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累是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晚上被一辆汽车撞昏迷的,医生说就算他醒过来,情况也并不乐观,很可能会变成植物人。得知他住院的消息,我马上向医院赶去。在医院里,我见到了马累的父亲和他的弟弟马全。马全告诉我那辆车逃逸了,因为是在晚上,要想找到那辆肇事车或目击者恐怕很难。马累捡了一条命,也算是万幸。得知他出事的消息,我首先想到这是一起人为的车祸,因为他得罪了很多人。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被对手算计是很正常的事。
马累的父亲坐在走廊的连椅上,眼睛看着对面的那面斑驳的墙壁。我不知道马累的父亲在看什么,在这个时候我找不到妥帖的词语来安慰他,只好掏出烟来,递给他一根。他接过我送上的烟,点上火,突然站起身来。马全问他要干什么。他说去厕所,马累被送进抢救室后他一直待在走廊里,整整一天没有去过厕所。
我问马全能不能见见马累,他说不能,医生不同意,因为马累还没过危险期,这个时候谁也不能见他。
马全刚收到北京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为这事我还去他家喝过酒,他的父亲一脸欢喜,但酒喝得不多,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他们的家境不怎么好,為了给马累的母亲看病,家里欠下了一屁股债。马全考上大学,这对一个拮据的家庭来说是一件喜忧参半的事。去马累家喝酒,我没有带钱,而是带去了一把芬达吉他。马累说马全一直都想买一把吉他,他答应过马全,只要马全考上大学,一定会买一把吉他送他。马全是个腼腆的小伙子,个子比马累高,不喜欢说话。我把吉他送给他时,他激动得连话都说不顺溜了,只在那里一个劲儿地说谢谢。我知道送一把吉他有点儿华而不实,他们需要的不是一把吉他,而是能解决现实问题的钱。我想在马全去北京时送他一笔钱,数目当然不会太小,谁知时隔不久马累出事了,这对他们的家庭来说比雪上加霜还要严重。
马累的父亲顺着走廊朝东走去,过了不久,他脚步很快地向我们走来。我问马全什么时候去北京。他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我说,你什么意思?是不是不想去上大学了?他点点头。我说,你放心地去就是了,钱的事我来解决。他还是摇了摇头。马累的父亲回来后没有坐下,而是局促不安地搓着双手,很痛苦地说没有找到厕所。我站起身,说我陪你去。
厕所在三楼,为了节省时间,我们进了电梯。说实话,这家医院实在是糟糕透了,为了撒个尿还得上三楼。进了电梯后,那个开电梯的女人却说三楼不停,要么上四楼,要么出去。我有些生气,说什么态度!不停也得停!马累的父亲暗中拽了一下我的衣襟,说我能忍受,不急的。
电梯上到四楼,我们只好从四楼再下到三楼。也许是那泡尿憋得太久了,他下楼梯时小心翼翼的,一只手甚至捂在肚子上。人有三急,对他来说这是最为现实的问题。
在厕所小便时,我对他说,马全不想去上大学了。
他站在肮脏的小便池前,肩膀一抖一抖的,对我的话没有作出反应。厕所里臭气熏天,几乎让人窒息。在这么一个令人作呕的地方说话有点儿不合适宜。他站在那里,一脸痛苦的表情,足足过了十分钟才把问题解决掉。他说他的前列腺有问题,很烦人。从厕所出来,他脸上的表情轻松了许多。我又说,马全上学的事你们不要担心,我那里有钱。
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啊!他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
我说,你不要担心,马累不会有事的。
他看我一眼,嗫嚅道,他那是活该!
下楼时我们没有乘坐电梯。我不想再看到那个开电梯的女人。
见我们回来,马全说,医院要我们交押金,马上交。
我不知道他是在对我说,还是对他的父亲说。
我说,钱的事你们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马累的父亲嘴巴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我说,我和马累是兄弟,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说他救过我的命,我就是卖血也要救他。
我去和院方交涉,得到的回答却是医院不是福利院,如果不马上交钱,他们就放弃救人。他们说话的口气一点儿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在那一刻我恼火极了,差点儿抓起桌子上的那个玻璃杯摔过去。为了躺在急救室里的马累,我把升腾起的怒火压了下去。在这个时候我不想得罪他们。
从医院出来,我开车回家取钱。其实,只要我打个电话,马上就会有人把钱送来,但我没有那样做。
回到家,我取了六万块钱现金,都是呱呱新的钞票,连封条也没拆。看到我带来的钱,马累的父亲眼睛亮了一下,接着又黯淡下去。我把钱交给马全,要他去交押金。等他走后,我问马累的父亲饿不饿,他嗫嚅说他和马全已经一天没吃饭。马全回来后,我们离开医院去吃饭。马累的父亲灰头土脸,看不到悲伤或紧张的表情。他走在我和马全的前面,不时地左右张望,看样子是在寻找满意的饭店。他上身穿了一件圆头汗衫,下身是大裤衩,脚上趿拉了一双拖鞋。后来他停下来,指着一家门面不大的饭店问我们行不行。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情讲究什么饭店,只要有个地方坐下来,填饱肚子就行。我说就这家吧。
在饭店里坐下后,我问马累的父亲要不要喝点儿酒,他没有表态。我说,多少喝点儿,解解乏。
那就喝点儿。马累的父亲说,要了一瓶“尖装”,是那种塑料瓶的。在这之前,我从未喝过这种酒。
我给马累的父亲倒上一杯,又给马全倒上一杯。马累的父亲盯着酒杯,没有看我,突然端起杯子,一口喝干了。我要马全也喝点儿,他只抿了一小口,接着咳嗽起来。他放下手中的酒杯,说他不会喝酒。我说,马累的酒量很大,喝酒也痛快。马累的父亲说,他就知道吃喝,对这个家从来不管不问。
