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经轮

2018-03-19 15:33贾新城
小说林 2018年2期
关键词:拉索苏菲

1

看来乘火车去拉萨并不是最好的选择。采风同行的一个诗人说乘飞机不经过逐步过渡,短时间内突然处于高海拔人会吃不消,当时听起来蛮有道理的。一路上,两侧窗外瑰丽壮美的高原景色也着实令人兴奋。但随着夜幕降临和海拔的逐渐升高,呼吸困难、头痛、疲倦等高原反应相继出现,我感到一种略带恐惧的后悔。乘飞机的话,无论降落地点海拔有多高,那也比天空要低得多啊。过渡什么?诗人,不太靠谱。

我将列车上提供的氧气管插进两个鼻孔,任由那湿凉的气体喷涌而入。我想着,大家都这样盖着白色的被子,吸着氧,整列火车就变成了一个流动的医院。是不是去拉萨的路上,每一个人都是需要疗伤的病人?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恍惚中,那本来异常清晰的东关清真寺、塔尔寺、青海湖、草原、雪山,那份尊崇、震撼,那种巍峨、旷远都混沌一片了。

凌晨时分,Z917次列车爬至天路的脊梁,我终于被憋醒,惊恐地打量着软卧车厢四周。借着昏暗的光亮,我看到临铺的干瘦老头脸色铁青——定睛看了会儿,确认他好歹仍旧是在呼吸。挣扎着坐起来,我把脸贴到车窗上,看到火车正沿着近乎四十度角艰难地向山上攀爬着,漫天的风雪让我疑虑是否还活在六月的人间。我看了看手机,推算出火车应该正在经过唐古拉山,已经进入西藏境内了。那么,沱沱河已经在睡梦中经过,各拉丹冬雪山也是無缘相见了。海拔五千米,我正处于五公里公路立起来的高度,不敢再睡了。鼻孔里塞着氧气管,我切实感觉到,我提前三十年老成了父亲。那珍贵的呼吸,在停止的一瞬间,要么醒过来,要么就永远地睡到那一边。

在拉萨火车站,我将上述想法对苏瑾说起的时候,她表示对我的说法丝毫不感到陌生。“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她看了汽车观后镜里的我一眼,迅速地把目光移至别处。真没想到,一个曾经把学车比作上刀山下火海的人,会把车开得这么好。毕竟那是一辆巨无霸,丰田V6。

普仁仓酒店门前,苏瑾帮我把行李箱从后备厢提了出来,她说她习惯了缺氧。她把行李箱交给我,同时递给我一张房卡,要我直接上楼,去房间简单洗漱一下,然后去吃中午饭。“在拉萨,”她坐回驾驶室,“最好别洗澡。一旦感冒,弄不好就麻烦了。”

见我行动有些迟疑,她莞尔一笑:“我在车里等你。”她一边说一边收敛了笑容,对着观后镜一左一右地打量着自己的脸颊。

事实上,列车逐步接近拉萨,高原反应便逐渐减弱了。生命的蓬勃会调动人体的各种欲望,带着在西宁登上列车时那份异常强烈的期盼,我麻利地泡了桶快餐面吃,外带整整一个卤蛋。就像一个经过长征的战士,即将要面对胜利会师一样。那工夫,我觉得我浑身充满了力量,——苏瑾,以及我的儿子方原,现在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

从学校接到方原,苏瑾有意将他安置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这样很明了,我在搭人家的车子,她们在接待客人。

面对苏瑾和我一起站在学校门口,方原几乎没怎么看我。昨天晚上,或者今天一早,爸爸要来的消息,他的妈妈是一定会告知他的。但是他有理由这样做,因为他对爸爸应该没有印象。十年前来到拉萨,他还不到一岁。或许慢慢长大后,略微懂事的他会咨询一些问题,但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完全有可能忘记了这回事。

苏瑾提示方原叫爸爸,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在嗓子眼咕哝了一句什么。这跟我想象中的一样。我从背包里掏出那个用小盒子装的和田玉挂坠,递过去。他怯生生地接了过去:“突及其(藏语,谢谢)。”

方原很瘦,跟十岁左右的多数孩子一样,他发育得很大众化。只是,他真的是太黑了。这跟百天纪念相片上那个白白胖胖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在车上,我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完全找不到自己丝毫的影子。

苏瑾把我们带到当热西路的一家东北餐馆,离方原的学校很近。她与老板娘也很熟络,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波瓦还是喜欢吃东北菜,”她抚摸了一下方原的头,抬眼看了看我,“特别是饺子。”

