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小红是个老姑娘,总说自己是与覃忠诚结了婚的。许多年来,每当有人给她提亲,她就说:我是嫁给了覃忠诚的,奶奶上山那天冲的喜。媒人说:没有!你爸要你和另外一个人成亲,覃忠诚就回平井了,当天就在事故中死了。宁小红就瞪着媒人,直瞪得媒人把眼光移向别处后才说:你胡说,我和覃忠诚结没结婚是你最清楚还是我最清楚?媒人便唯唯诺诺地走了。如此几番,宁小红在奶奶出丧之前就与覃忠诚有男女之事的流言,便在平井传开了。虽然流言说得很难听,宁小红一概不理会,这些年来覃忠诚的名字已经牢牢地刻在她心上,别的什么人也装不下了。每当宁小红闲下来时,覃忠诚的形象总是浮现在她的脑海……严格地说,应该是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覃忠诚就突然从她脑海蹦了出来。如触电般、火烫般激起她身心上的剧烈反应。她本能地想躲避,想不予理睬,但既然覃忠诚已经溶在了心上,哪能抠得出来呢?许多年过去了,那种感觉仍旧那么强烈。
覃忠诚每一次出现,她都在脑海里同父亲宁继友搏斗、挣扎。宁小红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年,覃忠诚是挽着她的手扶着奶奶的灵枢出了自家堂屋的,可父亲宁继友硬是把她夺了回来……之后发生的事,便是刻骨锥心的。从此与覃忠诚天各一方,永远不能相见。这么多年,她一直不能原谅父亲宁继友,他简直不配做父亲,因为,是他剥夺了自己女儿的终身幸福。
平井煤矿的工房在日渐衰败,它的女主人宁小红也如它一样一天天老去。即便是晴午時分,工房前的小路上也少有行人,安静得让人心悸。仿佛就是这亘古不变的静默,记录着岁月的风刀霜剑。谁会想到,当年这里可是一个热闹的地方呢?除了煤矿的几百号矿工外,来运煤的拖拉机络绎不绝,更多的还是东风和解放牌等汽车。马达声,汽笛声,伴随矿广播室高音喇叭播出的节目飘向天际,把个平井煤矿渲染得无比繁荣。自从县上把煤矿关闭后,所有人家都已搬走。只有宁小红不愿离开,独自守着这偌大的工房,守着覃忠诚的英灵。因为覃忠诚曾跟她说过,矿前的这条小路,能通川渝接荆楚,顺着这条小路走,他就能带她去看外边的世界……四十年了,他的这句话时时在宁小红耳边响起。虽然煤矿关闭了,下岗的矿工们到城镇或更好的地方去安了新家,可宁小红却不愿离开这里。在宁小红心里,覃忠诚的灵魂还留在这里,她不能走,她得守着他。如果她搬离了这里,覃忠诚到哪里去找她?
阳光好的日子里,宁小红喜欢坐在庭院里一边搓着苞谷一边慢慢回忆着跟覃忠诚在一起的旧时光。自从工友们搬走后,宁小红变得喜欢自言自语,这些年常常听她自言自语的是风、是云、是鸡鸭猫狗,它们已经习惯了宁小红的絮絮叨叨,照例围着她叽叽嘎嘎地叫个不停。赶走那几只肥胖的母鸭,宁小红把疲惫的身体重新放到一张老式木椅上,闭上眼睛,继续先前的思索。回忆过去使宁小红茫无头绪、神魂颠倒,却又欲罢不能,是县里在她们大队开办平井煤矿那年春天相见的吧!阳光照在她身后的木门、石槛、破旧的工房上……往事如同一部老电影,纷至沓来,零碎的片段,画面真切,时间地点却又隐晦不明,宁小红有点儿恍惚,想不起来和覃忠诚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宁小红一头花白的头发就在风中瑟瑟飘动,她轻轻拢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口中发出一声:唉!怎么就记不起来了呢!