马累和他的父亲一直都不和,他父亲知道他在外面干的那些勾当,经常训斥他,说他不务正业,早晚得进监狱。对马全,老马总是另眼相看,特别是在马全考上大学后,他整天乐呵呵的,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看上去年轻了许多。马全金榜题名,这对老马来说可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只是想不到是福兮祸所伏,在家里需要钱的时候马累出事了。
我又给老马的杯子倒满酒,这次他没有一口喝干,而是看着我,说死生有命,他死了,那是他罪有应得。他不死,那是他命大。我们没有必要为他提心吊胆。
也许老马说的是气话,马累再怎么不争气,他还是老马的儿子。看着自己的儿子死掉或变成植物人,作为一个父亲,他心里肯定不好受。他那么说也是言不由衷。我问他马累那天晚上干什么去了。他听后一愣,接着叹了口气。
马全不喝酒,也不说话,坐在那里发呆。
我说,你们不要误会马累,他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其实,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要不然他不会救我。
他一辈子就做了这一件好事。说完这话,老马端起酒杯,一口喝干了,嘴巴发出嘶嘶啦啦的声音。我又给他的杯子倒满酒,他看了一眼说,马全,你上你的学去,就是砸锅卖铁我也会供你读完大学的。你不要担心那个畜生,死就死了,活就活了,他不值得你牵挂。
马全说,爸!他是我哥,我不能不管他。
听马全这么说,老马打了个激灵,突然端起酒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在那一刻我愣住了。这是我头一次看到老马发火。老马也愣了。我想他肯定没有想到自己会摔酒杯,而且是在饭店里,又当着我这个外人的面。平时的老马可是唯唯诺诺,说话都不敢大声的。我没有说什么,叫饭店的老板娘又拿来一个酒杯。老马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那样看着我,说他们会不会要我们赔钱。我说不会,一个酒杯值不了几个钱。老马不好意思地说,马累有你这么一个朋友我很高兴,但是那个畜生根本不值得大家为他担惊受怕。他死了,并不是什么坏事。再说了他那是自找的,怪不得别人。
老马怎么可以这么说呢?马累是他的儿子,就算马累罪大恶极,作为父亲,他也不能希望自己的儿子死掉。在我看来马累还是非常孝顺的,他每次赚了钱都会给他父亲买烟买酒。老马为什么对马累这种态度?
我问老马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说马累是自找的。在我再三追问下,他叹了口气,拿起桌子上的烟盒,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他的手在抖,打火机吐出的火苗也在抖,点了几次都没把烟点着。我只好把火送了过去。他同时把嘴上的烟凑过来,嘴巴一瘪,使劲吸了一口。
老马在周炳辉的公司工作,收入不是很高。马累呢,没有职业,喜欢打架,经常做一些替别人要债的事。有时他也带上我,口袋里装着刀子或其他的什么凶器。他从不拿刀子威胁欠债人,而是把刀尖对准自己的胳膊,眼睛看着欠债人。当然,这也是一种威胁,比拿着刀子对着别人更令人胆战心惊。马累做这种事从来都是眼睛一眨不眨的,他只盯著欠债人,手中的刀子慢慢地划开皮肉,像犁铧翻开土地,顷刻间鲜红的血液便会喷涌而出。这办法很灵,他这么做,十有八九会成功。要一次债,他的手臂上便会多一条刀疤。那些刀疤有长有短,纵横交错,如同一条条面目狰狞的蜈蚣在他的手臂上蠢蠢欲动。人都是怕死的。马累怕死吗?我想他也怕。在石桥区,大家都知道马累,知道他是一个小混混,一个亡命徒,但从本质上说他并不坏,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心怀怜悯的人。从他对我的态度就可以窥见一斑,只是他从不流露出来,他怕伤了我的自尊心。他没有因为我是个残疾人而处处照顾我,他总把我当成一个正常人,一个和他一样健康的人来对待,即使是在我跟着他去要债时。作为我唯一而且又救过我性命的朋友,我没有理由不帮他,在危难之际不拉他一把。
马累不知道周炳辉是我的父亲,他曾问过我的家庭情况,我搪塞说父母是做小买卖的。如果我实话实说,我会失去马累这个朋友,所以对他,我必须有所隐瞒。后来我才知道老马在周炳辉的公司工作,活儿不累,属于打杂人员。作为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他非常在乎自己的工作,可以说是一个做事认真、工作兢兢业业的好员工。
那天,老马下班回家,脸色不怎么好看,吃饭的时候毫无食欲。在饭桌上,马累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老马不说话,胡乱吃了几口便回房间睡觉去了。马累和他父亲之间隔膜很厚,平时很少交谈,即使是在饭桌上,也是各人吃各人的,吃完后各自做各自的事。到了夜里,正在睡觉的马累突然被一阵呜咽声给惊醒了,他爬起来,向父亲的房间走去。透过门玻璃,他看见父亲正趴在桌子上哭泣。马累推开门,问怎么了。老马没有抬头,而是慌忙擦掉泪水,说没什么。马累说,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告诉我是谁,我会为你出气的!老马呵斥道,睡觉去!不关你的事。
回到床上,马累再也睡不着了,他了解自己的父亲,在家里是一个样子,出门后是另一个样子。在外面,特别是在他上班的公司,他总是忍气吞声,默默地干着自己的工作,从没和谁发生过争执。马累知道父亲一个人在半夜里哭肯定受了委屈,而且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到了第二天,他找到和他父亲在一起工作的老刘,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刘吞吐不说,支吾着,最后被马累问急了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的。
老马在半夜里哭与周炳辉有关。
老刘说周炳辉侮辱了老马。
