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与刘因和陶诗之异同

2018-03-22 12:03刘燕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8年3期
关键词:文化意蕴异同苏轼

刘燕

摘 要:和陶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以“隐逸诗人之宗”陶渊明为追和效仿的榜样,自北宋苏轼首倡以来,追和之作历经千年而不衰。北宋贬谪诗人苏轼和元代隐逸诗人刘因均创作了大量的和陶诗,他们虽在诗歌形式以及韵律上步步追和陶诗,但在诗歌内容上却打上了自己人生心路历程的烙印,折射出了各自不同的人生旨归和时代特征。因此,研究和陶大家苏轼和刘因对陶诗的承传和发展,在整个陶渊明接受史乃至中国文化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典型意义。

关键词:苏轼 刘因 和陶诗 异同 文化意蕴

陶渊明生前是寂寞的,他的诗文作品没有得到当世的认可,但在后世却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出现了一大批异代知音,其追和陶诗的风气蔚为大观,其中既有不得志的士人、隐者、僧人,更有甚者,连身居要位的高官以及皇帝都参与到和陶诗大潮中来,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道独特的文化景观。宋代贬谪诗人苏轼以“尽和”陶诗的态度创作一百三十四首和陶诗,首开和陶风气之先,而元代隐逸诗人刘因继其波澜,创作七十六首和陶诗,他们成为和陶史上的两座丰碑。目前对于和陶诗研究,更多侧重于苏轼等大家的个案研究,还没有将两位作家进行纵向比较研究。本文试图将苏轼和刘因这两位异代诗人进行多方位的纵向考察,以探究他们和陶诗的异同,从而窥探出陶渊明在宋元两代接受史上的承袭和发展,并揭示他们和陶现象背后深厚的文化意蕴。

一、苏、刘和陶缘由之异同

苏轼和刘因虽然人生遭际各有不同,但他们早年都和陶渊明一样深受儒家思想的深刻影响,有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伟抱负。后来随着政治生涯以及人生境遇所引起的心态的变化,他们逐渐将陶渊明视为异代知己,从而创作了大量的和陶诗,以借陶诗之酒浇自己胸中之块垒。

苏辙在《东坡先生和陶渊明诗引》中引用苏轼的话说:“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吾。”{1}可见,苏轼追和陶诗是一种自觉的文学创作。苏轼甚至将自己视为渊明后身:“师渊明之雅放,和百篇之清诗,赋归来之新引,我其后身盖无疑。”{2}诚然,两者的身世遭际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苏轼出身于一个书香门第,从小就深受家庭儒学氛围的熏陶,青年时代便跻身仕途,名噪京城。然而,苏轼和陶渊明一样,政治生涯并不顺利。“乌台诗案”苏轼被贬黄州,晚年更是一贬英州,再贬惠州,复贬儋州。起伏不定的政治生涯使得苏轼对陶渊明其人其诗的理解与接受也经历了一个过程。

苏轼在知扬州时,有《和饮酒二十首》,这是苏轼首和陶诗。写这一组诗时,苏轼尚处于“终日欢不足而适有余”的状态中,“我不如陶生,世事缠绵之”(其一)、“江左风流人,醉中亦求名。渊明独清真,谈笑得此生”(其三)。这些诗句都表现了对陶渊明坚守人格、保持清真的向往和追慕之情。自元丰初年谪居黄州后,苏轼“幅巾芒履,与田父野老相从溪谷之间”,并筑室于东坡,开始了陶渊明式的躬耕生涯,这就使得苏轼更加深刻地理解了陶渊明田园式的生活。随着政治上的波折和心境上的变化,苏轼对陶诗的感情越来越深厚,他读陶、校陶,进而“效陶”“和陶”“评陶”,至此与陶诗结成了不解之缘。“只渊明,是前身”{3}(《江城子》),将自己的躬耕生活比作陶渊明,并“欣欣欲自号‘鏖糟陂里陶靖节”{4}(《与王定国书》)。

