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芳
摘要:白先勇作为当代华语文坛举足轻重的作家,其作品大都有着其独特的个人风格色彩,尤其是在短篇小说的创作方面,更是达到如火纯青之境地。文笔简练却又细腻刻画,行文结构均衡匀称,起承转合间如行云流水。其短篇小说《永远的尹雪艳》通过“不在人间”的尹雪艳而折射众生相,尹雪艳的背后隐藏着多重意蕴。因此,本文将从尹雪艳形象的超现实性以及其背后的文化内涵,加之“半上帝”的叙事视角三个角度出发,试图浅析《永远的尹雪艳》的经典意义何在,探究其隐含的多重意蕴。
关键词:超现实性;文化内涵;叙事视角
一、尹雪艳形象的超现实性――“永远的幽灵”
对于尹雪艳自身来说,可谓是一个“永远的幽灵”。整篇小说围绕永远的尹雪艳这一形象而展开,通过首句“尹雪艳总也不老”,拉开幽灵叙述的帷幕。但显然易知的是,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无论是谁,最终都会湮没在无声的岁月中。沧海桑田亦不过瞬息,没有人能够挣脱时间的桎梏。但作者却赋予了尹雪艳以“永远”,使其挣脱了时间,成为了一个“非人”的幽灵。总也不老的尹雪艳在公馆之中带着悲天悯人的眼光俯瞰他人在尘世间浮沉。
(一)外貌不变,容颜不逝
尹雪艳的容貌恒久未变始终保持着原样,超脱了时间的限制,岁月也不曾在其身上留下丝毫的痕迹。作者赋予尹雪艳永不衰老的容颜,区别了其他风尘女子,看似是“非人”的幽灵,实则,更深沉的内涵在于赋予尹雪艳以象征意义,即象征着青春与生命的永驻。然而,盛极必衰,有青春的存在,也就有了衰老与死亡的必然。正是因为有衰老与死亡,青春才更加弥足珍贵,令人魂牵梦萦。拥有了青春永驻的尹雪艳却也只是过着单调枯燥的生活,日子一天天的重复。寒来暑往,不管人事如何变迁,尹雪艳始终在公馆之中迎来送往。时间在尹雪艳的身上停止了流逝,却也剥夺了她生存的动力,她只得在这浑噩的生活中沉沦。时间永不停止,历史不可能为任何一个人停驻。若是时间停止,人们生存的意义也随之消逝,生活亦只能是一潭死水般空虚,失去了“灵性”的可爱。白先勇先生在此通过塑造永远的尹雪艳这一“幽灵”形象,昭示了时光易逝,青春不再的必然性,试图劝告人们与其追求泡沫一般的青春永驻,莫不如珍惜当下,优雅的活着,优雅的死去。
(二)心如古井,微波不惊
不论人事如何变迁,从未能够影响尹雪艳,她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王贵生为了能够将尹雪艳牵回家中,下场却是从棉纱财阀的少老板跌入狱中,被枪毙身亡。然而尹雪艳也只是在百乐门停了一宵,算是对王贵生致了哀。洪处长为了尹雪艳,抛妻弃女,结局亦是丟官破产。而尹雪艳也不过是选择从容离去,仿佛二人未曾有过交际一般。实业巨子徐壮图因为尹雪艳性情大变,老师父的法力终究也没有能够拯救徐壮图。作为带着“重煞”、犯了白虎的女人,尹雪艳堪称是徐壮图死亡的“罪魁祸首”。但是尹雪艳却是像一阵风一般闪进了灵堂,即使众人惊讶、忿恨,抑或满脸惶惑,尹雪艳仍旧保持着原有的姿态。“轻盈盈地走到管事台前,不慌不忙地提起毛笔,在签名簿上一挥而就地签上了名,然后款款地步到灵堂中央。”此时灵堂中央的众人好似被一股潜力镇住一般,即使些许人因徐壮图的惨死而迁怒于尹雪艳,却也是未敢轻举妄动。众人的呆若木鸡、手足无措恰好与尹雪艳的从容不迫形成鲜明对比。总也不老的尹雪艳早已历经世事沧桑,任何巨变于她而言,亦只是微不足道。“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于尹雪艳而言,早已是心如古井,微波不惊。尹雪艳总是站在一个至高点审视众生,永远保持着她自身从容淡定的气质,看着人来人去。对于尹雪艳而已,台北或许并不是一个最终的归处,只不过是一个客居之所。她,终究也只是一个异乡人,在一个不属于她的地方,她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她自身仍停留了在过去,依旧生活在记忆中的上海。一切有如夢幻泡影,人生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因此,尹雪艳才能够身处乱世之中,知其浮沉,却又心处局外,从容不迫。
