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粼粼的夜晚

2018-03-19 15:32于德北
小说林 2018年2期
关键词:二姑三爷鸡肉

一场小雨夹雪清晰地分割出秋天与冬天的界限,要照往些年,乡下的亲戚们早该来走动了,可是今年,明知大地已经丰收,却迟迟听不到那来自泥土的扎实的脚步声。没有玉米子,没有绿豆,没有小米,没有荞麦,没有高粱米。我冷冷地坐在窗前,寂寥地凝视着外边的风景,脑海里尽是我的至亲的温暖的形象。我好像突然知道,他们早已离我远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忙碌着他们来世的梦想。我知道,我想念他们,我必须履行我的职责,记录下我和他们的过往,用最直接、最简单的方式怀念他们,让周边的人知道他们,藉以这样的方式传递干净的理念、透明的温暖。美的记忆可能会带来忧伤,但它们更是生命最为坚实的地基。

三爷

多少次有这样的冲动,写一写三爷——也就是我爷的弟弟,一个老实巴交的会点木匠活儿的农民。他年轻的时候就不好务农,一心想学点手艺,可是,在外人看来。他是一个心窍不通的人,如果能把地侍弄明白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去学手艺呢。

结果,他还是,学了木匠,一学就是三年。三年了,师兄弟们都满徒走了,可以走乡串县打橱柜了,只有他,依然对木匠的精细技艺似是而非,手里的家伙什儿长偏了心眼儿一样,不是左三寸歪,就是右四寸斜,气得师父哭笑不得,点着脑门儿骂他:“我怎么教出一个大眼儿木匠!”

大眼儿木匠干不了细木工,只能帮人盖盖房子——说白了,凿大眼儿还行,凿小眼儿,永远不在行。

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紧不慢地也活到了八十。

八十岁那天,我的叔叔婶婶们给他做了一碗面,这碗面吃得唏哩呼噜的,吃完了一抹嘴,说:“我要打个桌子。”

叔叔婶子们纳闷,为什么突然要打一个桌子?

他老了,闲着也没事干,愿意折腾就折腾吧。

于是,叔叔婶子们给他找来一些破方子破板子,一股脑地丢在外屋地上,那意思很明白,你就在这儿干吧。

三爷很笃定地翻出自己的刨子、斧子、凿子、锯,“吱吱啦啦”地开工大吉。

他要打一个什么样的桌子呢?谁也不知道。

从春天到秋天,从秋天到冬天,冬天外屋地儿冷,三爷只好进到里屋去。他每天锯呀,刨呀,那些破板子、破方子竟然被他一天天地收拾得油光水滑。

三爷打桌子的过程中,我曾经回过一次老家,大抵是哪个叔叔家办事儿,我受父母委托回去随份子。父母给三爷捎上老式的四合礼,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交到三爷的手里。

我见了三爷,他的眼光已经完全浑浊,他伏在我的脸上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般地笑了,说:“是北子呀?你爹挺好的?”

我管我爸叫爸,从来不叫爹。

但三爷一直坚持地把我爸的称谓置换成了“爹”。

在他的概念里,“爹”还是实实成成的“爹”,而“爸”就有点过于虚浮了。

我说:“挺好的。”

他就咧开嘴笑,露出了不多的几颗牙。

转回来,我问他:“三爷,你这是干啥呀?”

他说:“他妈的,我想做个小桌子。”

我又问:“做桌子干啥呀?”

他说:“用。”

叔叔婶子们在一边看着,忍不住笑,纷纷告诉我,不用问他,他已经老糊涂了。

就这么着,三爷的桌子像一个模糊不清的谜。

寒来暑往,一晃三年过去了,在大家的不经意中,三爷的桌子完成了,小圆桌,可以折叠,用的时候打开,不用的时候合起来,往墙边一靠,一点儿不占地方。

三爷组装桌子的那几天可算是大热闹!

他拼桌面的板子大大小小有几十块,以前,谁也不清楚这些积木般的方块究竟能派上什么用场,现在好了,三爷像变戏法似的把那些拼图碎片一样的木板拼接在一起,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规整的圆形桌面。这个桌面像老和尚的百衲衣,但零碎之中带着不可忽视的和谐。那些木头有榆木、柳木、枣木、梨木、桃木、松木,五花八门,各呈其祥,色彩缤纷,笑意盈盈。

别的不说,就说这个桌面吧,让每一个见到它的人都啧啧称奇。

见到这个桌面,谁还能说三爷是一个大眼儿木匠呢?

