问这东西这么神奇,你要和谁聊天呢?明治不说话了,蹲在地上,用树枝画了一个圆圈,在圆圈里画了一个笑脸。然而他哭了:我要和我爸爸说话。
明治没有爸爸,那他从哪里来的呢?这是我长大后的问题。那时,我只知道我是从垃圾堆里来的,明治是从废纸篓里来的。可能他妈妈忘了找他爸爸了,也可能他爸爸忘了找他妈妈了。街坊邻居说,明治的爸爸,不在中国,在海那边。这样也对。他妈妈和他爸爸分开了,他还是待在他妈妈这里比较好。
为了给明治找爸爸,我把每周的5毛钱都给了他。他每周有一个小时找爸爸。海那边是什么样子呢?他爸爸叫什么呢?他爸爸听得懂我们这边的话吗?明治从金火星里出来,我都会问他。明治憋红了脸,怎么也不让眼泪掉下来。老秃头倚在门边,卷着手指点票子,一边拿眼偷瞧我们。
你爸不会回来的。老秃头说了一句。
为什么?没等明治问,我抢先了一步。
大鬼子和小鬼子的事,小妹妹你别管。老秃头沾了沾口水,又把手里的票子点了一遍。
明治涨红了脸:你才是鬼子!你们全家都是鬼子!
老秃头整了整毛票,塞进口袋:对,就是鬼子操了你妈,才有了你们鬼子一家。
明治捂着脸跑回家,我跟在后面,喊他,他也不停,“啪”地把门关了,第二天也没去上学。
明治再次出现时,他不是石梁人,不是中国人,更不是什么日本人,他是坦桑尼亚人了。我问他坦桑尼亚在哪里,他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他爸爸、他爷爷、他舅舅,他们就生活在石洞里,饿了,他爸爸去打猎,渴了,他们可以喝猛犸象的血。他爸爸可厉害了,曾经杀过一只狮子,狮子的獠牙还在洞里呢。我问他妈妈怎么不是坦桑尼亚的。他说,他是领养的,坦桑尼亚的族人在这里连夜赶路,一不小心把他掉在了废纸篓里。他爸爸正在满世界找他呢。等他回去了,练好身手,他可以当族长,可以追赶牦牛野象,甚至可以——明治凑近了我的耳朵:我可以吃人肉。
我的哥哥是食人族了。一时间,我心里充满了自豪感。明治和我晃荡在大街上,他都说,他是出来 “觅食”的:这个小孩子,可以做臊子面;那个腿长的,卤猪蹄不错;那边胖的,做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最好了。学校里几个老欺负人的小霸王,我们都规划好了,头头做火锅肥牛,五年级的做牛排,四年级的做人肉包子,剩下的,蹄髈、腰子,猪头肉,都别浪费。哥哥举起一袋豆奶粉,倒进嘴里:可筋道了。我学着他,也倒了一袋:可好吃了。
寻觅了一圈,就差 “检疫合格”盖章了。明治问我,现在还有多少钱?我从屋里拿出了瓷猫咪,顺了顺、数了数,伸出三个手指头:三个五毛。
明治也顺了顺,数了数,点点头:够了。
老秃头还在金火星门前数票子。我挽着明治,明治挎着我,到了他跟前。老秃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怎么,兄妹一起来聊天室呀?明治抿了抿嘴唇,把手里的三枚梅花金币撒到他身上:你的肉多少钱一斤?