(三)俯视众生,悲悯情怀
外貌不变,永远不逝的尹雪艳历经世事沧桑之后的心如古井,微波不惊,恰是蕴涵了其一切皆空的意蕴。尹雪艳这一份永远从容淡定的气质,实则是经过了她自身的沉淀。此后,她才能够看透这浮世的一切,超然物外,区别于一般“人”。综合整篇小说,尹雪艳的姿态永远是居高临下的,作为悬浮于历史地表之上的永生者,尹雪艳自身似乎超脱了命运的控制,漠然俯瞰众生。在尹公馆夜夜笙歌的气息中,尹雪艳始终站在一旁,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客人们互相厮杀。作者赋予其以接近上帝的视角来俯瞰芸芸众生,以悲天悯人的目光看着众人的沉沦,揭示出繁华背后的虚无骨像,一切皆空。尹雪艳在怜悯地劝说宋太太时说道:“宋家阿姐,‘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谁又能保得住一辈子享荣华,受富贵呢?”尹雪艳早已是历经人世沧桑,故才知人情冷暖。繁华易逝,诸行无常,终归于寂寥。尹雪艳看似冷漠无情,实则是千疮百孔后的麻木,故而,她不再反抗,不再挣扎,也即不再有所行动,而是选择冷观这周遭的一切,随着众人一齐在世间沉浮。尹雪艳冷漠无情的背后暗含了历经沧桑的无奈。尹雪艳这一特殊的形象塑造融入了作者的血和泪,白先勇先生在童年时期患有肺结核,终日只能孤寂地被隔离在一幢小房子之中,又加之母亲的逝去,使得白先勇先生早早地便体会到了生命的苍白无奈。“目睹人事变幻得那般迅速”,白先勇先生也“产生了一种人生幻灭无常的感觉”因此,白先勇先生便是尹雪艳那第一个的知己,他能够理解到尹雪艳无动于衷背后的深情无奈。在尹雪艳怜悯众生的同时,作者也向尹雪艳投去了同情的目光,惋惜尹雪艳冷漠背后的无力之感。在“不变”的尹雪艳背后,隐含的是作者对历史沧桑与人事转换的悲怆与深思。悲悯不仅是一种情怀,更是一种对形而上的终极思考。
二、尹雪艳形象背后的深层文化内涵
从尹雪艳自身的角度来看,尹雪艳确是“永远的幽灵”,即使容颜不老,却也只是过着如死水一般沉寂的生活,即使怀有一颗悲悯之心,却也只能冷眼旁观,旁若无人地过着不断重复的生活,像一个幽灵一般飘荡于世。但另一方面,文本中的尹雪艳显然又象征着旧上海的风华。永远的尹雪艳,也就是永远的上海,看似永远不变、繁华动人,实则背后早已是千疮百孔。对于他人而言,尹雪艳本身又意味着往昔的辉煌,也正是基于此,才招致人们永远的追逐,渴望从中寻回往昔,寻求精神慰藉。
(一)无法逝去的上海烙印
《永远的尹雪艳》作为短篇小说集《台北人》开张第一篇,写尽了上海那一段的时代风华,满含作者对旧上海的回忆。尹雪艳作为第一主人公,她的独特魅力也在于她身上无法逝去的上海烙印。尹雪艳在白先勇心目中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尹雪艳就是上海这座城市的投射,永远不老,有着上海独有的精致内敛和低调华丽。尹雪艳总也不老,也着实迷人,一举手、一投足之间,总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风情,透露着海派的优雅;尹雪艳不多言亦不多语,偶尔几句带有苏州腔上海话也是中听又熨帖,吴侬软语暖人心;尹雪艳素来也没有失过分寸,一直那么从容、那么轻盈,体现了旧上海的精神文化内涵。尹公馆的布置也是精心经营过,客厅布置妥帖,叫人坐着不愿动身,麻将间也是设计精巧,甚至有专门可隔音的房间,为爱挖花的客人提供一方可恣意唱和的小天地。整个尹公馆冬暖夏凉,古玩花瓶中四时都供着鲜花。内部装饰豪华、生活方式奢侈的尹公馆在尹雪艳的精心经营下自始至终都维持着旧上海的派头。人们常说上海是一个夜上海,是一个不夜之城,尹雪艳的尹公馆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在尹公馆之内到处都是旧上海的幻影,因而台北仁爱路的尹公馆实则也是众人心目中的上海缩影。上海不仅仅深深的烙印在尹雪艳的心上,也处处体现在尹雪艳精心经营的尹公馆之中,尹公馆就是上海生活的一个缩影。