桌子做好,三爷亲自把它搬到炕上,桌子没有漆油,自然地散发着木质的芬芳。

恰好饭菜好了。

三爷喜滋滋地冲着外屋喊:“快点喊你妈,叫她吃饭!”

一句话,把大家都喊蒙了。

好半晌,我大叔才小心翼翼地说:“爹,我妈都死好几年了?”

“死了?”三爷一脸的疑惑。

“死了好几年了。”大叔又说,声音里已经有了凄惶。

“死了,是呀,死了好几年了,到了儿也没用上我给她做的桌子。”

这时,叔叔婶子们才明白,三奶活着的时候常抱怨,说自己被三爷骗了,他答应给自己做一个新桌子,可一辈子也没见着新桌子啥样。

三爷死了,带着他的新桌子。我穷极想象企图复制三爺和三奶初见时的模样。他们定情了,三奶一定是这样说:“我要一个新桌子。”三爷拼命点头。

那是三爷学木匠之前,还是之后?

不管怎么说,对于一辈人来讲,都是一个美丽的故事。

那个雨夜

如何也忘不了那个夜晚。

像蒋勋在《少年龙峒》中的铺排,淡淡的,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故事,只有细之不能再细的细节。我后期的小小说乐于撷取这样的细节,如同撷取人生中一段段不可或缺的温暖。

那个夜晚属于我和祖父。

乡下,雨夜。

我放暑假,工作繁乱的父母无力照顾我和妹妹两个人——母亲可以带妹妹去厂里,放在幼儿园;而我一定要被反锁在家里,才能保证我不在外边“惹祸”。但是,锁我一个人在家里,父母也不放心,吃饭、如厕是问题,即或这问题能够解决,不可知的潜在的不安全因素也会让父母心生不宁。

于是,他们商量后,送我回老家。

老家我是不陌生的,反而颇有好感。毕竟整个童年的记忆都在那里,表哥表姐以及邻里的玩伴都清晰地保存在脑海里,回味起来,小小的心房也颇有些激动。

祖父和外祖父家只隔了三四户人家,皆在村子的道北,房前的大道可通,房后的小道也能抵达。依母亲的意思,是把我放在外祖父家,但舅舅儿女多,舅妈又有病,负担重,父亲不肯,原因极为简单,祖父一个人居住,完全有能力看护我,并且,祖父已步入老年,应该有一份祖孙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

母亲说:“就依你。”

父亲说:“就是不知道爹会不会习惯,”叹了口气,又说,“毕竟一个人生活了那么多年。”

祖父中年丧妻,膝下除了父亲,还有两个姑姑,都在外地,平日里对他照顾不多。他曾找了一个“搭伙”过日子的妇人,心无善良,对付了几年之后,又“走道”了。我相信祖父与她没有感情,不但没有感情,反而日久生厌,不然绝不会把她驱赶出门。

祖父爱好不多,人洁净,好赌牌,喜欢做小买卖,也能做几个好菜。酒一般是不喝的,但如果赌牌赢了,必要嘬上一口。他爱用小铝盆蒸饭,附带蒸鸡蛋酱,我回乡下住的那个暑假,祖父经常做这样的饭菜给我吃。

早晨吃完饭,他便把桌子收拾好,嘱咐我写作业,然后,人就出了门,大晌午才回来。我印象中他很少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到年终的时候,却总能弄回好些米面来。

他有一个小面口袋,不大,放在下屋的柜子上。

现在回忆起来,那个小面口袋的容积多不过五斤,少不过三斤,里边存放着父亲及姑姑们给他捎的大米。

有时,祖父也煮大米粥给我喝。

他煮粥的时候,我一般都会在米香中脱离睡梦的纠缠。

祖父话不多,在家的时候,除了侍弄园子,就是坐在门槛上抽烟。他不饲养任何活物,所以,整个一个村子里,他的院子是最干净的。少有苍蝇,没有异味,更无杂七杂八的圈舍,就连茅厕都铺着干净的木板,并及时淘洗,不让蛆虫滋生。

祖父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爱不爱我呢?多少年了,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也是多少年后,我真切地知道,祖父是爱我的——因为我至今也忘不了那个雨夜,以及那个雨夜里发生的那些并不重大的细节。

半夜里,突然下起了雨,不大不小,如同蚂蚁爬乱了脚。

许是着了凉,肚子一阵一阵地绞疼。

听到我的呻吟,祖父翻身坐起,迅速地点亮油灯,用温热的大手摩挲我的小腹,轻声问我:“是不是肚子疼了?”