老刘说当时老马在打扫走廊,手中拎着个拖把,正巧周炳辉走过来,他手中的拖把弄脏了周炳辉的皮鞋。周炳辉非常恼火,大吼着,问老马的眼睛长哪儿去了。老马唯唯诺诺,弯腰去擦周炳辉鞋上的水渍。周炳辉没有要他擦,而是怒气冲冲地说要他用舌头舔干净他的鞋。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老马居然真的趴下身,像狗一样去舔周炳辉的鞋,但周炳辉却抽回脚走了。老马趴在地板上,他看到的周炳辉又高又大,如同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老马趴在地上,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是什么心情。周炳辉走后,他才爬起来,自我解嘲地笑着,说是我不好,真的!我不是有意的。周围很静,那些目睹这一幕的人,谁都没有说话,他们对这种事似乎是见怪不怪了。
老刘说,马累,周总那是在和你爸开玩笑呢。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周总喜欢开玩笑,你爸也知道的。
回到家,马累问他的父亲。老马支吾半天,说哪有的事。
马累说,你不用再瞒我了,我都知道了。
老马说,这不关你的事。
马累说,你是我爸。
老马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老马知道马累的脾气,他是那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人,所以他不想节外生枝。到了他这个年纪,能有一个工作、一份稳定的收入,不是容易的事。在他的心目中,周炳辉虽然飞扬跋扈,目中无人,可他从不拖欠工资,因此老马非常珍惜自己的工作。
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晚上,马累怀揣了一把刀子走出家门。周炳辉侮辱了他的父亲,对此周炳辉是要付出代价的。马累当时是怎么想的,没有人知道。他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我觉得马累会那么做的,他不能容忍自己父亲的尊严被人践踏,即使那个人是周炳辉,是他父亲的上司。我了解马累的脾气,他不是那种恃强凌弱的人,所以说就算周炳辉是石头,他也敢拿鸡蛋去碰。马累所带的那把刀子从没有伤害过他人,他带着它去为别人要账,经常以自虐的方式来达到目的。
老马追出门去,大喊着要马累回来。他不想失去自己的工作,因为他清楚倘若马累和周炳辉弄僵了,那他肯定会失去这个工作的。在马全考上大学、家里正需要钱之际,他需要工作,即使那份工作的报酬少得可怜。他知道马累这一去肯定会得罪周炳辉,说不定还会闯祸。知子莫如父,马累的脾气一点儿都不随老马,他是属炮仗的,一点就着。但老马管不住马累,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在那个细雨飘洒的夜晚,怀揣了一把刀子的马累走得很快,对老马的呼喊,他听而不闻。老马知道马累这一去会闯大祸的,可他阻止不了马累。在马累出门的时候,老马拽了他的胳膊,可他只是甩了一下,就把老马弄了一个趔趄。马累五大三粗,哪是老马能拽得住的。老马在绝望中看着那个在细雨中走远的背影,他一声又一声的呼喊在细雨中飘荡,但是马累没有回头。
老马说,他执意要去,我有什么办法。现在,他是死是活都是他咎由自取。要是他听我的,哪会出这种事?从小他就让大人不省心。我这是上辈子欠他的啊!
老马喝多了,趴在桌子上,甚至打起了呼噜。饭店里到处是苍蝇,它们飞来飞去,嗡嗡地叫个不停。我没有想到马累的遭遇居然与我的父亲周炳辉有关,周炳辉侮辱了马累的父亲,他要去为他的父亲出口气,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晚上走出家门。他走在去周炳辉公司的路上,一辆车把他撞了。那辆肇事车呢?我觉得应该打听一下,如果当时有人在场,也许那个人会看到肇事车的车牌号。我怀疑那辆车是周炳辉的车,或者是他策划了那起交通事故。如果真的是周炳辉干的,那马累在去找他的路上,肯定给他打过电话。于是,周炳辉指使手下的人制造了那起车祸。
我和马全把老马搀出酒店,他的双腿拖在地上,如同一只断了气的鸭子。我们几乎是把他拖到医院的。打发老马在医院走廊的连椅上躺下后,我出去买了三瓶矿泉水。我回来时,老马正坐在连椅上抽烟,见到我后,说我是不是出洋相了?你不要笑话我啊。
我说,不会的,人喝多了都这样。
老马的双手交叉在一起,听我那么说,他才尴尬地笑了笑。
马全不在。我问老马马全去哪儿了。
他说,不知道。我一喝多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天晚上,准确地说八月六日那天晚上,周炳辉正在广州,他的一个情人在广州。他经常天南地北地飞来飞去,与他的某一个情人共度良宵。他给那个女人买车,买房子,每个月都飞往他情人那里。我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也不想见。周炳辉的情人很多,大概不下七个,分别生活在不同的城市里。但那些女人对周炳辉来说毫无意义,她们不可能为他生下一男半女,因为周炳辉在创业之初被人踢了下身一脚,从那以后他就成了一个废人。周炳辉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我,但我总是让他失望,因为那条腿的缘故,我灰心失望,过着得过且过、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他不止一次哀求我,要我振作起来,将来好把他的公司交给我,而我对他的公司和上亿资产毫无兴趣。人各有活法,他给我的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马累出事后的第五天周炳辉才回到王城市。回来后他一直在家里睡觉,从中午睡到下午,如果不是我回家,他会睡到第二天早晨的。
周炳辉睁开眼睛,看到我后,他打了一个哈欠,然后才起身到沙发上坐下来。我坐在他的对面,点上一根烟,没有说话。周炳辉也点上一根烟,抽一口,过了很久才吐出来,说你想好了吗?什么时候去公司干?
