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金玉躲在褐色窗帘后面,从二楼窗户往下看,街上行人寥寥。冬季的下午显得特别冷清,风不大,树枝微微晃动,阳光特别充足。可是隔着玻璃,还是能够感觉出来外面天气干冷。
吴金玉有两道黑黑的眉毛,还有一双毒辣的金鱼眼,其实他只朝大街上扫了一眼就看穿了边道上的三个人。一个穿深色格子呢西装、黑色皮鞋的男子,戴着黑色皮手套,拿着一份报纸,装模装样地好像在等什么人;距离西装男子不远处,电线杆子下面,站着一个穿皮毛大衣的女子,脚下是方头高跟皮鞋,好像也假装等什么人;最远处是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子,手里提着一个棕色皮包,似乎迷了路,左右看着,不知道该向哪里去。鸭舌帽男子显然是个新出道儿的小特务,动作和眼神儿都假得漏洞百出,滑稽小丑一样。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站着三个不知去向似乎无所事事的人,要是再看不出来可疑的话,吴金玉等于白白做了四年的地下工作。四年中,吴金玉没有出过差错,大事小情都干得漂亮,总是得到上级各种形式的表扬。
吴金玉把窗帘拉好,一双漂亮的金鱼眼四处看着,恨不得变成一条长翅膀的金鱼飞出去。墙上的挂钟嘀嘀答答走着,还有半个小时就到四点钟了,再不去接头,肯定是来不及了,即使现在马上走,也要一路小跑才成,否则到不了“四季春”茶社。可是下面那三个人就是盯着他来的,只要下去,那三个人肯定就会紧紧跟着他。甩掉一个人容易,甩掉两个人也有办法,要是同时甩掉三个人,即使这三个人都是大笨蛋,可能也会困难一些。总是自诩“老革命”的吴金玉没有多大的把握。只要有一个甩不掉,在“四季春”茶社与吴金玉接头的人就会有生命危险。如今蒋家王朝岌岌可危,他们垂死挣扎,街上天天警车呼啸,押送犯人的刑车来来往往,稍有可疑就会被无处不在的特务抓走,而且光明正大地抓,一路都会踢打,凶狠的喊声响彻街道。可是不去接头,吴金玉就不能把上级的指示传送出去,就会耽误大事。早上送报纸的老高,特意在报头上画了一个小圆圈儿,那是代表紧急命令的标识。在劝业场“八大天”谋事的杂耍演员吴金玉脑瓜聪明,应变能力很强,他在屋里转了两圈之后,立刻把妹妹喊来。
同父异母的妹妹小玲十五岁。小玲个子矮,娃娃脸,再加上扎着可爱的“朝天辫”,穿着鼓鼓囊囊的花棉袄,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了三四岁。小玲问大他七岁的哥哥,一会儿出去,买鞭炮过年还是吃糖瓜过年?吴金玉没有时间多说了,拿出几张数额不小的票子,晃来晃去,告诉妹妹小玲现在马上去“四季春”茶社,只要替哥哥办一件事,这几张票子就让妹妹掌管,可以随便花,买鞭炮还是买糖瓜,可以自己做主。小玲高兴,问哥哥,一起去多好呀?杂耍演员吴金玉很有表演才能,立即装作脚疼的样子,两道浓黑的眉毛拧在一起,龇牙咧嘴地说:“走不了路,天儿冷,脚疼呀”。小玲知道哥哥的脚受过伤,表演小猴子时从凳子上掉下来过,大脚趾现在还是歪的。小玲举着那几张钞票,“朝天辫”甩来甩去,马上就要跑走。吴金玉叮嘱妹妹到“四季春”后要找的人、要说的话还有要做的事,哄妹妹玩扑克牌一样,把要做的事情详尽地铺展在桌上。小玲聪明,立刻记住了。吴金玉不放心,让小玲又重复了一遍,这才放鸽子一样把妹妹放出去了。临出门时,还不忘把花棉帽子戴在小玲的头上。
吴金玉站在窗帘后面,看着花团锦簇的妹妹在楼下那三个人身前急跑过去。形迹可疑的一女两男,谁都没有注意在他们眼前彩旗一样飘过去的女孩子。
吳金玉再次按照送报纸的老高传递过来的命令,准时来到早年日租界上的大陆书店。站在冷清的柜台前,与矮个子店员不动声色地对完关于“买书卖书”的暗语,转身去了后面的密室。刚进去,双脚还没站稳,一口气还没喘匀,就被屋内的几个人杀猪一样按住了,随后捆绑起来。吴金玉被捆得结结实实,两条绑在后面的胳膊立刻麻了,觉得不是自己的了。
被按在椅子上的吴金玉不停地眨着金鱼眼,几分钟后,才看清昏暗狭窄的密室里有三个人。打头的,他认识,渔产公司分管销售的老贾,人称贾老板。吴金玉地下工作四年,很少见到顶头上司老贾,除非极其特殊的情况。今天老贾还带着两个人,肯定是有重要情况了。其他两个人吴金玉都不认识,那两个人看着瘦弱,书生样子,可是手劲儿极大,就是一个人用一只手绑他,都会绰绰有余。杂耍演员吴金玉,身上的本事都是好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贾老板,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呀……”吴金玉扭动着身子。
“你是怎么传达上级指示的?”老贾喘得厉害,轰隆隆打雷一样,质问道,“为何南辕北辙?”
吴金玉怔了一下,冷汗立刻冒了出来,吓得没敢讲自己没去、让妹妹去“四季春”的事,急忙辩解道:“我是完全按照上级指示传达的,一点儿都没有错误!到底出啥事了?”
老贾哮喘病多年,冬季时常犯病。吴金玉在老贾的咳嗽声中,把接头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吴金玉努力回忆妹妹从茶馆回来后的详细描述,认真地说道:“我下午四点准时到达‘四季春,接头的人脸上有细碎的白麻子,茶碗左面放着貂皮帽子,茶碗右面放着老刀牌香烟。我们对了暗语,没有一个字的差错。我坐在白麻子对面,开始传达上级的指示。”
老贾继续咳嗽,脸都憋红了,一边用手捂着嘴,一边示意吴金玉继续讲。
具有舞台表演经验的吴金玉表情镇定,接着讲:“我说‘快过年了,年货买了吗,白麻子讲‘还没呢;我说‘今年我想买糖瓜、买花,不想买鞭炮了,白麻子讲‘哦,也好,买花好;我又说‘糖瓜也不买了,白麻子说‘哦,好好。这就是那天我和白麻子见面后说的话,我没有半句谎话。没多说一句,也没少讲一句。绝对不会有错的。”
老贾终于止住了咳嗽,眼睛不眨地看着吴金玉的金鱼眼。密室里的空气沉重起来。吴金玉喘不上气来,心脏变成了被人随意敲打的小鼓,感觉就像几年前表演猴戏时从四张叠摞起来的椅子上掉下来一样恐惧。
老贾眼睛突然发红,鼻子剧烈地抽搐了几下。老贾几年前被捕过,上刑时被打断左腿,据警察局里的内线讲,老贾受刑时始终没有吭过一声,因为身份没有暴露,后来被放了出来,可却成了跛足,不过倒还不是特别明显。意志坚定的老贾,此刻却险些流下眼泪,随后说了特别可怕的事。原来让吴金玉去“四季春”接头,传达上级的紧急指示,取消原本制定的劫持行动。可是,不知哪个环节出现情况,劫持刑车的计划依旧进行,结果导致参与劫持刑车的七人全部壮烈牺牲,想要劫走的“重犯”也没有劫成。
“为啥要取消计划呢?”吴金玉禁不住问。
老贾说:“你没有听见晚上从城外打来的大炮吗?‘皮帽子们集结在杨柳青,很快就会打进城里来,所谓的固若金汤,其实坚持不了多长时间,都会变成破砖烂瓦。还有……后来组织上证实,那个‘重犯的真实身份并没有暴露,所以上级才临时取消劫持计划……可是……劫持刑车的发生,反而坐实了刑车上的人是一个重要人物,否则共党怎么会冒死营救这个人呢?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劫持行动?蠢上加蠢,蠢到家了!”
