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鲁言
这次,老华在自家小区的商铺中盘了个门面,开了家快餐店。
之前,他和妻子开过水果铺、水产行、洗车店,都不太成功。
快餐店营业三个月了,生意依然不红不火。老华想,图个离家近,小生意过得去就行。
初秋的一个傍晚,一位保姆推着一辆轮椅来了,轮椅上的老人不会说话,只会指指点点。老人点了一份排骨萝卜汤,一份炒面,还有一份红烧青鲇鱼。在点最后一个菜时,老人笑了,笑时他的嘴是歪的,露出了下唇中隐藏的一粒小小黑痣,似乎是一颗挂嘴上的小芝麻,显得有些俏皮。
老华猛地叫了起来:“你是歪痣,歪痣哥?”
老人惊讶地抬头,看着他,手舞足蹈起来,眼神里带着强烈的疑问。
老华说:“歪痣哥,我是华斌啊,华勇的弟弟,还记得不?当年你和我哥是同桌,我天天跟在你俩后面的!”
老人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努力想站起来,可站不起来,又执意地伸出右手,那手布满了凹凸不平的青筋,像一根失去水分的老藤,在半空中作摇摇欲坠状,老华急忙从柜台后走了出来,紧紧握住老人的手,告诉他华勇已在五年前去世了,临走时还曾提到过他。
老人心里清楚,华勇是他小学里最要好的同学,可他参军回来后就去外地创业了,一走四十年,如今落叶归根,可身体完全垮了,但这些话他说不出来。听到小时候的伙伴一直记得他,念叨着他,心里酸酸的,眼圈泛红了,老华看出了点什么,把老人推到餐桌边,示意他先吃饭,可老人却要保姆先付钱。保姆问:“多少钱?”
老华推推手说:“哪能要哥的钱?不要,不要。”这时老人坐不稳了,又开始在轮椅上动起来,急了。保姆代替表达:“钱一定要收的,否则他不吃了。”然后,老华看了一眼菜,说:“23元,收20元吧。”但保姆一定要给老华23元,保姆说老人很固执的,她不敢随意更改他的主意。但老华说:“我与他的关系非同一般,他是我哥的发小啊。3元零钱怎么能收呢,这从小的情还不顶3元钱?下次,只要歪痣哥来我这里吃饭,零头都抹去。”
说完,老华对着老人爽朗地笑,老人再一次鸡啄米般的不住点头,也笑了。保姆惊奇地看着老人,付了20元钱。因为老人很久没笑了。
之后,老人又来过一次,依然点了23元的菜,其中一盆还是红烧青鲇鱼,老华还是说:“3元零钱抹去。”
可后来,老华再也没见歪痣哥来。
不久后,小区边上开设了一个老年活动中心,每天早上九点需要送两份切好的水果,生意落在了老华的快餐店。这是老华从来没想到过的。
又过了两个月,镇养老院院长来了,说有人出资,隔天要给每位老年人加一个蔬菜和一份鱼汤,而且要保证是当地农民自己种植或养殖的。老华儿子在村里经营着一个鱼塘,鱼塘周围种了各类时令蔬菜。这不,老华的快餐店和儿子的鱼塘,就这样多了一份稳定的生意。养老院就在镇政府边上,也即山脚下,临湖靠山,环境优美,是养老养生天堂。经过扩建的养老院比原先还要大三倍,听说床位增加到了八百张,可依然供不应求。
不知过了多久。
那天,歪痣哥的保姆来了,只买一份红烧青鲇鱼。
老华问:“为什么不见我歪痣哥?”
保姆:“他彻底中风了,只能躺在床上。”
老华急了:“啊,那歪痣哥还住在老家吗?
保姆:“住养老院。”
“怎么住养老院?不是说他很有钱吗?”
