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大学 广陵学院, 江苏 扬州 225009)
《汗简》一书,作者系北宋郭忠恕。《汗简》作为北宋一部重要的古文字书,收录了北宋时期所能见到的字书、写本、碑刻、石经等古文字字体。应该讲,该书是一部非常有学习研究价值的古文字书。但自宋以降,出于多种原因,研究字学的人对其并不太看重,主要在于《汗简》收录的古文字材料无从查检核对,其正确性有待考证。《汗简》记录的古文字字体与宋以来出土的青铜器铭文存有区别,是否可靠,值得推敲,加之有清以来考据尊崇许学,对《说文解字》之外的字书置若罔闻〔1〕,《汗简》一度受到冷落,也就再自然不过了。
在这样一种形势下,《〈汗简〉笺正》〔2〕——研究《汗简》的首部专著的问世,就显得意义非凡。此书虽以批驳宋以来“混乱许学”的“伪古文”为目的,但书中校勘正误多言之有据、信而有征,由此成为后人研究《汗简》必不可少的参考书。今人黄锡全先生《〈汗简〉注释》〔3〕从完全客观的视角对《汗简》作了重新认识,其中校勘增补、多方考证,发现曾被认为纯属伪造的《汗简》“古文”多与“六国文字”相对应。这也算是为《汗简》做了一次彻底的拨乱反正,功不可没。今天,借助于地下不断出土的古文字材料,学界对《汗简》古文系战国文字的性质有了更多感性认识与客观评价,《汗简》的古文字研究价值也因此得到越来越多人的重视,成绩令人欣喜。
《汗简》一书除收录了大量古文字字体外,还保存有大量的音切材料。这些音切材料对于我们认识北宋时期的语音概貌多多少少提供了帮助与参考,同时可以加深我们对《汗简》在汉语语音史上的价值的理解。可以说,《汗简》音切材料意义非凡。
不过,就笔者所见,迄今为止,学界对《汗简》音韵学价值的发掘,除吕朋林《〈汗简〉音切考校》〔4~5〕、丁治民《〈汗简〉在汉语语音史上的价值考论》〔6〕有所发明外,尚未见有其他全面系统的文章。两位先生高屋建瓴,从宏观上对《汗简》的音韵学价值进行了深度挖掘,只是在《汗简》音切材料的使用过程中存在误校、失误以及其他种种情况所致的错误,可谓白璧微瑕。基于此,笔者对《汗简》展开系统的研究,有系列发现〔7~9〕。本文即尝试从《汗简》称引两种韵书音切这一微观视角对《汗简》音切问题作另外一番探究。
《汗简·序》云:“臣顷以小学蒞官,校勘正经、石字,繇是咨询鸿硕,假借字书,时或採掇。”〔1〕《汗简》一书征引的资料十分丰富,由《汗简·序》列郭忠恕修《汗简》所得凡七十一家事绩可见一斑①。据考,《汗简》引用书目有两种目的,或者说明字体出处,或者说明字音出处。《汗简》一书保存了大量的战国古文字体,《汗简》于这些古文字体下分别列出后期不同字体,并注明后期字体来源的字书书目,所以这些后期字体绝非杜撰,是有出处的;《汗简》一书亦保存了大量音切材料,这些音切部分注明了引用出处,如《义云切韵》、《义云章》、《义云章切韵》及《王存乂切韵》,大部分未注明音切引用出处②。
《汗简》音切明确注明引用出处的涉及两类韵书。《汗简》音切引书书名《义云切韵》《义云章》《义云章切韵》根据名称,应该是一位叫义云的人所著的《切韵》,系一书三名,可归为一类;《汗简》音切引书书名《王存乂切韵》一类,为《王存乂切韵》类,应该是一位叫王存乂的人所编的《切韵》。此二类韵书皆以《切韵》为名,推测这两种引书皆为《切韵》系韵书。
就《切韵》而言,自陆法言《切韵》出,增订或修改者众多,而这些增订或修改的韵书现大多已亡佚,部分以佚文形式存于文献中。《汗简》所引《义云切韵》、《义云章》、《义云章切韵》及《王存乂切韵》现世未见,而两书名称在汉语文献中亦仅见于《汗简》《古文四声韵》〔10〕,《古书四声韵》的成书时间晚于《汗简》,可见郭忠恕是第一个提供此二书名称信息的人,《汗简》对两种亡佚《切韵》系韵书名称的保存功莫大焉。
《〈汗简〉笺正》曾有言:“《切韵》自陆法言后,撰者不止一家,以《汗简》知有《存乂切韵》《义云切韵》;以《说文系传》知有《朱翱切韵》《李舟切韵》。所不知者犹多,其部分多少,序次先后,宜各不同,故《干禄字书》《说文韵谱》《古文四声韵》同准《切韵》编纂。以今《广韵》校之,部分皆互有违异,盖所据《切韵》不同耳。”又举郭忠恕《佩觿》注释:“《佩觿》卷上云:三百六十体,更是榛芜。自注王南宾《存乂切韵》首列三百六十体,多失部居,不可依据。又翻居沼,注:沼当为洧;王存乂说陆氏《切韵》误也。又跧分庄员,滓还,注:王南宾存乂说此字也;又云蕲人其音鏔人,夷音不可名为《切韵》;又拾音拾级,弟曰弟劳,注诸家以经史借用字加陆氏《切韵》,本为王南宾存乂删之点窜未尽,于今尚有广川书跋疐,王存乂泸水篆字若此;又王存乂书臣则沱字;又王存乂其为丌;又王存乂以亚为乌。”〔2〕