吴金玉听得心惊肉跳。他本想这时候快点把真实情况讲出来,把他家楼下三个人的突然出现以及诸多可疑之处,还有让妹妹代替自己接头的事全都跟老贾讲出来,请求上级处置,毕竟死了七个人呀。吴金玉正要说,老贾突然语气冰冷地讲,组织里面肯定出了叛徒,这件事一定要查出来,一定要把叛徒处死,为牺牲的同志报仇。
看见老贾咬牙切齿的样子,而且把这件事定性为叛徒告密,吴金玉吓得再不敢讲了,怯怯地问:“白麻子呢?”吴金玉这会儿特别想知道白麻子的情况,如果白麻子活着,他今天说谎话的事早晚要暴露。老贾没言语。吴金玉从老贾沉重的表情上能够猜测出来,白麻子可能也出事了,说不定被捕了或是死了,否则他的谎言早就被戳穿了,也就不会今天被老贾突审。此时此刻,吴金玉知道,让妹妹替自己去和白麻子接头的事,这辈子都不能讲了。只要讲了,跳进海河也洗不清了。
吴金玉后来才知道,这个牺牲七人、失败得极为蹊跷的“劫持行动”,被上级定为“章鱼事件”。倒是很好理解,因为老贾经常跟渔产品打交道,所以他在向上级汇报这件事时,脱口而出“这件事就像无骨的章鱼一样,所有的线索好像突然消失了,找不到任何的踪迹”,所以上级就把这个重大事件定名为“章鱼事件”。
从关外挺进关内、集结在天津西部城区外面、趴在冰天雪地里已经一个多月的“皮帽子们”,在“四野”参谋长刘亚楼的指挥下,在已经连续多日断续轰炸的情况下,于1949年1月14日的早上,动用千门大炮,再次突然猛烈持续地轰炸城区守军,同时赶着征用来的牛、马、猪、狗等大量牲畜,再加上数目庞大的工兵小心地探雷、引爆,终于把埋在城外密集的地雷阵“轟隆隆”破解了,但还是牺牲了许多英勇的战士,最后硬是趟出了一条血肉横飞的道路,随后三十四万大军发起总攻击,经过二十九个小时的激战,活捉了天津守备司令陈长捷,在1月15日彻底解放了天津城。百孔千疮的天津城,第二天就成立了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是黄克诚,副主任是黄敬。同时,天津市政府也成立了,黄敬兼任市长。
天津解放前,老贾表面身份是渔产公司的销售经理,地下身份是中共天津地下党负责城运工作的副部长,解放后老贾以为自己能够官升三级,很有希望在戴眼镜的黄市长身边工作。老贾甚至到眼镜店偷偷配了一副眼镜。他也是有点近视,但是不厉害,不戴眼镜也能看报纸,要是戴上眼镜看得更清楚。配了眼镜的老贾以为可以在军管会财贸部工作,职务或是部长或是副部长,可是没想到却被降级使用,拿了介绍信去了公安局。又以为能当局长。没想到,继续往下安排。又去了侦察科。以为百分之百当科长,更让他没想到的是,竟然还是一个副科长。气得老贾坐在副科长的破桌子前,把眼镜扔在了抽屉里,可能劲儿大了点,眼镜碰到了抽屉里的石头印章,镜片当即裂了一道缝,配这副眼镜花的钱,可以买几十个香喷喷的大白馒头,心疼得老贾连声骂了几句娘,又使劲儿跺了脚,地砖缝隙里的尘土立即腾空而起,尘土呛得患有哮喘病的老贾连声咳嗽。
科长姓鲁,解放区过来的,才二十岁,小老贾六岁。老贾第一天见了,喊他小鲁。小鲁立刻纠正道:“贾副科长,下了班你可以喊我小鲁,现在工作时间,你应该喊我鲁科长。军人应该有军人的作风,你在敌占区待久了,自由散漫,我先原谅你。”老贾被小鲁训斥得完全怔住了,转过神儿来,本想回小鲁几句,这是地方,不是部队。老子在日本鬼子、国民党反动派眼皮底下过来的人,也是受过严刑拷打的人,让你这么一个生瓜蛋子教训,你还挨不上!但是一想,刚见面就吵架,况且小鲁还是个孩子,实在不值得,所以“哦”了一声,想把称谓这个问题翻过去,快点说一说工作上的事。
可是小鲁似乎不想结束关于称谓问题的讨论,又说:“你是看我个子矮,就喊我小鲁吗?我在部队上手榴弹扔得比大个子都远,摔跤能摔倒大个子,他们都叫我大鲁!”
老贾望着粗墩壮实、比自己矮了半头的小鲁,有些哭笑不得。但这时老贾还不知道,这个小个子的“小鲁”,不仅喜欢让人叫他“大鲁”,叫他“大鲁科长”,做事也是喜欢“大”字,无论什么事情,都要生生的按上一个“大”字。“小事”也要办出来“大事”的气魄。
接下来,大鲁科长给老贾安排的工作很简单也很艰巨,立即调查“章鱼事件”,以攻打天津城的速度,马上拿出一个板上钉钉的调查结果。
大鲁科长目光炯炯地说:“解放了,可是牺牲的烈士不能白白牺牲,为了革命政权的稳固,为了彻底肃清城内的反动派,也为了揪出千刀万剐的叛徒,必须把‘章鱼事件调查清楚。你从现在开始,只做这一件事,有啥困难,随时向我汇报,需要人手的话,马上告诉我,给你安排人。”随后补充道,“这是一件大事呀,必须做得干净漂亮!”
老贾没有想到,年轻的小鲁——不,是大鲁——说话如此有力,像久经沙场的指挥员,他刚来上班第一天——天津解放后的第二天,竟然知道半个多月前的“章鱼事件”?老贾想,“章鱼事件”他是具体负责人,知道这件事的上级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始终都是他的上级——几天前的中共天津地下党组织部副部长、现在的军管会贸易接管处的副处长蒋常在。老贾始终喊蒋常在“老蒋”。想到老蒋也被降级安排,老贾心里多少有些安慰。但还是不明白他们在白区出生入死,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干革命,置生死于不顾,现在解放了,应该委以重任才对,怎么降了那么多级呢?