(二)精神麻醉的国人劣根性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夕阳斜矣,暮气逼人,曾经繁华盖世的这片地方,已是门庭冷落车马稀,荒草没径凄萧瑟。乌衣巷,堂前燕,又回归,却是早已物非不识,只得四散纷飞,好不凄凉。往昔荣光湮没于浩瀚时光之中,此诗的悲凉意蕴奠定了《台北人》这部小说的主基调,无疑也同样是映照了《永远的尹雪艳》中众多“游子”的内心之感。从身处繁华如梦的上海到漂流至台北的异乡,他们似浮萍一般生存于世,无所倚仗,失去了往昔辉煌的同时,亦失去了自身的精神支柱。因而这些遗老遗少们都齐聚尹公馆这个上海缩影的梦幻场所,在与尹雪艳的交际之中寻找自己精神上的安慰。醉生梦死般的度过这余生,在尹公馆之中沉沦,如吸食鸦片一般将自己的精神麻醉。对于这些“游子”们的境遇,心中不免滋生出一种同情怜悯之感,但同时也引人深思,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们的境遇虽在大环境背景下促成,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一步又一步,却又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永远不老的尹雪艳是这群“台北人”挥之不去的美梦,沉睡在众人的上海记忆中,每一个人都渴望在她的身上寻求昔日的身份认同。
一场旧梦终究要醒,从上海至台北的人们啊,却始终将自己的灵凝固于过去的记忆之中,飘荡于往昔醉生梦死的繁华之中。他们并非被时间所遗弃,而是他们拒绝了时间。“永远的尹雪艳”也代表着他们希望永驻的过去,一场永不苏醒的旧梦――华灯起,乐声响,歌舞升平。在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夜上海,“游子”们都习惯了十里洋场式灯红酒绿的奢靡生活。孰料一场大难却临至,他们不再是夜上海的主人,却成为“遗民”。他们的境遇确实可怜又可悯,但究其背后的原因所在也是细思极恐。“遗民”们实则不仅仅是习惯了夜上海的繁华,更是深陷其中,忘了自己的初心,只是一心沉沦,忘记了该如何前行。此时的旧上海于他们而言,更是一个精神支柱,换言之,即是鸦片般存在的精神食粮。因此当他们失去往昔风生水起的生活时,他们的精神世界也就崩塌了。他们未能面对现实做出相应的努力,也没有丝毫的反思。他们选择的是在尹公馆之中找回昔日辉煌,在尹雪艳的身上寻求慰藉。想来,旧上海那个时代的风华确是令人向往,但是过去的终究要过去,人们不应沉迷于过去,而是应该带着过去的回忆继续前进。每个人都有怀古的幽情,但凡事皆有个度的把握。曾经煊赫一时、风华绝代的人士,如今已然气息奄奄。但终究,他们的境遇也是其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结果。哀叹往昔的同时却又无法走出过去,只得在尹公馆这旧上海的幻境之中沉沦,假装一切未曾变过。这何尝又不是一种自欺欺人式的逃避现实呢?这何尝又不是一种国人的劣根性呢?更为可叹的是,直至如今,仍有一大批自欺欺人式的逃避现实者存在。“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颓垣。”白先勇先生于此,对这些从上海流落至台北的“遗民”们何尝又不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呢?