波瓦?看来她给方原取了个藏族名字。我笑了笑,然后认真地看了看波瓦。藏族的走婚很有名,更多小孩子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父亲是谁,这个我以前就听说过。可是,……也许苏瑾并没有这个意思,但我的心还是沉了一下,感到有些胸闷。“总体上还是有些缺氧。”我打量着餐馆的四周环境。

苏瑾赧然一笑,好像拉萨亏待了我似的。她轻声轻语地介绍说,缺氧是肯定的,所以这里的人都很能喝啤酒,大概其中很大成分是想变相获取更多氧气吧。这里的年轻人,都是坐着啤酒箱子喝啤酒的,夜生活很丰富。她这样一说终于让我找到了话题,通过谈话表达我对此的多么不理解——我原以为这里的人是不敢喝酒的。但这显然是无关痛痒的话,就像接下来我盛赞这里的空气一流一样。苏瑾接话说,中午简单吃一口,晚上她找了几个朋友,好好尝尝这里的青稞酒。“对了,”苏瑾从挎包里找到一盒烟和一只打火机向我递过来,“你可以多抽烟。”

“抽烟?”我一边接过烟和打火机,一边狐疑地看着她,“不会吧,这太不可思议了。”

苏瑾开心地笑了起来,一左一右两个熟悉的酒窝像针一样,在我的心上轻轻扎了一下。“氧棒,”她依然在笑,“他们管这叫氧棒。你想,其实是有道理的,它能促进人的积极呼吸。是叫氧棒吧,波瓦?”方原下意识地点点头,手指仍然在手机屏幕上划拉着。

“这可真是……”我把烟放到嘴里,点着,“有意思。我在西宁上火车之前,把剩下的半盒烟连同打火机都扔进了站台上的垃圾箱,打算在拉萨的这两天戒烟戒酒呢,看来是失算了。”我透过喷出的烟雾紧紧盯着苏瑾,接着我的尾音说:“我其实一直在失算。”

苏瑾避开我的目光,侧过身催老板娘快一点上菜:“波瓦还要上课呢。”

“波瓦,”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波瓦在藏语里是什么意思?”

“英雄,勇敢。”苏瑾充满爱意地看着方原说。

2

苏瑾改变了我回酒店休息的计划。她的理由很充足,一方面天气比之前的几天都好,另一方面,她约好了一个导游,要了今天的两张门票。于是,她开车把我拉到了大昭寺。

“瞧,大经杆下面站着的就是。”苏瑾向我介绍她的那个导游朋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那个看上去并不比大经杆细多少的人,戴着牛仔帽和墨镜,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在翻看手机。“不怎么样嘛。”我说。“什么不怎么样,我要的是他的票和讲解。”苏瑾显得有些愠怒。

下车的时候,苏瑾手里多了一个转经轮。与此相关的,她还在头上扣了一顶大牛仔帽。难怪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她的皮肤还是那样的白,愈发像一个江南女子了。“你还是这么白。”听上去我的语气有些轻佻。“是吗?”她摇了摇头,“都成老太婆了。”

正说着,导游先生迎了上来,热情地跟我握手,用带有独特尾音的汉话连着叫了三声姐夫。他自我介绍说他叫次仁拉索,表示很高兴为我们服务。在苏瑾接次仁拉索手中的门票的时候,我对他说这次我们不想请导游,因为我在西宁逛塔尔寺的时候被那个导游牵着鼻子走,最后什么都没看成,让他去忙别的什么事情好了。苏瑾怔怔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略显无奈地对次仁拉索说:“那你去忙吧,突及其!”看着他的背影,又远远地喊:“可别忘了晚上喝酒,老地方。”

大昭寺跟塔尔寺一样,建筑及供藏品的珍贵程度无与伦比。在这一点上,语言是极其苍白的。在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之前,苏瑾停下了脚步。我知道这尊佛像是大昭寺的镇寺之宝,傳说中是释迦牟尼在世时亲自指导工匠塑造的。抛开这个不说,这尊佛像先后与唐太宗、武则天之间发生的故事,以及千年岁月中的饱经沧桑、历尽磨难,都是令人唏嘘不已的。我猜想,苏瑾大概是想到了当时作为大唐嫁妆的等身像的主人——文成公主,那个由东土远嫁到西藏的神奇女子。是的,无论过去多少年,我想,苏瑾的心思我依然能够猜得到。

我轻声叫了声苏瑾,她闻声缓缓地转过头目光迷离地看着我。“你是不是想到了文成公主?”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她没回答我,而是躲开我的目光,先是低下头,然后再次望向等身佛像。