老贾对大鲁科长说就他一个光杆司令,怎么调查呀,总该给他派一个人来。大鲁科长倒是没有为难,当即把科里的文书派给老贾。还说,现在刚刚接手政权,事情太多,等到忙过这段时间,肯定要增派人手。
给老贾派来的文书,是河北阜平人,姓孙,很年轻,才十八岁,剃着小平头,两只大眼睛看哪儿都新奇。说是文书,其实就是通讯员,送个信,跑个腿,交给他任务,撒丫子跑去完成。跑起来时,像是一个站立起来的大青蛙。
“副科长,下命令。”小孙站在老贾面前,像个棍子一样直。
老贾被小孙逗乐了,拍了拍小孙的肩膀,告诉他后面的活儿多了去,你就等着吧,有你干的,干不完的。老贾这样说,其实心中早有方案。第一步,他先把吴金玉放在一边,找到涉及“章鱼事件”所有活着的人。老贾认为首先要找的人就是白麻子。因为白麻子是跟吴金玉第一个接触的人。老贾倒是见过白麻子,也是一个“老地下”。
白麻子姓程,天津解放前的掩护职业是东马路上一家鞋帽店的经理,解放后失去了联系,老贾要找到老程,可能还要费点周折。费周折也要去。老贾接受任务后的第二天,立刻带着小孙去了老城的东马路。
东马路是天津最繁华的商业地段。店铺林立,一家挨着一家。所有的店铺后面又是纵横交错的小胡同。小孙第一次来到大城市,眼睛看不够,脑袋拨浪鼓一样。老贾来到“聚福盛鞋帽店”前,发现上着门板,大门紧闭。小孙抢上前就要敲门,老贾拉住他说:“上着门板,没人。”小孙倒是机灵,说:“要是藏在里面呢?”老贾不再多讲,拉着小孙去了旁边开门的一家帽子店。
小眼睛的帽子店经理看见穿着土黄色军装、腰上别着手枪的人进来,赶紧迎上前去,眼神里充满慌张。老贾问,“聚福盛”的程经理去了哪里?“小眼睛”说,不知道,老总。老贾说,不要叫老总,叫同志。“小眼睛”说,同志老总,程经理好几天没见呢。老贾再问,他可能去了哪儿?“小眼睛”使劲儿摇头。老贾觉得“小眼睛”过于紧张,没说什么,回头用目光示意小孙,还是先走为好。
站在大街上,老贾觉得“小眼睛”肯定知道老程的去向,但不知道为什么不肯讲。老贾向小孙发问,那个“小眼睛”为啥不讲实话?小孙倒是实在,指着老贾腰上的手枪说:“人家害怕这个。”老贾觉得小孙说得有道理,决定穿上便衣再来。
转天上午,老贾穿上老百姓的棉衣棉裤,带着同样装扮的小孙,再次来到东马路。老贾虽然没穿军装,但还是把手枪掖在怀里,刚刚解放,天津城里什么人都有,有脱下军装的散兵、伤兵,有潜伏的特务,有地痞流氓混混儿,还有乡下流窜来的地主恶霸……虽然夜晚有持枪的巡逻队,但还是经常响起莫名其妙的枪声,巡逻队寻着枪声追过去,却又不见人影,甚至还有一次敌特分子更是猖狂,光天化日之下,四区公安分局的院内被人扔了一枚手榴弹,因为正是晌午,院内没有人,没有人员伤亡,但是一辆日本脚踏车被炸飞了,好几间屋子的玻璃也被炸碎了,至今还没有抓到扔手榴弹的人,可见治安形势很是紧张。
老贾远远瞅着“聚福盛”门前。看了一会儿,正要过马路,忽然看见有个穿深蓝色棉袍的男人在“聚福盛”门前徘徊,随后进了旁边的小胡同。老贾懊悔地“咳”了一声,想起昨天就应该去后门看看。前门上着门板,后面未必上锁。老贾示意小孙跟上,两个人飞快地跑过了胶皮车、平板车、独轮车、有轨电车来来往往的马路。
来到“聚福盛”后面的小胡同,果然后门没有门板,也没有上锁,老贾敲门,里面有慌乱的响动声,但立刻没了声音。老贾再敲,再没有任何声音了。小孙心急,一步上前,“咣咣咣”推门,里面马上又有了女人颤抖的声音,随后,门开了。
站在老贾面前的女人,年岁应该不大,但是满头白发,疑惑地看着老贾和小孙,双眼布满了紧张和胆怯。老贾站在门口问:“程经理在吗?”白头发女人上下看着老贾,怯怯地问:“您老……”老贾说:“我是程经理的好朋友。”白头发女人似乎不相信,犹疑着,身子逐渐向后退。老贾一看,假借白头发女人礼让他,嘴上说着“好好,不客气”跟了进去,白头发女人也不好再讲别的,“嗯啊”应付着,依旧满眼的慌乱。
“聚福盛”前店后屋。两层小楼。一层小楼有些幽暗。老贾一眼看见迎面桌上摆放着灵位,再看照片,竟然就是“白麻子”老程。“老程死了?”老贾脱口而出。白头发女人恐惧地点点头。老贾眼毒,看出白头发女人只是害怕,并没有悲伤,所以立刻断定老程没死。灵位是假的。小孙左右环顾,似乎想要上楼巡看,白头发女人悄无声息地走到楼梯处,用单薄的身体挡住了小孙。
老贾看出端倪,并不戳破,故意大声说:“老程身体那么好,怎么走了?啥病呀?”白头发女人声音颤抖说:“心绞痛,说走就走了。”老贾又问:“大婶子,您是老程啥人呀?”白头发女人说:“亲戚。”老贾再问:“老贾‘家里的呢?”白头发女人说:“他‘家里的回娘家去了。”
老贾没再问,想到刚才那个穿深蓝色棉袍男人的身影,此人一定就在楼上,否则白头发女人不会站在樓梯处堵着。那个人是谁?刚才隔着一条街,再加上人来车往,老贾看不清楚,难道刚才那个身穿深蓝色棉袍的人就是老程?假如是老程的话,他为什么给自己设置灵位诈死?他为啥躲着组织?假如不是老程故意为之,那么老程肯定不在市里,是家人为他设置迷魂阵,这又是为何呢?难道老程故意把吴金玉传递的情报搞错?假如故意搞错,老程就是叛徒了!老贾思绪纷乱,脑袋里缠绕着一堆乱麻。他决定放长线钓大鱼。于是,又假装悲伤地带着小孙向老程的灵位鞠躬致哀,然后告辞。
走出去,拐过一个弯,急忙停住,用手指竖在嘴边,示意小孙不要出声,然后偷偷向“聚福盛”后门窥望。小孙说:“刚才我们就该上楼搜查。”老贾说:“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人民当家作主,不能随便搜查老百姓的家。”小孙点头说“对,对”。
老贾带着小孙监视“聚福盛”后门。天冷,冻得小孙跺脚,不住地用嘴哈气双手。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后门开了,白头发女人出来,左右看了看,然后回去了。小孙说:“肯定有鬼,我们过去搜查。”老贾拽了小孙胳膊一下,让他别言语。又过了一会儿,后门再次打开,果然那个穿深蓝色棉袍的男人出来了,低着脑袋,耳朵上多了两个厚厚的耳套。
老贾带着小孙跟过去。那个男人走得小心谨慎,专找人多的地方走。老贾期盼他回头,这样就能看清长得什么模样,可是那人就是不回头,只是低头往前走。老贾猜测那人已经发现被跟踪,所以脚步有些放慢。随后那人进了一家布匹店,老贾担心再跟进去不知这家布匹店里面的情况,万一有同伙策应,有可能吃暗亏。想稍等一会儿再进去,况且就这一个门,他也跑不了。也就是两三分钟的时间,老贾让小孙在门口等着,他再进去,那人已经不见了。转悠了一下不大的布匹店,原来还有一个后门。问店员是否有人从后门走,店员说是人多,没有注意。
老贾出来告诉小孙,人跟丢了,从后门跑了。小孙睁大眼睛,意思是该咋办呢?老贾心中生气,摆手说回去吧,再找那个白头发女人。二人重新回到“聚福盛”,发现后门已经上了门板,也上了锁。老贾长叹一声,对着大锁头发愣,越发感到“章鱼事件”迷雾重重了。
老贾决定去军管会贸易接管处,找自己的老上级蒋常在,让老上级出主意。老贾站在街上,望着身边的人流,又看了看蓝天,他忽然发现自己不会干工作了。解放了,不再隐秘工作,可以穿着军装、挎着枪,反倒没有了过去的思路敏锐。老贾要向老上级“取经”,在“解放”了的地盘要怎么开展工作。
军管会办公地是过去法租界的工部局,深灰色的大楼,哥特式的建筑,现在大门口挂上了军管会的大牌子,士兵在门前持枪站岗。
老贾坐在老蒋面前,看着老蒋不断地接电话、敲门进来的人让他签字,老贾只好抽空儿说“章鱼事件”,左一句右一句,老蒋边办公边听。老蒋是个脑袋很大的中年人,身子却很瘦,又肥又大的棉军装,更显得老蒋身子有些空荡,看着让人有些可怜,好像特别容易摔倒。老蒋告诉老下级老贾,现在贸易接管处正准备和工商局联手,快速组建信托公司,事情多得不可想象。
老贾问:“成立公司?那不是资本家的东西?”