“是的,很有钱。他的儿子孙子都在美国,有很大的事业,也很有钱,可有钱没人花,他就把钱都捐给了村上和镇上。这小区边上的老年活动中心的设备都是他捐的,镇上养老院扩建工程也是他捐的。”
“啊?那他们从我这里取水果,买菜肴也是?”老华的嘴张得如鳄鱼般,停在半空中。
“你抹去了他三元钱零头,老人很感动,只有你还记着与他小时候的情谊。只有你不看重钱,那天晚上回去,老人流泪了。”保姆平静地说完一切,急着离去,老人等着红烧青鲇鱼呢。
老华突然想起,哥哥在世时也很喜欢吃红烧青鲇鱼。
这是个拥有一千多户家庭的安置小区,清晨,人们买早点,买菜,送孩子上学、上班,都一阵风似的从小区的各个角落里交替穿梭出来,场面热气腾腾,堪比高速发展的大城市。
小区内,第6幢六层楼左边那一间——6601室,总是静悄悄的,甚至静得有些窒息。
房屋的主人姓肖,名山,是位七十出头的老人,腿略有小疾,行动不便,血糖血压都偏高,他的房门总是紧紧关闭着。纵使有社区志愿者或亲戚来探望,门也总是被轻轻地打开,又被轻轻地关上。老人很少出来,对面的邻居几乎不认识他。
其实,小区里少数邻里见过他,只知老人不善言辞,出来时拄一根拐杖,总是慢慢地移动,眼睛稳稳地平视前方,即使有相识的邻居经过,也很少与人打招呼。
很多爱在小区门卫闲聊的老人说起6601室,都说那是个怪老头!很怪的老头!从来没听他发出过一点声音。
是啊,一个独居多年、闭门不出的老人,有什么声音可发呢。
其实,老人在家,很多时候也是静静地坐着。坐等日出、坐等日落。无论外面是明媚的阳光,还是潇潇风雨,似乎都与他无关。
早晨,老人坐在阳台上,手捧一个小镜框,镜框里是个漂亮的小女孩,那是他的孙女,在北京,小学四年级学生。孙女有三年没有来了,那张照片是三年前那次送给他的,现在,只有逢年过节会来一个电话。或许,老人每天的静坐都为等待某一个节日的到来。
中午,社区老年服务中心会为老人送来一素一汤一饭,这是他自己点的。其实,老年服务中心的菜系还是比较丰盛的,可老人就是喜欢吃素,偶尔加一个鱼或肉。晚饭亦如此。只有早餐是自己做的白粥,就着冰箱里存放的酱菜、榨菜、果酱等应付一餐。偶尔下楼,老人一般也就在小区的便利店买些日用品,更多时候由社区志愿者帮忙采购。
很多时候老人常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张照片发呆。照片里的女人五十出头,一席漆黑的头发,精神饱满,风韵犹存,微微笑着,似乎正欲启朱唇与他对话。那是他的老伴,12年前在北京带孙女,某天清晨从市场买菜回来,拐角处被一辆飞驰的电瓶车撞出很远很远。
当肖山赶到北京时,看到的是妻子僵硬的身体,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神情却略有微笑,就像那张照片上的模样,似乎对着他说:你来了,来接我啦。当年的肖山才六十岁,完全不像老人,顶多算个壮年。怎么会想到,妻子来北京半年,再见时却已成永别。肖山一下子从壮年过渡到了老年,神情一度恍惚。
从北京回来,除了带回妻子的骨灰盒,还有一个枕头。至今,这个枕头没有被清洗过,并排放在卧室的大床上,每晚临睡,他都会闻一闻枕头上妻子留下的味道。总是在那份熟悉的味道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早上,都会被对面6602室的声音吵醒,虽然老人不熟识对面邻居,却知道他们是一个五口之家,小夫妻恩爱,老夫妻和谐,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刚刚上一年级,伶牙俐齿,走楼梯总是一蹦三跳,她的每一次上学和放学之际,整个楼道的空气都在舞动,都变得鲜活起来。老人很享受这样的被吵醒,似乎没有这个吵闹声他是不愿意真正地醒来的。
六点三刻,又一个清早,外面热气腾腾,静静的楼道响起了小女孩准点上学的声音:再见,妈妈,再见,爸爸。再见,爷爷,再见,奶奶。
这时,6601室里的老人肖山,每每总会自言自语地跟上一句:再见,孩子。
2008年的那个夏天,史姑娘的命运被彻底改变。
