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弱的作者与无力的文本

2018-03-26 11:50王静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8年2期
关键词:启蒙贾平凹女性

王静

摘 要:贾平凹的《极花》出版后引起众多争论,然而褒贬双方都忽略了小说流露出的无力感。本论文旨在分析造成小说文本无力感的原因。主要分三个部分进行阐述:一是对于女性叙事的单一片面,对女性隐秘生命体验的隔膜;二是对启蒙立场的放弃,对“城毁乡”主题的预设,对乡村伦理道德缺乏反思向度;三是匆忙叙事过程中的逻辑漏洞和刻画硬伤。《极花》的确表现出贾平凹对于中国最后的农村的忧思,但是以上三方面的问题也降低了小说本应有的拷问深度,呈现出不容忽视的疲弱和无力。

关键词:贾平凹 《极花》 无力感 女性 启蒙 意象

贾平凹的新作《极花》从一发表便成为评论界和新闻界争论的焦点。在此过程中出现了两极化的观点。一方盛赞小说叙事的成功:小说采用女性的叙事眼光、虚实相生的叙事方法、整体意象的象征手法,表现出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的真实的生存状态以及背后的隐痛①。另一方恰恰相反,他们针锋相对地指责作者的写作是给农村妇女拐卖正名,流露出作者固有的男权思想和对乡村固执的眷恋情怀。争论双方立足的角度几乎重合却得出了相反的结论,这是耐人寻味的。与之相关,也同是双方都避而不谈的,是这部小说叙事上的无力感。

一、无力的女性与无力的女性叙事

《极花》这部小说采用女主人公胡蝶的视角进行叙事,对此,贾平凹曾经做出了自己的解释:“写《极花》的时候,也想用个第三人称写,它可以铺开来写,……但就是一个单纯的故事,这个故事不可能涉及整个农村的情况。换个第一人称,就只能把它篇幅写小,故事情节简单,主要是心理的东西……就以她这个眼光看她在村子里看到的一些情况。” ②55可见,作者是想要写出胡蝶的心理。

这一方面,小说中的确体现了作者的努力。例如,当胡蝶被迫和黑亮发生关系后,她第一次走出窑门,作者把她这时候的心理感受刻画得很细腻:她坐在硷畔上看四周的景和人,感觉 “到处都有着尸体,到处都有着亡灵在漂浮”;当她走在院子里,总觉得“身后似乎有人跟着,能感到一种气息,甚至还听到了故意放轻脚步的沙沙声和憋着气呼吸声”;“睡着土炕上了,觉得哪儿都在响,有什么东西在被子上走,脚好像很大,又小心翼翼,我忽地脚一蹬,撩开了被子,但被子上还是没有什么” ③70-71。这些细节刻画出一个女子被强奸之后的恐惧不安以及对于周遭环境的怀疑和防备。又如,胡蝶在得知自己怀孕后的心理活动也很真实,表现出她对自己命运的怜悯和无奈的悲苦:“我是多纯净的一块土地呀,已经被藏污纳垢了,还能再要生长罪恶和仇恨的草木吗” ③85

然而,就整体而言,贾平凹对胡蝶的心理刻画并不成功,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作者对胡蝶的心理揣摩太过单一和片面,没有写出一个女性被拐卖、被侮辱、被欺凌之后的那种最切身、细腻、微妙的感觉。“招魂”一章开头展现了胡蝶第一天被拐卖到黑亮家的场景。为了更逼真地进行场面描写,作者巧妙地设计了胡蝶灵魂出窍的情节,让作为魂魄的胡蝶从身体里超脱出来观看作为肉体的胡蝶。这样一来,第一人称叙事转变成第三人稱叙事,胡蝶的心理活动也就不为人知。在众人退去、而胡蝶魂人合一的时候,她却从来没有再回忆这个画面。我们所知道的,只是她之后更为暴烈的反抗行为,却不知道她内心深处的感知和思考,更无从知晓她内心中对身体、性、男人、暴力、自我的思考,这些恰恰是一个女性最疼痛的生命体验。