我摇了摇头,说我不想去。
他看着我,叹了一口气,说公司是我的,也是你的,你不去锻炼锻炼,将来我把公司交给你,你会把公司搞垮的。
我说,没错,我会把公司搞垮的。
他说,我送你去美国上学吧,英国也行,只要你喜欢,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我笑了,说你最好把我送到火星上去,那样你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说你需要钱吗?需要的话你说一声。
我需要钱吗?一个内心充满了幻灭感的人,钱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可周炳辉热爱钱,他喜欢数钞票,把手中崭新的钞票摔得啪啪作响。土豪都这样吗?这个靠不择手段致富的男人,在我眼里只是一个被阉了的男人。
听他那么说,我冷笑道,我需要一條腿,我过去的那条腿。你能给我吗?你能把我那条腿找回来吗?他扭动了一下屁股,如坐针毡,双手不安地交叉在一起,不再说话。我拖着那条咯吱作响的假腿,在客厅的地板上走来走去。我厌恶这条假肢,只要我不出门,我都会把它卸下来,扔得远远的。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冲着它发泄内心的愤怒,把它扔到楼下,或者干脆摔断它。周炳辉为我准备了二十多条假肢,那都是他带我去美国定做的,价钱昂贵,但那不是我的腿,就算一条假肢值十万二十万与我也没有任何关系。
周炳辉终于低下头去,双手抱紧脑袋,手指插进头发里。他低声哀求道,你不要走来走去好不好,你这样做还不如打断我的一条腿呢。一听到你的腿发出的咯吱声,我比死还难受,就像有一把刀子在戳我的心。
周炳辉抬起头来,气息虚弱地说,你想吃什么?我们很长时间没在一起吃饭了。
我说,我想睡觉。
周炳辉说,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把我的腿送给你,只要你振作起来,我情愿把双腿送给你。
但那不是我的腿。我说这话的时候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周炳辉突然萎缩了许多,如同一个被扎了一针的气球,在一点儿点儿变小。我不想和他多谈,和一个把我的一生给毁掉的人交谈只会激起我对他的仇恨。他买车给我、买名牌衣服给我,但我并不领情。我就是要折磨他,让他的良心不得安宁,让他天天生活在自我的谴责中。在生意场上他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一旦回到家里他就无精打采了。这是上天对这个暴发户的报应吗?一个过去的煤贩子。一个现在的房地产大亨。一个经常在媒体上抛头露面的私营企业家。对他,我从不引以为荣。
我坐下来,问他认不认识马朝阳。
周炳辉说,不认识。
我说,你手下的一个员工,确切的说是一个在你公司打杂的人。
周炳辉摇着头,说公司里那么多人,你突然这么问,我还真的想不起来。
我说,那个被你侮辱过的人。
周炳辉懵懂地看着我,忽然一拍脑袋,说你说的是老马啊!我什么时候侮辱过他?没有啊!我对手下的员工都是很好的。现在不是时兴人性化管理吗,我怎么会侮辱自己的员工呢?
我说,你让他舔你鞋上的水渍。
周炳辉说,我那是开玩笑呢。
我说,你不觉得你这个玩笑开得过分了吗?
周炳辉听后哈哈大笑,说我当初创业时也舔过别人的鞋。那有什么,当年韩信不也从别人的胯下钻过去了?男子汉大丈夫,要能屈能伸嘛。
我说,你侮辱了马累的父亲,你侮辱了一个老实而善良的人。
周炳辉又哈哈大笑,说那算是侮辱吗?那种人也真是可怜,穷得只剩下一点儿做人的尊严了。你说尊严能当饭吃吗?不能,我要是像他,恐怕这辈子也只能做一个穷人了。你要想在生意场上混,就得把什么尊严、人格扔到一边去。我当年受的侮辱多了,可我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生存就是屈从。他在我手下干,那他就得屈从于我,除非他自己当老板去。说轻松点儿,人生就是一场游戏,谁较真儿,谁就是和自己过不去,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聪明人是不会较真儿的,只有那些傻子才会认死理,把自己的尊严当回事。
我说,马朝阳的儿子出事了,他是在去找你的路上出事的。
周炳辉说,你不会怀疑是我干的吧?
我说,这种事还要你亲自干吗?
周炳辉说,我做事从来都是光明磊落的,从不暗中下手。
我说,鬼才相信你的话。
周炳辉说,我知道老马家的情况,他是公司的员工,我不会袖手旁观的。我会帮他的,给他几万块钱帮他们渡过难关。
我说,他们不会要你的钱的。
周炳辉说,为什么?我相信他们会要的,要不然我们打赌。
我说,赌什么?
周炳辉说,你要是输了,那你就去公司。
我点点头,说你要是输了呢?