“嗯。”我点头。

“出去不?”他又问,一边披上外衣。

我顺从地钻出被窝,随他一起来到院子里。我向厕所的方向走,祖父拉住我,指了指篱笆墙的边上,示意我就在那里解决。

我知道祖父是看不得污秽的人,执意不肯。

但是,祖父已经扯下外衣,整个蒙在我的头上和背上。

我的确着凉了,并出现了腹泻。

祖父一直站在那里,像一尊固定的保护神。

我便空了,肚腹舒服了许多。

祖父把两张柔软的吸烟用的纸递到我手里,让我当手纸擦屁股用,我当时没多想,只觉得这样的纸比那种粗糙的黄表纸对皮肤更妥帖、更柔和、更安全,至于祖父是如何把它们摸在手里,又如何递给我的,我又是如何受用的,皆被一种轻松的快感淹没了。

试想一下,上世纪七十年代,手纸对城里人都是奢侈,更何况“愚钝”的、贫困的乡下呢?

那个雨夜,是几十年生活中多个雨夜中的一个,但我至今无法忘记。

呼喊的姥爷

一直想写写姥爷,但可能是因为太亲切了,一时,不,不是一时,是总不能下笔,一下笔就觉得自己思绪里的世界是错乱的,和姥爷的形象对不上号。

外貌是不错的。

大高个儿,略略有一点儿驼背,眼睛不大,因为总是眯着,越发显得细长。眼睛细长,一张脸就有了和蔼的祥气,所以,人们说,姥爷是一个笑面。

他习惯背手,焦虑的时候更是这个样子。

他的烟袋很短,短到一只大手就能握住。

姥爷有个外号,叫“天老爷”。

姥爷铁打不动地只走一条路去大姨娘家,喝水、歇脚都在固定的地方,从年轻到年老,没有更改。

我大舅十六岁的时候,我们老家那里还在打仗。国民党和共产党在平原上“拉锯”,隔三差五就会有队伍开进村子。

国民党抓壮丁。

大舅不太壮,但是被抓去了。

姥姥当时就躺倒在炕上了,一家人哭哭啼啼,本来就不太平的日子变得更加慌乱。大舅是家里的长子,也是主要的劳动力,他的命运如何,牵系着一家人的未来。

大家都指望姥爷能有个主意,可是,老实巴交的姥爷会有什么主意呢?他的痛苦和焦躁可想而知。他茶饭不思,连着两天两夜在院子里疯走,走几步就停下来,仰天长叹,呼喊着:“天老爷呀——天老爷呀!”

也许,是他的呼喊感動了上苍?

第三天,大舅让人给抬回来了。

十六岁,咋说也是一个孩子,大概是受了惊吓,大舅一到国民党的队伍上,就狂泻不止,两天下来,身子瘦了一圈,脸也就剩一小条儿了。他昏沉愣怔,水米不进,一条裤子污渍斑斑,臭气传遍了整个营房。

所谓的营房就是老百姓的家。

眼见着大舅人事不省,国民党当官的就让村邻把他丢出去。

村邻怎么能丢呢?用一张门板抬回家来。

说来也怪,一进家门,大舅就清醒了,虽然虚弱,但能认出爹娘,一双眼泪流出来,叫着:“爹,妈,我想喝水。”

村邻说姥爷:“你这天老爷没有白叫!”

也有的说:“他就是天老爷!”

从此,姥爷就得了这个外号。

这个故事有一点虚构的成分,因为当事人都已经不在了,更多的细节无法一一订正;但是大体是不差的,姥爷的外号确定是因为大舅被抓而获得的。

还有另外一个有点“推理”味道的故事。

我大姨娘家住在离姥爷家三十里的另外一个县城的村子里。从此到彼,要过五六个自然屯。姥爷每年农闲或过节的时候,都要去姨娘家小住几日,一是看望女儿女婿,另外,是要儿女孝敬,打打牙祭。

五六个自然屯,村村有水井,屯屯有草垛。

可是,姥爷为什么只在这个叫七队的小村子里停留一阵儿呢?