这在胡蝶被众人围观下强奸的情节中体现得更为明显。我们可以看到她的失魂落魄继而对世界的怀疑和恐惧。但是,我们却没有看到独属于女性的感觉。一个人在黑洞洞的窑里,当沉重的时间压下来,胡蝶本应该对自己的命运和身体有丰富的感知。韩国电影《鬼乡》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女主人公被日本军官抓去当慰安妇,在第一次受辱后,她想到的是第一次来月经时,躺在妈妈的身边,怀着一种不能说出口的娇羞、惊喜、甜蜜和忐忑向往着一个神秘未知的世界。当她作为一个女人受辱时,她想到的是曾经自己对于这个身份的憧憬和好奇,由此,那种只有女性才有的疼痛感,那种无以言表的宿命的捉弄感,那种啼笑皆非的撕裂感才能在一瞬间迸发。然而,这样的私密的、只属于暗夜的感受却很难在胡蝶身上看到。

此外,胡蝶初为人母的那一晚也写得很匆忙。从生下孩子时那一瞬间的释然和决绝到听到孩子嘹亮的哭声时的莫名的愉悦和亲近,都是极端而单纯的感觉。但是,当那种想要逃离又无法逃离的无奈,那种痛恨而又心生怜悯的纠结,那种无辜受难又无辜施害的委屈和不忍,那种折磨自己近一年的挣扎、不解、愤怒和恐惧,那种深夜里最深的爱和最深的恨全部涌上心头时,抱着孩子的她还会有如此单纯的感觉吗,还能以如此平和的心态亲吻这个孩子吗?

其次,城与乡主题影响到作者对胡蝶的性格预设,为了强调胡蝶对城市的渴慕,不惜牺牲人物的发展逻辑。贾平凹反复说明自己并不是要写一个农村拐卖妇女的故事:“我不把它当做一个故事来写,以这个为叙事角度,一个突破口,要来反映目前农村这种状况,而不是纯粹写这个妇女怎样被拐卖。” ②52因此为了表现“城市在怎样肥大了而农村在怎样凋敝着”这个主题,作者把胡蝶的命运当成了论证材料。于是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胡蝶心心念念的从不是“回家”,而是“回城市”、“是不是我的星在城市里才能看到”、“我是来自城市的”,为什么小说中总是出现高跟鞋,为什么她在生下孩子的第一晚就在心里暗暗发誓要带孩子回到城市。

“招魂”一章中,作者一连运用五个“我在想”句式来展现胡蝶独处的心理活动。但是,这些心理活动都和她的外在身份有关,只是一个努力成为城里人的女孩的表现。当她想到娘,能够想到她面对醉酒后甩钱给她时的“下贱”,却没有进一步思考为什么女性的骨子里会有这样的“下贱”。她想起出租大院,想起小水池,想起靑文,想起自己那干干净净的像一朵白云的怦然心动,却没有再想一下为什么靑文会说自己是纯净的,而现在自己还是不是纯净的。很多问题细细想下去都会勾连到胡蝶作为一个女人的感受,然而作者却没有耐心一一刻画,留给我们的只是他预设的一个浅薄虚荣、一心想做城市人的小丑,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感会疼痛的女人。

胡蝶由抗争、排斥到顺从、接纳、融入大约经历了一年。尽管胡蝶最终被解救,但是城市的冷漠排斥以及她对于孩子的牵挂使她最终选择回来。对于黑亮一家来说,这的确是一个光明的结局。但是,对胡蝶本人来说呢?也许她包容了一切发生在她身上的罪恶,也许她能一辈子扎根在贫穷的圪梁村,但是,她能够改变的又是什么呢?

作者似乎把胡蝶刻画成一个拯救一切的圣母形象。这在贾平凹的小说创作中是一以贯之的。无论是《废都》中心甘情愿为男性牺牲的牛月清、唐婉儿、阿灿和柳月,还是《秦腔》中默默承担苦难的纯洁的白雪,还是《古炉》中为了爱情宁愿与全族人为敌的火热的杏开,还是《带灯》中那个内心丰盈、以善良和智慧烛照黑暗人间的带灯,都在某种程度上承担着拯救男性甚至世界的使命,然而,他们又都由于各自的软弱而无力承担,无法逃避与她们所要维护的东西一起沉亡的命运。