《〈汗简〉笺正》对《汗简》称引的两类韵书所作的相关注释说明,向我们提供了两条线索:这两类韵书虽以《切韵》为名,但实际不只是作为韵书存在,即这两类韵书既有注音,又有对古文字字体的注释。这两类韵书所据《切韵》底本与今本《广韵》所据《切韵》底本可能不同,所以与今本《广韵》注音比较,表现互有异同,尤其在反切用字的使用上。具体见后文。
通过对《汗简》中所存《义云切韵》、《义云章》、《义云章切韵》及《王存乂切韵》③所注音切的全盘扫查,共辑得《义云切韵》6例、《义云章》10例、《义云章切韵》0例、《王存乂切韵》7例。《汗简》所存两种亡佚韵书音切共计23例,分布于《汗简》除目录外各卷,其中引《义云切韵》类16例,比《王存乂切韵》多9例④。具体引例如下(被注字以楷化繁体呈现,方便输入与阅读。注释取原文繁体形式,不更为简体。格式顺序为:《汗简》卷/页.行,后同):
(2)3/36.8 敇 策,又丑力切,並出《義雲切韻》。
(3)6/78.4 歠 昌劣切,《義雲切韻》。
(4)6/75.14 鉻 郎各切,並《義雲切韻》。
(5)5/65.10 閡 五代切,並《義雲切韻》。
(6)6/76.13 斸 知足切,並《義雲切韻》。
(11)2/19.13 敫 弋勺切,《義雲章》。
(12)6/80.15 孴 牛己切,《說文》又牛訖切,《義雲章》以為晉字。
(13)3/34.13 旇 匹皮切,出《義雲章》。
(14)3/31.12 糶 他弔切,出《義雲章》。
(15)4/56.12 鬩 呼狄切,出《義雲章》。
(16)6/76.5 龠 以勺切,出《義雲章》。
(18)1/6.9 漦 成之切,並《王存乂切韻》。
(20)5/62.15 覛 寬,並出《王存乂切韻》,別本音莫⑥。
(21)3/38.4 檾 口潁切,出《王存乂切韻》。
(22)3/43.12 毨 蘇典切,出《王存乂切韻》。
(23)6/78.4 綴 竹芮切,《王存乂切韻》。
由于《汗简》所称引两种韵书《义云切韵》类、《王存乂切韵》原本皆已亡佚,将辑佚所得的23例音切分别与原书比较已无可能;又由于两种韵书皆取《切韵》为名,推测其为《切韵》系韵书,姑将此23例音切与《切韵》系韵书代表《广韵》反切〔11〕读音作一比较,以察其间之同异。
1.《汗简》称引两种韵书音切与《广韵》字音相同
《汗简》称引两种韵书音切与《广韵》反切读音相同者计19例,见表1(表格栏内文字依原文繁体)。
表1 《汗简》称引两种韵书音切与《广韵》字音相同表
尽管《汗简》称引韵书韵字音切与《广韵》韵字反切存在反切用字上的区别,但反切实际读音保持一致。《汗简》称引两种韵书音切相同者占辑得的全部音切材料的82.6%,可见《汗简》称引两种韵书与《切韵》系韵书的渊源之深,当为同一系列韵书。
以上19例,反切上下字均不同者8例中有1例《广韵》反切上字存在轻重唇类隔切情况:旇,《广韵》以轻唇音声母“敷”切重唇音声母“滂”。《汗简》称引《义云章》反切上字“匹”为重唇音声母,《汗简》反切上字与被音字声母音和切。
其实《汗简》反切上字一二四等、三等等第无别的例证在《汗简》未注明出处的音切中亦存在不少,如四等韵字“鬲”,《汗简》“力狄切”,《广韵》“郎击切”,《汗简》反切上字三等,《广韵》反切上字一等。三等韵字“”,《汗简》“一周切”,《广韵》“於求切”,《汗简》反切上字一等,《广韵》反切上字三等。一等韵字“”,《汗简》“七可切”,《广韵》“千可切”,《汗简》反切上字三等,《广韵》反切上字四等。二等韵字“襾”,《汗简》“火下切”,《广韵》“许下切”,《汗简》反切上字一等,《广韵》反切上字三等。前三例《广韵》反切上字有一二四等、三等分组趋势,最后一例《广韵》反切上字用三等字切二等字,《广韵》反切上字一二四等与三等又不对立了。不过,从《汗简》的反切上字等位看不出分组趋势。
总之,中古音系反切上字声母一二四等、三等有腭化非腭化的区分实在有太多不确定证据。客观的表现倒是《汗简》反切上字等位的不一致,至《广韵》反切上字等位的逐步和谐,再到后来《集韵》反切上字等位的更加和谐,应该是根据反切拼音对和谐切音的需要所做的一种改进。更多例证分析请参笔者《〈汗简〉在汉语语音史上的价值新考》一文。