也不知怎么回事,老秃头的儿子,秃太郎,被调到了明治的班上,更不知怎的,他成了明治的同桌。秃太郎是个厉害角色,嘴里一溜的脏话。校园小霸王都不兴得和他吵架。但秃太郎对待老师,嘴可甜了。这不,马上要六一儿童节了,秃太郎在老师面前鞍前马后,硬是要做总策划师。
明治的脸色刚红润一阵,这下又暗淡下去。老秃头不好惹,秃太郎更不好惹。每次,明治去交作业本,作业本上名字前面,都会被人故意写上 “鬼子”。同一个笔迹,七歪八扭的。明治去告老师,老师也不管。后来,明治的课桌上都刻满了“鬼子”。明治用涂改液涂了一会,发现怎么也涂不掉,然后转头,按着秃太郎的肩膀:我看你耳朵很肥,舌头切了卤了,手指也可以放泡椒……秃太郎呵呵一笑,悬起自己的胳膊:你要是敢咬一口,你是我大哥。
我不知道明治有没有下口,他到现在都没说。只是那会他的脸色更铁青了,像传说中的司母戊鼎。吃完晚饭,他闷在这头做手工。我问他作业做好了吗?他抬起眼睛,酸溜溜的,像两颗梅子。我说,我做好了,给你抄。他挡住了我的作业本:我们不一样的。
六一儿童节,我们班还在表演双人弹簧,我看见明治捂着脸从我们窗口划过去。我猫着腰,钻出教室门,边追边喊他。他不应我,身子一颤一颤的,像芦苇花,飘着、打着、呐喊着。后门是关的。我那细皮嫩肉的小哥哥,居然蹬着槐树,一跃就翻过了墙。我对着墙外大喊。他还是不应。我扒拉着槐树的皮,一点点地蹭上去,在槐树枝上慢慢地爬着,等靠近后墙了,轻轻移、慢慢挪,总算碰到了高处的墙壁。我 “呦呵”一声,翻越了墙。
小哥哥明治,没有走远,只是靠着邮局的绿色邮筒,脸稍微往上仰着,眼瞳亮亮的,眼睫毛湿湿的。
你跑这儿来干吗?我拍拍身上的灰,牛仔裤都有了流行的蹭白。
我妈说,我爸在这里。明治拍拍身后的邮筒。他就是靠这个养活我们的。
这么小?我也拍拍绿色邮筒,还装模作样地喊了几声。
别喊了。明治直起身,转过去,抱住邮筒。他抱得很紧,很深,小手臂上洇出了红色的晕,整个身子都变形了。别打搅我们。
好的。我迸出两个字,用双手捂住眼睛,不准自己看。但是,我还是从指头缝里,看见了明治两行晶莹的泪:他们要我一起大合唱……秃太郎说,马上七一了,大家也要放暑假了,不如一起庆贺……谁不唱,谁就不是中国人……
什么歌?我放下了双手,慢慢走近他。
大刀……大刀……明治似乎噎住了,怎么也说不下去。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我完整地说出了他嘴巴里的话。瞬间,我们两人都沉默下来。不远处是那片开阔的田野,叽叽喳喳、窸窸窣窣地响着。明治曾经告诉我,那以前是死刑犯枪毙的地方,那些人死了之后,头发变成芦苇,嘴巴变成兔子洞,眼睛变成鸽子飞走,只有十根指头,会变成跳跃的蚂蚱。我又问他,肚子呢,屁股呢,腿呢?他说会变成阿巴拉。
我还没弄懂阿巴拉是什么,明治的个头就蹿过了屋子的窗口。六年级的孩子们都得仰着头看他。秃太郎也不例外。但是,明治比以前更加沉默了。他一个人默默地算着长方体的体积、方程式的答案、放水抽水怎样装满水池,我跟他说,初一会学古文,初二会学物理,初三会学化学……他却哭了。我说,你说好带我去看天安门的!他哭得更凶了:为什么一边放水还要一边抽水!我陪着他哭:为什么要一边学语文,一边学数学,一边学画画,还要一边学洋文!他刮拉着两行泪:不对,还要一边学跑步,一边学几何,一边学跳高,一边学算数……我抬高音量:还有,一边学唱歌、一边学自然、一边学作文、一边学思想道德……我们就一边哭,一边在作业本上画鬼画符,一边还在吃着上好佳汉堡球。
“金火星网吧”的招牌也旧了,老秃头去西头订了一个牌匾,变成了亮闪闪、凸起的五个大字,门口还有个竖着的小招牌,上面有一行字:内有放映室。来网吧的人变多了。我们六年级毕业那年,秃太郎还带着几个要好的小痞子,进了里面的放映室。结果被老秃头轰出来了。晚上,我们还能听见秃太郎杀猪般的嚎叫。我高兴地拍着手,明治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看着巷子口,眼睛幽幽的,像是在等什么。
明治只等来了一辆辆桑塔纳。那时候,在石梁镇有辆桑塔纳,是件很阔气的事。老秃头家就有了一辆。明治喜欢捡一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数数。连巷子口的,今天早上是4辆桑塔纳。他伸出手,缺了一只大拇指。然后,他又把4根指头蜷缩起来,慢慢伸出大拇指:我爸爸是这个。我点头:对,你爸爸最棒。他摇摇头:这个和他们不同,这个叫宝马。我点头:你爸爸是骑马的。他又摇头:我妈妈说的,他有宝马。宝马是一辆车。从海那边开过来太远了。他又慢慢蜷起大拇指,变成一个紧实的拳头:他让我在坦桑尼亚等他。