《極花》的结尾,就是一个无力至极的女性:“我靠在一个石女人像上,唤了一声,眼泪就流下来。我感觉流的不是眼泪,是身上的所有水分,我在瘦,没了水分地瘦,肉也在往下一块块掉下去地瘦。我靠在那里了许久,就这么等着瘦,瘦得身上的衣服大了,松了。后来沿着漫坡道往硷畔走,我没有了重量,没有了身子,越走越成了纸,风把我吹着呼地贴在这边的窑的墙上了,又呼地吹着贴在了那边的窑的墙上。” ③202

二、乡村反思向度的缺失与传统道德的无力自救

城与乡的纠葛一直是贾平凹创作中不可或缺的主题。他对于城市和乡村的态度一直是固定的,即对城市文明的排斥与贬抑,对于乡村文明的眷恋与忧思。这样的情绪见诸作者的众多长篇:《废都》中通过一头老牛的视角抒发对于城市疲弱堕落灵魂的鄙视;《土门》中的成义离乡出走而又返乡,在仁厚村受到西京城的侵吞时选择坚守;《秦腔》中白雪与夏风之间的对抗以及最终生育的畸形儿;《高兴》中城市的冷漠打破了刘高兴的乌托邦幻想,促使他对于乡村人情和美好人性的留念和认同;《古炉》中唯一一条与城市相连的公路,却给乡村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车祸、事故以及轰轰烈烈的“文革”;《带灯》中元老海以命相抵对抗高速路对樱镇风水的破坏,然而樱镇依然无法避免大矿区、大工厂带来的疾病、械斗和毁灭。

《极花》对城市的批判强度有增无减。小说刚开始,男主人公黑亮就诅咒着城市“像个血盆大口,吸农村的钱,吸农村的物,把农村的姑娘全都吸走了”。对于乡村,贾平凹不仅仅只有单纯的眷恋,他也的确关注那里在不断变迁过程中的人口流失、生存挣扎以及道德沦丧。他关注的是“拐卖妇女的那个小地方到底怎样,那里坍塌了什么,流失了什么,还活着的一群人是懦弱还是强狠,是可怜还是可恨,是如富士山一样常年驻雪的冰冷,还是它仍是一座活的火山” ④207-208。

因此,在大家都在打击毫无人道的妇女拐卖时,贾平凹关心的是拐卖所以发生的原因。在道德批判之外,他决心挖开农村真实的生存常态,以“同情之理解”关照参与拐卖的农村光棍: “谁理会窝在农村的那些男人在残山剩水的瓜蔓上,成了一层开着的不结瓜的谎花。或许,他们就是中国最后的农村,或许,他们就是最后的光棍。” ④207-208

然而,小说文本却并没有达到作者预想的人性深度,反而因为他的某些思想痼疾而显得虚伪、疲软。这主要表现在老老爷这个人物上。

老老爷是圪梁村中德高望重的长者。他班辈最高,年轻时是民办教师,肚子里的知识多,脾性也好。村子里很多重要的事都要经过他,他的存在代表着经验、智慧、好彩头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力。像老老爷这样的人物也出现在贾平凹的其他小说中,例如《古炉》中的张善人。

能够说病的张善人曾在古炉村受到尊敬,然而,“文革”的到来使他所宣扬的那一套道理成为封建迷信,他自己也被划分为“黑五类”。一方面,像狗尿苔、牛铃等听不懂他那些关于身、心、志、意的宣教,霸槽、天布更是不屑,只是把他当做阶级敌人来利用,另一方面,当村子里有人生病了,最终还会想起他,请他去说病。葫芦妈曾经一言道出他的价值:“古炉村不能没有善人。”最后,他死的时候,山神庙起火了,他如愿把自己的心永远留在古炉村。可见,在《古炉》中,作为传统伦理道德的宣扬者和守候者,张善人的地位并不是牢不可破的,反而因“文革”而显得岌岌可危,但是,他依然有着拯救世道人心的力量。这让他在小说中并非全然悲观,反而有一层理想、神圣的色彩。

然而,《极花》中的老老爷却显得相对无力和虚弱。对此,毛虫所说的话很有代表性:“他又不是庙里的神,他能给我一碗饭还是一分钱?我认他了他是老老爷,不认他了他就是狗屁。” ③45老老爷自己也心知肚明,当胡蝶说村子里人都敬着他,他不无苦涩地说“敬神也敬鬼么” ③84。

