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丽
(四川农业大学人文学院,四川雅安,625014)
《汉书》多古文奇字。唐初,颜师古奉命注解《汉书》,不仅表现了他在史学和训诂学方面的造诣,更是体现了其在文字学方面的实践与成就。其中关于“异体字”的训释和解说就是一个重要部分。一个汉字有不同构形的异体,可以说是汉字的显著特点之一。作为表意体系的汉字,由表意特征发轫,在造字表词的各个环节中都可以有多种选择,从而形成异体字;加之有人好为奇字,更是增加了异体字的产生。因此汉字有形体变迁及异体字的出现是客观必然的。学术界关于异体字的界定,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异体字主张从严,即要求“音义必须完全相同”才算是异体字,以王力、吕叔湘先生为代表[1-2]。广义异体字认为异体字不仅包括音义完全相同的字,而且还包括音义只有部分相同的字,裘锡圭在其《文字学概要》一书中指出:“异体字就是彼此音义相同而外形不同的字。严格地说,只有用法完全相同的字,也就是一字的异体,才能称为异体字。但是一般所说的异体字往往包括只有部分用法相同的字。严格意义的异体字可以称为狭义异体字,部分用法相同的字可以称为部分异体字,二者合在一起就是广义的异体字。”[3]从理论上看,狭义派强调异体字的音义必须完全相同,这样研究对象才明确,才具有针对性,并使异体字不致于同文字学中的其它概念如通用字、通假字等发生混淆。从科学的角度来说,研究对象越明确,则越有利于得出科学的结论。但是,从整理异体字的实践来看,我们认为广义派的观点更有现实意义。因为,“狭义异体字只是书写符号单纯的重复现象。而广义异体字则多为书写符号的兼职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汉字系统的混乱,影响了汉字和汉语的正常结合。处理古籍中的异体字,从本质上说是对古人使用书写符号不统一的整理。其中包括对单纯重复书写符号的更正和对兼职书写符号的调整。”[4]。因此,我们认为凡是符合音义相同而形体结构不同这一条件的,都可以归于广义异体字的范畴。本文以《汉书注》中注释异体字的训诂材料为依据,探讨颜师古对异体字的认识及其对异体字整理研究的贡献。
颜师古在《汉书注》中训释异体字的术语比较多,用的相对比较固定集中的术语是“某即某字”“某亦某字”“某(字)与某同”,有时也用“某或作某”“某读与某同”“某,古某字”等来解释异体字。
《汉书·叙传》:“宾又不闻龢氏之璧韫于荆石,随侯之珠藏于蜯蛤虖?”师古曰:“蜯即蚌字也,音平项反。”[5]4332
按:《玉篇·虫部》:“蚌同蜯。”[6]119又《集韵》:“蚌,《说文解字》蜃属,一曰美珠,或作蜯。”[7]641《文选·张衡〈南都赋〉》:“巨蜯函珠,姣瑕委蛇。“李善注:“蜯与蚌同。”丰、奉古音同属並母东部字,“蚌”“蜯”是改换声符的异体字。
《汉书·杨胡朱梅传》:“昔帝尧之葬也,窾木为匵,葛藟为缄,其穿下不乱泉,上不泄殠。”师古曰:“匵即椟字也。椟,小棺也。”[5]2909
按:《说文解字》:“匵,匮也。”[8]王筠的《说文解字句读》:“字与木部椟同。”[9]317又《说文解字》:“椟,匮也。”“匵”从卖声,“椟”从木卖声,“匵”“椟”改换形符。
《汉书·五行志》:“温而风则生螟螣,有裸虫之孽。”师古曰:“裸亦字也,从衣果声。”[5]1441
按:《说文解字》:“,袒也,从衣声,裸,或从果。”《广雅释诂》:“,袒也。”王念孙疏证:“、裸、臝、倮、躶,并字异而义同。”[10]114因此,“裸”“”字形不同,音义相同。
《汉书·杜周传》:“王氏世权日久,朝无骨骾之臣,宗室诸侯微弱,与系囚无异,自佐史以上至于大吏皆权臣之党。”师古曰:“骾亦鲠字。”[5]2682