要去坦桑尼亚,就不能老像一个石梁镇的孩子。明治缠着他妈妈买了花衬衫和窄脚裤,耳朵上夹满了五颜六色的东西,很多是我桌上的塑料花朵耳夹。他还拿了我的水彩笔,认认真真地在眼周描了一圈。最后,他去了大街上的彩云发廊,把头发烫成炸了毛似的,还留了几绺,染成了绿色、蓝色、金色。我问他干什么。他眼睛一片烁亮:他可找到族人了。
说来也怪,坦桑尼亚的食人族们,个个都有纹身,耳朵边、胳膊上、脚腕间。明治说那是他们族的图腾。他们还有各种各样的香味。明治说那是他们族特有的香料,小心烹了你们。他们走起路来也很怪异,手臂甩得老高。明治说,他们手一摘,猛犸象的獠牙就没了,脚一蹬,狮子老虎吓得脱了皮。我一脸羡慕地望着他。明治说,他们族有中文名字,叫 “爱新觉罗·葬爱”,以后,他的全名就是 “爱新觉罗·葬治”。
但坦桑尼亚的食人族不止一个,很快就出现了另一个家族,“马可波罗·残血”。这个食人族的得力干将,就是秃太郎。秃太郎嘴一张,街头的几个小娃娃就没了骨头。这样比猎象、猎狮方便多了。很快,大家都在他的獠牙里过了一遍油。有了秃太郎,“马可波罗·残血”家族风头一度盖过了 “爱新觉罗·葬爱”家族。直到有一天,两个家族下了决战书。
战场在大街旁边的小广场上。我也跟着明治去了。明治特地描了三遍眉毛,还用摩丝把头发抹得像锃亮的刺猬。我把我的花朵耳夹、蝴蝶耳夹都拿来了,他只挑了两个镶水钻的,说这个亮,一眼就让大家记得住。我跟在他屁股后面给他加油。
小广场上是一个绿色邮筒一样的音箱。等人都齐了,两个家族的族长相互一拜,打开了音箱。音乐很怪,很嘈杂,哄闹闹的。没等我反应过来,两个家族跳起来了。一二三,三二四,六六五。那个跳得特别带劲、特别狂妄的,是秃太郎。秃太郎踩着太空步,一点点挪到明治身边,撅起自己的大屁股,一个蹦登,明治摔在了地上。两个家族的舞蹈并没有停。明治捂着流血的膝盖,颤颤巍巍的。人太多了。我看不见他了。
明治把我文具盒里的修改液都用光了。老秃头的桑塔纳上画满了鬼画符。老秃头逮住了明治,把网吧门一关,我怎么都敲不开。等明治出来,他锃亮的刺猬般的头发,中间秃了老大一块,比老秃头的头还要夸张。一瞬间,我觉得嘴巴痒,但还是闭紧了嘴,扶明治回家。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明治都是光头造型。他还告诉我,他被开除爱新觉罗籍了。我问他,你还吃人吗?他嘴巴往下一撇:人不好吃。
人不好吃,但人还是要杀人。在我和明治快升入初二的时候,明治的老同桌秃太郎被发现死在了学校后边、邮局不远处那开阔的田野里。死相很惨,大人们说的,但他们不告诉我们有多惨。兴化市公安局的人都来了,把周围的亲朋好友一个个叫来问话。老秃头在石梁镇没有所谓的“亲朋好友”,除了死去的秃太郎,连一个沾亲带故的都没有。警察把网吧、放映室的老主顾都拉去了。
警察来带走明治,我们都没想到。但想想也是,明治和秃太郎算死对头了。明治走得很稳健,都没回头瞧我一眼。我就这样目送着他。头一次,我发现明治长大了。头上蹿出了密密麻麻的毛,身子骨也挺正,胳膊腿像擀面杖一样,一年长一次,我看不见他的脸。我想他的眼睛是一片大海,他的睫毛是海边的芦苇,他的鼻子就是他要去的岛屿。他会登陆的。他会到达那个地方,住在石洞里,饿了,去打猎,渴了,喝猛犸象的血。他爸爸杀过一只狮子,狮子的獠牙还在洞里呢。等他回去了,练好身手,他可以当族长,可以追赶牦牛野象,甚至可以温柔地吃掉那些坏人的肉。
我被带走,这是件奇怪的事。秃太郎没为难过我,我也没为难过他。我不怕,跟着警察往前走。大概是买过秃太郎他老子的肉吧。有什么好吃的。我噘起嘴巴。
镇公安局里一片寂静。老秃头伏在桌子上,听到动静了,抬起头看着我。过了这么些年,我们长大了,老秃头更秃了。他的眼睛皱成了核桃,眼瞳里丝丝线线红色的网,眼周深深浅浅的,像月球的背面。眉毛也秃了,稀稀拉拉的。鼻子红得像洋葱。嘴巴里喷射着口水、臭气与咒骂。是骂我吗?我站住了。现在,我被带走,已经不是一件奇怪的事了。最奇怪的是,坏人居然是坏人的爸爸。