周炳辉说,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我说,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只要你给马累的父亲道歉。
周炳辉说,可以。只要你振作起来,无论什么条件我都会答应的。
马累脱离了危险期,医生却说马累的情况不容乐观,就算出院他十有八九也是个植物人,除非奇迹发生。马累从车轮下捡了一条命,但他的记忆丧失了,不能考虑问题,不能说话,而且没有知觉。从急救室到重症监护室,最后到普通病房,他不知道这个世界都发生了什么事。老马说这样也好,以后他就不会为非作歹、惹是生非了。马累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目光痴呆地看着天花板。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老马和马全坐在床的另一侧。躺在床上的马累对我们所说的话毫无反应,他似乎比过去胖了许多,也白了,那样子看上去有点儿陌生。这是一间七人病房,六号床的那个人在昨天死掉了。死掉的那个人是个姑娘,早晨还有说有笑,可到了下午她就死了。我不喜欢待在医院里,特别是长时间待在病房里。我走出病房,在走廊的连椅上坐下,掏出烟来刚要抽,老马也出了病房。他在我的身边坐下,说要出院,马累已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再住下去他真的要砸锅卖铁了。
我問他是不是没有钱了,他说,有也不多了,马全还要上大学,要是把钱都花光了,那马全怎么去北京上大学?
老马说得不无道理。
我说我那里有钱,马全上大学的事你不用担心。
老马说天无绝人之路,到时再说好了。
如果周炳辉送钱给老马,他会拒绝吗?我心里没底。以老马的脾气和性格,他也许会拒绝,当然这要看周炳辉以什么样的方式送钱了。我希望老马接受周炳辉的钱,那样的话马全就可以去北京上大学了。有了钱,马累家的生活就无后顾之忧了。周炳辉说他最近很忙,只要有时间,他一定会去医院。他没有说送给老马多少钱,我觉得那不会是一个小数目。
马累出院那天,周炳辉开车来到了医院。他是一个人来的,手上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看他走路的姿势,我知道那包里装的钱不会太少。当时我正和老马商量马累出院的事,看到朝我们走过来的周炳辉后,老马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周炳辉脚步铿锵,看到我和老马时,他笑了笑。我知道他那是在对我笑。周炳辉走过来,把手中的包交给我,然后握住了老马的手,满怀歉意地说,老马,我来迟了。家里发生了这种事,你应该告诉我一声。老马的身子抖了一下,因为激动说不出话来。我看见他的眼圈红了,有泪在打转。周炳辉拍了拍老马的肩膀,看我一眼,说老马,你放心,我们不会坐视不管的。你的困难就是公司的困难,你的事就是我周炳辉的事。老马受宠若惊,不知道要说什么。周炳辉说,把包打开。
我拉开皮包的拉链,吃了一惊。包里躺着两捆钞票,都是崭新的百元钞,刚从银行取来的。周炳辉笑了笑,那意思好像在说他一定会收下的,人穷志短,没有哪一个人不会见钱眼开。周炳辉把手伸进包里,掏出那两捆钞票,说老马,这是大家的一点儿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老马后退一步,好像那两捆钞票会咬人似的。他惊恐地看着周炳辉,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我想老马一辈子也赚不来这么多钱,说不定连见都没有见过。
周炳辉笑了笑,说钱是大伙儿的,你一定要收下。你要不收,我没法向大伙儿交代。
老马双手哆嗦,慢慢地朝那两捆钞票伸过手去。我看着他,在那一刻我是多么希望他缩回手去拒绝周炳辉。可他没有,他接受了,而且双膝一软,在周炳辉的膝下跪下了。在那一刻我听见我的那条假肢发出喀嚓一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瞬间碎掉了。是什么碎掉了?我说不清楚。周炳辉看我一眼,脸上露出胜利者的笑容,他搀扶起老马,说老马,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样做不是折我的阳寿嘛。快起来,快起来。
老马抬起头来,我看见他流泪了。
周炳辉拍着老马的肩膀,说老马,家里有困难尽管说。你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
老马点着头,哽咽道,谢谢周总,谢谢周总。
周炳辉看着我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记住我们打的赌。
我没有说话。周炳辉又把老马侮辱了一次,只是方式不同,而我也参与了,做了他的同谋。这个出乎我意料的结果让我痛苦不堪。
周炳辉走后,老马突然问我是不是认识周炳辉,我摇了摇头说不认识。老马脱下上衣,把周炳辉送来的钱包好了,说要去吃饭,他请客。马全去为马累办理了出院手续。老马低声交代我,不要把周炳辉送钱的事告诉马全。我说知道。等马全回来后,我和他把马累抱到轮椅上,老马推着他,我们走出了医院的大门。老马说那辆轮椅是马累的母亲生前坐过的,想不到走了一个坐轮椅的,又轮上一个。老马无奈地摇着头。马累坐在轮椅上,耷拉着头。马全把他的头扶正,手刚松开,他的头又耷拉下来。马全说看到他哥哥这个样子他真的不想去上大学了。我说,上大学是你一辈子的事,你走了,马累不会怪你的。马全说,那天晚上我没有在家,要是我在,我哥是不会出事的。老马说,我不是说过了,他这是罪有应得。马累表情木然,目光空洞地看着我们,对我们所说的话毫无反应。
