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关系何以变味:文化与权力的症结

2018-03-21 21:16曾于里
南风窗 2018年5期
关键词:规训导师师生关系

曾于里

最近,一位原本前途光明的博士匆匆地结束了自己29岁的生命。

一开始公众都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学生自杀事件。但随后其女友在网上发表了《名校博士不堪导师奴役自杀身亡,导师冷漠无情不闻不问》的文章。从文章的内容可以得知,这位博士的导师明确提及或暗示的要求包括:浇花、打扫办公室、拎包、拿水、去停车场接她、陪她逛超市、陪她去家中装窗帘等。一时间,关于高校老师权力滥用现象引发网络热议。

回顾一段时间以来的新闻,这并非个案。导师的权力滥用不仅局限于学业、科研以及日常生活,甚至严重侵犯人身权益。这提醒我们,必须重新检讨高校里导师与学生的关系。为何有的导师为所欲为?学生为何惧怕导师,即便权利受到侵害也保持沉默?这背后的文化和现实症结是什么?

师生关系的“拟血缘化”

中国的师生关系,往往伴随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亲密特征,这有点像父子关系的延伸。在这种价值框架下,老师兼具传道、授业、解惑等多重功能,老师对学生就像父母对子女般关爱,学生也视老师为服从和感恩的对象,学生对老师就像子女对父母般孝顺和爱戴。一直以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被视为尊师重教的优秀传统,我们对此也没有感到什么不妥。

不过,尊师重教几乎是全世界所有国家的文化都倡导的,但在中国,师生关系却表现出强烈的“拟血缘化”特征。根源还得追溯到中国式人情。

传统中国是一个乡土社会。费孝通在《乡土中国》对此有非常深刻的论述:在农业聚落、乡村形成之后,由于人口缺乏流动性,农村生活具有很强的“熟悉性”,乡土社会中人与人关系的交流并不是基于“对契约的重视,而是发生于对一种行为规范熟悉到不假思索时的可靠性”。另一方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呈现出差序格局。重叠交错的人际网络是以个人为中心,以血缘或地缘关系为原则而延展出的同心圆体系,中心势力越强,同心圆的层次和范围就越广,与其他同心圆的交错重叠也越多,并由此形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网络。

简言之,乡土社会强调的不是人与人之间的权利义务关系,而是约定俗成的“礼”,以及以血缘和地缘为核心的“人情”,所以乡土社会就是一个人情社会。虽然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剧,乡土社会面临崩塌;与农村的熟人社会不同,城市是一个陌生人社会,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仍没有实现从“身份到契约”的转变,观念的转变远远滞后于经济的进步。

进入陌生人社会,血缘和地缘的因素在淡化,但“拟血缘化”现象却日益突出。比如很多人动不动就称呼自己的朋友为“这是我兄弟”。这一方面是因为关系亲昵,但另一方面是因为多了个兄弟,就多了一层人情,多了人情,就多了一层关系,多了一层关系,在利益的分配时我们就多了一层优势。这就是俗语所说的,“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多一条朋友,多一条路”。

同样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也是将师生之间的关系“拟血缘化”了,它强调的不是师生之间清晰的权利义务,比如老师应该做什么,可以不做什么,学生应该做什么,不一定得做什么;而是在将老师道德化拔高的同时,强调学生对于老师的服从。这的确有助于师生之间关系的亲昵,却也可能成为师生彼此的负担。

回到开篇中新闻,从该学生和导师之间的聊天记录看,两人关系并没有恶化,导师对于学生没有强势的命令,学生对于导师也没有明确的拒绝;但和諧的、温情脉脉的聊天记录背后,是学生对导师要求的不满(比如几个学生私下在微信群里吐槽)。这种囿于人情关系的不拒绝、不说破,结果成了学生难以承受的负担。

与农村的熟人社会不同,城市是一个陌生人社会,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仍没有实现从“身份到契约”的转变,观念的转变远远滞后于经济的进步。

不对等的权力关系

学生对于导师种种“过分”要求的敢怒不敢言,一方面出自某种人情压力,另一方面则来自于对导师权力的畏惧。

依照福柯的观点,师生关系的本质是一种权力关系。福柯提出了“微观权力”的说法,他指出传统权力表现的三个要点:权力被占有,通过镇压(压抑)实施,自上而下;微观权力则不然,它是具体的、细节的,是流动在人与人之间的“力”,是各种力的纠缠与推挡。与传统权力的专横暴力不同,微观权力的基本形式是规训,这是现代社会中一种极其隐藏、表现仁慈、效用明显的权力运作方式,它含而不露、无所不在。福柯将现代社会归结为一个规训社会,现代学校是其典型代表。

规训是需要的,没有规训的学校将成为一盘散沙;适当的权力斗争也是需要的,权力的博弈才能修改和调整那些不合理的权力。诚如首都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院长田国秀在研究中指出的,在学校生活中,教师学生本都是微观权力的端点,双方同时具有施予者和受施者的双重身份。学生有义务听从教师的管理,服从教师的指挥,接受教师的批评,学生也是权力的施予者,有权力参加学校管理,监督教师言行,质疑学校规则。