在张善人和老老爷这样的人物身上,贾平凹的确寄托了他对中国乡村深广的忧思。他们终将和自己所坚守的传统伦理道德一起,沉亡、遗落在社会转型的过程中。这种关照和思考的确是贾平凹的贡献。但是,我们也必须看到,作者的思考仅仅停留于此,而并没有对传统伦理的价值和效用进行现代反思。

正是缺少了这样一层反思向度,在拯救胡蝶这一方面,老老爷的形象显得十分伪善。可以说,他本是小说情节的重要推动者。胡蝶的心路历程以及命运的改变几乎都和他有关。

小说以胡蝶被拐来178天的场景开端,这一天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她结识了老老爷。老老爷教给胡蝶关于星野对应的知识,引导她看到就是属于自己的星。尽管胡蝶一开始对此嗤之以鼻,但她的确记住了这句话,并且常常默默地在夜空中寻找自己的星,直到一天她终于看到了它。从此,她怀着巨大的失落和忧伤、巨大的彻悟和疲惫向命运缴械投降,坦然而主动地和黑亮做爱,从此放弃了别扭和反抗,渐渐顺从和配合。

当胡蝶因为被众人设计和黑亮强行发生关系后,神志恍惚,也是老爷爷指点黑家挂“德”字葫芦,引来麻子婶为其招魂。老老爷也是第一个发现胡蝶怀孕的人,并及时制止了胡蝶堕胎,点拨她这孩子是黑家的药,也是她的药。同时,老老爷还时常刻意给胡蝶说病,他的那些关于气、镜子、豆子、剃头等等看似平淡却寓意深幽的话的确抚顺了胡蝶挣扎如乱草的心灵,促使她以更加平和、忍从的心态包容自己的环境、接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安心做黑家的媳妇。

但是,有意味的是,看似无处不在的神明一样的老老爷,却常常在罪恶发生的现场缺席。胡蝶被拐卖到村子的时候他并不在场,黑亮爹请六个光棍协助黑亮制服胡蝶时他不在场,村子里的其他光棍要去拐卖妇女时他也不在场。所有残酷的、罪恶的、恐怖的、不仁不义、无德无理的事件,他都没有出现,当然也就不会发生什么作用。然而,他却出现在罪恶和伤害之后。他不问施与伤害的人如何良心不安,而一味要求受害者宽容、忍耐、理解、自我化解,在心里生出圣洁的慈悲的花,接纳一切不公、肮脏和苦难,认同所谓的宿命感,以获得灵魂的安宁,从而和周围的丑恶和解、配合。

同时,和老老爷在一起的胡蝶,从来都是失语的。她总是被动地接受他的一套说辞,却从来没有反思并且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只看到老老爷一遍遍地讨论“德孝仁爱,信义和平” ③45,胡蝶从来没有从一个受伤害的女人的立场上质疑他的理论。她甚至从来没有和老老爷讨论一下“德”。若真的有德,所有恐怖的夜晚不會降临在她身上,如果我的心安和配合对黑家有德?那么对于我的家呢?对于我自己呢?所有这些疑问若能进行下去,将会给我们展现更为丰富的人物性格和内心世界,将乡村生态里那种道德的两难、善恶的纠葛、对错的混乱、真实的疼痛和最深的不忍都一一暴露。

然而,遗憾的是,我们的作者太过虚弱,没有勇气让胡蝶以一个现代女性的心灵同古老的乡村悠久的传统对抗。

这和贾平凹对于乡村那种过分执拗的情感不无关系,同时,这也是他放弃“五四”以来知识分子启蒙立场的后果。百年以来,中国乡村的启蒙远远没有完成。尽管贾平凹看到了农村那套伦理道德的遗落加速了它的沉沦和衰亡,但是他也在这种过分的悲痛中放弃了对这套仁义礼智道德的反思,使得他的小说充满说教的迂腐和伪善。“因为他的‘返古式价值倾向,的确没有给我们展示一种积极的救赎意愿,也使我们不得不怀疑他的逃避姿态,不得不承认他的现代意识,可能更多的是一种‘现代愿景,而没有深入到现代精神的内部。” ⑤《极花》中胡蝶对这套伦理道德的失语和默默认同,使得小说只剩下罪恶的合理蔓延,而悲苦的心灵不断宽容、接纳、配合以自我拯救的情节。本应很深刻的人性追问,本应很微妙的情感抉择,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滑落过去了,这不仅仅是对这个小说和这个真实的故事的辜负,也是我们对“五四”以来坚持启蒙的知识分子们的负债。