一只公鸭迈着蹒跚的步子走过来,“嘎嘎”叫了两声,几只母鸭便向它靠拢,公鸭的叫声打断了宁小红的思绪。有微微的风吹过屋前的核桃树,树叶飒飒作响。 宁小红的大脑恍惚起来,眼前又浮现出她第一次与覃忠诚相见的时光。
那是一个春日,很晴朗的天气,苏马荡山头上的杜鹃花都开了,红的紫的黄的,这些缤纷美丽的花儿将苏马荡装点得花团锦簇、富丽堂皇。布谷鸟的叫声在林间响起,麻雀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急不可耐地在春天的晓阳里、在人家的瓦檐下,叽叽喳喳;一夜春雨,门前的后河的水哗哗地响了起来,在逼窄的溪沟间流得气韵生动,春天真的来了。
这样生机勃勃的春天,这样美得让人眩晕的春天,注定要有一些故事发生。美好的温暖的激情的故事,才不致辜负这样灿烂的春光。
在这样的背景下,覃忠诚出现了。温暖的阳光将覃忠诚的脸庞勾勒得轮廓分明,两道浓眉下,一双黑亮的眼睛闪着聪慧的光芒,乌黑的头发衬得那张脸庞更显白皙,稍厚的嘴唇紧抿,唇角微微上扬,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就愈加生动起来。这样英俊的男子才配得上这样的春天!这是那天所有苏马荡的女孩子们心里的一个共同念头。
那天,拉着一头老牛在泥塘里踩砖泥的覃忠诚吸引了这个村子所有女孩子的目光。这个男娃儿明显不同于身边那群肌肤黧黑、举止粗鲁的庄稼汉。苏马荡所有女孩子的心,忽然都如林中的鸟儿,变得活泼喧哗起来。
那个男娃儿呀!我知道,是老火山覃柳和的小儿子,刚从公社五七高中回来,特别爱读书,成绩特别好,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当班长,听说上四年级时就读完了四大名著,知道土地菩萨真名叫土行孙,宋江的绰号叫及时雨,另一个名字叫宋公明。是个喝了不少墨水的人,听说,要不是他同时和两个女学生谈恋爱,一个女学生因他喝了农药,差点儿闹出人命,他毕业后肯定是吃商品粮,因为毕业前就被教育站推荐给公社了,不当干部,至少也要当老师,哪里想到现在也和我们一样,成了玩泥巴的人呢,唉,可惜了。还听说覃柳和为了小儿子不挨批斗,只好狠心将他送给了鸡头沟一个孤老婆子当养子,因为这老婆子生了大病,下不了床,单家独户的需要人照顾,公社和大队才没把他抓去游街。这话是消息灵通的宋兰花在姑娘群中第一时间发布的,因为宋兰花的表姐在公社五七高中煮饭。
原来是他啊,我听说他头上有六个哥哥,个个都聪明能干。他们弟兄就一个老大在家做庄稼,另外几个当干部的当干部,教书的教书,都是一表人才。王红桃恍然大悟起来:我一直不认识他本人,但对于他家的情况却很了解。我的一个姑妈就嫁在老火山,听我姑妈说,他们家过节的时候,弟兄姐妹全部回家后可热闹了,吹笛子的、拉二胡的、唱歌的、吟诗的,一院子的人都去看热闹,直夸覃柳和好福气,养了几个有出息的儿女,谁知这小儿子却……
宁小红一直没有说话,但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远处的那个男娃儿溜去,也就是这一眼过去,忽然就发现对方也正拿眼睛瞧她。宁小红羞红了脸,赶忙收回视线。还好,身边的女伴们还继续着她们的话题,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失态,宁小红松了口气。心里说:好面熟!在哪里见过呢?不久后,在她弟弟经常唱的一首歌中找到了答案,歌词中有“……啊!在梦里,梦里、梦里见过你……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踩泥是“打砖”的第一道工序,也是最累的活儿,煤矿的正式工是不愿意当踩泥工的,只能招临时工来干。由人牵着牛,将满满一坑的黄泥踩烂、踩稠,至一定程度,生泥就踩“熟”了,接下来就可以“打砖”了。“打砖”的过程并不繁复:一个人拿着钢丝弓划泥巴,另一个人把划好的一坨粘稠如糍粑的黄泥举过头顶,用力摔在木板做的砖模里,最后一个人立即用钢丝弓刮掉上面多余的黄泥,然后打开砖模子,再用力一推,一块长方形泥砖就顺着斜木板滑了下来。这其间几个搭档配合默契,动作皆娴熟、有力,整个“打砖”过程便一气呵成、干脆利落,伴随着有节奏的声响,简直就像一支讴歌劳动的舞蹈。