按:《说文解字》:“骾,食骨留咽中也。”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曰:“忠言逆耳如食骨在喉,故云骨骾之臣。《汉书》已下皆作骨鲠,字从鱼,请留喉者,鱼骨较多也。”[11]166“骾”“鲠”更换形符,但音义相同。
《汉书·贾谊传》:“偭蟂獭以隐处兮,夫岂从虾与蛭螾?”师古曰:“螾字与蚓同,音引,今合韵,当音弋人反。”[5]2225
按:《说文解字》:“螾,侧行者。从虫,寅声。蚓,螾或从引。”《荀子·劝学》:“螾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杨倞注:“螾与蚓同。”“螾”与“蚓”是更换声符的异体字。
《汉书·五行志》:“是以攬仲舒,别向、歆,传载眭孟、夏侯胜、京房、谷永、李寻之徒所陈行事,讫于王莽,举十二世,以傅春秋,着于篇。”师古曰:“攬字与擥同,谓引取之。攬音来敢反。”[5]1318
按:《说文解字》:“攬,撮持也,从手,監声。”王筠在《说文解字句读》中曰:“擥,俗作攬。”[9]631“攬”与“擥”构件相同,组合位置不同而已。
《汉书·武帝纪》:“朕初即位,其赦天下,赐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酺五日。”师古曰:“酺之为言布也,王德布于天下而合聚饮食为酺。字或作脯,音义同。”[5]110
按:《集韵·莫韵》:“酺为人物灾害之神,一曰会聚饮食也,或作脯。”[7]1027“酺”“脯”为改换形符的异体字。
《汉书·昭帝纪》:“孝昭皇帝,武帝少子也。母曰赵,本以有奇异得幸,及生帝,亦奇异。”师古曰:“倢,接幸也。伃,美称也。故以名宫中妇官。倢,音接。伃,音余。字或并从女。”[5]217
按:《广韵·鱼韵》:“妤,婕妤,妇人官也,亦作倢伃。”[12]18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曰:“倢伃,妇官也,亦作婕妤,盖言敏捷而又安舒。”[11]373“婕妤”与“倢伃”是改换形符的异体。
《汉书·高帝纪》:“列侯幸得赐餐钱奉邑,陛下加惠,以功次定朝位。”师古曰:“餐、飡同一字耳,音(于)[千]安反。”[5]97
按:《说文解字》:“餐,吞也。从食,声。飡,餐或从水。”《广韵·寒韵》:“飡、餐同,俗作飡。”[12]33“飡”是“餐”的异体。
《汉书·司马迁传》:“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师古曰:“拳拳,忠谨之貌。《刘向传》中作‘惓惓’字,音义同。”[5]2732
按:《广雅·释训》:“拳拳,爱也。”王念孙疏证:“《汉书·刘向传》云:‘念忠臣虽在畎亩,犹不忘君惓惓之义也。’《贾捐之传》云:‘敢昧死竭卷卷。’《贡禹传》云:‘臣禹不胜拳拳。’并字异而义同。”[10]181由此可知,“惓惓”“卷卷”“拳拳”字形不同而音义同。
另外,颜师古在用“某读与某同”、“某,古某字”术语解释字际关系时也包含了部分异体字。如:
《汉书·佞幸传》:“初,显闻众人匈匈,言己杀前将军萧望之。望之当世名儒,显恐天下学士姗己,病之。”师古曰:“姗,古讪字。”[5]3729
按:《说文解字》:“讪,谤也。”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曰:“《论语》:‘恶居下而讪上者’,讪,与女部姗,诽也,音义同。”[11]9“6姗”“讪”意为诽谤,二者同属元部字,音义同而书写不同。
《汉书·王莽传》:“日德元厷右,司徒、典致文瑞,考圜合规,主司人道,王教是辅,帅民承上,宣美风俗,王品乃训。”师古曰:“厷,古肱字。”[5]4103