我相信我的猜测是对的。文成公主长途跋涉来到这样一个地方,虽然看上去是一场惊世骇俗的美满婚姻,而且被世代人誉以美丽智慧、知书达理、以大局为重,但天知道她当时是什么样的一个心情。那么苏瑾呢?正想着,苏瑾用帽子向发呆的我扇着风:“想什么呢,走,我带你去看强巴佛。”

我同样知道,强巴佛就是未来佛,也就是弥勒佛。在塔尔寺,我第一次看到藏传佛教中弥勒佛的形象——一个身材修长、面容姣好的菩萨身形,与内地那个胖嘟嘟、大肚腩的“大肚能容,开口便笑”的形象格格不入。我不懂佛教,但总感觉一个将继释迦牟尼而主管未来的佛祖,还是不要塑造成“布袋和尚”那样一个不修边幅的形象才好吧。

来到寺内最为出名的那一尊强巴佛像前面,我平生第一次闭上双目,双掌合于胸前。苏瑾侧过脸认真地看着我,用那种深邃的目光——我看不到,但能感觉出来。我在心里默念:请普度众生吧,救救这样一个世道中的人们。“寺内是不是同样供奉许多强巴佛?”我睁开眼睛,发现苏瑾果然急忙把目光转到佛像身上。

“嗯,很多。不过,无论在你眼前出现的有多少,”苏瑾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其实在心中,都是唯一的一个。”

我追着她,思考着她的话。并肩的时候,她问我刚才在强巴佛前祈了什么愿,我说我求他普度众生,求他救一救这世道中的人们。她轻轻一笑,说她猜到肯定不是升官发财、长命百岁,但没想到竟会如此博爱。我说,在这里可不敢撒谎。她说,事实上,刚才那尊强巴佛是保佑这边风调雨顺的,他可管不了那么多人。顿了一下,她又说:“你没发现,你长得很像他吗?”我一愣:“像谁?”她说:“算了,那是几亿年以后的事情了。”

我一把拉住了苏瑾的胳膊。她瞪了我一眼,轻轻一用力,便摆脱了我的手。“几亿年之久的事情了,”她往前走去,几乎是叹息着说,“别这样。”

我感到有些尴尬,同时又心生甜蜜——她的胳膊依然那么圆润。想到这里,我感觉心跳有些加快。我再一次追上她,在这个过程中目光大胆地在她身上游动,那一具曼妙而又遥远的身体。苏瑾背着手,捏着那个转经轮,轻轻贴于随着行走而拧扭着的腰部。她叹着气埋怨我,不该让次仁拉索离开,要知道他可是这里非常有名的导游,他是她的朋友,而非那些以盈利为目的的说客。我向她道歉,说我这次来并不是来旅游的。正当我欲鼓足勇气大胆表白些什么的时候,苏瑾抢了我的白,她说省作协采风团路线虽然不包括西藏,但这里才是最值得来的地方,不经历濒临死亡边缘的痛苦挣扎而决计到达不了的神秘领地。十年前天路的开通,使更多人实现朝圣的愿望成为了可能。想一想,古老的从前,没有飞机,没有火车,没有汽车的时候,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跋涉?“你应该感谢你的采风活动,”她摊开双手,那只转经轮竟然自然旋转起来,“瞧,一个又一个的轮回。”

“你一直在阻挡着什么,”我将双手平举在胸前,示意苏瑾这一次先让我把话说完,“我知道这种阻挡是对的。其实你欢迎我来这里,就是要阻挡给我看的。”

苏瑾置若罔闻,兀自攀登着楼梯,体态很轻盈的样子。我们来到寺顶,阳光透过蓝得要命的天空瞬间裹住了我们。苏瑾戴上帽子,用手指着下边地上一排磕着长头的信徒,扁着嘴说:“他们是在做样子给佛祖看吗?”

“当然不是,听说他们是要磕十万个头的。”我俯瞰着他们,发现有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停止了动作,坐下来吃面包、喝矿泉水,“应该不都是来赎罪的。要么是来治病?毕竟这里面供奉那么多药师佛。”

“瞧,那就是布宫,看到吗?”苏瑾指着远处山上的布达拉宫,表情有些贪婪地看着它,侧过脸看看我,然后再看它,最后把目光停回到我的脸上,“你怎么不看?”