晚年更贬至儋州,此时的苏轼随着对佛老思想的研习日深,对仕途荣辱、出处进退看得淡了,陶渊明的恬淡旷达以及委任运化的处世哲学成为苏轼学习的楷模。想学陶归隐而不可得之后,他吟诵道:“当欢有余乐,在戚亦颓然。渊明得此理,安处固有年。嗟我与先生,所赋良奇偏。人间少宜适,惟有归耘田……但恨不早悟,犹推渊明贤。”{5}(《和陶怨诗楚调示庞主簿及邓治中》)字里行间表现了对陶渊明的无比尊崇,并且将陶渊明作为自己贬谪生涯中朝夕相伴的旷世知音。由于慕陶,学陶, 苏轼深得陶诗三昧。苏辙评价其兄说:“子瞻出仕三十余年,为狱吏所折困,终不能悛,以陷于大难,乃欲以桑榆晚景,自托于渊明。”{6}正是蘇轼晚年自比渊明的真实写照。明代评论家王方直诗话评价苏轼和陶诗:“东坡在扬州和《饮酒》诗,只是如己所作;至惠州和《归园田》六首,乃与渊明无异。”{7}

元代诗人刘因出身于一个世代以儒学为业的家庭。他的祖辈三辈仕金,祖父刘述晚年闭门读书,惟以教子为业,使刘因从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刘因“天资纯粹,三岁识书,日记千百言,随目所见,皆能成诵。六岁能诗,七岁能为文,落笔惊人”{8},“八龄书草字,观者如堵墙。九龄与《太玄》,十二能文章”{9}。青年时代的刘因也如陶渊明一样志存高远,是抱着大济苍生的壮志积极入世的。“整顿乾坤了,千古功名立”(《秋夕感怀》),少年猛志不言而喻。其和陶诗也时时流露出其济世之心:“忽记少年日,猛志隘九州”(《和拟古》其八),“就引明河清,为洗昆仑泥”(《和饮酒》其九)。

元世祖至元十九年(1282),朝廷征召,刘因应召入朝,为承德郎右赞善大夫,主要职责是教宫学子弟近侍子弟。然而刘因初涉官场后,便发现并无实现平生宏伟抱负之可能,在朝不久,他便“以母疾辞归”(《元史·刘因传》)。在《夜坐有怀寄故人》诗中,刘因感叹道:“高情千古谢安石,壮志平生马少游。有错真成六州铁,欲还空说大刀头。”他终于摆脱了汲汲于功名富贵和勾心斗角的官场,便决意不仕。以至于至元二十九年(1292)再次征为集贤学士,嘉议大夫时,几番坚辞不就,被元世祖称为“不召之臣”(《元史·刘因传》)。作为一个由金入元的遗民,刘因一如陶渊明不仕宋朝、忠于晋室一样忠于金,字里行间蕴含着浓烈的忠金情结:“浮云南去繁华歇,回首梁园亦灰灭。渊明乱后独归来,欲传龙山想愁绝。今我堵行寻故基,前日家僮白发垂。相看不用吞声哭,试赋宗周黍离离。”(《陈氏庄》)此诗表达了他对金朝的深深留恋之情。加之刘因身为元初理学大师,深受理学的习染,在他目睹了时代的变迁、家业的兴衰、祖辈父辈的仕金经历后,更加淡怀世事,将“静以修身”作为人生准则,选择了一条隐居授徒之路。

辞官归隐后的刘因,此时将陶渊明视为自己的异代知音,他不仅推崇其诗旨,更推尊其操行,他们的人生际遇虽不尽相同,但至少有一点相通,即他们都有济世淑世之心,又皆因生不逢时、世道不行而退隐,由此,他能更深刻地体会到陶诗其中的底奥了。时时在诗中表达他对渊明的追慕之心:“颇爱陶渊明,寓情常在兹。”(《和饮酒》)又云:“开襟受好风,试学陶夫子。”(《和读山海经》)《和拟古》(其一)更彰显了他与陶渊明为旷世知音的深情厚谊:“郁郁岁寒松,濯濯春风柳。与君定交心,金石不坚久。君衰我不改,重是平生友。相期久自醉,中情有醇酒。义在同一家,何地分胜负?彼此五百年,几许相爱厚。持刀断流水,纤瑕固无有。”刘因这种深深的慕陶情结反映了其对陶渊明的强烈认同感和对陶渊明隐逸人格的极力推崇,他在学陶慕陶中完成了对自我人格的完善与超越。

二、苏、刘和陶心境之异同

苏轼、刘因晚年都体验过陶渊明式的亲自躬耕的生活,他们的和陶诗中都表现了贫困的主题,然而苏轼和陶诗中更多地表现了其旷达与超然的心境,而刘因和陶诗则更多地表现了一位隐者的高风亮节的隐士风范。

