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念
收到大伯病重的消息,是在天气渐冷的深秋,坐在哥哥的车上,听他说起那些令人担忧的关键词:还不确定,但概率很大、阴影、复查……
近十年里,身边已有多位亲人因罹患癌症去世。目睹他们不断溃败的身体、恶化的病情,我曾多次偷偷哭泣,为无法分担他们遭受的痛苦,也为抵抗厄运的无助。
惴惴不安等来最坏的消息,坐在下班后空无一人的辦公室里,我紧张地搜索与病情相关的资料,看得越多,手中的鼠标越不敢继续滑动,垂头丧气地关了电脑,趴在桌上大哭一场。
全家人驱车回故乡探望大伯的那个清晨,天边还有晚归的月亮,微弱地发出浅浅的光。我枕着爸爸的手臂,迷糊却安心地睡去。自年初返回上海工作后,我与他相见的次数愈发稀少,更多的是看到视频中的他、听到电话里的他。
抵达医院见到堂哥后,才得知因病情急剧恶化,一周前大伯已经做了手术,至今仍躺在重症监护室,每天下午三点半钟,家人有一小时的探望时间。焦急等待的过程里,我在记忆中搜索上一次与大伯见面的情景,还是七年前妈妈的葬礼上。自那个心碎的日子过去后,我回到故乡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匆匆往返,不承想此时此地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前来探望的亲戚众多,每个人只分到两三分钟的时间。穿好无菌服套上鞋套,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许哭不准说丧气的话。但来到大伯所在的床位后,看到上半身插满管子的他,整颗心顿时缩在一起。他尚不知道自己的整个胃连带部分胰腺已被切除,医生打开他的身体后才发现病情比预想得更严重,手术做了近十个小时,对于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创伤太重。
听到我的喊声,他睁开因痛苦而紧闭的双眼,滚滚热泪霎时滑落,我抬手为他擦去,自己泪眼蒙眬。
“乖孩子,你不是在上海吗,怎么回来了?”
“伯伯,我想你,这些天受太多苦了,但很快就会好起来,一定要有信心。”
类似的善意谎言,我说过许多次,其实心下知道,听者和我一样,也自欺欺人地等待永不到来的好结果。
在同辈亲戚中,我是年纪最小的一个,所以名字里有谐音字晓。哥哥姐姐们早已成家立业,我独自一人在上海生活,加之过早失去母亲,长辈们对我很是爱怜。
大伯也不例外,他没再提起自身的病情,而是一再叮嘱:“常去哥哥家串门、听他的话,还要孝顺你爸爸,他疼你疼得那样深,知道你是懂事乖巧的好孩子,你一直都是。”
想拥抱泪流不止的他,又担心碰触伤口,我们只能握紧彼此的手,千言万语百般滋味,悉数消融在对方的热泪与哽咽中。
若将时光的针脚向前拨动七年,也是类似眼下的场景,我哭到喉咙沙哑,头抵在妈妈胸前,万念俱灰地问:“我会长大,会遇到喜欢的人,像其他女孩一样结婚生子,可没有你帮我操持这些,我根本不会处理,该怎么办呢?”
她似大伯一般叮咛:“是我对不起你,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爸爸和哥哥们会帮你的,想到我的孩子从今以后要吃更多苦,妈妈也心如刀割。”
大概花了三年时间,才接受一个人逝世的全部真相,但心中这块软肋,仍会轻易地被击中。在每一年的春节和母亲节、在年龄逐渐叠加的生日、在结束一天紧张忙碌的工作后走在返家的路上、在身边朋友可以抱怨妈妈的唠叨时,而我永远失去了这项被宠爱的特权。
那天从病房里出来后,不舍地向亲人们道别,匆忙踏上返程,翌日需准时回到工作岗位。见爸爸一直沉默,哥哥问道是否心里太难过,他答:“命运这回事,摸不着猜不透,要看开要接受。”
车窗外的天色已经黑透,来往的车辆并不多,孤独感悄悄滋生,明明置身于最爱的人之间,可我仍感觉如漂浮在寂静的宇宙。
鲍勃·迪伦曾在歌里唱: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you call him a man?
一个男人要走多远的路,才能被称为男人。那一个女孩,要经历多少手足无措、心酸沮丧的时刻,才能在悲喜面前不动声色,仿佛是橱窗里精致的蛋糕,漂亮得体地呆在那里,不用给人看到任何一刀下去后的截面?
我们遇见谁,然后又失去谁,究竟是由谁来决定?
这个寒风席卷全城的傍晚,我独自去超市采购回家,照旧打开常听的歌单,满屋子里都回荡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我常在这样的雨声里读书、写稿,也会在这样的雨声里发呆、落泪。
忙碌有时,空闲有时,当我不知如何去疏解紧张孤单的情绪,便站在灶前煮一锅热气腾腾的蔬菜,让它们带给我最朴素的安慰。
今晚,因丛生的疲惫感而多喝了一杯梅子酒,我微醺着跟爸爸视频,向他讨教某道菜的做法,他详细地讲着,我认真地听着,这样的瞬间是绝版,不可复制。
电话挂断后,我起身来到书桌前,翻开日记本,对着空白纸张想了很久后,写下了“珍惜”二字。
“曾有人在我低落的时候劝慰我说:所有的人生苦难都会转变成人生财富。若事实诚如他所说的那样遵循着物极必反的套路,那生活里所有的寂寞最终会不会都转化成爱?”
事实是,无法挽回的时间与事情越来越多,我想保存那些温情美好的时刻。我希望爱着的人,不必遭受一点点伤痛,我呼唤他们的名字,始终得不到回应。
秉烛夜游,一期一会的当下;花开花落,水流不断的循环,你我皆要珍惜。
编辑/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