三、人物的平面、生硬与叙事的虎头蛇尾

《极花》可以说是贾平凹最短的一部长篇。对此,作者曾经在小说后记中有所交代:“我原以为这是要有四十万字的篇幅才能写完的,却十五万字就结束了。兴许是这个故事并不复杂,兴许是我年纪大了,不愿她说个不休,该用减法而不用加法。十五万字着好呀,试图着把一切过程都隐去,试图着逃出以往的叙述习惯,它成了我最短的一个长篇,竟也让我喜悦了另一种的经验和丰收。” ④211

但是,因为作者有意运用的“减法”,却减去了应有的叙事耐心和思想深度,反而使得作者一直以来的思想疲弱在《极花》这部小说中显得更加明显。

首先是人物性格和语言不仅与以往作品重叠,而且女性群像性格同质化描写,降低了个体的独特性,也有悖于人物发展的逻辑。这一点在小说中另一个被拐的女性訾米身上表现得很突出。其实,同为被拐卖来的女人,訾米是作为胡蝶的对应面而存在的。作者的立意也的确如此。然而,作者关注的只是她曾经是在城市中的妓女的身份,并且用这样的标签来规范她,将其平面化、小丑化。他让她仅仅以一个没有廉耻心的堕落的灵魂存在,来震撼并警示胡蝶:她不能成为訾米这样的人。小说中不断强化訾米的“妓女本性”:她把做爱当成交易的手段,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甚至可以接受兄弟二人共享她的身体。如果按照这样的性格逻辑,那么訾米在得知立春腊八遇难时的痛哭和疯狂自责就很没有道理。同时,作为一个女人,訾米应该比单纯的胡蝶有过更多屈辱和疼痛的经验,那么在经历了这些之后,她如何看待自己被拐卖被当做肉体消费这件事?她又是如何一边说着“孩子是做爱的产物,我不爱他,我是带避孕环的” ③117,一边又似乎“只是个人样子”③118,可以任由兄弟俩把自己当成家具?訾米身上的矛盾和割裂感作者并没有解释清楚。

其次,《极花》中的某些意象有些虎头蛇尾,给人以故作玄虚之嫌。

和贾平凹以往的长篇小说一样,这部小说中也运用了一系列的意象来隐喻象征,比如极花、血葱、星象、白皮松、古文字等。然而,有些意象倏然出现又莫名其妙地消失,叙事功能并不完整。比如老老爷给胡蝶的那张星象图。这张图不仅赫赫然出现在小说刚开始的部分,同时也被设计成《极花》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的封面,按说应该是小说的重要部分,至少它的出现给我们一种期待:这个有着神秘符号的星位图到底有什么寓意?这些星象是否有所指明?但是,当我们怀着这样的期待读完小说,却发现这张星位图再也没有出现过,连胡蝶怎样处置这张图也没有交代。作者曾在一次访谈中提及这张星位图是他从一个县志中抄录下来的,而且他也看不懂:“但是那个图,我抄下来了,把它直接用上了。当时我为什么要极力写那些景象,就是想有些隐喻的东西。” ②55但作者也没有说清到底隐喻了些什么。如果说这些星象和古文字、古风俗一起喻指古老原始的中国,那么老老爷给胡蝶的目的又何在呢?会不会这是作者为了隐喻而隐喻、为了神秘而神秘的取巧的行为呢?