按:《说文解字》:“厷,臂上也。从右从古文,古文厷,象形。肱,厷或从肉。”由此可知,“肱”是“厷”的繁构异体,从肉。
《汉书·元帝纪》;“今朕晻于王道,夙夜忧劳,不通其理,靡瞻不眩,靡听不惑。”师古曰:“晻读与暗同。”[5]292
按:《说文·日部》:“晻,不明也。”《广雅·释训》:“晻晻,暗也。”[10]182《荀子·不苟篇》:“是奸人将以盗名于晻世者也。”杨倞注:“晻与暗同。”《说文》又云:“暗,日无光也。”由此可见,“晻”“暗”是异体字关系,此处颜师古以“读同”说明,而在别处,他则径直指出二字的相同。如:《汉书·元帝纪》:“然而阴阳未调,三光晻昧。”师古注曰:“晻与暗同,又音乌或反。”又《汉书·谷永传》:“窃恐陛下舍昭昭之白过,忽天地之明戒,听晻昧之瞽说。”师古注曰:“晻字与暗同。”
《汉书·元帝纪》:“正气湛掩,日久夺光。”师古曰:“湛读与沉同,湛掩者,见掩而湛没。”[5]289
按:《说文解字》:“湛,没也。”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曰:“古书浮沉多作湛,湛、沉古今字,沉又沈之俗也。”[11]556在“没”义上,“湛”与“沈”二字意义相同,前人混用不别。《汉书·袁盎传》:“与闾里浮湛。”同一句话在《史记·袁盎列传》中作:“与闾里浮沈。”
在笔者整理出的200余组异体字中,根据异体字之间在形体和结构上的差别,颜师古《汉书》注中的这些异体字可以归为以下六类:
毓—育
《汉书·五行志》:“入地则孕毓根核,保藏蛰虫,避盛阴之害。”师古曰:“毓字与育同。”[5]1364
按:育,《说文解字》:“养子使作善也。从 ,肉声。《虞书》曰:‘教育子。’毓,育或从每。”毓,甲骨文作,金文作,从每(女)从。罗振玉在《增订殷虚书契考释》中引王国维之说:“(甲文)从女从(倒逆子),或从母从,像产子之形。从人与从母从女之意同。以字形而言,此字即《说文》育字之或体毓字。毓字从每(即母字)从(即倒子),与此正同。”[13“]毓”从每(女)从(倒逆子),会意字;“育”从,肉声,形声字,二者造字方式不同。
沬—頮
《汉书·律历志》:“惟四月哉生霸,王有疾不豫,甲子,王乃洮沬水。”师古曰:“洮,盥手也。沬,洗面也。洮音徒高反。沬即頮字也,音呼内反。”[5]1017
按:沬,《说文解字》:“洒面也。从水未声。頮,古文沬。”《文选》:“頮血饮泣。”李善注:“頮,古沬字。”沬,从水未声,形声字。頮,从水从廾从頁,会意字。故二者属于不同构字方式。
—
《汉书·刑法志》:“周道衰,法度,至齐桓公任用管仲,而国富民安。”师古曰:“即字。,毁也,音火规反。”[5]1084
按:“”即《说文解字》“”字。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云:“小篆作,隶变作,俗作。用为崩落之义,用为倾坏之义,习非成是,积习难反也。”[11]73“3”与“”字皆从土隋声,只是左右结构与上下结构之区别。
翖—翕
《汉书·张骞传》:“子昆莫新生,傅父布就翖侯抱亡置草中,为求食,还,见狼乳之,又乌衔肉翔其旁,以为神,遂持归匈奴,单于爱养之。”师古曰:“翖与翕同。”[5]2692
按:《玉篇》:“翖同翕。”[6]12“1翖”左右结构,“翕”上下结构,二字构件相同,位置不同。
踁—胫
《汉书·刑法志》:“魏氏武卒,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个,置戈其上,冠冑带剑,赢三日之粮。”师古曰:“踁即胫字。”[5]1087
按:《广韵·径韵》:“胫,脚胫。《释名》:‘胫,茎也,直而长似物茎也。’踁,同胫。”[12]12“6踁”从足坙声,“胫”从月(肉)坙声,二者形符相通,可以替换。