我小的时候,多次和姥爷一起去姨娘家,天一亮就起身上路,兜里揣着两块饼子,一个土豆,几枚杏子或海棠,这是打尖时的吃食,虽简单,但香甜。

走累了,要歇一歇,姥爷就把我背在后背上,走一程,放下来。累了,再背,直至走到七队,姥爷才确切地表示:“喝水,歇会儿。”

在井台打一辘轳水,先冲冲头,洗洗脸,然后尽情尽意地喝一阵,四下里望望,阳光铺了一地。是正午,周围没人,遇人了,也是浅浅地招呼一声。

喝完水,姥爷便寻那草堆靠上去,掏出烟袋装烟点燃,深吸一口之后,便只向着一个方向凝视。

这组画面太真切了,每次回想起来,都不蒙一丝一缕岁月的烟雾。

大概有半个时辰,姥爷会突发一声:“天老爷呀——”

之后,挺起身叫我:“小罐子,走啦。”

往往这时,我都是望着头顶的蜻蜓或一丝云发呆。

我和姥爷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这样。

他在呼喊什么呢?

我无法猜测,更无法设计这个故事的核心秘密,只是为姥爷的呼喊而着迷。凭空的,无来由的,甚至是无去处的,轻的,但隐含着也爆发着力量的,绝望的,又充满祈求的,果断的,又有一丝连缀……

呼喊的姥爷,你能在自己的生命里走多远?

为什么想到你的呼喊,我的耳边就充满脆弱的雷声?

姥爷,你能告诉我吗?

我很想让这个“推理”获得完整的明晰的结局。

爷爷的传奇

在我自己的概念里,无论是我父亲的“家族”,还是我母亲的家族,都不存在所谓的传奇。地域如此,一马平川,无山无水,就算遇见一个鬼,三里开外就能瞅个一清二楚,现跑都来得及,哪会有什么传奇呢?

可母亲说:“我给你讲一个吧。”

在我本家的爷爷辈里,排行第一的大爷和我爷爷一样,好赌,每赌必输,每输必喝,每喝必醉,每醉必哭。就是这么一个主儿,没钢儿,太窝囊,没志气。而比他小八岁的八爷就不一样,八爷是位安静的菩萨,仁善心好,爱学没话。八爷从小上私塾,后来上“国高”,毕业回乡教书,在故乡的十里八村,是一等一的文化人。

八爷,老人喜欢,小孩喜欢,到最后,就连以假豪横出名的大爷也服他。

大爷出去赌,太奶奶就哭,八爷看不下去,一个人去邵家粉坊找他,一屋子人,有放局的,有聚赌的,乌烟瘴气,人鬼不辨。

八爷站在门口喊:“哥。”

大爷没好气儿地应:“干啥?”

“跟我回家。”

“不回,啥时赢了,啥时回。”

“说话算数?”

“算数。”

八爷抬腿进屋,站在牌局边上看了一个多时辰,推了大爷一把,说:“我替你,输了,今后咱一起耍,要是赢了,说话算数,回家。”

一个娃娃,管他哥,而且信心满满!赌徒的好奇心、好胜欲都被调动起来了。一帮子人起哄,纷纷乱嚷,你要是把我们赢了,我们全他妈戒赌!

八爷说:“你们戒不戒我不管,我要是赢了,你们今后不带我哥玩儿就行。”

这哪儿有不答应的道理。

一把全押,一局定输赢,算得上一场豪赌。

大爷被这阵势吓蒙了——假豪横嘛,到真章儿的时候上不去了。

八爷虽小,一张小脸霎时间沉金坠玉,一双手如挠似钩,双目如电,气贯长虹。

八爷赢了!

大爷第一个反应过来,抓起褡褳就往里收钱,八爷却制止了他,“只收你个人的本钱,”又转对众人,“其他的各位叔叔大爷收好,算我买你们一个诚信,今后这局没我哥的份儿!”

走人!走得一路亮堂。

大爷赌是戒了,无所事事的脾性一点没改,一天到晚抓耳挠腮,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他不出去赌,太奶奶就已经求佛遂愿了,哪管他干不干活,做不做事。可八爷不行,在他看来,大爷得有营生,不然将来世道变迁,何以持家?