但是长期以来,由于学校的体制自上而下,学生的权力被挤压排斥,造成学校与学生权力不对等,权力不匹配。现实表现为学校出台五花八门的管理措施、纪律规则、惩处办法,教师凭借这些条框,对学生看管检查,扣分惩罚;反之学生不仅不知道这些规则出自何处,对于教师的监督手段也非常有限。这就导致了规训权力的泛滥,学生虽积蓄了大量的不满与愤怒,但却不敢反抗。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中国高校管理体制复杂的地方在于,管理层都是有行政级别的,不少教师往往身兼教师和行政管理者两个身份。这加剧师生之间关系的不平等。一旦学生遇到侵害,他们对老师便举报无门,因为老师既是嫌疑者更是裁判员,举报不仅很可能被压下来,还可能遭到报复。作为老师,他影响着学生的学业和毕设,作为行政管理者,他也可以直接干涉学生的素质评定、政治审核、出国申请等。

师生关系成为不对等的权力关系,二者无法博弈而是一边倒。即便遇到侵害,学生只能畏惧、服从、忍气吞声,煎熬着等待逃出“魔爪”。

学习异化为劳动

2016年5月23日,上海青浦区的一所工厂爆炸,带走了华东理工一名学生年轻的生命。据报道,该生导师是一家化工企业的大股东,阻拦学生发表含有某配方的论文,担心成果公布后,他的企业也就丧失了先发优势,由此导致该生未能按期发表论文,最终延迟毕业,而后在一次导师安排的实验任务中失去了年轻的生命。

这起悲剧在当时也引起了广泛的关注,这次舆论再一次重提,因为它反映了如今师生之间另一种不平等不合理的关系,即老师成了老板。一份2017年发布的名为《大众化教育下研究生与导师关系的调查与分析》的学术论文指出,50%以上的研究生,认为老板员工关系已成为最主要的“师生关系”,导师在“老板化”。

导师“老板化”这一模式,来自于美国高校体制。根据中国人民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周光礼和其团队的研究,国外的导师制度无非两种,一种是欧洲的“导师制”,一种是美国的“老板制”。“导师制”源自德国,就是师傅带徒弟,它是言传身教的绝对精英教育,在学生规模很小的情况下,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模式。而“老板制”由美国开创,也就是首席科学家负责制,在一个团队里面只有一位教授和一群博士及辅助研究人员。负责的教授,用拿到的经费来支付团队成员的开支。

中国的导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欧洲模式和美国模式的杂糅,表面上是欧洲的模式,实际上,更偏向于美国的 “老板制”—尤其是一些实验性质比较强的学科,学生跟着导师做实验,参与导师的课题,其毕业论文的选题和方向跟导师的课题有直接关联。学生必须将全部的精力投注在实验上,唯有如此选题才能得到导师认可,实验得出数据才能完成论文;另一方面导师的课题基金又是不少学生生活费的来源。

“我竭我的至诚恳求你们不要错走路,不要惶惑,不要忘记你们的天职,千万不要理会那恶俗的力量的引诱,诞妄的巨体的叫唤,拥积的时尚与无意识,无目的的营利的诱惑。”

如果导师的课题可行,老师有良知和责任心,那么“老板制”也可以是不錯的教学方式;一旦约束老师权力的制度空白,“老板制”则很可能对学生不利。因为在“老板制”的语境下,“学生由‘教师学术劳动的接收者转变为‘协助教师提供学术劳动工作的授予者,不论是组织课业讨论的学习性质活动,还是协助准备资料或设备等非创造性工作,都不再是单纯的学习活动,而是劳动工作”。也就是说,学习成了为老师提供劳动,学习异化为一种劳动。这种劳动的行为更为隐蔽,因此它也缺乏法律法规方面的保护。职场里的员工有合同有薪水有福利,但导师给的只是少得可怜的补贴和种种空头承诺。

学习被异化为劳动,按照依照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学者卢卡奇的说法,这是人被物化了,师生之间的关系只有精细计算和相互利用。教育的本意是培养人的自由心智,提升人的内在品质,帮助受教育者向着完善的目标趋近。然而,当规训变成了教育的目的,育人过程变成了制器过程,学生沦为廉价的劳动力,资本生长过程中的种种压迫和残酷,便也在师生关系中出现。

总而言之,高校师生关系被异化,归根结底是师生之间权利义务关系的不清晰,是二者之间权力的不对等。这是一个文化性的问题,也是一个结构性的问题。纾解这一难题并非易事,但厘清彼此之间的权利义务关系,将导师的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里,则是一个开始。

大学该是一个乐园,这里有的应该都是充满求知欲望、自由、独立又快乐的灵魂,而不是一个圈养所,导师被利益圈养,学生被导师圈养。博士悲剧发生之时,一部歌颂理想主义的《无问西东》正在热映,电影中泰戈尔的劝勉愿所有为人师者能够铭记:“我竭我的至诚恳求你们不要错走路,不要惶惑,不要忘记你们的天职,千万不要理会那恶俗的力量的引诱,诞妄的巨体的叫唤,拥积的时尚与无意识,无目的的营利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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