另外表1中的“孴”,《汗简》首音与《广韵》同音,引《说文》又音“牛訖切”,《广韵》“孴”无“牛訖切”一读。《说文》孴字有“讀若薿”〔16〕之注,《广韵》“薿”有鱼紀、鱼力二切,据郑珍《〈汗简〉笺正》,《汗简》“孴”字两音皆“薿”字之音。据此,郭忠恕引《义云章》“牛訖切”,切下字迄韵,而鱼力切之“薿”为职韵字,未知乃郭氏手误亦或《义云章》误,待考。
2.《汗简》称引两种韵书音切与《广韵》字音不同
《汗简》称引两种韵书音切与《广韵》反切读音不同者计3例,见表2。
表2 《汗简》称引两种韵书音切与《广韵》字音不同
第2条《汗简》以楷化字体“策”解释“敇”字形,兼有注音作用,标明“敇”首音读“策”,接着又注又音“丑力切”。“策”,《说文》:“马箠也,从竹朿声。”〔16〕“敇”,《说文》:“击马也,从攴刺声。”〔16〕《说文解字注》:“所以击马者曰箠,亦曰策。以策击马曰敇。策专行而敇废矣。”〔17〕《广韵》无敇字,有策,注:“谋也,筹也,《释名》曰:‘策书教令于上,所以驱策诸下也’,又马棰也,楚革切”。《广韵》仅收“楚革切”一音。《汗简》又音殊为可疑,疑此条又音系因字体形混致误,《广韵》“敕”正音恥力切。
第3条“漦”《汗简》引《王存乂切韵》以禅三母“成”为切上字,而《广韵》以“俟”作切上字,《王存乂切韵》禅俟两母似乎尚未分化。
3.《汗简》称引两种韵书音切与《广韵》字音无法比较
《汗简》称引两种韵书音切与《广韵》字音无法比较者有1例,见表3。
表3 《汗简》称引两种韵书音切与《广韵》字音无法比较
通过比较《汗简》称引两种亡佚韵书之音切与《广韵》音切发现,两者表现出高度一致性:读音相同部分虽然存在反切用字区别、反切上字声母类隔的等第差别,但两者呈现的读音完全一致;读音不同部分或为注音讹误,或为声母混用;无法比较的用例中,被注字能在《切韵》系韵书范围内如《唐韵》、字书如《说文解字》等中找到与《汗简》称引两种韵书完全对应的音切。综上,《汗简》称引两种亡佚韵书《义云切韵》类、《王存乂切韵》当为《切韵》系韵书。
注释:
①此由北宋李建中(945~1013)刊修此书时撮编中诸题出处所记,所列书目据我们统计为七十二家,而题七十一家,盖以《义云章》《义云切韵》一书二名之故。
②这些未注出处之音切后部分注出了一些字书、石经名称,说明古文字体来自于这些书目中,并不兼及音切。
③《汗简》中《义云切韵》、《义云章》、《义云章切韵》及《王存乂切韵》大多数是对早期战国古文字体的后期楷化字体形式予以呈现并注明后期字体形式来源出处的,如1/11.15,博,出《义云切韵》;1/8.11,题,《义云章切韵》;1/5.15嘗,《义云章》;1/3.12,禜,出《王存乂切韵》。这些皆未出注音切,故均不纳入本文研究范围。
④“例”就是“条”,《汗简》1条出注又音者计为1例,不累加统计,后文同此。
⑤並,指楷释字形与原字形,后同。
⑥《汗简》注音疑未完,当作莫狄切,详《〈汗简〉笺正》第五卷第七页。
⑦《汗简》注音疑未完,当作莫狄切,详《〈汗简〉笺正》第五卷第七页。又寬字疑为覓字误。
⑧《广韵》反切上字轻重唇类隔切。
⑨《汗简》切上字一等,《广韵》切上字三等。
⑩《汗简》切上字一等,《广韵》切上字三等。
〔1〕郭忠恕﹒汗简〔M〕.北京:中华书局,2010:163,3.
〔2〕郑 珍.《汗简》笺正〔M〕.广州:广雅书局,1889:1-6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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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丁治民,杜冬梅.《汗简》在汉语语音史上的价值考论〔C〕∥龙庄伟,等,主编.汉语的历史探讨——庆祝杨耐思八十寿诞学术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2011:169-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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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夏 竦.古文四声韵〔M〕.北京:中华书局,2010:56-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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