“你看我能干个啥?”大爷问他。

八爷看着他,说:“你喜欢打牌,手腕子有劲儿,肩膀子松,学剃头吧。”

大爷说死也没想到,八爷在这里给他留着一个扣儿。

于是,大爷就学了剃头,没拜师没学艺,就拿八爷的脑袋练——也不是一点儿章程没有,让大爷给自己剃头之前,八爷先去城里最好的剃头铺子享受了一回,一套活下来,把刚有绒毛的小脸也刮了个确青。八爷是靶子,也算半个老师,那点儿心得,那点儿体会,两年的工夫,全传给大爷了。

后来解放,大爷携家带口进城当了国营理发店的大工匠,毛巾热水,刀子耳勺,举手投足,高低上下,没人不称奇的。

大爷进了城,八爷却一直留在乡下。大爷进城前,八爷送了他一把德国的剃刀,八爷开玩笑地说:“你得半个月回来一次,不是我这头让你剃服了,而是你那把新刀,还得在我这颗脑袋上开出来。”

这就成了一生的默契。

几十年过去了。大爷老了,特意嘱咐儿子把剃刀送回八爷那里做念想,八爷比大爷多活了十几年,却不再剃头了,披肩银发束在脑后,好像在等比着岁月,把那些说不完的故事,再讲个通透。

八爷死时也没让家人剃头,他只交代一句:“别忘了把刀子给我带上,我得让我哥好好给我剃个头。”

戒赌

说起爷爷好赌,至今回故乡也常有人提及。好赌的人对待生活是怎样的一个态度呢?恐怕没有此癖的人是无法完全理解和体会的。

据说爷爷当年,赌博赌得也有豪气,赢的时候用钱褡裢前后装钱,用马车往回拉粮食;输的时候亦是如此,输赢都没个表情,只是吆喝着伙计们动作麻利點,快点儿搬搬扛扛。

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在北京工作,他和母亲一直是两地分居。我记事那会儿,和母亲还有妹妹住在爷爷那栋平房里,所感觉的家庭气氛有点儿压抑。

母亲对爷爷是孝顺的,但是,爷爷对待母亲,却总是一副冷脸。

多年后,我从母亲那里得知了一个重要的原因。

政府是严令禁赌的,但是爷爷是有赌必上。那时,在农村都有黑赌窝,即所谓的“放局”。“放局”的人家供场地,供吃喝,然后从中“抽红”。

母亲在大队教书,因为此事常被书记叫去谈话。书记是爷爷的一个晚辈,每每爷爷犯赌,他都非常为难,抓也不是,放也不是,打也不是,罚也不是。爷爷大概抓住了他的这个弱点,所以,总是“得寸进尺”。

大队书记说:“嫂子,你得劝劝二叔。你有文化,他没文化,你要求进步,他却落后,拖你后腿,你让人家怎么说,怎么看呀?”

母亲被书记批评的次数多了,同事也对她指指点点,母亲有一个好赌博的公公,这类的讥言讽语像一个秤砣,压着母亲的心。

一天晚饭后,收拾好碗筷,母亲站到了爷爷的面前,谁知还没开口,爷爷便一磕烟袋,穿鞋下地,摔门就走。留了一句话:“我愿意赌,谁也管不着,有本事,抓我进笆篱子去。”

这话没法劝了。

母亲便给父亲写信,让父亲劝劝爷爷。父亲是个孝子,平时在爷爷面前大气儿都不敢出,哪敢劝爷爷呀。无奈他也深爱着母亲,就写了一封信寄了回来。信写得很长,千般好,万般愿地说了一堆废话,最后,才提了赌博的事儿。

爷爷当时脸色就变了。

一句话,分家!

爷爷平时不骂人,可那次骂人了,“妈了个巴子的,这日子没法过了,分家!”

说分就分,一刻不容。

就在这当口,天空忽降大雨,两三天不停,农民下不了地,学校也停课了。爷爷却得了“放局”那家人的口信,让他去耍钱。爷爷二话没说,冒雨就走了。

第三天的傍晚,本来就被阴云抹黑了的天更黑了。我小叔一头撞进来,没头没脑地说:“二嫂,快给我二大爷找套衣服,有人看见他在村头谷子地蹲着,说是连裤子都输了。”

小叔拿了裤褂就走,走到门口被母亲叫住了。小叔只比我大两岁,说什么也还是个孩子。母亲不放心,便一手扯着我,一手扯着小叔,一头扎到雨地里。

风雨中,母亲像担了一条扁担,摇摇晃晃的。

好不容易到了谷子地,三个人放声地大喊,隐约听到答应,也恍惚见了半个身影——只是,那一声应是戛然而止,身影也瞬间就不见了。

我和小叔把裤褂放在地头,又扯着母亲,扁担一样地回来。

回来后,我和母亲带着妹妹就暂时回舅舅家住了。

属于我们的东西,是等天大放晴后,由舅舅家的哥哥姐姐们搬回来。

这以后,和爷爷朝夕相处的日子没有了,但我知道,从那时,爷爷戒赌了。

多少年过去了,掐指一算,爷爷过世也有四十余年了,他晚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我们家度过的,尤其是患了肺癌之后。有一件事情我一直也弄不明白,他临终前为什么一定要回故乡独居几天呢?之前准备了大米和挂面,托来探亲的表哥给捎回去。他终归还是破戒又赌了一次,和那些他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人。