这种刻意表现某种神秘感的情节也出现在“红狐引路”中。不知为什么,胡蝶坚定地认为出现在石女人像旁边的梅花印是狐狸的脚印,而且这个狐狸是专门来找她的。后来,胡蝶也真的梦到了这只狐狸。对于这种很奇怪的心理感应,作者并没有任何铺垫,令人一头雾水。之后,作者花费很多笔墨来刻画红狐的样子以及它与胡蝶合二为一在高原上狂奔的场景。但是,之后这个红狐再也没出现过,胡蝶梦中熟知的路线也并没有派上用场。总之,一只神秘的红狐就成了一条孤零零的断线。

最后,与作者在女性生命体验上的闭口不谈、意象隐喻上的浅尝辄止相反,他在描述乡村日常家务琐事时却用尽心思。如在“空空树”一章中为了表现胡蝶安心融入黑亮家的生活,作者不惜花费大量笔墨事无巨细地描述胡蝶怎样侍弄鸡、怎样做搅团、怎样做荞面饸饹、怎样做土豆、怎样骑毛驴。有人认为这种不厌其烦的细节描述使得乡村生活得以真实再现,“这些恒河沙数的琐碎细节,在小说中国有着存在性的‘政治意味,他们是基于作家对中国文学写作模式和生活经验的双重考量,是出于作家‘把自己的作品写成一份份社会记录而留给历史的自觉” ⑥。但是,也有人尖锐地指出,这种高度写实的对日常生活的描述结合着日常闲谈的说话语调,在实录了生活的同时,也把作者的声音和价值判断降到最低。⑦就《极花》而言,在省略了众多女性人物的心灵挣扎、避开乡村伦理道德的矛盾无力之后,我们的确很难看到一个大作家应有的思想深度和超然的价值取向。

《极花》就这样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关于拯救的故事。老老爷作为乡村传统道德的代表指引胡蝶寻找自己的那颗星,给她说病布道;麻子婶给她招魂,教她剪纸;孩子的孕育和出生;黑亮一家的本分和良善都促成了胡蝶的自我拯救。

但是荒诞的是,这些施与拯救的人们恰恰是罪恶的合谋。最终,胡蝶却要接纳他们给予的苦难才能获得灵魂的安宁和共同的幸福。那么胡蝶的罪过在哪里?圪梁村村民的罪又在哪里?善恶对错纠缠在一起,不幸和幸运、伤害与无辜又何以说清?同时,这些拯救与自我拯救又是何其微渺!

老老爷能够感化胡蝶识理、懂事、宽容、接纳、忍从,却无法阻止村子里的其他人继续伤天害理,无法扭转村子的日渐荒凉和沉沦的命运;麻子婶化身剪花娘子,招揽胡蝶为小童,但却终究不能给自己招魂;胡蝶能够因为找到自己的星而自我宽解、顺从命运,不再折腾和抗争,但是,无论她多么融入乡村的生活,无论黑亮一家怎样待她如己出,依旧不能掩盖曾经发生中那些可怕的暗夜里的凶残罪恶,她甚至不能保证她生育下的孩子不会经历和父辈一样的命运。他们似乎都在挣扎着什么,拯救着什么,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拯救。这个村子就像是茫茫苦海上的方舟,终要沉沦,唱再多安魂曲也无济于事。

最终,胡蝶无法抛弃孩子,回到农村,从此无路可退;老老爷日益虚弱,早已无力回天;麻子婶剪纸依然剪不走苦难;訾米也生病了,常常手脚冰凉;村里的男性需要吃血葱来保持自己的血性,而极花却渐渐消亡……整个村子都出于一种十分无力的状态。

对于这种无力感,我们不能否认的是贾平凹对于乡村生活的探索和描绘,的确在某种程度上触碰到农村残酷真实的命运。但是,我们更不能忽视的是,这种无力感,更是源于一个虚弱的作者对启蒙立场的放弃,对人物隐秘生命体验的隔膜以及匆忙叙事过程中的逻辑漏洞。

注释

① 韩鲁华.写出乡村背后的隐痛——《极花》阅读札记[J].当 代作家评论,2016(3).

② 贾平凹,韩鲁华.虚实相生绘笔墨 极花就此破天荒——《极花》访谈[J].当代作家评论,2016(3).

③ 贾平凹.极花[M].第一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3.

④ 参见:贾平凹.《极花》后记[A]//极花[M].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⑤ 洪治纲.贾平凹:困顿中的挣扎[J].档案春秋,2007(12):52页.

⑥ 唐伟.恶之花结出强扭的瓜——评贾平凹的《极花》[J].艺术评论,2016(6):46-51.

参见:黄世权.日常说话与民间狂欢:论贾平凹作品的叙述语调[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5):122-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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