我索性转过身来:“我讨厌剧透。既然可以走进它,就不想这样远远地看着。我更喜欢那种彻首彻尾的惊喜。”

苏瑾继续看着布达拉宫:“你的浪漫还是如此现实。”

“你回答的对,”她幽幽地说,“这些信徒来这里磕长头的确不是做样子的。事实上他们已不念过往,不虑今生,只盼来世的轮回。”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远方,手里的转经轮在无比顺畅地转动。

3

我不确定苏瑾在拉萨靠什么谋生,她一直也没对我明确地表达过。十年前刚分手的时候,她甚至拒绝告诉我她在哪个城市或乡村生活。无论在电话中,还是在短信里,对于我的询问,她总是表现得很冷,“这不用你操心”,“放心,饿不死”。渐渐地我便不再提起,只是用每月五百元——前两年主动涨到一千的抚养费与她保持着联系,纯数字上的。一开始打卡,后来用微信转账。去年以来,她拒绝再收这笔钱,“苏菲下岗了,你们更需要钱”,她在微信中说。我倔强地重新转账给她,她则一定再把钱转回来。在我的逼问下,苏菲告诉我苏瑾人在拉萨。

苏菲是苏瑾的妹妹,孪生姐妹,外人基本上分辨不出她们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但我是分得清的,那绝对不是一个误会。当时,我疯狂地深吻着压在我身下的女人,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苏菲,苏菲,她则连声叫着姐夫。是的,她觉得没必要装什么糊涂。我也一样,即便我确实喝了过量的酒,但也不会麻醉到感觉不出苏菲没有她姐姐那样硕大的肚子的地步。面对我俩的坦白,我的岳母杨瑜女士——我一直这样称呼她,包括她去世后提到她——她们俩的妈妈泪眼婆娑地哭泣着,反复强调一定是我认错了人,那不过是一场天大的误会。“你们两个都喝醉了,”她甚至双手抓住我的双肩,用乞求般的口吻说,“就是清醒时,你也会发生误认的,是不是?”

“别自欺欺人了,”苏菲用那种听上去有些鄙夷的音调说,“我们早就相爱了。谁让你那么偏向苏瑾?”

杨瑜女士并非偏袒苏瑾,我又不是一个什么优秀的人。后来我分析,大概是因为在我们文学院,只有我一个年龄适当的小伙子可以作为她选做女婿的对象。在杨瑜女士的思想里,除了搞文学的,其他任何人都不靠谱。而我的作品又是那样地打动她,人又显得很老实巴交,作为副院长,她铁了心要把我推出本省,走向全国。同时她不止一次地暗示我,你插翅难逃。“我得带你去我家,去认识一下我的女儿苏瑾。”在我的一部短篇小说发表在《人民文学》的当天,杨瑜女士专门把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

一天中午,杨瑜女士郑重其事地把我介绍给了苏瑾,省肿瘤医院麻醉科医生。“她们那个副主任医师一直追求她,”杨瑜女士搂着面色绯红的苏瑾说,“那怎么可以?她的父亲去世得早,她得拥有一个平静的生活。”

当时我并未思考为什么医师就不能给别人一个平静的生活,反正是看到苏瑾的第一眼我就心动了,就像我们正交谈着,突然看到从另一个卧室里踱步出来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的苏菲一样。苏菲在铁路局工作,多经公司的一名员工。当时下了夜班的她正在房间睡觉,准备去上厕所。

她们没有任何分别,除了名字。哦不,还有职业,或者说身份。如果说到年龄,无非是相差半个小时。在我和苏瑾—— 一个工作缠身,经常加班加点的女医生——结婚后的第二年,在她还差半个月就要生孩子的某个夜晚,我和那个无数次约我出去的苏菲出去喝酒了。是的,苏菲与苏瑾的身体也毫无二致,就像同样的性格和同样的床上表现一样。“我和苏瑾的心是相通的,”苏菲事后搂着我的腰喃喃道,“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非得是她?”

我无法回答她。有些事情我也搞不清楚。就连苏瑾在面对我和苏菲的摊牌时,也无非哭着说:“我说过多少次,叫你不要跟我穿一样的衣服。”

方原还不会冒话的时候,苏瑾就带着他离开了哈尔滨。

一晃十年过去了,看起来她是真的不必我操心的。没錯,她现在活得很好。至少,物质上应该是这样。

走出酒店,丰田V6已经停在了门前。傍晚的景致有些朦胧,苏瑾套了件长衫——深灰色棉麻质地的夹克,站在车旁抽烟。电话中,她提示我要多穿一些,拉萨日夜温差大,无论白天有多热,晚上都是很凉的。太阳是神,她说。

上了车,苏瑾说在这样的季节,这里八点以后太阳才落山,与内地时差大约两个小时。我知道她是在解释晚餐为什么这么晚。她问我休息得怎么样,我回答说还好,似乎睡不实,满脑子都是过去的事情。她笑了笑说,感觉不适就吸点儿氧,房间的氧气瓶是她找朋友办的,浓度是绝对够的。我问起方原,她愣了下说孩子们统一由平措接。“拉巴平措,我的一个朋友。我想他们现在应该到饭店了。”