女工们负责用板车运砖。她们叽叽喳喳,像一只只蝴蝶在放晒砖块的坝子上往来穿梭,吸引着一束束热辣辣的目光。
砖在晒坝上暴晒一段时间后,变得干硬坚固后,就可以用来给行将到来的煤矿工人们修工房了。
四十年前的苏马荡还是一个硕大的吊脚楼群。四周的山是青的,水是绿的,天是蓝的。此时正是暮春,田野一片生机。清澈的磨刀溪如一匹闪亮的缎子,或者像某个人明亮的目光,在流经刘家大老屋时,河水更加温顺了。它脉脉地、无声无息地向前滑去,像是怕惊扰了一个梦。河边几个洗衣的妇人偶尔的捣衣声和响亮的笑声打破了早晨的宁静,也惊得一泓柔波起了点点微澜。宁小红一平如镜的心里也起了波浪,说不出缘由地这几天的宁小红心里很乱,眼下一边洗衣服,一边就在出神,磨磨蹭蹭地,一篮子衣服宁小红洗了整整一个早上。
进门见羊耳山的二表婶王桂枝正坐在桌旁,母亲在旁边陪着笑。见宁小红进来,他们都打住了话头。宁小红说了一声“二表婶来了?”就去屋后空地晾衣服。王桂枝慈祥地看了宁小红一眼,慢慢地说,小红是个好姑娘,长得好,还勤快。宁小红的母亲黄金花的脸上掠过一丝欣慰的神色,颇有几分自得地说,我家小红,虽然粗笨,里里外外却也多亏了她,他父亲长年在外搞副业,我又一双小脚,难为这孩子了,每次转班,都不能好好休息。说着撩起上衣襟擦了擦眼角。宁小红嗔怪地说,妈,你说些什么,我这么大的人,不该做点儿事吗?
呵呵,这孩子倒是心实。王桂枝赞佩地说。
宁小红晾好衣服,回到前屋,王桂枝已经走了,母亲在自言自语:娃儿倒是个好娃儿,可惜就是名声不大好。妈,你说谁啊,宁小红好奇地问。黄金花被惊醒似的叹了口气,又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母亲这一眼,让宁小红觉得怪异而又陌生,宁小红惶然不知所措。刚才你二表婶来是给你提亲的,是煤矿建工房时踩泥“打砖”那个临时工,今天托你二表婶来说媒了,那娃儿是你二表叔的外侄。
年近二十的宁小红已然早谙人事,从母亲吞吞吐吐的话语里她明白了什么,脸霎时烧得火烫,一双眼睛不敢对视母亲询问的眼神。母亲犹自在那儿絮絮叨叨,说覃忠诚的父亲覃柳和是个老派人,耿直方正,精明能干,凭一手好木工活儿,白手起家,把几个儿女也都培养成喝墨水最多的文化人,一个个知书识礼的,好殷实守礼的门户人家,只是哪里知道小儿子覃忠诚那娃儿却作风不好呢。
宁小红得知是覃忠诚请人来提亲后,她眼前又浮现出他英俊的面容,一颗心不由“怦怦”地跳了起来。怕母亲看穿自己的心事,说了一句:他现在也是平井煤礦的正式工了。装出害臊的样子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时间一晃又过了一年,日月如梭,青山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山中的岁月缓慢悠长,好在覃忠诚已经慢慢习惯了在平井煤矿的孤单生活。只是近来,偶尔不自觉地,覃忠诚总爱回忆和宁小红的初次见面。她如一枝清凌凌的花朵,在一群女孩子当中显得分外引人注目。她纯净而又清澈的目光,如山涧清溪;她单薄小巧的身条,显得楚楚动人,可是她行动起来的那种敏捷,又让人觉得她是一匹温柔而野性十足的母马。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引着自己的目光,让自己心思恍惚不定,却又欲罢不能。
昨天,他在乡场上又偷偷地与宁小红见了面,自打王桂枝上她家提亲后,宁小红就偷偷地和覃忠诚好上了,不敢在煤矿约会,只能在镇上见面。分手时,宁小红说:你再不请你二舅妈去催促,父母把我许给别人了怎么办?
覃忠诚说:我怕你父亲不同意把你嫁给我。
同不同意由父母,请不请媒人去催促则由你!你看着办吧!