初贬黄州,苏轼道:“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虽不无自嘲语气,但这种自嘲并不是消极悲观的,恰是因为这“荒唐”,他才有机会感受“鱼美”“笋香”,也才有更多的闲暇时间和自己志同道合的人饮酒赋诗,享受闲居之乐。贬谪黄州对苏轼来说,虽然在仕途上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此时的他终于可以学习陶渊明那种任性自然的生活状态,从而由最初的身不由己只能“慕陶”转向从生活上的真切体验和理解陶渊明的新阶段。然而正如陶渊明的隐逸生活并非一味飘逸,苏轼黄州的躬耕东坡生活也让他体验到了艰苦。“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寒食雨二首》其二)是其艰苦生活的真实写照。

然而生活给他再三打击,宋哲宗八年(1093)十月,苏轼再次贬到更偏远的惠州。此时的生活更加艰苦,他在《和陶贫士七首》诗前“引”说道:“余迁惠州一年,衣食渐窘,重九伊迩,樽俎萧然。”诗中感叹“典衣作重阳,徂岁惨将寒。无衣粟我肤,无酒频我颜。贫居真可叹,二事常相关”(其一);“我家六儿子,流落三四州。辛苦见不识,今与农圃俦”(其七)。尽管生活万般艰难,苏轼的和陶诗却表现了他的旷达乐观。“我生有天禄,玄膺流玉泉。何事陶彭泽,乏酒每形言。仙人与道士,自养岂在繁。但使荆棘除,不忧梨枣愆。我年六十一,颓景薄西山。岁暮似有得,稍觉散亡还,有如千丈松,常苦弱蔓缠。养我岁寒枝,会有解脱年。米尽初不知,但怪饥鼠迁。二子真我客,不醉亦陶然。”(《和陶岁暮作和张常侍》)诗中既真实写出了苏轼的生活贫困,同时又表露出了他的坚忍不拔和“会有解脱年”“不醉亦陶然”的旷达自适的乐观心态。

苏轼晚年时又被贬到条件更为恶劣的儋州。面对着“此地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与程秀才》)这样匮乏的物质生活,他总能在风波逆境中找到让自己释然的心灵家园。“流转海外,如逃空谷,既无与晤语者,又书籍举无有,惟陶渊明一集,刘子厚诗文数册,常置左右,目为二友”(《与程全夫二十首之十一》)。此时,苏轼在百无聊赖之中寻找到了心灵的同行者,陶渊明诗文成了苏轼排解苦闷化解忧愁的一剂良药。陶渊明旷达自适和乐安天命的精神使得苏轼仿佛在前身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和陶西田获早稻》有“且喜天壤间,一席亦吾庐”的超然;《归园田居》(其一)有“斗酒与只鸡,酣歌饯华颠”的旷达;《和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一)有“城东两黎子,室迩人自远。呼我钩其池,人鱼两忘返”的闲适。其后在北归途中苏轼写道“心闲诗自放,笔老语翻蔬”(《广萧大夫借前韵见赠复和答之二首》其二),可以说是对自己岭海时期旷达乐观心态的总体概况。

隐逸诗人刘因晚年几番拒绝了元世祖的征辟,隐居授徒,直至终老。其隐居生活极为清苦窘迫,故其和陶诗多数表现了贫困的主题,并和陶诗以自勉。如《和有会而作》序就真实描绘了其贫苦生活的真实体验:“今岁旱,米贵而枣价独贱。贫者少济以黍食之,其费可减粒食之半。且人之与物,贵贱亦适相当,盖亦分焉而已。因有所感而和此诗。”

然而,生活的窘迫并不影響他对陶渊明的追慕和对自身节操的坚守。他在《和饮酒》诗中写道:“十年小学师,一屋荒城隅。饥寒吾自可,畜养无一途。亦愧县吏劳,催征费驰驱。平生御穷气,沮丧恐无徐。长歌以自振,贫贱固易居。”晚年他靠教授村童以维持生活,然所得不御饥寒,又不足以“蓄养”家人,连催征的县吏也对他无计可施。“长歌以自振,贫贱固易居”,刘因不止一次叙述出自己窘境后重新表示自己安贫乐道的不坠之志,他依然坚守着一如陶渊明一样的高风亮节的隐者风范。《和咏贫士》(其一)云:“陶翁本强族,田园犹可依。我惟一亩宅,贮此明月辉。翁复隐于酒,世外冥鸿飞。我性如延年,与众不同归。孤危正自念,谁复虑寒饥。努力岁云暮,勿取贤者悲。”诗人虽然仅有“亩宅”,然而却蕴藏着可与明月争辉的品德,鲜明地体现了诗人自身甘守贫贱、意存高远的人格追求。