一个农村姑娘,大专毕业,找不到工作,在镇上就近的个体幼儿园里当辅导员,拿着一千元的月薪,如数上交,却依然要听母亲不停的唠叨声。
母亲唠叨女儿的不努力,也唠叨丈夫的无能,更唠叨夫家的赤贫。祖上四代为农,如何改变命运?爷爷奶奶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已近七旬,父亲和母亲虽然有了农保,有了比城里人更大更舒适的楼房,但毕竟只是周边私营企业的打工者。那个年代,人人向往公务员。独木桥上有很多小小的蚂蚁在挤着,大家都想顺利过道,可最终很多蚂蚁还是掉进了独木桥下的河流中,被淘汰。还有很多小蚂蚁连爬上桥的资格都没有。当然,也有极少数本没资格爬桥的蚂蚁根本不需要努力靠近桥身,直接过了河。那遇上的不是权贵之族,便是金钱的掌柜。
姑娘的叔叔在百公里外的城市打拼,成为了当地有名的建筑商之一。乡间很多农民工都去当了建筑工人,因为,市里有好几个像叔叔一样的知名建筑商。父亲也想去,母亲不同意。理由:凭什么给你弟打工?他有钱了应该关照我们。
叔叔回来时,西装革履,红光满面。母亲嘴里还是不停地唠叨着,有点指桑骂槐。可小叔子还是上前一步恭敬地叫了声:嫂子,并递上了一堆礼物。
母亲并没有因为叔叔的好客而停止唠叨。当然,叔叔是自己人,怎会不了解自家嫂子呢。一个大男人何必与小女子计较?
重要的是,叔叔带回了一张表格,让她填好,还要侄女带上行李随他去市里。
不久后,也就是那个夏天,姑娘 “考入”了公务员,母亲的眉间终于有了笑意,爷爷奶奶和父亲的耳朵清净了许多。
经过20年的努力,史姑娘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姑娘,被人尊称为史处长。
村庄里的人早已记不起史处长当年在农村时的情景。如今的史处长,走路昂首挺胸,每一次出现都是崭新的衣裳,脸上还戴着一副透明的眼镜,村中有人问她母亲:你家闺女读书时没近视,怎么现在才四十几岁就老花眼了?母亲回头狠狠地啐了村民一口。
对于没见过世面的村民,有什么好解释的?史处长从来不屑于和村民搭话,当然,村民主动叫她时,她会微微地点一下头,就像她正在视察村庄,面上似笑非笑,村民们基本上是看不懂的。
史处长和母亲正走向一家水果店,店铺上“兄弟水果行”几个金灿灿的大字。
这家水果行还真是史处长的兄弟开的,堂兄弟,她唯一的比她小整整十五岁的堂兄弟。
原来十年前,也就在史处长刚当上副处长时,叔叔被抓。听说是行贿罪,行的是市里最大官的贿——市委书记。书记何许人也?本镇人,与叔叔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学呢。当年,镇上很多人至市里搞建筑行业,都是因为有了市委书记的关照。
当然,市委书记也被双规了。
叔叔出事时,史副处长的小胆吊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叔叔进去后,倒是干净利落,没有涉及九族之类的虾兵蟹将。
婶子带着刚大专毕业的儿子回到了农村。市委书记的儿子比堂弟还小,当年也因父亲的权势,不求上进,只混了个职高毕业。于是,婶子拿出手上仅有的一些小钱,租了店面由堂弟和原市委书记的儿子在镇上开了 “兄弟水果行”。
听说,母亲经常去关照 “兄弟水果行”的生意,这倒让史处长心有安慰。这不,她今天回老家也要去看望高龄的爷爷奶奶,就买些水果吧。
母亲跟在姑娘的后面,一进门就开始挑,这个捏几下,那个摇几下,堂弟远远地站在柜台后,似乎没看到这个当大官的堂姐。母亲开始叫:阿玖,这柿子多少钱一斤?被叫作阿玖的堂弟只是咧嘴笑了一下,不搭话。边上有个年纪相似的小老板回话了:“四元五角一斤。”母亲又说:“便宜点,我家的生意全给你们做了,三元怎么样?”小老板说:“大妈,不行啊,这个柿子进来都要四元的。”母亲皱了皱眉,表示不信:“你这小老板,年纪轻轻的,我不与你争论,我是来关照阿玖生意的,不是阿拉阿玖与你一起开这个水果行,我才不来你的店里买什么水果呢。”
谁知,小老板一下子扔掉了本打算装水果的塑料袋,瞪着眼睛喊:“你说的什么屁话啊?阿玖每次卖给你比批发价都便宜,那是他关照你!不是你关照他!懂不懂?”