覃忠诚见宁小红生气了,就鼓起勇气,再次去了二舅家。当覃忠诚期期艾艾地向二舅透露自己和宁小红的心思时,二舅妈的眼睛先是一亮,继而又黯淡了。她说:要说别家妹娃儿,我还可以去说得来,小红这妹娃儿,只怕我表哥未必同意。那妹娃儿勤快,做事在行,心地也好,我那表嫂是个弱身子骨,表哥又长年在外做石工活儿,家里全靠小红操持,你说他如何肯这么早就让她嫁人呢,何况整个苏马荡的人都晓得你在学校谈恋爱差点儿出人命的事,表哥就是答应让小红早点儿出嫁,嫁给你的希望也不是很大。连二舅也只能摇头叹息。
覃忠诚一想到二舅妈的话,就有点儿气馁。他再次来到谋道街上,在一条逼仄的小街漫步,覃忠诚边想心事边朝前走,面前走过来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覃忠诚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公社门口了,公社何文书正笑容满面地和自己打招呼呢。
覃忠诚与何文书唠了几句闲话。因为年纪相仿,俩人又是校友,与何文书打交道,覃忠诚感觉他很随和,所以碰见他很高兴。
说了几句闲话后,何文书忽然一拍脑袋,说覃忠诚,你知道哪里搞得到黄心洋芋吃不?我好想吃。
听了何文书这话,覃忠诚心念一转,想起母亲前天给他和养母送菜来说过:家里请宁小红的父亲正在翻修猪圈,于是计上心来。就对何文书说,你问我就对了,我家就有,走,和我一起吃去。
覃忠诚家并不普通,虽然是一样的青砖灰瓦檐,可院子四周收拾得特别洁净,屋内更是一尘不染,火塘屋也不像别人家那样黑不溜秋的,吊了顶,墙和顶都刷了白灰,没了火塘,曾经的火塘被一个一米见方的钢板煤炭炉取代了,四周摆放着十多把太师椅,家具漆得能映出人影,一看就知道这屋里的人生活富裕。何文书也顾不上四处打量,一屁股坐在一架可摇动的凉椅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何文书正准备用衣襟抹一把满脸的汗,覃忠诚母亲就递来的一盆洗脸水,他刚洗罢脸,覃忠诚又递来一碗凉茶,何文书“咕咚咕咚”牛饮下去,抹抹嘴,说好你个小子,还说你家不远,把我骗到这个老山尖儿上来了,可把我累坏了。
覃忠诚呵呵笑着说:谁让你好吃啊!说完就让母亲做洋芋饭。
菜摆上桌后,覃忠诚问母亲:妈!喊了宁表叔没有?
屋外就有人答:喊了!我这不来了吗?随着话音,一个粗壮的中年男人就走了进来。这人便是宁小红的父亲宁继友。覃忠诚给他倒了一杯酒后介绍说:这位是公社的何文书!我俩是校友,在公社当文书。
二人碰了下杯,就各自吃了起来。嗯,好香。何文书大口地吃着洋芋饭,腮帮鼓鼓的。一边吃一边打量四周,他疑惑地问,覃忠诚!看你也有二十多岁吧,怎么还没成个家?
覃忠诚心里一喜,心中说要的就是你这样问。于是故意叹息一声,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说:别提了,本来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可她父亲不同意。
有这种事吗?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何文书转过脸来,看着坐在另一侧的宁继友,表情严肃地说,大叔!如果你也是这样干涉子女婚姻,是不对的,现在是新社会了,再不能像旧社会那样由父母包办婚姻,否则,是要犯错误的。
正在喝酒的宁继友没提防话题急转直下,竟然牵扯到了自己,而且还这么严重,这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农村男人被吓得不轻。脸色有点儿苍白的他忙着要辩白,一着急就将嘴里一大口酒硬生生吞了下去,立时呛得脸红脖子粗。别怪宁继友这么着急,生活的经验告诉他,犯错误这话从一个国家干部嘴里说出来,可不是件小事。覃忠诚忙递过一碗茶,宁继友喝后,面色才缓过来,他挤出几丝笑容,嘴里一迭声地说干部同志说得对,干部同志说得对。一面将头点的鸡啄米似的。惹得何文书也忍俊不禁,差点儿乐出声来。宁继友还在一个劲儿地说,干部同志我糊涂啊,我白吃了这几十年的饭啊,我是个睁眼瞎,不明白事理,干部同志别和我一般见识。我今后决心改正错误,绝对不包办子女的婚事!