老蒋笑起来,说:“你是不知现在的情况,大部分物资都在私人厂商手里,可是周边的部队、机关,都到天津抢购物资来了,必须要统一采购呀,否则那些商人坐地起价,还不乱了套?”
老蒋用手揉着发红的眼睛,接着说:“要是成立了信托公司,各地机关、部队,还有我们公营的工商业再来采购商品、物资,都到信托公司去办理登记、存款、采购和出市证明,这样就能稳定市场物价,还能保证军需物资的供应,一切就都解决了。”
老贾醒悟般地点点头。感觉解放城市好办,管理城市太难了,不由得为老上级担起心来。
老蒋说:“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呀,要有重点。”老贾似有所悟,嘴上重复着“要有重点”。老蒋说:“章鱼事件的重点,就在于找到老程,可是老程为什么躲着你呢?说明这件事真的有疑点。”老贾点头认同。老蒋又说:“麻雀要吃粮食,人们就敲锣,得让麻雀飞起来。只要麻雀飞起来,它就吃不着粮食了,最要紧的是,你就能看见它在哪儿了。”老贾激动地站起来,似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马上要回去办。老蒋笑起来:“我也不留你,你看我忙得手脚并用。”老贾说:“我知道咋办了。”老蒋看着老部下,若有所思地说:“我知道你对现在的工作安排有意见,我们要相信党。”老贾点了下头,随后两个人紧紧地握手。
老贾就像把吴金玉放在一边一样,又把“白麻子”老程放在一边,打锣一样寻找其他的人,并且放出风,让老程知道正在调查他,而且每天都大张旗鼓地派人到“聚福盛”去,去的人还要特意穿着军装,这样“麻雀”老程为了证明自己清白,就会站出来去向组织上说明情况;假如他真有问题,就会四处逃窜,真的像被惊扰的麻雀一样飞起来,同样能容易捉到他!
接下来,老贾再找的人,是送报纸的老高。
因为单线联系的缘故,老贾没有见过老高。但他知道老高上班的邮局,于是带着小孙前往邮局。刚刚解放,邮差都是原班人马。老贾亮出身份,邮局的局长听了老贾要找的人,双手一摊,说是没有这个人。“怎么可能?”老贾不信。局长说:“我们局里的邮差,不,是局里的工人阶级,一共二十七个,张王李赵刘,就是没有姓高的。”老贾让局长把花名册拿来看了,果然没有姓高的。局长又说:“长的什么样子?”老贾吸了一口气,心里想,我哪里认得老高,还是要带吴金玉来,让他当面指认。但是,老贾还是虚张声势地让局长把邮差找来,他要看一看。局长毫不犹豫地说:“可以呀,马上让你看。”随后局长唤人把在局里的邮差统统喊出来,一会儿的工夫都在院子里站好了队——只有三个人。尽管不认识老高,但老贾还是装模作样地在三个人面前走了走。
局长小声问,有你找的人吗?
老贾摇摇头。
老贾带着小孙离开邮局,马不停蹄地又去找吴金玉。
坐在环城电车上,小孙好奇地看着外面的街景,忽然扭过头问:“贾副科长,你不认识姓高的,那咋还来呢?白跑冤枉路呀?”
老贾没言语。
小孙又问:“不认识,还要局长召集邮差?”