史处长站在边上始终没说话,见此情景,立即拉了母亲走出兄弟水果行。
快到中秋了,老邵的心开始热起来,像小伙子一样有些激动,为啥呢?
原来他要在中秋之日去省城会妻子,当然还要看看孙子,看看儿子和儿媳妇。
儿媳妇是去年元旦进的家门,婚礼过后的二月份老伴退休了。老伴比他小五岁,50周岁准时从镇上的邮政局退休。用现在的标准,50岁的女人仍像花一朵,还未进入老年行列。老邵是镇里一名科级干部,已进入二线岗位,工作轻松。本想,夫妻俩可经常外出周游列国了。谁知,不久省城传来喜讯,儿媳妇怀上了。小夫妻俩都不会做饭,天天吃美团外卖。老伴怕儿媳妇吃太多地沟油伤害胎儿,急急地进城当煮饭婆去了,这不,一对三十年的老夫妻被活生生地分离了。
如今,孙子快周岁了,老伴还没回来过一次,只有老邵进省城去看他们的份。每次去前都从镇上买好最新鲜的鱼肉和土特产,就像古时进贡似的。这次,老邵打算带上战友老林送的两盒流沙月饼,听说是他女儿亲手做的,还在网上开了店,生意火爆。老林见女儿忙很想去帮忙,却遭婉拒,说小两口自己能行,老爸如果想送人尽管开口提要求。于是,老林向女儿要了十盒月饼,分送五位老战友。老林送来的时候一个劲地嘱咐:“老邵,这手工月饼可是咱闺女亲手制作的,材料讲究,工序复杂,质量保证,千万别送人,知道吗?”老邵被老林的话感动了,紧紧回握他的手,承诺着:“自己吃,一定自己吃!全家人在中秋那天吃!”老林这才舒展开他那弯弯的八字眉,笑了。
之前,老邵每月进省城一次,都开车去的。可半年前,老邵得了一次重感冒后,身体状况直线下降,省城来回开得五百公里,累得过了好几天才缓过来。这不,已有四个月没去了。
想到此,老邵给老伴拨电话。在第一个嘟声还未响完之前电话就被接起:“喂,什么时候来啊?”神了,难道老伴是千里眼。老邵在这边嘿嘿地笑着,回答:“明天下午提前点下班就来。”“你请个假吧,中饭前赶到这儿。”老伴的声音像小姑娘一样轻快,声调也是活泼的。在老邵的眼里,老伴永远是那个最美丽的姑娘,还如他当年追求时那样有情趣,老伴是盼着他在小两口回家前抵达呢。
次日中餐时,老邵准时到儿子家,却敲不开门,以为老伴与他躲迷藏呢,可怎么也没听到孙子的声音,按理说这小屁孩不会如此安静。等了半天没回应,只能掏出钥匙。里面静悄悄的,没人。老邵刚放下大包小包,听到外面有人进来了。一看是老伴抱着孙子,后面还跟着儿子和儿媳妇。刚要张口,他们仨一致向他作了一个“嘘”的噤声动作。原来,这几天孙子感冒了,昨晚吵闹了一夜。看着一脸疲惫的老伴,老邵有点心疼,想去抱孙子,老伴已把孩子抱进房间了,小床一直放奶奶那间。
老伴进去了,儿媳妇掸了几下新衣服,往自己房里去,儿子上来轻声地喊了一声:“爸”。老邵斜眼瞅他一眼,正想骂时,里屋的孙子哭了起来。
老邵急着跑了进去,问:“怎么了,怎么哭了?”老伴把孙子重新从小床上抱起来,说:“孩子这次感冒鼻涕特别多,一躺下,估计里面的鼻涕又使他呼吸不畅,难受了就醒了,昨晚老这样,我都不敢睡,一直在帮他擦鼻涕。”这时,老邵才看到孙子的两个小鼻孔四周都发红了。儿媳妇闻声进来了:“妈,你不要用湿巾擦了,你看那两个小鼻子都成什么了?”儿子也跟进来了,反问:“那用干的东西擦湿鼻涕就不会红了?”说着,儿子从母亲那儿抱过孩子:“妈,您休息一会儿,孩子我来抱着,仰着头应该不难受,不哭不哭。”可孙子在亲爹怀里还是哭,看来这个年轻的爹不太像爹,老伴还是抱了回去。老邵看到这儿,当机立断说:“这孩子的鼻涕吸出来就行了。” “吸,怎么吸?”儿媳妇第一个问。“用你的嘴,去吸孩子的鼻孔啊!”儿媳妇装出一副厌恶的状态,拧着鼻子转过了头,似乎孩子不是她亲生的,儿子也听得木木的,只有老伴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老邵轻轻地抱过孙子的小脸,柔柔地把孙子的小鼻涕给吸了出来。