爷爷说:“我得把我的裤子赢回来。”

鸡肉土豆

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家里生活十分困难,父母为了生计,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奔波,照顾我和妹妹,尤其是在假期照顾我和妹妹,一直是他们沉重的负担。

他们唯一可选择的,就是把我们送回老家,送到爷爷或者姥姥、姥爷那里。

爷爷家和姥爷姥姥家住在一个村子里。

我奶奶死得早,爷爷基本保持着一个人生活的习惯——除了照顾自己,不太会照顾别人。所以,所谓的回老家,大部分时间,是住在姥姥姥爷家里。姥姥姥爷上了年纪,一直和大舅过,所以,讲得更清楚一点,我和妹妹的假日时光是在大舅的身边度过的。

大舅有八个孩子,舅妈又是一个疯子,可以想象,他的日子也是十分艰涩的。

但是,大舅从来也不嫌弃我们。

关于鸡肉土豆这件事,在我们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期,一直都是个谜,无论是谁问到姥姥,姥姥都是笑而不语,问多了,就是那句一成不变的回答:“鸡肉让土豆吃了。”

土豆能吃鸡肉,这是多年之后我们才能领悟的道理。

那是一个夏天的深夜,我们刚刚睡熟,姥姥就起来了,或者说,她根本就一夜没睡,只为要给我们做一顿丰盛的早饭。

即使现在,我也只能用想象填补姥姥劳顿的身影。

她坐在月亮地里,一个一个地削着土豆,整整一大盆削好皮的土豆,经过井水的清洗,在月光下泛着白光。姥姥是小脚,她提水洗菜的身影不自觉地蹒跚。大黄狗跟在她身前身后,不时地用尾巴扫荡她的裤脚,熟睡的家人拥挤在一铺炕上,发出横七竖八的呢喃。

我的想象里没有鸡。

我设计不出一只褪了毛的鸡在月光下的形态。

也许,从一开始,小鸡就被土豆“秒杀”了。

也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一只夜间出来觅食的黄鼠狼,在什么地方叼了一只鸡,想从舅舅家的院子抄近路穿过,恰好被姥姥撞见,黄鼠狼慌不择路,情急之下,弃鸡而走,让姥姥凭空捡了一个便宜。

天一放亮,起夜的孩子就闻到了鸡肉的香味。几乎每一个孩子都被食物的香味激醒,有的甚至尿意全无。一边吞咽着口水,一边问:“做的什么呀?”

姥姥很有耐心地一遍遍回答:“小鸡炖土豆。”

一眨眼的工夫,一炕的孩子都爬起来了,没有模糊,只有清醒;没有残梦,只有现实——不年不节,我们能吃上一顿鸡肉?

开饭了。一盆金黄的大饼子先被抢出来了,饭桌上是熟悉的玉米的甜香,可随之而来的鸡肉的浓香很快就以强有力的势头压了上来,让我们的口水喷涌而出。整整一盆醬红色的鸡肉炖土豆上桌了,我们的筷子不约而同地伸了出去。

土豆。

鸡骨头。

土豆。

鸡骨头。

没有鸡肉!

姥姥故作纳闷地用筷子在盆子里翻动,半晌,恍然大悟地说:“炖的时间太长,鸡肉都让土豆给吃了。”看我们有些愣怔,又说:“鸡肉都在土豆里,再不快吃,鸡肉就都化了。”

那一瞬间,我们都明白了,吃土豆就等于吃鸡肉。

吃了鸡肉的土豆比鸡肉还香!