老賈还是没言语。
老贾看着小孙黄黄的牙齿,心里一惊。是呀,我怎么变成笨蛋了呢?自从可以穿军装、别着手枪,光明正大地调查情况,老贾发现自己笨了,天津城已经解放七八天了,老贾总结自己现在的状况是,脑子里想的是一回事,双腿走的路是另一回事。脑子和腿经常不搭界,事后冷不丁想起来,心里特别懊悔,这种情况就连小孙都看出来了。
来到吴金玉家的二层小楼门前。老贾心想,吴金玉住的地方不赖呀。吴金玉虽说少爷出身,但早已是个落魄的少爷,一个劳动者了,是个身子吃苦的杂耍手艺人。还冒着生命危险参加了革命,坚持了四年地下斗争,也是不简单的呀。
按了门铃,一身布衣的一个老年女人出来了,看样子像是佣人。小孙操着一口河北农村的腔调说,要找吴金玉。老年女人双眼惊慌地问小孙,你们是公家的人吗?老年女人清楚,解放前这家小楼里从来没有乡下口音的人来敲门。现在大街小巷都是乡下人的口音,而这些乡下口音的人,是这座城市的主宰者、统治者。这几天只要有乡下口音的人来敲门,老年女人就胆颤心惊,唯恐哪句话没有讲好,被乡下口音的人押走。
老贾上前,操着天津口音说:“我找金玉。”老年女人说:“少爷不在家。”小孙立刻纠正道:“现在是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你也是劳动人民,咋还喊少爷呢?”老年女人慌乱说:“是呀是呀,顺嘴了,以后不喊了。”老贾用手示意小孙不要为难老女人,然后问家里还有啥人。老年女人告诉老贾,两个多月前,吴家老的坐着大轮船走了,都去了南方老家,就剩下金玉少爷和小玲小姐。老贾说,那就把小玲找来。老年女人赶紧关门,小跑回去了。
小孙气哼哼地望着深红色的铁门,脸憋得通红。这时大铁门开了,扎着“朝天辫”的小玲出来,问谁找她哥哥。老贾温和地说:“你哥哥吴金玉呢?”小玲说:“他去报名参军了。”老贾一怔:“参军?”小玲说:“是呀,他要当兵,跨过长江,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老贾想了想,告诉小玲:“你哥哥要是回来,让他到公安局找我,我姓贾。”
在回公安局的路上,小孙不解地问老贾,怎么能让吴金玉这样少爷出身的人混进革命队伍?老贾耐心解释,每個人出身不能选择,但革命道路可以选择。地下工作人员身份庞杂,不排除有意志不坚定者,但吴金玉没有问题。小孙摇摇头,嘟囔说:“那个姓吴的住着这么好的家,他能真心革命?”老贾感慨地说:“小孙呀,你是不知道,革命者中除了吃不上饭的穷苦人,还有许多住洋楼、穿绸缎的富人子弟,虽然阶层不一样,革命理想都是一样的。”小孙懵懂地点点头。
吴金玉听了妹妹小玲的转告,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公安局,顺利地找到了侦察科副科长老贾。老贾上来就问,你想要当兵打仗?报名通过了吗?吴金玉懊丧地说没有通过。至于具体原因,大概跟他脚伤有关。老贾知道吴金玉就是因为脚伤,解放前夕已经离开劝业场,去了一家中学教书。吴金玉学历很高,也有不错的文化底子,早先在劝业场当杂耍艺人,纯属个人爱好。天津解放前夕,许多教师因为各种原因离开学校,各个学校的师资力量奇缺,所以吴金玉应聘当了老师,倒是没有太大的困难,天天外面响着大炮,学校能聘到老师已经不错了。吴金玉当老师时间不长,干得还不错。
老贾又问,你还在学校教课吗?吴金玉说,现在学校放假,解放军进城那天组织学生上街欢迎。老贾问,啥时开学?吴金玉说,要听军管会文教处安排,课本、课程都要有变化。老贾点头,看着吴金玉,心里却是另一番盘算,一座城市天翻地覆,要办的事实在太多了,自己职务上的事,说不定黄市长忙过这段,会把出生入死的地下党人员的职务安排得更好。老贾这样想着,心里高兴起来,翻抽屉,看见带着裂纹的眼镜,琢磨着到时候还要换一副新的。
老贾让吴金玉带路去邮局找老高。吴金玉“扑哧”乐了,说:“贾副科长,你忘了吗,根本就没有老高这个人。”老贾一听,愣了,怎么可能,这条线明明存在,怎么会没有?
老贾问:“谁给你送的报纸?报纸上的标记怎么回事?”吴金玉说:“我也不知道报纸上的标记谁做的,至于老高,真是没这个人。”老贾迷糊了,就像解放后不需要偷偷摸摸干革命他反而不会做了一样,怎么都反应不过来。过了片刻,老贾才猛然想起来,大鲁科长找他有事商量,他只好先让吴金玉回去。
吴金玉走出公安局,长长地呼口气,发觉脊背冷,原来刚才出了一身大汗,被风一吹,后背仿佛背了一块铁板。吴金玉今天说了两个谎话。一是报名参军的事,二是老高的事。参军不是没有通过,征兵的军官让他回家听信;老高确有其人,只是去了别的邮局。吴金玉说谎,倒是没有什么阴谋诡计,他就是想要快点离开天津,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他想到战场上杀敌,为了那不曾谋面的七个壮烈牺牲的地下党同志。一旦被“章鱼事件”绊住腿,他就去不了战场了,他要配合调查,到那时哪儿也走不了啦。也就是说,到了那时候,他想死都死不了啦。
现在吴金玉后悔死了,那天就是去死,就是被那三个家伙跟踪或是自己被捕,也应该自己去“四季春”接头,不应该让妹妹小玲去。他总是有某种不祥的预感,一定是在小玲和白麻子接头这个环节上出现了问题,可是吴金玉又不好跟妹妹小玲核对接头细节,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再来核对没有意义,况且他也不想再来提醒小玲,问得多了,说不准小玲会把这件事讲给别人,那就麻烦大了。吴金玉现在不是怕死,而是担心自己死不了,他一门心思想死,想到战场上去杀敌、壮烈牺牲!
大鲁科长见到老贾,还是催促“章鱼事件”快点拿出结果,不能久拖不决。老贾摆出客观原因,现在是新旧两个世界,人员变化很大,许多事情还没有完全规范,茫茫人海,寻找起来确有困难,总不能挨家挨户去搜查。大鲁科长觉得老贾说得也有道理,脸上紧绷的肉松弛下来,但很快又绷起来,告诉老贾,“章鱼事件”要尽快解决,拿出确凿的结果,给死难的七个烈士做个交待,同时还要尽快揪出叛徒,不能让坏人隐藏在革命阵营内部,继续捣乱破坏。
老贾走出大鲁科长的办公室,觉得这个喜欢“大”和“快”的科长,总是着急得像是追麻雀的人,恨不得一枪就把麻雀打下来。麻雀是飞的,不会等着子弹打过去。
小孙请示贾副科长下一步怎么办。老贾说:“非要让麻雀飞起来?不能守株待兔?”小孙不解:“老家贼和兔子,肯定兔子肉多。”老贾大笑:“既然兔子肉多,那就吃兔子。”
老贾带着小孙,装作一对乞讨父子,重新来到“聚福盛”,蹲在马路边上,看看白麻子老程出现不出现。
第二天中午,老程出现了。老贾把破棉帽子摘下来,拦在老程面前。老程怔住了,想躲开,老贾依旧挡在眼前,老程待看清冻得满脸红紫的乞丐,原来竟是解放前的老上级老贾时,嘴唇哆嗦着,眼泪差点流下来。
“你就不让我进去暖和一下?”老贾说,“我耳朵都要冻下来了,要真是冻下来,你再解释什么,我都听不见了。”
老程赶紧把老贾和流着大鼻涕的小孙让进铺子里。进来后,见柜台都已经没有了,铺子里一片狼藉,只剩下地上几个大小不一的包袱,看样子马上就要搬家离开。
小孙看了看,突然从怀中抽出手枪,一下子就把枪口顶在了老程的脑门上。这些日子,文书出身的小孙,天天操练拔枪动作,还到郊外练习射击。老程毕竟见过世面,望着比自己矮了半头的小孙和小孙手里的枪,扭头对老贾说:“让你的手下把枪放下,容易走火。”老贾却不理会老程,冷眼盯着老程,然后问:“你想逃跑?告诉我,为啥躲着我们,你是不是做了不该做的事?”老程说:“你能让我解释吗?”老贾说:“你当然要讲明白。”老程看了看小孙,老贾让小孙把枪放下,到外面去。小孙气哼哼地出去了。老贾说:“他在你铺子外面冻了两天,拿枪顶你脑门,出出气,你就原谅他吧。”老程苦笑了一下,拉着老贾到里面,讲起他为何躲着老贾不见、最后又要关门走人的原因。
老贾听完,不相信老程讲的话。
老贾问:“既然你有重要任务去执行,都是为党工作,那为什么不能跟我光明正大地见面,我们见面难道会妨碍你执行任务?”老程说:“你知道组织纪律的。”老贾没想到老程这样说,嘴巴张了张,突然冒出一句,“解放了,我们不是地下工作了。”老程笑了一下,表情怪怪的。老贾盯着老程的眼睛。
老程说:“老贾,你带着人,费了那么大的力量,肯定有重要的事,你就问吧,只要符合纪律要求,我就回答你。”
就在这时,小孙进来了,老贾正要问他怎么不听命令就进来,还没张嘴,见小孙后面还跟着两个穿棉袍的高个男子,老程似乎也不认识那两个男子,其中一个用低沉而威严的口气说:“你是程先生吧?跟我们走吧。”老贾想要拦住老程,让他回答完问题再走,可是那两个高个男子根本不给老贾时间,拥着老程走出屋子。老贾一步上前,挡在那两个壮汉的前面,质问他们何许人也?还是刚才那个口气威严的汉子,从贴胸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本本,大方地递给老贾看。老贾接过来,原来是军管会的人。老贾不便再问什么,看着老程夹在两个壮汉之间走了,但是突然回过头来,用紧张的目光看着老贾,好像让老贾营救他。
老贾稍为迟疑了一下,立刻追出去,但是老程已经被两个壮汉拥上了门口的吉普车。吉普车一直没有熄火,迅疾开走了。
小孙站在老贾身边,问这到底怎么回事。老贾说,我哪里知道。这个白麻子如今成了重要人物。
“章鱼事件”的调查,因为白麻子老程被军管会保卫部突然“问询”,调查彻底陷入僵局。老贾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因为纪律的要求,也沒法去军管会保卫部进行询问。最令他头疼的是,吴金玉使用“金蝉脱壳”的计谋,已经参军走了,说不定现在已经到了长江边上。也就是说,“章鱼事件”的当事人吴金玉、白麻子老程都离开了天津城,而送报纸的老高又查无此人,不能亲自接触这件事的直接当事人,下一步还怎么调查?