那一晚,老邵什么也没干,就在那儿替孙子吸鼻涕。听说孙子一晚没哭,还被爷爷逗得咯咯笑。
可老邵回来后又感冒了。
这里是1009室,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装修,没有任何家具,当然也没有任何被居住过的迹象,但实实在在的却有人居住在这里。
请看,墙上那幅挂得有点歪的、杂志般大小的带框遗照,照片里的人便是唯一的房主,他已经在这里 “住”了三年。
房主姓孙,名立强。老人临走前,除了这套房子,还有一枚方戒。
所有的故事已成为过去,但还是值得说道说道。
孙立强老人出生在1931年,中国大地抗日战争正如荼如火地进行,日本鬼子所到之处硝烟弥漫,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老孙家前两个生的是女儿,对于这个儿子的出生特别高兴,父母都把他疼在心尖儿上。可那年代实在太苦了,能有一口吃已经不错,等到中国人民终于把鬼子赶了出去时,家里又增加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而母亲却在生下双胞胎弟妹后难产而去了,全家生活一下子陷入无边的苦海。
解放后,孙立强参加了人民解放军,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退伍回来时,一个腿瘸了,身上还有没取出的弹片。在农村,一个失去力量的腿比失去一个眼睛更重要。与他一起参军退伍的邻村老王一个眼睛没了,仍娶到了一个标致的媳妇,而孙立强却迟迟未娶,有人说,是他们家实在太穷了,有人说因为他没有母亲的疼爱,一个没有女人的家庭娶儿媳妇当然难。还有,他的大姐夫是反革命,被镇压了,这在当地可是轰轰烈烈的臭名远扬啊。或许,命中注定孙立强一辈子打光棍。
他的弟弟也是在三十岁才娶上媳妇,娶的是邻村一位老姑娘,一位左邻右舍都惧怕的老姑娘,当然,弟弟娶了这个老姑娘也变成了怕老婆的男人。
弟媳妇生了三个女儿,说是为了照顾单身的哥哥,把最小的女儿过继给他。说是过继,其实两家的房子紧挨着,小侄女并没住到孙立强家,倒是孙立强的东西从此都理所当然地属于了小侄女。小侄女从出生时吃用都由孙立强负责,当然孙立强很乐意,他从内心深处视小侄女为己出。幼时,每天抱着她玩;入学后,每天来回接送;考上大学了,费用自然仍由他供;侄女大学毕业找了个好单位,孙立强比谁都高兴,逢人夸孩子聪明能干。可侄女除了偶尔给他买过几个单位食堂自己做的包子或小蛋糕,什么也没孝敬过他,但孙立强吃着侄女拿来的包子还是满心的欢喜。侄女结婚时,他把一辈子的积蓄全给买了嫁妆。当侄女生孩子时,孙立强已经六十多岁了,由于身上原先的弹片未取出的,旧疾复发,健康每况愈下。但孙立强还是努力帮侄女带外孙,直到孩子随父母进了城上幼儿园。