连续多少天,我们都沉浸在对这场盛宴的回味和谈论中。土豆在我们的肚子里,就是鸡肉在我们的肚子里,至于土豆如何把鸡肉给吃了,我们只能感知它太神秘,却不能获知解题之法。

直到姥姥去世那年,得知我在学习写作,她才拉着我的手,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那一年,姥姥回娘家帮工,舅姥爷请饭,杀了一只鸡,收拾碗筷的时候,姥姥把桌子上的鸡骨头悄悄地用头巾包好带回来,重新洗净后为我们烹制了一顿难忘的早餐;只能是早餐,因为这顿饭,除了在夜里准备“食材”,其他的时间,都无法掩人耳目。

我明白,这是贫穷下维护尊严的智慧。

双白老人

按算双白老人已经九十高龄了,论辈份我应该称他曾祖叔爷。二十年前,他曾到我的家里来过一次,是给我的祖父看病。他看我祖父的病气太重,就开了一大盆的药。祖父吃了他的药,气色红润,也不那么剧烈地咳了,减少了许多痛苦。

双白老人是个中医。

他的老家在德惠,却常住在云南的一个小寨子里。说常住,其实也不过是定居地,他的大半生是在行走中度过的。

他从云南往东北走,三年左右走个来回。从云南到东北,又从东北到云南,往来行医,随吃随住,一日不短,三日不长,有时在病人家一住半年的时候也有。

双白老人吃素,饮食十分清淡,他每日离不开酒,却饮而有制,每晚三盅,不多喝,也不少喝,喝时不用劝,不喝了谁劝也没有用。

他一辈子没结过婚,没有儿女,他曾对祖父说,他想收一个徒弟,把自己的一生所学都教给他。但这个徒弟收的十分考究,十分挑剔,十分严格。他一生云游行医,并没有多少时间认真地坐下来考查一个人,一个可以让他接受的姑娘或小伙子。

他曾对我的祖父说:“若能从亲戚中选一个聪慧、好学、本分的孩子也未尝不可。”

祖父就向他推荐了我。

我那时八九岁的年纪,淘气淘得不得了。

双白老人把我叫到祖父床前时,我的整个身心都在航模的最后工艺制作中。所以,当他问我喜欢不喜欢像他一样当一个中医时,我随口而出:“不喜欢。”

我不知道双白老人为什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祖父的病,已有三年之久,他得的是肺癌,这与他早年拼命赌博过于劳累有关。祖父初病的时候还恐惧死亡,主动调理自己,可当他觉得生命无望的时候,曾固执地回老家独居了一段日子。后来听乡下的堂叔表哥们说,那是昏天黑地的一段日子,祖父每日沉浸在牌局上,胜多败少!直至累吐了血。

双白老人也正是这个时候来到我家的,他面色红润,双目炯然,一把过胸的胡须如雪样白。圆口布鞋,一身灰色的褂子。尤其是他的牙齿,晶莹剔透,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他和祖父同吃同住,并用大盆给祖父配了颜色黑绿的中药,内有蝎子、蜈蚣、白花蛇、蟾蜍、蜘蛛等毒物,令人观之难以下咽。双白老人想尽各种方法让祖父服药,每日陪他下棋、散步。

双白老人比祖父大十多岁,是祖父的堂叔,但在我看来,祖父要比双白老人苍老许多,双白老人和他在一起,倒像一个晚辈在服侍长辈。

我记得祖父每次服药之后都剧痛难忍,双白老人说那是药毒和病毒相厮杀的结果,如果疼痛日减一日,就是药毒战胜了病毒,祖父的病也会渐渐好起来。

双白老人为我祖父医病,是我直观仅见癌毒可治的病例,看着祖父一天一天爽朗起来的面容,全家人有说不出的高兴。

……

夏季雨水暴涨。

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双白老人接到一封信,他读信的当时,面色惨白,额头鬓角尽是虚汗,他匆匆地整理行囊,对祖父做了一些简单的交待,就消失在茫茫的雨夜深处。

如来的突然一样,他走的也如此突然。

如果说双白老人不来到我家,如果说他不给我祖父的病带来希望,那么一切都将十分平常而平淡。但他传奇般地离去给我们全家留下了难以体会的痛苦。我们眼看着祖父日益枯萎下去,而我们却束手无策。

我很想念双白老人。

现在长大了,我很想对他说:“我想学习中医!”

剪纸

二姑奶算家乡的一个传奇人物吧?