老贾告诉小孙,脑袋疼得厉害,看人都是旋转的,要休息一天。小孙已经觉出贾副科长不是身体原因而是脑子原因,但也不好点明。大鲁科长听闻贾副科长病了,立即到公安局宿舍。果然见到贾副科长直直地躺在木板床上,闭着眼睛,一副颓丧的样子。
“你还像个战无不胜的革命战士吗?”大鲁科长就像爹训斥不成器的儿子。
老贾只好坐起来,担心大鲁科长后面的话会让他下不来台。但是坐起来的老贾面无表情,他让大鲁科长拿主意,下一步怎么办。
大鲁科长问老贾:“天津怎么解放的?”老贾说:“解放军打下来的。”大鲁科长又问:“怎么打下来的?”老贾讲:“不怕牺牲的勇猛精神。”大鲁科长丢下一句话:“东西对进、拦腰斩断、先分割后围歼。”老贾还没搭话,喜欢“大”字的大鲁科长再说:“你要拿出做大事的气魄!不要像个缩在娘怀里吃奶长不大的娃。”随后,气呼呼地走了。
可能是遭遇毛孩子大鲁科长奚落或是指教,老贾憋了一肚子的气,他再次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章鱼事件”搞个水落石出。第二天,老贾没有带小孙,而是独自一人来到吴金玉家,他要从吴金玉家人那里入手,也就是说要从这次事件的出发地入手。
面对老贾的再次到来,吴金玉的妹妹小玲和吴家老佣人都有些慌张。在这么一个孤零零的二层小楼里,一个小姑娘和一个老女人,即使没有人来心里都会发慌,何况来的又是长官?尽管长官这次腰间没有别枪,但老少两个女人还是忍不住瞅老贾的腰间。没有别枪的腰,还有宽宽的军用皮带,依旧还是吓人的。说不定他把枪藏在怀里,那比别在外面还要吓人。
老贾拖着一条不太明显的伤腿,走进小院后,发现院子内垃圾成堆,他看了看,挽起袖子,不声不响地开始干活。小玲和老佣人站在老贾的身后,一个劲儿说不用打扫,可是老贾连头都不回,依旧埋头干活,很快大汗淋漓。后来,老佣人端来洗脸水,小玲端来茶水,放在老贾身边,老贾像是没有看见,依旧挥汗大干。
后来老贾太累了,终于歇息下来,挥手笑道:“解放天津城时,解放军在城外趴了好几个月,不冷、不渴。”
小玲非常聪明,她端着一杯茶水,站在老贾的面前,让叔叔喝水。
“小妹妹,我想问你一件事。”老贾把水杯接过来,一口就喝干了,然后把水杯递给小玲,“十二天前,你哥哥下午四点钟前曾经出去过,你能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十二天前的事情……小玲好像记不起来了,但她还是闭上眼睛,认真地回想。老贾也不着急,穿上大棉袄,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汗,坐在老佣人搬来的椅子上,慢慢等着小姑娘回想。小玲毕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她想起来了,但是哥哥不在身边,想起哥哥曾经的叮嘱,她绝对不能说代替哥哥去“四季春茶社”的事,打死也不能讲,这是她在哥哥眼前许下的诺言。
小玲坚定地告诉老贾,她记不得了。不要说十几天前的事,就是前几天的事她都不记得了。
“真的不记得了?”老贾又叮问一句,“小小年纪,忘性那么大?”
小玲摇摇头。
老贾继续看着小玲的眼睛,看了好几分钟,小玲都要被吓哭了,老贾这才缓和了目光,让小玲好好想一想,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可以告诉他。小玲像是小鸡啄米一样,咬着下嘴唇,不住点着头。
老贾离开吴金玉的家,回到局里,开始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办。他认为还是要找到“送报纸的老高”,可是吴金玉讲没有老高这个人。老贾坚信有这个人,只不过“老高”是这个人的化名,可是在茫茫大海去找一个化名“老高”的人,不如再去找蒋常在。常年搞地下工作,许多时候“第六感觉”也是很重要的,有几次就是因为“第六感觉”,老贾逃离了危险境地。
老贾来到军管会大楼前,在警卫室登记,要找贸易接管处的蒋常在,却被告之蒋处长不在,去了河北吴桥。老贾心想,早知道来之前打个电话好了,白跑了一趟。老贾还是习惯过去地下工作的方法,很少打电话,都是一个人悄然前往。解放一个月了,地下工作的毛病还是没有改正过来。
老贾站在军管会大楼前,忽然跺了下脚,正好跺的那只伤脚,疼得他咧了嘴巴。他骂了一句,觉得这件事实在搞不下去了,回到局里去找大鲁科长。
大鲁科长像是指挥战斗的军长一样,面对一张天津地图,昂首阔步地来回走动。锃亮的菲律宾地板,被大鲁科长的大皮鞋踩得咔咔直响,头顶上的吊灯虽然距离大鲁科长的脑袋很远,但总是觉得小个子的大鲁科长要蹦起来,快要顶到头顶吊灯的感觉。
大鲁科长让老贾坐下,倒了一杯热水,听完老贾的汇报,把肥厚的手掌一挥,断然道:“你的作战方案不对,散兵游勇一样单打独斗,怎么能找到‘送报纸的老高?蒋处长多忙呀,你怎么能随便去找他?必须搞集团作战,从现在开始我负责这个案子,你做我的助手。”
老贾被大鲁科长训斥得脸上忽红忽白。心想既然你去主抓,那就听你的。
老贾这才知道,原来大鲁科长早有准备,在他带着小孙一会儿穿军装挎枪,一会儿外面便衣怀里藏枪,整天在外面摸情况的时候,大鲁科长已经预感到他找不出头绪了。此刻大鲁科长抄起电话,让通讯员喊人,不大一会儿工夫,阔大的办公室里坐了十几个人。
“现在到了结束章鱼行动的时候了,大家按照我已经安排好的部署,下午一点,准时出发!”大鲁科长命令道。
屋里所有的人都齐刷刷站起来,整齐地喊了一声:“是!”