孩子们?正当我准备提出疑问的时候,手机振动起来。采风团团友发来了微信:我们到北京了,晚上就回哈尔滨,你怎么样,还活着吗?我微笑着摇了摇头,回复她:成功抵达拉萨,但未必能活着回去,你们一路平安。微信又来,我没有再理会,而是把手机放回了兜里。

车窗外,次仁拉索站在一个叫做“吉祥圣雪”的餐厅前冲着汽车招手。苏瑾说,看来是定到了包间,这小子真不赖。车子刚刚停稳,次仁拉索便蹿至车前替我打开车门,亲热地叫着姐夫。想到下午在大昭寺把他支开的情节,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握他的手就用了较大的力度,然后拥抱了他。次仁拉索的身上散发出特殊的类似酥油、陈皮,或者有松香的混合味。其实,苏瑾身上仿佛也有这样的味道。

包房中,除了仍然穿着那套校服——似乎全国都已统一的运动服的方原外,还有两个穿着藏族服装的小女孩。苏瑾没有在意我的目光,而是向我介绍站起来的两个男子。她先指着一个身材魁梧,卷发披肩,浓眉大眼、高鼻梁、胡茬很重的男子说:“旺堆,索朗旺堆,我的大弟弟。”索朗旺堆一直很严肃地看着我,直到苏瑾把话说完才勉强笑笑,目光锐利。接着苏瑾又介绍了她的二弟弟拉巴平措——那个接孩子们来的人。拉巴平措完全一副汉人打扮,黑衬衫,牛仔裤,颈上以及手腕上都佩戴着珠链。现在汉人也是满身的珠子,但拉巴平措的珠子显得更加古朴而庄重。在接下来简单的攀谈中,他措辞简单地告诉我,他佩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佛珠,都是有来由的。拉巴平措长得很帅气,第一眼我想到了黄晓明,但很快我就想到了仓央嘉措,网上的肖像图片很多。两个藏族小姑娘一个叫普布拉姆,另一个叫达瓦梅朵,年龄都是七岁。索朗旺堆搂着达瓦梅朵,告诉我她是他的女儿,而普布拉姆是拉巴平措的女儿,苏瑾是她们的妈妈。

“没错,”苏瑾坐下来,与我之间空了把椅子,“我还有一个女儿正在清华读书。”说着,她向方原招手:“波瓦,来,坐到爸爸这来。”她用手示意着那把空椅子。

方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普布拉姆和达瓦梅朵,然后缓慢地站起身,朝这边挪动过来。最后他坐到那个椅子上,左手拉住了苏瑾的胳膊。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左手搭在了他的右肩上。方原几乎没有反应,既没有躲闪,也没有向我靠近,只是用眼睛偷偷地瞄着两个小姑娘。“你瞧,波瓦也有爸爸了。”达瓦梅朵说着,跟普布拉姆一起笑了起来。

我没跟方原讲话,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这还是跟我想象中的一样,我没想过方原会认真地看我,更没奢望过他会拥抱我什么的。其实,苏瑾在得知我要来拉萨看儿子的时候,能那样爽快地答应,我已经很知足了。

我感觉有些眩晕。事实上在食物和酒摆满桌子之前,我就感觉自己意识游离,神情恍惚,像那种飘在半空中的感觉,或许是缺氧,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他们之间流利地用藏语交谈着,时而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声。虽然苏瑾时不时向我做着翻译,但我仍然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谈论着什么。我甚至怀疑我并非在现场,仍然是在路上,而当前目睹的只是梦境。——在火车上,我鼻孔里塞着氧气管,耳边响起火车车轮声,临铺的干瘦老头时而躺下闭上眼睛,时而盯着我的眼睛跟我没完没了地说话。

苏瑾大概意识到了我的处境,拿起公用筷子为方原和我夹菜,同时向我介绍着热气氤氲中的藏菜,蒸牛舌、手抓羊肉、酥油烤香菇、生牛肉酱配糌粑等等。说到藏红花炒林芝木耳,苏瑾说这里很少吃炒菜,因为炒不熟。说着话,她给大家发烟,然后自己点上,贪婪地吸着。

苏瑾基本没什么变化,除了下颌及脖颈有些许脂肪堆积。只是,她这种嗜烟的状态给我一种不好的感觉,似乎她的一系列动作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还有,她那潇洒的大口喝酒的举动也让我感到不舒服,可又想不出为什么。