她现居内蒙,已经三十几年没有回老家了。我见过她一面,银盆大脸,双眉入鬓,一看小的时候就是一个美人坯子,怎么出落也不会走样。

和所有农村姑娘不同的是,二姑奶有一双非常纤细小巧的手,绝不像其他的女孩,手指粗短,肤黑皮糙,毫无美感。

二姑奶三岁学剪窗花,是同龄姑娘中少有的巧人。

我老家那个村每逢过年,都要请二姑奶剪许多许多的窗花,各家各户自买红纸,一沓沓铺在二姑奶的炕上,不少孩子趴在二姑奶家的窗台上,看二姑奶手持剪刀的手上下纷飞,从她指间飞落的纸屑,像冬天飘落的雪花,给残阳照了,红白相间,十分美丽。

二姑奶人美手巧,心更好,她从小有一个青梅竹马的伙伴,叫彪子,人长得十分壮实,可惜十九岁那年往县里送粮的路上,翻车压断了腿,从此成了一个跛子。

二姑奶还能嫁给他吗?

人们都说,虽然看上去两个人是那么回事了,两家的长辈也没什么异议,但毕竟没有定亲。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二姑奶完全有理由另择良婿,给自己安排一个更加美好的生活。

但二姑奶没有。

她告诉彪子,让他好好养伤,伤好后,又帮他树立重新生活的勇气。她拿出自己的积蓄,让彪子拜师傅学木匠,将来找机会出去做工,一样可以过上让人羡慕的日子。

二姑奶说:“过日子不一定非出苦力气。”

彪子哭了。

二姑奶和二姑父——也就是彪子的婚礼办得很热闹。二姑奶没向彪子家要一分钱的彩礼,她的举动令周围的姐妹不解,却得到方圆几十里内所有的村子里的小伙子的赞许。

二姑奶和二姑爷的婚后生活可谓幸福。由于二姑爷在二姑奶的帮助下学会了木匠手艺,经常外出打工,吃穿不是问题。在村里也是,东家盖房子,西家嫁闺女,都要找他去,除了管吃管喝,哪次完工后都会得到丰厚的报酬。

二姑奶不能生育。他们婚后三年,二姑奶的肚子还是空空的,后来请大夫看了,说是二姑奶得了一种妇科病,已失去生育能力。按说这件事对二姑爷的冲击非常大,但二姑爷出人意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二姑奶的生理缺陷弥补了二姑爷的心理失衡。

在二姑爷的心里,一直对二姑奶怀有感激之情。可以想像,一个人的一生对另一个人永远沉浸在感激之中,将是怎样一种状况?二姑爷在二姑奶悄然垂泪的时候,欣然地坐在二姑奶身边,轻輕抚摸她的后背对她说:“没孩子怕啥,我又不喜欢热闹。”

这体贴人的话多有趣。

我们那个村有一个小学校,校长是一个民俗学家,很喜欢二姑奶的剪纸,他约二姑奶去学校给孩子讲怎样剪窗花。二姑奶不好意思地推却了,她一边低头羞涩地笑一边说:“俺哪会讲课。”

校长说:“那就给俺们表演。”

二姑爷在一旁拍了手说:“去,别人想去还去不成呢。”

就这样,二姑奶在我们村的小学校当了一回女先生。

那天,小学校的校长和二姑奶突发奇想,把学生们从家里带来的红纸用浆糊粘上,宽宽大大地铺了大半个操场。阳光照下来,把红纸照得透明、鲜艳。

二姑奶收拾妥当,手拿剪刀上了场,她打扮得非常精神,人也爽气了十分。有十几个小姑娘帮她抬纸,二姑奶像龙行云,凤鸣天,身子轻快,便捷,抬臂落臂处,人呀、鸟呀、山呀、水呀随着大片大片的纸屑落地,一件件,一层层地显露出来。这是一幅普天同庆图,二姑奶脸上的笑意如三月的春光。

这也许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幅剪纸作品。

二姑奶说,这么大一张纸,如果把她心里设计的美丽图形剪出来,怕十天也不够。可是,天下雨了。大家守在雨里不肯走,可是没办法,雨水可以使万物萌发,也可以把一切毁灭。二姑奶以至全村人的大窗花在雨水的冲刷下成了泡影。但人们都乐于传颂它。

热爱民俗的老校长哭了,他说他为自己参与这样一个壮举而感动。

作者简介:于德北,男,1965年10月出生于吉林德惠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吉林省作协全委、小小说创作委员会主任。长春市作协副主席。在《作家》《小说选刊》《南方周末》《北京文学》《小说界》《山花》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其中《杭州路10号》获中国首届“海燕杯”全国征文一等奖; 2007年获第三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2009年《美丽的梦》获“冰心图书奖”。有作品被译介到日本、俄罗斯、泰国、马来西亚等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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