刘因深知自己“整顿乾坤了”的壮志在元代那样一个时代是难以实现的,所以与其仕而不能行道,不如守贫以独善其身。他认为,只要能不汲汲于富贵,自适自得,“箪瓢足自娱”(《和归田园居》其四)。因此,他在《和移居》表明了自己的志向:“藩垣护清贫,箪瓢阅今昔。珍重颜乐功,先贤重剖析。”他用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君子固穷的高尚情操来勉励鞭策自己贫贱而矢志不移的坚定信念。刘因如陶渊明一样,归隐并非为了求田问舍、放弃自己的远大理想,而是在道不行的现实社会中寻找实现理想的另一途径,而授徒传道、独善其身正是入世之外最好的遵道而行义的方式,他在隐逸的窘迫生活中真正理解了陶渊明,坚守了作为一名隐士的清高亮节的隐者风范。

三、苏、刘和陶内蕴之异同

苏轼和刘因和陶诗都借和陶以抒发胸中之块垒,融入了各自的性情趣味和对人生问题的思考。苏轼在学陶慕陶中并没有真正做到归隐,而是选择了白居易式的“中隐”,故其和陶诗追求的非行迹上的“形似”,而是追求与陶渊明精神契合的“神似”;而刘因则和陶渊明一样,真正做到了告别官场,当了一名解甲归田的隐士,其和陶诗抒发的是自己真实田园生活的切实感受,故而真切。

和拟陶、效陶诗不同,苏轼的和陶诗并不是一味简单的模拟,而是承袭其陶诗的韵律和体式,以期借渊明之酒杯,以浇胸中之块垒,“陶写伊郁”,重在神似,非一般的拟古之作。其中既有对陶渊明其人其文的认同,也有对自我人格和精神的一种超越。“借君无弦琴,寓我非指弹”(《和陶东方有一士》),苏轼之“和陶”,实际上是把它当作疗救自己心灵创伤的一剂良方,把“和陶 作为排遣自己郁积心头的仕与隐、“兼济天下”和“独善其身”两难选择的一种方式,从而平衡自己晚年的心境。

虽然苏轼学陶,慕陶,终其一生都没有真正做到陶渊明的境界,他始终都在渴望归隐,羡慕归隐,其诗中也常常流露出“归去来”的情结,然而事实上终其一生都没有真正地主动归隐过。正如他在《和陶田舍始春怀古二首》中所言:“退居有成言,垂老竟未渐。”陶渊明在经历了前期仕与隐的矛盾后,最终还是选择舍弃“违我”,做回“真我”,成为一名真隐士,身体力行地践行着“独善其身”的人生追求。在这一点上,苏轼无法做到,故其最钦佩陶渊明的“贵其真”。他在《书李简夫诗集后》中说道:“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叩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

晚年苏轼在惠州、儋州的躬耕生活,也是其再次被贬后的被动“归隐”,但也正是在这一时期,苏轼才真正体悟到了陶渊明其人其诗的真谛,所以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苏辙《东坡先生和陶渊明诗引》),遍和陶诗。苏轼评价渊明之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可谓是识得其中三昧。苏轼此时的和陶诗更多地呈现出真淳朴素、平淡自然的艺术风格。如《和陶拟古九首》(其一):“有客叩我门,系马门前柳。庭空鸟雀散,门闭客立久。主人枕书卧,梦我平生友。忽闻剥啄声,惊散一杯酒。倒裳起谢客,梦觉两愧负。坐谈杂今古,不答颜愈厚。问我何处来,我来无何有。”写出了其闭门谢客、自然超旷的恬淡心境,虽在行迹上没有真正归隐,而实得陶渊明精神之契合。黄庭坚的“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跋子瞻和陶诗》){10},实乃确评。杨维桢在《张北山和陶集序》中说:“东坡和渊明诗,非故假诗于渊明也,具解有合于渊明者,故和其詩,不知诗之为渊明为东坡也。”{11}又如王文诰所说:“有作意效之,与陶一色者;有本不求合,适与陶相似者;有借韵为诗,置陶不问者;有毫不经意,信口改一韵者。……而有与陶绝不相干者,盖未尝规规于学陶也。”{12}指出苏轼“和陶”乃以陶自托,故具有多种风格,在精神气质上合于渊明,而不必斤斤计较原作与和作是否相似。