屋里只剩下了呆若木鸡的老贾,还有满脸胜利曙光的大鲁科长。
老贾觉得自己是一个没用的人。
老贾哪里想到,大鲁科长确实不简单,“送报纸的老高”竟然被他找到了。本来这是揭开“章鱼事件”最好的开端,老贾没想到“送报纸的老高”被抓捕后,大鲁科长单独进行秘密审问。老贾偶然从一个新来的厨子嘴里得知,立即追问,厨子吓得脸色惨白,自知闯了大祸,想要马上溜掉,却被老贾揪住脖领子,命令厨子立即带他去见犯人。
在厨子的带领下,老贾来到后院,指着不远处的一间小屋,说老高就关在那个小屋里,已经关了两天了。老贾心生疑惑,为什么不关在前面的拘押室?为什么不在审讯室审问?
老贾放走厨子,来到小屋前,站岗的警察不让老贾靠近。老贾说,我又不是敌特,我是“章鱼案件”的调查人员,怎么就不能看看?站岗的警察很是为难,说大鲁科长下命令,任何人不能擅自接近这个小屋。着急的老贾顾不了那么多,拨拉开站岗的警察,硬是挤到小屋前,用双手罩住钉着木条的窗户向里看,里面的人见有人来,也把脸扭过来,迎着外面的人。老贾越看越觉得好像见过,又一时想不起来。
老贾让站岗的士兵打开房门,扭头发现士兵不在了,他知道肯定去找人了,看了看别在门口的大锁,站远了,准备撞开大门。这时大鲁科长一头大汗地来了,看见老贾的阵势,拽住他的胳膊,问他干啥。
老贾说,里面的人是谁?大鲁科长似乎也不想再打哑谜,告诉他,这就是你告诉我的,不存在的“送报纸的老高”。老贾让大鲁科长命人打开门,大鲁科长似乎也不想再瞒着老贾了,命令身后的警察开门。
老贾冲进去,被关押的人已经从木板小床上站起来。老贾围着那人左看右看,他们见过面,就是那个邮电局的局长。老贾抓住老高的衣领,满嘴的热气喷到老高的脸上:“你为啥骗我?”老贾愤怒地质问。
大鲁科长哈哈大笑,闲庭信步走过来,把老贾拉到一边,说:“他要是不骗你,他还是叛徒吗?为了不让人知道他是叛徒,他就必须骗人,这个道理很简单,你作为老地下,不明白吗?”
老贾询问怎么抓到的老高?大鲁科长说正在审讯,等有了全部结果,就自然知道了。老贾明白了,大鲁科长不想在案情明白之前,让更多的人知道真情。
老贾心情压抑地回到办公室,坐在破桌子前,特别不舒服。自己为革命出生入死那么多年,自以为积累了很多的经验,解放后却是屡屡受挫,还被毛孩子一样的大鲁教训。可是生气也没有办法,人家大鲁科长出手就把问题解决了,抓住这个“送報纸的老高”,让“章鱼事件”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可自己费了那么大劲儿,却被近在咫尺的老高戏耍。
当天晚上,老贾正在木板床上睡觉,突然感到身子一阵发凉,眼睛还没睁开,感觉自己从床上飘起来了,随后又感到自己被一阵更大的风吹拂着,几乎与他睁开眼的同时,一声喝令,让他彻底醒过来,原来四个持枪的军人,已经把他绑起来了。
胳膊被绑起来的老贾,嘴巴没被绑,于是急问怎么回事?其中一个军官拿出一张纸在他眼前展开,告诉他被捕了。老贾眨巴眼,还没搞明白,看见大鲁科长进来了,严厉瞪着老贾,只说了一句话,就让老贾目瞪口呆。大鲁科长说:“蒋常在是叛徒,七个地下党员的牺牲,就是蒋常在叛变造成的。”迷迷糊糊的老贾反问道:“我不知道蒋常在是叛徒,他是叛徒,与我何干?”大鲁科长说:“谁能证明你不是叛徒?”老贾嘴巴张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鲁科长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不姓贾,你姓张,叫张渔,对吧?”老贾“嗯”了一声,脸上还是一派茫然。
大鲁科长在军管会军官拿来的逮捕证上签了字,又让老贾签字,可是双手被绑起来的老贾签不了字,大鲁科长一挥手,让把人先带走。
老贾,不,张渔穿着单薄的衣服,外面用一床棉被裹着,被狼狈地押上吉普车。
搞地下工作时化名“老贾”的张渔,在接受组织审查时,才慢慢知道“章鱼事件”的大致情况。
原来蒋常在1947年的一次化装执行任务时,被国民党特务抓捕过。他的被捕现在想来,是偶然之中的必然。那一次蒋常在去一家棉纺厂接头,他穿着一身工装,头发还故意搞乱,但是走进棉纺厂一个拐角处,被几个壮汉扭住了双臂。那天正巧几个特务去抓厂子的中共秘密党员,其中一个带队的特务,一眼看见不对劲儿的蒋常在。原来蒋常在外衣口袋上插了一支钢笔。就是那个钢笔,把他化装完美的工人形象给彻底暴露了。
蒋常在被秘密审讯,然后又被秘密释放。释放当然是有条件的,就是用蒋常在的嘴,去抓捕更多的中共天津地下党员。中共天津地下组织所有的指令,都在蒋常在这里掉转了方向,变成了抓捕、杀害革命者的方法。最让人扼腕叹息的是,竟然就在解放前夕十几个小时,还有七名地下党员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送报纸的老高”虽然没有被抓、叛变,却始终在认真执行叛徒蒋常在的指令,即使发现其中某些端倪,“送报纸的老高”依旧没有向有关方面汇报情况,蒋常在也没有让特务抓捕老高,蒋常在和老高二人就这样怪异地连接在一起,直到天津城解放。
曾经在小楼外面监视吴金玉的三个人,都是有预谋的行动,就是故意制造紧张空气,让吴金玉不敢出门接头,去传递上级最新指示,让原有的劫持刑车的行动继续进行,从而继续抓捕中共地下党员。但是制造紧张空气的人,哪里想到吴金玉竟然让自己年幼的妹妹去接头了。这个环节的制造者,就是“送报纸的老高”,但是幕后指挥就是蒋常在。
还有在“聚福盛”带走白麻子老程的人,就是那两个持枪逼退张渔(老贾)的家伙,根本不是军管会的人,是蒋常在叛变后在蒋常在的安排下,国民党潜伏在天津军管会内部的特务。带走老程的目的,就是让老贾无法调查“章鱼事件”,因为只要继续深入调查,总有一天蒋常在的真实面目就会暴露。
这一天,大鲁科长和军管会的一个军官,再次来到关押张渔的牢房,让他指认人。张渔(老贾)看着眼前一大摞照片,不明白辨认的目的是什么。大鲁科长告诉他,据蒋常在交待,一个多月前、也就是解放前夕,在小楼外面监视吴金玉的三个人,就是那深色格子呢西装、黑色皮鞋的男子,还有鸭舌帽男子,和另一个穿皮毛大衣、方头高跟皮鞋的女子,据讲都已潜伏进市里各部门。
张渔(老贾)说,我哪里认识,你们应该去找吴金玉。
大鲁科长说,吴金玉已经在战斗中牺牲了。
那就让蒋常在那个叛徒交代。张渔(老贾)说。
大鲁科长说,蒋常死了。
张渔(老贾)说,怎么死的?