恰时,农村的土地被征迁了,政府给了二万多元的赔偿费,孙立强想与别的老人一样用这笔钱为自己买一个农村医保,可侄女来电了,要买学区房,于是,孙立强有点为难,但还是全额拿出。他想着以后还是要依靠侄女养老送终的,于是,自己每月除了民政局的极小部分残疾军人补助费,失去了其它生活来源。侄女每次来基本两手空空,而孙立强以前总是尽自己所能给她带去些土特产,给孩子一些零花钱,可现在外孙来时,他再也拿不出零花钱了。
侄女也很久没来了。
年三十,侄女给他送来了六根年糕,一袋糖,两个面包。二十多年来孙立强一直在弟弟家过年,今年,他们没叫,但他想,自己人何必见外,而且他已把前几天民政局和镇上慰问的棉被、米、油都给了弟媳妇,于是就过去了。饭桌上,没有人与他搭话,他说的几句话也没人接,弟弟面露怯色,弟媳妇只顾管孙辈们吃饭,侄女夫妇对他爱理不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这餐年夜饭的,这是他这辈子吃的最尴尬的一餐饭,如同乞丐。见她们收拾碗筷之际,孙立强偷偷地把预先准备的红包给了外孙,出来时,脸上挂了泪珠。
每年春节初三,轮到侄女家请客,包括娘家和夫家的亲戚。以前孙立强负责烧水、择菜、搬递东西等杂活,等众亲吃完,他随便点吃剩菜,完了继续整理杯盘狼藉。多年以来,侄女从没正儿八经地请这个伯伯或者说养父上正桌。可这次,孙立强旧病复发,连基本的劳动能力也难以支撑,所以,只能坐在家里等着侄女来叫他,哪怕仍是让他吃些残羹冷炙。但已过午时,没有一个人来叫他,连小孙子的电话都没有。那一天,孙立强也没做饭,一直坐到天黑。
年后,孙立强的身体好了些。听说老王儿子开的那所驾驶学校门卫嫌工资低不干了,他就上门请求老王,他不要工资,他只是想离开家,求个住地。
从此,孙立强吃住都在简陋的门卫屋,老家出租给了外来打工者,而老王的儿子也给他每月1200元的工资,但他舍不得用,他在门卫边上开垦了一块菜地,一年四季只吃蔬菜,偶尔买点猪油见点荤气。周边邻里知道他的苦,有好心人想来照顾他,都被一一拒绝。
半年后,孙立强用积下来的钱在金店里打了一枚大大的方戒,每天戴在右手中指上。
侄女来了,没有请他回去的意思,只诉说着自己养育孩子的不易,家庭开支巨大,孙立强没回应她,只说,自己每天省吃俭用是想买一个寿穴,以便老了回到父母身边。
不久,孙立强传出话,如果哪天谁帮他收尸,那枚方戒就归谁,侄女除外。
此话,使侄女及弟弟家的任何人都视他为敌人,彻底翻脸了,似乎孙立强这一辈子真的做了对不起弟弟家的大事。
时光又推进了三年,全村被整体拆迁了。
孙立强也想住新房,可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已从门卫转到了医院。
临终前,他写下遗嘱,拆迁所分得房产捐给村里,做集体资产处置。唯一条件,让他的遗像在新房里挂三年,他是多么想住一下宽畅亮堂的好房子啊,多么想享受一下人世间的天伦之乐啊。
儿子的毕业典礼结束,一大批学生和教师从里面蜂拥而出,她混在众多家长中翘首张望着。
终于,儿子小学毕业了,六年的接送可告一段落。
这时,她看到儿时的伙伴史海燕,从校门走了出来,于是,有意识地在一位高个子的男家长后躲闪了一下。
“袁芳!你来接儿子啊?”史海燕直呼其名。这令她受宠若惊,又有点难为情,脸颊似乎被烙了一下,微烫,亏得天色已晚,应该看不出来吧。
她将自己从人群中剥离出来,上前轻轻地唤了声:“史局长,你也来参加毕业典礼?”