这次我们去的那家酒店比上次去的那家要好,干净不说,菜也可口。老马要了两瓶“浏阳河”,他的意思是为了马累的事我跑前跑后很是辛苦,应该好好地谢谢我。菜是老马点的,比上次丰盛。马累坐在我和马全中间,不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这让我的心里感到有些难受。我们刚认识那天,喝的也是“浏阳河”,马累掏钱请的我。他说为了给我压惊,理应他请。如果我想请,来日方长。如果那天不是马累把我从南沙河救上来,我已死去一年多了。马累水性不错,我刚跳进河里,他随后也跳了下去。他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拖到岸上,很响亮地抽了我两个大嘴巴。他下手很重,抽得我腮帮子火辣辣地疼。我耷拉着头,被他打得蒙头转向。后来我们去了一家酒店,坐下后他才问我为什么跳河。我告诉他不想活了。他听后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说,兄弟,好死不如赖活着,以后有什么事用得着我,你吱一声就是。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下手那么重,他说我是要你记住不能死,要活下去。他那两巴掌把我打得疼了好几天。
此刻的马累却如同泥塑木雕,不吃也不喝。老马说,别管他,我们吃我们的。我却没有胃口,我不是在为马累难过,真正为马累难过的是马全,他给马累夹菜,给马累水喝,可马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老马说,不要管他,我们喝我们的。老马滋溜喝干杯里的酒,倒上,又喝干。见我没有喝,他说,喝啊!愣着干嘛?我看一眼马累,又看一眼老马。我看见老马的眼睛湿了。我知道他心里难受,他又吃又喝,只不过是做给我和马全看的。
马全又提还钱的事,我说你安心读书,钱的事不要多想。他说等他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后,一定会把钱还给我。我说,别提钱,提钱伤感情,我们喝酒。马全酒量不大,只喝了两杯便脸红脖子粗了。马累的酒量很大,我们在一起喝酒,经常是一人一瓶,各自对着瓶子吹,谁也不劝谁。因为心情不好,我喝了不到半斤酒便感觉头晕目眩了,想吐,却吐不出来。
从酒店出来,白花花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我蹲下身来,要老马和马全先走。老马说,那怎么行,让马全送你回家。我不同意马全送我,就说搭车回去。马全为我叫了一辆出租车,然后又把我搀上车去。老马双手紧紧抱着他的包了钞票的上衣,朝我点了点头。坐上车后,我看见马全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来,然后绕到司机那边,他想付车钱。我对司机说,开车!给我开车!司機说,你带钱了吗?你可别说你连半毛钱也没有!我说,少废话,老子还少了你的车钱!他启动了车,然后脚踩油门。
我说,去辉煌房地产开发公司。司机听我这么说,一愣,说你这样子,保安不会让你进的。我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又掏出一张,我不停地掏着,司机看傻眼了,说够了,够了,用不了这么多的。我说,保安会不会让我进门?他笑眯眯地说,当然让你进门了。我说,你知道周炳辉吗?我是他儿子!他啊了一声,说你是周总的公子?我说那还有假!你不知道周炳辉的儿子是个瘸子吗?他点了点头,马上又摇了摇头,说红领出租车公司就是周总手下的一个公司,周总是一个干大事的人。你有这么一个好父亲真是你的福气。我对他所说的那些毫无兴趣,而他滔滔不绝,满脸生辉地说着,好像周炳辉是他的干爹一样。
我感到心口堵得难受,呼吸困难,而那个司机还在喋喋不休,甚至越说越兴奋。他在讨好我,奉承我。言多必失,从这个饶舌的家伙口中,我捕捉到一个重要的信息,心里不禁暗自欢喜起来。我想,接下来这个家伙会说出真相的。
这是我第一次去周炳辉的公司,门口的那两个保安不认识我,他们见我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其中一个保安挡住了我。可能看我衣衫不整,他没好气地说叫我滚开。另一个保安也走过来,黑着一张脸,推了我一下。我被他们推搡得晃来晃去,不得已只好坐下来,对他们破口大骂。他们火了,一个保安挥舞着手中的橡皮棍在我头上晃了两晃。我不屑地说,有种就打啊!吓唬谁呢。今天你要是不打,你就是狗日的!他被我的话激怒了,手中的橡皮膏落下来,打在我的肩膀上。
我没有躲闪,任凭他们把橡皮棍打在我的背上、肩膀上。我蜷缩在地上,没有因为疼痛而发出一声呻吟。后来他们打累了,停下手来,说滚吧!不要让我们再见到你。我坐起身,慢慢地卷起裤管,然后卸下了我的那条假肢。在我做这些动作的时候,那两个保安愣住了。也许他们没有想到自己打的人是个残疾人,我看到一个保安面露愧色,不安地搓着手。另一个保安则点上一根烟,手却抖个不停。我双手抱住那条被我卸下来的假肢,慢慢地站起来,然后朝他们走过去。一个保安说,你要干什么?我轻蔑地笑了笑,说你说呢?另一个保安说,你不要乱来。我挥舞着那条假肢朝他们打去,他们害怕了,可以说被我的突然举动给吓呆了,居然没有跑。我用那条假肢打他们的脸,把他们打得鬼哭狼嚎。他们没有还手,而是哀求我,要我停下手。我累了,气喘着,像一只袋鼠那样跳着,朝周炳辉的办公室走去。周炳辉不在,他开车出去了,我在他的老板椅上坐下,把假肢搁在了他那张航空母舰般的老板桌上。
一个女人推开门走进来,看到我后,她吃惊地说,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
我说,我是周总啊!怎么,你不认识我?
女人看到我搁在桌子上的那条假肢后,突然发出啊的一声,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如纸。我说,你有事吗?女人还沉浸在恐惧中,对我的话没有作出反应。我说,你怎么不说话?你要是再不说话,我可要解雇你了。女人声音哆嗦地说,你怎么坐到周总的椅子上了?告诉你,要是你不马上离开,我可要打电话报警了。我说,你打啊!给你电话。女人看着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是周总的儿子吧?