—岐
《汉书·地理志》:“襄公将兵救周有功,赐受、酆之地,列为诸侯。”师古曰:“亦岐字。”[5]1642
按:《说文》:“,周文王所封。在右扶风美阳中水乡。从邑,支声。岐,或从山支声。因岐山以名之也。,古文,从枝,从山。”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曰:“邑可作岐,岐山不可作。”[11]285由此可见,作为地名,“”与“岐”是音义相同的异体字。
桧—栝
《汉书·霍光传》:“枞木外臧十五具。”师古曰:“桧音工阔反,字亦作栝。《尔雅》及《毛传》并云:‘枞木松叶柏身,桧木乃柏叶松身耳。’”[5]2949
按:“桧”从木会声,“栝”从木舌声。《广雅·释木》:“栝,柏也。”王念孙疏证:“栝与桧同。”[10]351“舌”“会”古音同属于月部字,语音相近。
—雷
《汉书》:“是岁,雍县无云如者三,或如虹气苍黄,若飞鸟集棫阳宫南,声闻四百里。”师古曰:“,古雷字也。”[5]1247
按:《集韵·灰韵》:“雷,庐回切,《说文》阴阳薄动。雷,雨生物者也,亦姓。籀文,间有回。回,雷声也。”[7]226由此可知“雷”是“”字之省形,由繁趋简是汉字形体结构发展的基本趋势。
汚—汙
《汉书·贡禹传》:“伏自念终亡以报厚(恩)[德],日夜惭愧而已。臣禹犬马之齿八十一,血气衰竭,耳目不聪明,非复能有补益,所谓素餐尸禄洿朝之臣也。”师古曰:“洿与汚同,音一故反。”[5]3074又《汉书·外戚传》:“蒙过误之宠,居非命所当托,洿秽不修,旷职尸官,数逆至法,踰越制度,当伏放流。”师古曰:“洿与汙同。”[5]3975
按:《集韵·莫韵》:“汙,或作洿。”[7]103《3释名·释言语》:“汚,洿也。”王先谦疏证补曰:“汚、洿字同。”[14]由此可见“洿”“汚”“汙”三字同,其中“汚”与“汙”的区别只在于书写笔画。
从颜师古《汉书》注中200余例异体字的注解我们可以看出,颜氏所说的异体字是指广义的异体字,包括音义、用法完全相同和部分相同的异体字,包括由于独体字构形的变易,合体字部件的增减、更替乃至位置关系的变化等原因造成的形体结构不同的字,尤其以音义、用法部分相同的异体字居多。颜师古从广义角度对异体字进行了训释,这有助于我们识别生僻字、顺利阅读典籍,并且有助于了解唐初文字的实际情况,同时,这些异体字表现了汉字丰富的构形理据,也为汉字进入楷书阶段以后形体变更的研究和现代汉字历史渊源的探讨保存了丰富的资料。如:
《汉书·赵充国传》:“后临,病免,五府复举汤,汤数醉羌人,羌人反畔,卒如充国之言。”师古曰:“即酗字也。醉怒曰。”[5]2993
按:《说文解字》曰:“,醉蒏也。从酉,句声。”《广韵·遇韵》:“酗,醉怒,亦作”[12]10《5说文解字》中有“”字无“酗”字。颜师古将“”字解释为“酗”字,说明在唐初已有用“酗”字表示醉酒之义。
虽然从广义角度解说异体字符合当时社会用字的实际情况,但是,由于概念外延的模糊性和注者自身认识的局限性,颜师古所解说的异体字与古今字、通假字、简化字往往有交叉。颜注中指出的一些异体字我们也不敢苟同。例如:《汉书·律历志》:“岁弃其次而旅于明年之次,以害鸟帑,周楚恶之。”师古曰:“帑与奴同。”[5]1005按:《说文》:“奴,奴婢,皆古之罪人。”“帑,金币所藏也。”段注曰:“帑读如奴,帑之言嚢也,以币帛所藏,故从巾。”在奴隶社会中,奴隶是主人的私有财物,和物质财物没有什么区别,后来加巾作“帑”表财物,以区别于表人的“奴”,“奴”与“帑”属于同源分化字而非异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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