大鲁科长说,你那么关心叛徒的死?
张渔(老贾)看着眼神怪异的大鲁科长,无奈地说,我没有见过那三个人,怎么能够指认?
大鲁科长看了看身边那位军管会的军官,两个人相互点点头。大鲁科长又对张渔(老贾)说,不要有任何侥幸心理,你再好好想想吧。时间长着呢,总有你想起来的时候。
被关押的张渔(老贾)看着趾高气扬的大鲁科长,气得剧烈地咳嗽起来,胸部疼得都闭上了眼睛。可是等他睁开眼睛,大鲁科长和那位军管会军官已经走出屋子。
能够证明张渔(老贾)身份的人,只有蒋常在和吴金玉,而蒋常在是叛徒,又死了,吴金玉也牺牲了,所以张渔(老贾)变成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他只能在关押他的那间小屋子里,一遍一遍在纸上写着交待材料,写着张渔在叫“老贾”期间所做的一切事情,哪怕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要努力回忆,目的很简单,就是要为自己洗刷污点,早日回到革命队伍,为党的事业继续工作。
张渔(老贾)不会知道,非常喜欢“大”的大鲁科长,正在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侦破战役,调集人马,以打大仗的气魄,搞人海战术,调查“章鱼事件”,彻底揪出那三个隐藏在革命阵营内的国民党潜伏特务。
此时的大鲁已升为处长,在百人大会上,大鲁处长踮着脚尖,挥舞着手臂,激昂地说:“革命胜利了,难道还让几个小特务继续隐藏在我们革命队伍里吗?不能!我们就要让他们成为惊弓之鸟,成为四处乱飞的麻雀!”
大鲁处长这样做,也不是没有道理,抓捕隐藏的“送报纸的老高”还有叛徒蒋常在,就是靠的这种“人海战术”,所以他是有心得,也有得胜的信心。于是,所有政府部门的人员,特别是过去在国民党政府任职、暂时留任的人员,还有曾经的地下党人员,全都接受一轮接一轮的审查。许多时候,大鲁处长亲自审讯,一直到深夜。
几年过去了。
虽然大鲁处长的大撒网,也抓住过几个漏网的特务,但早就摆在桌面上必须要抓的那三个隐藏起来的小特务——两男一女,竟然始终没有抓捕归案。当年那三個蹩脚的小特务,吴金玉在楼上曾经一眼就能辨别,如今调查、抓捕却如此之难,甚至就连长相都不知道。
大鲁处长不甘心,继续调查,还是没有任何线索。原因倒是简单,没有人见过这三个人,而见过这三个人的人,只有不在人世间的蒋常在和吴金玉。有人在一场大范围的调查中自杀了,跳河的、上吊的,还有拿枪把自己脑袋打得稀巴烂的。
后来上级命令,大范围调查停止,把这个案件作为悬案,暂时搁置起来,以后要是再有其他特务案件,抓住蛛丝马迹,也可以并案处理。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大鲁处长心有不甘,在任何场合上,许多人都看见他锐利的目光像一把尖刀一样,在每个人脸上扫来扫去。有的人起先躲着大鲁处长的目光,后来发现不对,越是躲着,大鲁处长就越会死盯着你。后来干脆大家迎着他的目光,你盯我,我盯你。
始终没有调查出事情的真相。
时光悠悠。
到了“文革”时期,公安局内部有人站出来,继续揭开这件陈年旧案,令人称奇的是,很快案件出了结果,原来当初正是大鲁处长的“大张旗鼓”,把这三个年轻稚嫩的小特务给吓跑了,跑到了山西、山东一带。他们三个人都是学校的大学生,天津解放前夕,被国民党特务哄骗,加入了特务组织,时间只有二十天,而且特务登记表上的签名,还是别人代签的。目的很简单,那些留守特务为了捞取潜伏经费,拿着潜伏特务登记表去充数。
正是因为这样原因,所以被公安处抓起来的那些真正的特务,没有人认识这三个年轻人。他们害怕,所以溜了。其实也不是溜了,而是随着解放大军去做了宣传队员。后来火热的革命,早让他们忘了自己曾经填写过那样一张潜伏特务人员登记表。
轰轰烈烈的“文革”,让他们终于想起来了,于是主动交代。大鲁处长得知真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接着,案情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出现。
吴金玉出现了。
原来吴金玉并没有死,死的是一个名字相同的烈士,后来吴金玉在解放大西南还有抗美援朝战争中,立下了赫赫战功,他没有回到天津,而是在某省公安厅工作。但是在“文革”期间,他主动交代了自己曾经遗憾的那件事,于是立刻被抓了起来,返回原籍,经过批斗后,判了死刑,后又改判无期徒刑。
吴金玉的妹妹小玲也被抓了,判了十年徒刑。小玲妹妹还原当年“接头”情况,她凭着记忆,讲了自己当时跟白麻子接头说的话,她说“要买花、买糖瓜,也要买鞭炮”。其实,小玲也忘了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只是完全凭着自己年幼时的爱好,当时是不是真这样讲的,小玲也记不清了。
曾经进过“牛棚”后又“解放”,重新返回原来工作岗位最后从公安局长任上离休的大鲁局长,曾经认真总结经验说,没有“大”字作怪,当年“章鱼事件”不会拖得那样久,也不会死掉十几个无辜的好人。有的事情,应该“大”就大,应该“小”就小。中国许多事,糟就糟在“大”上。又自言自语举例说,中国要是没有“大炼钢铁”“大跃进”“大鸣大放”“大革命”,那又该是什么样子?
大鲁局长摸着早就掉光牙齿的嘴巴,继续说,我后来要是不搞人海战术,暗中调查……唉,教训呀,都让那个“大”给毁掉了。
后来病死在监狱里的张渔,临死前还在念叨着“老贾”,似乎“老贾”是另一个人,是他最要好的朋友,至亲至爱的人。
那时候张渔当然不知道,他在咽气的时候,正在夜晚睡觉的大鲁局长,曾经猛然醒了,出了一身的大汗。当时他脖子好像有些僵硬,似乎在哽咽,似乎在说话。
没有人听见大鲁说的什么。那会儿夜深人静。
作者简介:武歆,1962年出生于天津。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陕北红事》《密语者》《树雨》《延安爱情》《重庆爱情》等9部,中短篇小说集《诺言》,散文集《习惯尘嚣》。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上海文学》《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大家》《山花》《江南》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篇。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名作欣赏》《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文学选本。同时还有大量散文、随笔、评论、读书笔记发表。天津作协副主席、文学院院长。文学创作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