(三)无法挣脱的宿命
徐壮图在小说之中或许是一个有着些许独特意味的意外。在台北,他依旧得心应手,他是台北市新兴的事业巨子。他表面上看似挣脱了旧上海的束缚,但是当他遇见尹雪艳的那一刻,一切就都改变了,一丝微醺的感觉不自觉间便涌上了心头。当他踏进尹公馆、遇见尹雪艳之时,内心的欲望苏醒而来。欲望促使他一次又一次地踏进尹公馆,寻求欲望充实之感,尹雪艳可谓是他内心欲望的折射。他的情感促使他追寻尹雪艳,他的理智又迫使他一反常态。最终,在这理智与情感的矛盾冲突之中,他还是走上了不归之路。他无法挣脱对尹雪艳的欲望,就如同无法挣脱命运的束缚一般,因此,他越是采取行动,越是产生无法挽回的结果。欲望是人类的天性,与生俱来,尹雪艳作为欲望本身,成为男人致命的诱惑。以这种欲望为媒介,其背后实际指向的是一个更加终极的人生命题——命运。表面上人们在欲望的漩涡中你死我活,实际上他们都逃不过命运的网,最终迎接他们的都是死亡,引领他们的依旧是无法改变的宿命。尹雪艳并不是一个妖孽,人们对于尹雪艳的恐惧其实是源自于人们对于命运本身的畏惧。尹雪艳是以局外人的身份俯视众生在命运的网中挣扎。
三、“半上帝”的叙事视角
白先勇先生受英国文学评论家帕西 ·卢伯克 的《小说技巧》的影响,“希望故事尽可能有它本身来讲,而不要过多地加以叙述和解说”。因此,在《永远的尹雪艳》中,作者采用了一种旁观式的第三人称隐身式叙述方式,即传统的全知全能视角,但它又有别于传统的“上帝的眼睛”,它是一种全知但无主观倾向性的叙述角度。因而,更为准确地来说,作者是采用了一种“半上帝”的叙事视角——叙述者看似是一个无所不知的上帝,但实际上却有意遮蔽。旁观式的叙述角度,能够更好地避免作者的介入,拉近读者与作品人物的距离,在含而不露中诱使读者对作品进行体味和思索。这样的叙述方式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中国水墨画中的“留白”,使得读者对于人物的理解有广阔的想象空间以及回旋的余地。从小说文本的阅读中来看,读者与尹雪艳之间似乎总是隔了一层朦胧的面纱,读者始终无法看清楚尹雪艳的真实面目。尹雪艳给人的形象始终是朦胧的,读者关于尹雪艳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尽管尹雪艳内心的感情或许狂澜澎湃,但是却未能言表。作者用这种视角回避的方式兴许是为了获得一种距离感,从而产生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朦胧情绪。在《永远的尹雪艳》中,作者冷眼旁观,不探入任何一个角色的意识之内,不作任何解释和评论,而只限于对尹雪艳、徐壮图等人物做外貌神态与言行举止的客观描写及对话描写 。尹雪艳的内心世界,作者是没有交代的,女主人公在这里完全是处于一个“失声”的状态,叙述者只是站在绝对客观的立场上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叙述。叙述者对尹雪艳心理的有意遮蔽,使我们直到故事的结尾也无法得知尹雪艳真正的想法和情感。但小说却并不因此而降低其价值,反而却大大增加了尹雪艳这一人物的神秘感,使得文本的意蕴更加绵延,这正是作者通过“半上帝”的叙事视角所营造出的美学效果。
四、结语
作者通过“半上帝”叙事视角的叙述方式,塑造了一个“超现实性”的人物形象――尹雪艳。白先勇先生透过“不在人间”的尹雪艳,为旧上海的历史流变唱起了一首挽歌,在寄予其对那个旧时代“遗民”悲悯关怀的同时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批判沉迷往昔辉煌、进行自我精神麻醉的国民劣根性。《永远的尹雪艳》是白先勇先生的经典之作,作家通过类似于“留白”的方式,淡化了人物形象描写,大大拉长了整部小说的延伸性,给读者留下了更广泛的阅读空间,从而也使文本意义的丰富性与多重性在读者的重构中得以实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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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重庆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