我说,周总是谁?
女人说,你是周山?
我不置可否。
女人终于向我走过来,殷勤地说,你想喝什么?
我摇了摇头。
我坐在周炳辉的位置上,但我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快乐,那种高高在上、对手下人呼来唤去的快乐。我不说话,那个女人只好伫立一旁,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我离开屁股下的椅子,扛了那条假肢,一步一跳,朝那扇半掩的门走去。这里不是我待的地方,我不应该待在这里。那个女人跟在我的身后,问我去哪儿。我说,你说呢?女人摇着头,一脸迷茫的表情。她当然不知道我要去哪儿,连我都不知道,她怎么知道。那两个保安已从地上爬起来了,他们见到我后,说就是他,我们就是被他打的。那个女人说,作死啊!他是周总的公子。你们两个不长眼的家伙真该打。那两个保安顿时吓傻了眼,他们面色苍白,同时抡起巴掌,一下又一下,打自己的嘴巴。他们把自己的嘴巴打出了血,可他们没有停下来。我拎着那条假肢,像一只袋鼠那样,往前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他们还在打自己的嘴巴,这个样子打下去,他们的嘴巴会被打肿的。
好了,别打了!我说。来到门外,置身在阳光下。在那一刻我原谅了他们,也宽恕了自己。
我给周炳辉打电话,说有事要和他说。周炳辉听到我的声音,说在电话里说吧。我说,不行,我们见面说。他说,你输了,你可不能食言啊。我说,我没有输,因为我已知道是谁指使了那辆肇事车。听我这么说,周炳辉的呼吸变得粗重了许多,他说,你知道什么?那些天我不在王城。我说,你回来了,马累在去找你的路上曾给你打过电话,他在电话里威胁你,所以你就派人制造了那起车祸。周炳辉说,谁说的?你说是谁说的?我说,你不要急,没有人告诉我,我是在你的电话记录里查到的。马累往你的办公室打过电话,我一查就查到了。周炳辉说,你听我解释。我说,我不听!你要真想对我解释清楚这事,那你就去南沙河,我在那里等你。
其实,我没有查周炳辉的通话记录,我是从送我来的那个出租车司机那里得知的。那个司机是一个饶舌的家伙,一路上不停地说,他说周炳辉出手如何大方,跟着他干不会吃亏。我问他周炳辉大方到什么程度。他说不能说,因为他答应过周炳辉。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他是不是让你去害人了?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你不是外人,说也无妨。我说,周炳辉给了你多少钱?你要是把实情告诉我,我给你翻一番,然后你带上钱离开王城。我把银行卡掏出来让他看,说卡上有十万块钱。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接过了那张银行卡。在他把那张银行卡装进口袋后,他对我说出了实情。
那天晚上,马累没有直接去周炳辉的公司,他在路上给周炳辉打了个电话。马累说他是马朝阳的儿子,他要和周炳辉谈谈,如果周炳辉有胆量,还是一个男人,那就去蓝天酒吧。听马累那么说,周炳辉很痛快地答应了。这个年轻时同样混社会的人,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马累对于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无论马累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小儿科。周炳辉想摆平马累,不费吹灰之力。周炳辉在不在王城无关紧要,只要他一句话,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
马累带着刀子,但他没有要对周炳辉行凶的意思,他只想要周炳辉向他道歉,像周炳辉侮辱马朝阳那样趴下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蓝天酒吧在顺得路,我和马累曾在那里喝过酒。
马累走在去蓝天酒吧的路上,他没有坐出租车。当他走到平安路的路口向顺得路走去时,一辆出租车突然从他的背后撞过来。在马累被撞飞的瞬间,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这是周炳辉指使人干的。肇事车辆调转车头,消失在了夜色里。而那个路口,没安装监控,只有一盏路灯,光线昏暗。
那天晚上一直下着雨,雨不大,是那种毛毛细雨,刚刚能打湿人的头发。老马说他是在半夜里得知马累出事的,打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那个打电话的人只是一个路人,他不止给老马打了电话,还打了120。后来,老马对我说如果找到那个打电话的人,他会好好感谢他的。在老马眼里,就算马累是一个人渣,可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这种血浓于水的情感是不可替代的。
在认识马累前我很少出门,经常是把门反锁了,拉上窗帘,关掉手机,一个人坐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抽烟。我每天的生活都是这样度过的,很少与外界联系。每次出门我都是要化装的,因为我不想让别人认出我是周炳辉的儿子,我会戴上一顶帽子、一副墨镜,嘴巴上贴上两撇小胡子。当我站在镜子前,连我都认不出自己了。镜子里的那个人是个陌生人,与我——那个叫周山的人——没有一点儿关系。