我被警察带入了审讯室。问了几句我和秃太郎的关系后,警察们口风一转,跟我聊起了明治:“明治跟你一块长大的?”我不明所以,只有点头。“你了解他吗?”我点头,又摇头。“那你知道,明治说过他喜欢吃人吗?”我瞪直了眼睛。警察又重复了一遍。我只好微微地点头。“好。”警察又和我讨论了明治想怎么吃人的话题,只要我不说话,他身边的大胡子就咳嗽。一声咳嗽,在我的心肝脾肺肾里空荡荡地回响。大胡子又和他咬耳朵。我低着头,竖着耳朵听,什么 “主犯”、 “从犯”的。我脑子轰隆一声,里面满是长满胡渣、含着手铐的嘴巴,它们在咳嗽,它们在旋转,它们咬住了我的腿,想把我全部吃掉。
大胡子钳住我瘫软的肩膀,把我拉起来,我被推入了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一个人,放在床板上,盖着布。人旁还有一个人。我艰难地眨眼、艰难地睁眼、艰难地把目光对焦,是明治。明治垂着手,垂着脑袋,看见我来了,才稍微活润一点。他走向我,我走向他。在我们快要相遇的一瞬间,大胡子从我背后一个跃步,掀开了白布:“好好认认。”
紫色的脑袋、褐色的舌头、白色的眼珠子。恐怕是半个身子泡在田野河边的缘故,他的下身异常肿大。他的双手被放在肚子上,手腕间有深色的勒痕。我的眼睛愣住了。
我抱着头:“他不是秃太郎!他少了一根手指头!”
大胡子意味深长地一笑:“想起来了啊。再想想。”
明治走过来,抱住我,拍拍我的背:“别怕,别怕。他睡着了。别怕。”
我整个身子都在哆嗦,我似乎看见秃太郎缺了的那根手指,从我身体各处长出来、冒出来、开花、结果,从果萼里掉出一个个小秃头。我尖叫一声,狠狠地推开了明治:“你说过,人死了之后,头发变成芦苇,嘴巴变成兔子洞,眼睛变成鸽子飞走,指头变成蚂蚱的!你撒谎!”说着,我蹲下来,拉长了音调哭。
明治不解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也是头一次,我感觉到了。明治他和我们不一样。我们不是一类人。我们的基因里隔着一个大海。我们的生命也隔着一个大海。我们的手隔着一个大海,我们的眼睛隔着一个大海,我们的舌头也隔着,鼻子也隔着,全身都隔着。谁也不是谁的礁石,谁也别想把谁打捞上来。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抹抹脸,“噔”地弹上来:“那个大拇指,是你吃掉了!”
我被放出来了。明治也被放出来了。也是过了好多年,我才听说,原来老秃头的死对头从牢里出来了。我们不了解老秃头。他发达过、阔绰过、落魄过、高歌猛进过,他有过不少女人,只有一个儿子。我们小时候崇拜的韦小宝,原来一直潜伏在我们周围。只是韦小宝没欠过人家手指头,也没欠过谁的命。
后来,明治被送到外面读书了,我也考上了市高中。再过些年,我考上了南审,听说明治考到北京去了。他说过带我去看天安门的。可交通这么发达,没必要请他带我去。暑期实习的时候,我一个人去过北京。很热闹,人很多,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岛屿。站在北京的霓虹里,我总是不自觉地想起他,我的小哥哥。他眼睛好大的。现在更高了吧?他说过要生一个篮球队的。我负责乒乓球,还有小郎平呢!我微微笑,很想听听他的声音。果然在大三这年,我听到了。电话那边很嘈杂,像是狂风声,还有回音。我问他,你在哪,在干什么?他只说了一句:天实在太高了,地实在是太矮了。坦桑尼亚实在是太远了。
也是到了今年,我母亲才和我说,那天明治他娘急坏了,四处联系同学老师。最后警察在黄山山顶上找到了他。他被冻坏了,遗书也不知被风刮到哪里了。我听了不作声。她又说,我和他娘一起打了十几年毛衣,现在你们长大了,也告诉你吧。明治根本没有什么日本父亲,他是他娘在城里工作时,被人糟蹋出来的。他娘把一大笔赔偿金存在邮局。现在,你们总算长大了。我们都老了。我母亲舒了一口气。我还是不作声。
城里的霓虹日复一日地亮。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像小时候的弹珠。左边一点,哈,我赢了。明治还在我耳边说着。我闭上眼睛。有人说他一直在日本寻父,有人说他去了上海,有人说他在北京一个外企。可我觉得他在坦桑尼亚。也许被狮子叼走了,也许正在被食人族放进盆皿里烹煮,放了老大一堆香料。对我来说,后者总比前者好一点。等我自由了,我要挑一只皮毛光滑的狮子,对,它就是阿巴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