旁边几位家长听到有人称 “史局长”,目光转向了她们。
“什么史局长,我的名字你不知道啊?”史海燕没有一点儿官架子,拉起袁芳的手,示意到一边。
“这星期回老家不?帮我带个东西给老妈,最近局里事情特别多。”史海燕向来是直来直去的主儿。逢年过节在村里碰上了,她也只是向史局长点个头或微笑一下,尽量避开正面接触。最近一次,在全村拆迁搬到新的安置小区时遇见了,也是史海燕大声叫她的,其实,史海燕一直很热情的,但她有自知之明,一介平民,何必太接近一位教育局副局长呢。小时候归小时候,毕竟,现在都长大了嘛。
“什么东西?到时我去你那儿取吧。”袁芳不得不接受这份信任和委托。
“老妈年纪大了,有些便秘,我托人从外面带来一些土蜂蜜,听说效果特好。”史海燕如是说。
“上年纪的人,大多这样。”袁芳劝慰道,“这周儿子毕业了,是要带他去外婆家走一走的。”
“那我明天早上把东西放局门卫,你有空时取一下。”史海燕知道她就在离市教育局不远处的市建交局工作,只是她不是正式编制用工。当然,史海燕心里也知道,袁芳避她,是因工作上的差距。当年,袁芳的成绩并不比她差。袁芳考的是初中中专,成绩好的学生才能考上中专,成绩稍差的就只能上普高,而史海燕就是后者。但史海燕在普高毕业后,考入了大专,直接被分配到区委办公室工作。袁芳中专毕业后分配在一家国有建筑公司上班。前几年,国有企业转制了,再聪明的袁芳也逃不脱被改制的命运,幸好她的业务水平一流,手上有各类建筑方面的资质证书。市建交局下面某部门重新聘用了她,于是,袁芳成为了国家机关里的工作人员,但这个工作人员的身份和性质,与史局长的公务员身份完全两回事。说句难听的话,袁芳业务做得再强,为单位赚的钱再多,顶多年底被评个优秀,拿几百元奖励,一切行政职务永远与她无关。
“对了,你儿子毕业了,那些校服如果还没送出去的话,留给我儿子吧?”史海燕问。
袁芳回过神来,笑答:“没问题。只是局长的儿子还穿旧衣服?”
“怎么不能啊,他才读三年级呢,到高年级段不是还要买春夏秋冬四套校服啊,那四套加起来可不便宜哦。”
“那好,我去找出来,洗干净了。”袁芳应承道。
“谢谢啦,那我先走了。明天别忘了哦。”史海燕边说边离去。她的背影依然如姑娘时一样轻快,活泼,只是韵味更佳。
第二天,袁芳在教育局门卫拿到了史局长的土蜂蜜。
几天后,又及时地把土蜂蜜交给了娘家同社区的史妈妈。
可一个月后,当她再次看到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学生校服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毕竟那只是几套旧衣服,说不定史局长只是随口说说呢。难道,真要拿到市教育局门卫去“显眼”?还是送到她家里去?放教育局门卫肯定不太妥当,去她家里更不妥了,儿子的成绩已经出来了,正在重点中学的前后摇摆,读哪个学校还没定呢。去了,史海燕肯定要问她儿子读哪个学校的事儿。当然,她也想儿子读好点的学校,哪怕出个十万二十万的资助费。虽然,夫妻俩都只是工薪阶层,但为了儿子的将来,这点钱,平时省吃俭用还是备下的。此时此刻,说心里不想求着一个当官的,那是假的,她多么希望自己就是教育局局长,哪怕教育局一个科员也好,那些重点学校的校长们也会高抬贵手的啊。
旧衣送,还是不送?
这些天袁芳根本没法认真工作,没法认真吃饭,脑子里净想的是如何去送这四套旧校服。
晚饭时,丈夫看她心绪不宁,劝道:“想开点,孩子读哪个学校都没关系。”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儿子看到妈妈仍在纠结中,懂事地说:“妈妈,你放心,无论上哪个学校,我都会认真学习的。”
袁芳看了看父子俩,隔了一会儿说:“今天,楼下小斌妈妈问我要你的旧校服呢,可我答应了史海燕,就是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为了省几块钱。我又怎样能把旧校服送给她呢?”
“啊?”丈夫抬头,停止了吃饭。
儿子却说:“小事一桩,史局长儿子每天晚上在我们学校操场上运动,我饭后就把校服给他送去。”
校服送出去几天后,儿子录取通知书也来了,普通中学。
但这次,袁芳的心情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