覃忠诚听到这里心里乐开了花,站起给宁继友敬酒:谢谢表叔!
那天是个不平常的日子,说那天不平常,并不仅仅因为那天是宁小红奶奶下葬的日子。按土家族的风俗,老人死后并不立即入土,而是要请歌郎前来摆歌场唱歌,请吹手锣鼓前来细吹细打,还要请道士来跳丧做灿。远近乡人,一听见落气炮之后,不需主人家来请,手中活路再忙,也要放下手中活计赶到丧家去帮忙。亲族家人全部披孝在身,在老人没上山入土之前,总要忙个三五天的通宵达旦,正式入土头天晚上,三亲六戚乡里乡亲视亲疏不同,或备三牲,或备香纸爆竹,或红包随礼,前往主家祭祀。为了让丧事办得更加喜庆,如果家中有谈婚论嫁的儿女,婚事便可与老人丧事一起办,是谓冲喜。
这天拂晓,天光刚吐鱼肚白,苏马荡古老的盐大路上还鲜见人迹,此时,山野笼罩在一片淡淡的薄雾霭岚之中,风干霜白,天青云渺,沐浴在晨露中的刘家大老屋,失却了白日的喧嚣。
宁小红起了个大早,先烧了一锅开水,将几个竹篾茶瓶灌满,然后打了洗脸水给父亲母亲弟妹洗脸,自己也洗刷后便开始将锅碗洗刷干净,为前来帮忙的人准备早餐。
宁小红昨晚一夜未眠,她不全是因为奶奶去世而悲伤,因为他父亲昨天向三亲六戚和众乡亲宣布,今天要把奶奶的丧事和她的喜事一起办了。
剛把锅洗干净,左邻右舍们陆续都来了,一群麻利的女人,切菜的切菜,洗菜的洗菜,轻车熟路。惯会掌厨的大伯娘,早就系好一条大围裙,将头发盘得利利索索,站在灶台前发号施令,切菜怎么切,配菜该配多少,分配得井井有条。近家的男人们也都来了,前几天全上了坟地,挖墓基的、抬石头的、做拜台的、抬石碑的,各自按着执事名单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今天他们早早地来,是因为宁继友要借女儿小红的婚事办冲喜,老人的丧事就要改成坐白夜,这样,中午十二点后,老人就要上山入土,而且前脚发灵,后脚就要举行婚礼,因此,洞房就得在上午布置好。
宁小红一直认为父亲是要把她嫁给覃忠诚,因为昨天晚上,她去抱柴时,正听见母亲对父亲说:娃儿虽然读书时名声不好,但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学有才学,又是县办煤矿的工人,什么都不差,日子是人过的,只能看我小红的命了。
宁继友悻悻地瞪了妻子一眼,恨声说:你惯的好女儿,她背着我们和那个混账东西私订终身,早嫁早好,免得我今后无脸见人。
宁小红一直躲在窗外偷听父母的对话,一张俏脸燃起了两片幸福的红霞。
在宁小红的期待中,覃忠诚拎着三牲等祭祀礼品,正在往刘家老屋赶。自昨天从二舅口中得到冲喜的消息后,覃忠诚就陷于苦苦的纠结中,无法决断。二舅和覃忠诚都明白宁继友没说一句真心话,只是在听了何文书的话后,没有反对过宁小红与自己的交往,但是不是真心想把女儿嫁给他,覃忠诚还不敢肯定。
覃忠诚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依宁继友的打算,他是准备采取突然袭击,把小红嫁给一个老实本分、家庭又好的娃儿。这个娃儿的父亲是宁继友的远房表兄,夫妻俩都是转业干部,表兄在公安局工作,表嫂在县煤炭公司工作。只是娃儿小时候学战士训练从木马上摔下来,大脑受了伤,没有了曾经的聪明伶俐,勉强读完初中,被安排在煤炭公司当搬运工。对于覃忠诚的人才,宁继友没二话,问题是这娃儿还在上高中就和两个女同学谈恋爱,他担心女儿日后会受到伤害,结婚后过得不幸福。但碍于覃柳和德高望重的地位和他百里挑一的家庭,还有覃忠诚和何文书的关系,宁继友没有一口回绝,只说自己家境不好,小的还小,妻子又是小脚,家中离不开身为长女的小红的帮助,不能在近几年内完婚。宁继友这么做是有他的道理的,因为他打听到覃忠诚已经二十五岁了,在土家山寨,男娃儿这个年岁可拖不起,迈过了二十五岁的门槛,妹娃儿就会嫌他年龄大,不愿意嫁给他了,到时他自然要急着另寻别家妹娃儿。宁继友为自己的计策而沾沾自喜。