相比苏轼,刘因的出处行止和陶渊明很相似,故而其和陶诗风格很接近陶渊明。陶渊明出身于晋代一个没落的封建仕族家庭,从小受到儒道的深刻影响,其少年时就有“猛志逸四海”的壮志。其后目睹了官场的黑暗,便毅然选择了清苦自持的隐居生活以独善其身。然“猛志固常在”,隐居之后的陶渊明依旧有着济世之心。正如鲁迅所说,陶渊明“并非浑身是静穆”。可见,陶渊明归隐田园乃是道不行而不愿与之同流合污,坚守独标高格的人生选择。

刘因选择退隐在于元初特殊的社会政治状况。元蒙统治者打破了中原传统的封建统治秩序,蒙古贵族不以儒道治国,导致儒学衰落,王道衰颓、儒学不振的政治局面使得刘因对元蒙统治者采取了退避的态度。然其在“出世”的日子里,刘因一直心系家国和苍生黎民:“虽知无所济,安敢遂忘情”(《和饮酒》其十六)。虽然他已经选择了不再仕元,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却从未断绝过自己的淑世之心。如《和拟古》(其二):“客从关洛来,高论听未终。连称古英杰,秉国或从戎。建立天地极,蔚为盖世雄。功成脱敝屣,飘然肃遗风。生世此不恶,君何守贱穷?急呼酌醇酒,延客无何中。”正是因为刘因从未忘怀自己的功业之心,所以客人的论说才会引起刘因的强烈共鸣。此诗透露出了刘因即使在归隐退居的晚年,仍旧有着“建立天地极,蔚为盖世雄”的宏愿。

正是因为刘因和陶渊明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皆在世道不行的现实社会中选择了退隐,故而刘因更能深刻体会陶渊明“复得返自然”的隐居闲适之乐。刘因隐居的生活环境同样是远离尘嚣的山水风光,故其对超脱世俗、返璞归真有着深切的体悟。因此,刘因将陶渊明引为知己。“渊明老解事,抚事如素琴”(《和咏贫士》其三),“醉翁意自乐,非酒亦非山”(《和饮酒》其二),表现他对渊明随遇而安人生境界的深情向往,对渊明恬淡闲适人生态度的极力推崇。其和陶诗自然写来,便得陶诗之风味。如《和九日闲居》:“深居忘晦朔,好事为侯生。偶因菊酒至,喜闻佳节名。香醪泛辽阔,醉境还明……回看声利徒,仅比秋花荣。”与那些热衷名利之争的世人相比,刘因在田园生活中感受到的是挣脱名利羁绊后的轻松和闲适。刘因从平淡自然的语言风格到自得其乐的闲适之情都与渊明无二致,显示了一名真隐士的淡泊情怀。

总之,苏轼和刘因借和陶诗之“和”,实为浇自己胸中之块垒。他们的和陶诗都是植根于自己的人生经历,对人生所做出的思考,折射出各自的不同时代特征。也可以看出,和陶诗作为一种由北宋苏轼首倡继而蔚为大观的中国文学史上独特的文化景观,其背后的文化内蕴值得我们深思。

自宋至清末,代代继和“千年隐逸诗人之宗”的陶渊明,其意义远远超出了文学史的范围,而具有了更加深广的内蕴,表明陶渊明作为一个“回归自然,回归自我”的文化符号,被历代诗人不断地予以强化,从而形成了中国文学史上“回归”母题而具有永恒的价值。不管是宋代历经政治起伏,把和陶作为排遣内心忧愁的苏轼,还是忠于金文化而与元代统治者不合作最终退隐和陶以自勉的刘因,都是这种“回归”主题的具体体现。他们的深情追和,成为和陶史上的重要一环,并对后代的和陶诗具有不可替代的重大意义。

{1} 杨松冀校注:《苏轼和陶诗编年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17页。

{2} 杨松冀校注:《苏轼和陶诗编年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53页。

{3} 吕观仁:《东坡词注》,岳麓书社2005年版,第104页。

{4} 苏轼:《苏轼文集·与王定国书》,岳麓书社2000年版,第438页。

{5} 杨松冀校注:《苏轼和陶诗编年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05页。

{6} 苏辙:《苏辙散文集》,新疆青少年出版社2001年版,第152页。

{7} 王友胜:《苏诗研究史稿》,岳麓书社2000年版,第107页。

{8} 苏天爵:《滋溪文稿·静修先生墓表》,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25页。

{9} 刘因:《静修先生文集》,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8页。

{10} 黄庭坚:《黄庭坚诗集注》,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348页。

{11} 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史教研室主编:《陶渊明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578页。

{12} 王文诰注:《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0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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