4

青稞酒确实很好。五个大人各喝了一斤的样子,我感觉一下子活了过来。酒宴结束后,苏瑾宣布大人们去喝啤酒,叫索朗旺堆把三个孩子送回家:“开平措的车,他没你酒量好。”她把房门钥匙递给方原的时候,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我伸手扶住她的腰:“俩女孩也住你那里?”苏瑾轻轻地摆脱了我:“当然了,我们一直住在一起。”

苏瑾用遥控器按开她的巨无霸的时候,我嘟嘟囔囔地表示着担心。苏瑾不在乎地一笑:“你不必担心。你当然不知道,其实我比旺堆还厉害呢。无非一瓶红酒,远着呢。”次仁拉索听了,立即夸张地大笑起来。

拉巴平措很自然地坐进了副驾驶位置,依然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他在刚才的酒宴上也仿佛是在喝闷酒,基本上没怎么说话。次仁拉索把一只胳膊架到我的肩上,说他很羡慕作家,能够把自己的心事写出来,发表出去,这显然是件美妙的事情。“姐夫你瞧平措,整天愁眉苦脸的,我觉得他就应该学会当作家。”他用流利的汉话唠叨着,就像他在酒宴上一直侃侃而谈一样。而拉巴平措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前方,一言不发。

到了酒吧,当次仁拉索带着两个服务员搬来五箱啤酒的时候,我彻底惊呆了。“一会儿旺堆就飞来了,瞧你吓的,我的作家姐夫。”次仁拉索摊着双手说。

“哦,对了,你是作家。”拉巴平措发着烟,动作酷酷的,“那,我姐带你去黄房子了没有?”话明明是对我说的,他却并不看我,而是看着苏瑾。

“没进去。她带我在大昭寺转绕的时候,我看到了它。”我点着香烟,突然咳嗽起来,“她指点给我看了,喏,玛吉阿米。”我学着苏瑾的样子向斜上方指点着。拉巴平措看了我一眼,终于笑了笑。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至少他不会认为这很滑稽。

啊依呀依呀拉呢

瑪杰阿玛

啊呀拉哩嗦

呀拉哩嗦

次仁拉索唱了起来,他半举着双臂,落落大方地巡视着每一个人。我知道,这是《在那东山顶上》。不过我只听过谭晶的,当面对面听一个藏族小伙子演绎的时候,才深切地感到,一首歌,无论唱也好,听也罢,情境是多么的重要。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白白的月亮

年轻姑娘的面容

浮现在我的心上

苏瑾接着唱了起来。她脸红扑扑的,双手打着拍子,有节奏地点着头,像拉巴平措一样热情地巡视着大家,包括我。我的心怦怦直跳,这是我第一次听苏瑾唱歌。没想到她如此大方,歌竟然唱得这么好听。我避开她的目光,不敢与她对视,她美丽的笑脸和动听的歌声,令我心中涌起阵阵悲伤。

随后,他们三人合唱了辅歌之后,次仁拉索接着独唱——看上去他们多次这样配合:

如果不曾相见

人们就不会相恋

如果不曾相知

怎会受这相思熬煎……

这个时候,索朗旺堆匆匆赶来,还没等坐下就加入了合唱的行列。

歌罢,大家叮叮当当地碰着啤酒瓶子。“呷布哒,呷布哒!”三个男人叫嚷着。“他们在说干杯。”苏瑾向我做着翻译,她歪着头扁着嘴,好像在说,你瞧,他们总是这样豪爽。

“你应该很喜欢仓央嘉措,”拉巴平措抱着膀,研究性地看着我,“我知道,突然间他在你们内地非常火。”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真心地跟他谈论仓央嘉措。事实上我非常喜欢仓央嘉措,也非常了解他的传说。我也跟大多数人一样,很被他的——是否误传其实无所谓,那些诗句所感动。然而,这样一个追求自由,情感至上的人物,就我当前这样一个尴尬角色来说,是不配谈论他的。下午,当苏瑾向我指点那幢黄房子的时候,我都不敢猜测她想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喏,玛吉阿米,她向高高的黄房子一指。她简单地示意我:这就是那个名气极大的建筑?还是想暗示我:看看吧,仓央嘉措会情人的地方。或者她是在揶揄我:情种,你们都是浪漫的人。

然而,我能算得上是一个浪漫的人吗?包括杨瑜女士在内,自始至终也没有谁说出乱伦两个字眼。在单位,别人完全看不出我们之间已然发生过什么——这是很艰难的。没过多久,杨瑜女士罹患肝癌离世了,也许这真是一个不错的解脱。临死的时候,杨瑜女士到底还是握住了苏菲伸过去的双手。她有气无力地对她二女儿说:“其实真的难以分清你们谁是谁,你们几乎是同一个人。”我听不出这算不算是一种原谅。