覃忠诚一直在两难境地徘徊。看着养母家空荡荡的四壁,在短时间里去哪里去备一份冲喜的厚礼呢?如何来得及给宁小红准备嫁衣呢?在这之前,作为未婚女婿,去吊孝的三牲自然早就准备好了。听到这个喜讯,覃忠诚已经感到事态不妙。要么服从命运的安排,断了那个念头;要么拼力一搏,成就成,不成也没啥,拼着舍一次面皮,以女婿的名义带上三牲去吊孝。他急忙去砖厂领了工钱,去供销社扯了衣料,让手工社的缝纫师们连夜赶制了三套新衣服,自己一套,宁小红两套。
第二天一早,覃忠诚硬着头皮鼓起勇气跨进如深宅大院的刘家老屋,院内住着许多人家,大多姓刘。再拐向右边一道小石门,进去便是一个天井,宁小红家就在这天井的右侧,俩人相会时,宁小红多次描绘过她家的位置,路径是再熟悉不过了。覃忠诚跨过那道小石门,一阵笑语扑面而来。覃忠诚举目一看,但见天井正上方的戏台上,已黑压压坐了许多宾客。饶是覃忠诚胆大包天,此时也是两股战战。俗话说,新女婿最怕见老丈人头一遭,何况人家还没有明确答应自己求亲呢,想想那种尴尬,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但一切不容他多想。好在覃忠诚是读过很多古书的高中生,当时在农村已经算秀才了,心里再慌张,外表看上去还是很平静大方。走过天井,覃忠诚一眼看到宁继友坐在戏台正中的一张八仙桌旁,正在陪亲戚说话。见覃忠诚进来,也许是因为他与众不同的气质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覃忠诚竭力按捺住狂跳的心,沉着地上了台阶。近了,更近了,宁继友那张惊疑的脸庞映入眼帘。覃忠诚顾不上想后果,从容走到宁继友面前,露出笑容,亲热地喊了声“岳父”。
那些帮忙的乡邻只知道今天要冲喜,丧事喜事一起办,但都不知道宁小红是和谁办喜事,他们哪里知道宁继友心中的曲曲折折,他们想象力再丰富,也不会想到有胆大到敢毛遂自荐当女婿的,就理所当然地把覃忠诚当成了今天来冲喜的宁家新女婿了。于是他们一面客气地往座位上让,一面接过覃忠诚手中的礼品。宁继友愕然,一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旁边的一干亲友,都是爱瞧热闹爱来事的,一齐起哄起来,有人说大喜啊,大喜,什么时候有了新女婿都不告诉我们亲戚一声,藏着掖着不像话。然后周围又一片声音地说,这小伙子一表人才,真是不错,继友不愧是在外跑的人啊,有眼力,小红妹娃儿有福气。
当着众亲朋的面,宁继友发作不是,不发作也不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就在宁继友哑巴吃黄连,无可奈何中又不知如何是好时,帮忙的见亲戚基本到齐,席面也已坐定,发灵的时间也快到了,支客司便大声宣布:鸣炮开席。上饭菜和酒水的是清一色的青壮小伙,一个个短褂长裤,打扮整洁利索,皆手托木盘,满载丰盛菜肴鱼贯而入。菜已经上桌了,好汉不打上门客,没有把人家撵出去的道理。宁继友是进退两难。可事态却不受他控制地发展下去。覃忠诚的二舅早看得真切,此时举着酒杯过来,连叫带嚷地说:老哥哥,你虽然比我大两个月,但论起来我辈分原本比你大一辈,但我今天就决定降一辈,称你老哥了,你也得卖我一个老脸,接受我同敬你们翁婿一杯。
宁继友想要说话,身边早就有人递过满满一杯酒来,举到他唇边。旁边又有人摁手摁脚,还有人说:以前你是長辈,现在他的新女婿是你外侄,你就理当降一辈了,这酒当喝。宁继友一看对面的覃忠诚,亮出了喝干的酒杯,笑盈盈地对着他抱拳行礼,道了一声多谢岳父!只好硬生生地灌下了这杯酒。覃忠诚接着又自个儿斟满一杯酒,说:现在我单独敬岳父一杯,祝你老人家万事如意,身体健康!宁继友没奈何,又被身边一班人强行灌了下去。
多好的小伙啊,模样又好,言辞又好,继友你真是好福气。众人七嘴八舌。那些亲戚见开了头,哪个不凑趣,一个个争着来同敬他们翁婿的酒,混乱中宁继友竟是连连喝了五六杯,也插不上一句话,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好不容易,瞅着一个空当,挣脱众人,直奔厨房。
黄金花见丈夫脸红脖子粗地过来,只道他是醉了。带点儿责备地说你也少喝点儿,那么大的人了,还把持不住。
宁继友粗着嗓子没好气地说,女儿是你养的,我不管了,那个覃忠诚也来了,岳父也叫了,酒也敬了。你说现在怎么办?