而苏瑾呢?她选择了把我让出去,自己远赴他乡生活。她通过杨瑜女士向我转达她的意愿,给她一个让孩子能足以承受长途颠簸的成长时间,并且大家都不要再见面。只是这样一个要求,甚至在那一刻,她仅仅埋怨妹妹总是跟她穿一样的衣服。她似乎在用这样的一句话表明自己的看法:苏菲,是你勾引了你的姐夫。

但是,这些都不能作为我原谅自己的理由——什么他妈的浪漫,见鬼去吧。

“仓央嘉措?”我用我的酒瓶碰了下拉巴平措伸过来的酒瓶,“不,我不喜欢他。他应该做好他分内的事,他本来责任重大。”

此话一出,大家都停止说笑和手中的动作,空气凝住了。

“谈到责任,”拉巴平措激动地说,“我想你应该早点回去陪你那个可怜的坐在轮椅上的孤儿。你们这些作家,真的以为自己会成为救世主?”

什么?我急忙把目光从拉巴平措那里转投向苏瑾。

苏瑾朝我轻微地摇着头,用那种攻守同盟的意味深深地盯着我的眼睛,暗示着:不,别问,也别解释。

“我们仓央嘉措不负责任?”索朗旺堆腾地站起来,用鹰一样的眼睛狠狠地挖着我,“你还说什么责任?在这里你还说什么责任?”次仁拉索急忙将他按到座位上,用藏语飞快地跟他嘟囔着什么。

苏瑾拿起酒瓶,带着一种朦胧的醉意:“我把你们组合到一起,是因你们都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你们必须保证,你们得给予我足够的快乐。”她的声音不大,或者说很小,但大家陆续地都拿起了酒瓶。

“白玛说得对,”次仁拉索打着圆场,“我们要拿出我们的真诚来欢迎远方到来的朋友,而不是某种怨恨。”

苏瑾再一次向我表现出了控制酒局的能力,她应该对这样的场合十分熟稔。这可真的不像她。

5

他们的恼怒,并不出乎我的意料。但对于藏民,我一向没有坏的印象。这次去西宁之前,在格尔木我听当地人给我讲了两则跟藏民有关的小故事。一则是说,两个藏族自然村落因为土地问题闹起了矛盾,已近刀戈相见的地步。村委会调解不成,警察也束手无策,似乎一场流血事件在所难免。这时,一名非常有名望的活佛赶到,以木棍划线确定双方各自归属——只一条线就让大家欣然受命,相安无事了。另一则说,几个藏民在某汉人施工队打工,年底出现了讨薪难的问题,他们自然是难以理解并无法接受,以至准备采取极端手段。迫于这样的压力,施工队头头满足了他们的要求。没过几天,几个藏民牵着一头牦牛来到了施工队,对对方的守信用表示感谢——不是钱的事儿。这两则故事引起了我的深入思考,一度把它看作此次西北采风行的重大收获之一。

所以我十分清楚,作为苏瑾在这里最为要好的朋友,以他们的信仰和作风,对我已经够包容的了。这一切我都坦然接受。很简单,他们一定给予了苏瑾巨大的帮助。而我的表现,我想他们一定是感到了一种冷漠或者傲慢。

另一方面,整个过程中,也有一些旁枝末节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方原变成了波瓦,苏瑾变成了白玛,这其实还可以理喻;我如今的另一半变成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孤儿,这我也很快就能明白,苏瑾没有跟他们讲实话,而是用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弱化着我的背叛。可是,那两个都管苏瑾叫妈妈的小女孩普布拉姆、达瓦梅朵呢?那个正在清华读书的女儿呢?会是收养吗?而我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需要付费了。

好在明天还有一天的逗留时间,但愿我能找到答案。苏瑾给方原请了一天的假,她说他得知消息后看上去很开心。我拉过床头的氧气管,拧开了氧气瓶的阀门。

恍惚中,我看到穿着病号服的苏菲背对着门坐在轮椅上,怔怔地看着病房窗外的蓝天。同样背对着门的杨瑜女士松开搭在苏菲双肩上的手,慢慢地踱到窗前,轻轻地打开窗户。一阵风吹进来,两个人的长发呼地一下飘了起来,然后又缓缓垂下。杨瑜女士退回到刚才的位置上,将苏菲搀扶起来,蹒跚着向窗口挪着步。画外音一样的声音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飘荡而来:“来吧,苏菲,跟妈妈来。”