黄金花这才感到丈夫有些异样,加之丈夫夹七夹八说了许多,令黄金花也有些吃惊,于是丢下手上的活儿,跑到天井下偷偷瞧了瞧,一眼看见覃忠诚正面色红红地坐在席上,和一班亲戚有说有笑呢。黄金花这才彻底明白前面发生的这档子事。黄金花原是个听话的农村妇人,平时丈夫在家听丈夫的,丈夫不在家听大女儿小红的,一味唯唯诺诺,哪里有什么主意,眼下,也只好对自己男人说:男娃儿虽然上学时名声不好,人倒不差,日子是人过的,回头就看小红的命吧。
第一轮席终,发灵的炮就响了,接着就是鼓乐喧天,鞭炮齐鸣,在覃忠诚和宁小红扶着灵枢出门时,却发现门前来了一群迎亲队伍。覃忠诚和宁小红同时发现了那个胸前戴着大红花的新郎,此时正木然地看着宁小红。
覃忠诚和宁小红心中一紧,气血直涌脑门。宁小红问宁继友:爸!今天来冲喜和我完婚的人是谁?
宁继友说:把你奶奶送上山后回来就知道了。
不!我现在就想知道!
你是我女儿,我是不会把你嫁给一个还在读书就品德败坏,差点儿害死女同学的坏男人的!
覃忠诚本来喝了不少酒,此时浑身燥热,现在听宁继友如是说,气血倒流直冲脑门,他大声号叫:我不是坏男人,上高中时没和女同学谈恋爱,更没同时爱上两个女同学,我今生只爱宁小红,如今你把她另嫁别人,我今世谁也不娶了。说完,转身向平井煤矿跑去。
宁小红把奶奶送到墓地后,便赶回煤矿找覃忠诚,才知井下塌方把巷道堵了,覃忠诚下井救援去了。宁小红在井口等了五个多小时,遇险的工友们都平安地出来后,才见几个工友抬着覃忠诚的尸体最后出来。宁小红扑上前问:他怎么了?
在现场抢险的副矿长说:他为了早点儿救出里面的人,只顾拼命往前挖通道,在挖通时,被上面滑下来的煤块埋在里面了,刨出来已经不行了。他是个好同志,是个大英雄,为了尽快救出同志,不顾自己生死,值得大家学习。
宁小红没听完,身子一软,便倒了。
自冲喜闹剧之后,宁小红一直住在平井,三十多年没回刘家老院子住过。随着国家环境保护意识的增强,平井煤矿也退出了历史舞台,煤矿关闭后,矿工们都离开了,只有宁小红独自守着寂寞的平井,度着寂寞的时光。
唉, 往事如同一部老电影,总是在她最寂寞时纷至沓来。宁小红觉得最近自己的大脑有些恍惚,她不停地想自己和覃忠诚第一次见面到底在哪个地方?可总是想不起来。她站在苏马荡小径分岔的路口上,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动着,她用手拢了一下凌乱的头发,说,唉,真的老了,往事怎么记起来都模糊了。
覃太祥:土家族。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创作讲习班,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发表长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四百多篇,出版短篇小说集《秋天的诉说》,小说集《生活像流水》上下卷,散文集《苏马荡的杜鹃花》《苏马荡的林海云天》《仙境里的西兰卡普》,长篇文化散文《苏马荡的水杉树》。曾获恩施州五个一工程奖,小说创作奖,《长江丛刊》年度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