被憋醒后我大口地喘着粗气,正值手机铃声急促地响起。我看了下时间,已近午夜时分。电话号码显示是苏菲,但讲话的人却自称是哈尔滨市一家医院的医生。我平静地听着她语速很快的叙述:苏菲被路人发现晕倒在小区门口,路人拨打了120,经医生检查发现苏菲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这样分析起来,大概是苏菲最终后悔了,打算自救。“病人手机上显示你是她的老公,”医生应了别人一句,然后回过头来没好气地说,“你们这些男人。”

从拉萨飞回哈尔滨,最早的航班是早上九点半。看来,我得提前整整二十四小时离开这里了。还好,有两个头等舱剩余。

是的,这几天的确没接到苏菲的电话和短信,我也没打电话或发短信给她。最后一条微信是在乌鲁木齐发给她的,告诉她火车上一直没有网络,落了地酒店也都没有电脑,更没有WiFi。于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与苏菲失联了,在双方似乎都很主动的情况下。

但是突然得到这样一个坏消息,我并不感到震惊,杨瑜女士去世后,这种事件多次发生。多次发生这种事件不无来由:先是苏菲一次次地流产,直到被宣判永远失去做母亲的权利;然后就是她的单位解体,失去了她的工作;再就是我们之间无休无止的争吵,而多数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其实,即便她待在家里,两个人靠一个人的收入生活,我也没有什么怨言。但苏菲不,她更热衷于制造一些事端,包括我心知肚明的网恋,以及时而做出的自杀举动。可是,选择我不在身边的时候这样做,这是第一次。但她仍然决定自救,就像这之前的任何一次一样,无非再一次说明她制造这种事端的目的只是想制造事端。她就是这样,她的生活从来不得安分。好吧,反正至少她现在是安全的,这就好。

早上六點,苏瑾拉着方原来到普仁仓,她看上去有些憔悴。

“没想到苏菲的性格……我们结合后她完全变了另一个人。”我一边往下搬着行李一边说。

“多亏提前买好了礼物,”苏瑾打开后备箱,盯着一个封装完好的纸盒箱,不停地挥着手说,“都是这边的特产。”

在前往贡嘎机场的路上,方原显得闷闷不乐,因为苏瑾为他销了半天假,告诉他上午送爸爸,下午回学校上学。她提示他,还有一个多月就期末考试了,不能随意耽误课程。“这一次你一定要夺回你的阵地。”苏瑾看了眼右侧的方原,又顺势从观后镜看了我一眼,“波瓦期中考试排了学年第二。他一直是第一的。”说着,摸了摸方原的脑袋。我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说过他以前没来过拉萨,是必须要看布宫的。”方原咕哝着,似乎在用力撕着什么纸片。

“波瓦,”苏瑾拉长了语调,“爸爸突然有紧急的事情嘛。”说完,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波瓦,怎么没听你叫爸爸。”

我刚想说话,就听方原用那种赌气的腔调说:“拉姆、梅朵还有嘎珍姐姐不是都没有爸爸吗?她们还没有妈妈呢。”

苏瑾打算制止方原,但他似乎很不买账,他大声地叫嚷着:“是你说的,我的爸爸是强巴。他可不是什么强巴!”

这句话以后,在半个小时的车程中,大家谁也没再讲话。方原脆生生的话语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盘旋。苏瑾安静地开着车,就好像车内只有她一个人。方原则一直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这沉寂的气氛促使他反省着自己刚才说出的话。或许,他很快就忘了这回事,正在想着别的什么事情。我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悄悄地滑落下来。

在机场安检口,我主动停下了脚步。“只能到这里了。”我叹了口气,“你得告诉我你靠做什么生存。”

“老本行,麻醉。”苏瑾似乎早有准备,“不过,现在是麻醉人的思想。”说着,她从背包里拿出一支转经轮,认真地看了看,然后递给我:“做个纪念吧。当然,未必能用得上。”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她却转过头,对蹲在地上摆弄自己鞋带的方原说:“波瓦,来跟爸爸道别。”

“可是,”我喘着粗气,“你不用它了吗?”

苏瑾重重地闭了双眼,然后一边轻轻地摇头一边慢慢睁开:“你瞧,你還是没有看仔细。这并不是我用的那一只。”说完她扳过方原的头,轻轻地把他靠在自己的胸前,“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

“卡里沛(藏语,再见)。”那个叫波瓦的男孩看着我的脚,声音极小地说。

作者简介:贾新城,男,1973年生人。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3期高研班学员。2007年开始创作并在《山花》《中国铁路文艺》《北方文学》《章回小说》《长白山》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现居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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