有一次,李妈看到我那副打扮后吓坏了,她以为家里进了强盗,面色苍白,语不成调地说你要干什么?你不要乱来啊,我会报警的!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笑过之后,李妈心有余悸地说,周山!你这是干什么?你可把我吓死了。我擦掉眼角的泪,问她是不是真的没有认出我来。她的一只手在胸前画着十字,不停地说阿门!阿门!李妈是个基督徒,整天祷告、忏悔。她都是一个老太太了,有什么好忏悔的。我讨厌她絮絮叨叨地做祷告,什么上帝啊,罪过啊,好像她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上帝在哪儿?在天上吗?我不能回答。也许李妈知道,但我不想和她讨论上帝。李妈是个寡妇,从年轻时就信仰上帝,她丈夫死时她正身怀六甲,因为悲伤过度,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周炳辉把这个又老又丑的寡妇弄家里来用意何在,他是不是要我也信仰上帝,做一个基督徒?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从不与周炳辉打照面。我厌恶他,厌恶他那副小人得志、颐指气使的暴发户嘴脸。我装神弄鬼,可以瞒得过李妈,但却无法瞒过周炳辉,知子莫如父,不管我如何乔装打扮,他都能一眼认出我。我厌恶他的那双比鹰隼还要锐利的眼睛,那是一双贪婪的、对金钱永不满足的眼睛。他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人,在王城,对于他的发家史,或者说他的奋斗历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对他,我不想多谈,如果不是他,我就不会变成一个瘸子了!是他毁了我的一生。可他却说,你要不是丢了一条腿,那就不会有今天。你付出一条腿的代价,得到的却是奔驰、宝马,过着锦衣玉食、皇帝般生活,想要什么有什么……這就是一个父亲说的话,他大言不惭,居然还振振有词。只要他在家,我就会在他面前不停地晃来晃去,故意把那条假肢弄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个时候他会一脸的痛苦,嘴唇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面部的肌肉也跟着痉挛不已。接下来他会哀求一般地说,别走了好不好,你干嘛让我难受呢?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你不能总是这样折磨我啊。那个时候我会开心地大笑,连眼泪都会笑出来。
后来周炳辉给我弄来一个女人,他想用那个女人来改变我、拯救我,让我振作起来。那个女人叫姜海霞,二十岁,比我小一岁。她一口一个周总,说周总人怎么好,能被周总看中是她今生的福分。我说什么周总!他只是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姜海霞愕然地看着我,说你不要这么说,你有这么一个好父亲……我打断她的话,厌恶地说,你怎么知道他是一个好父亲?她像吃饭时被噎住了一样半天没说话。我说我不用你照顾,你走吧。她说我答应过周总的,要照顾你一辈子。什么意思?照顾我一辈子。我看着她的眼睛,而她羞赧地低下了头,脸红得厉害。我掀开盖在身上的毛巾被,说你看到我的腿了吗?这都是周炳辉把我害成这样的。她抬头看了一眼,脸更红了。我以为他看到我的那条去了半截的腿后会惊叫一声的,可她却脸红了,还把头扭了过去。原来我什么也没穿,我掀开毛巾被,把赤裸的身体完全暴露了出来。我不好意思地说,我怎么什么也没穿,我的衣服呢?她说我给你洗了。
这个身材窈窕、长相漂亮的女孩要照顾我一辈子。她什么意思,是想做我的老婆吗?我觉得她和周炳辉肯定订了什么契约,要不然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是不会来照顾我一辈子的。说不定她和周炳辉订了卖身契。为了钱什么事都是可以发生的。难道钱对她就那么重要吗?我知道她只是照顾我,决不会爱上我,连我自己都不爱自己,怎么会有一个漂亮女孩爱上我。她照顾我,对我毫无感情可言,而且还要对我故作热情,在心里她肯定十分厌恶我,出了门就诅咒我死掉。我闭上眼睛,说你太漂亮了,如果你和我一样,也许我会答应你照顾我一辈子。她说,我做事是从不反悔的,既然我答应了周总,那我会说到做到的。我笑了笑,说你答应的是周炳辉,而不是我。她说,那你要怎么样才会相信我会照顾你一辈子?我说,你不要开口一个照顾闭口一个照顾,我是个残疾人,但我还沒有残疾到要别人照顾的地步。除非你把自己的一条腿砍下来,变成和我一样,那我也许会答应你。她看着我,突然转过身,哭着跑出了房间的门。但过了半个小时她又回来了,因为哭过,我看到她的眼睛有些红肿。
外面的天气很好,我想出去走一走,就对她说把我的腿拿过来。她茫然地看着我,说你的腿?我说是的!我的腿。
我的那些假肢全都被我放在了书橱里。她初来乍到,当然不会知道那些假肢放在哪里。我指着那个书橱,说在书橱里。她打开书橱,接着害怕似的后退一步,声音颤抖地说,你要我拿哪一条腿?我说,随便你,哪一条都可以 。
我安上那条假肢,穿上裤子,然后走出门去。她小心翼翼地跟在我的身后,问要不要搀扶我。我说,不用!
我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儿,之后走出了大门。她跟在我的身后,问我去哪儿。我说,我去哪儿还要向你请示吗?她尴尬地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说,我去见一个朋友,你不要跟着我。
我从口袋里掏出墨镜戴上,然后又把假胡子粘在嘴唇上。她一直站在我的身后,等我化装完,回过头去。她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说你……你……我都认不出你了。我说,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她懵懂地摇了摇头。我说,我不想让别人认出我是周炳辉的儿子,做他的儿子只会让我感到耻辱。
周炳辉害得我失去了一条腿,现在又拿一个女人来讨好我,但我不会原谅他,更不会感激他。有的人为了尊严而活着,有的人为了活着而活者,有的人为了钱而活着,有的人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着。有一句话不是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吗,那我呢?我是为了仇恨而活着的。我恨周炳辉,他道貌岸然,无情无意,根本不配做我的父亲。
对一个心灰意懒、看不到希望的人来说,死也许是最好的解脱。于是,那天,我离开家门,一个人向南沙河走去。周炳辉送给我一个女人,想用那个女人来改变我,但他想错了。一个女人怎么能改变我呢?除非那个女人是我母亲,她死而复生,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周炳辉为今天的辉煌所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先是让我失去了一条腿,后来又让我失去了我的母亲,所以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我向南沙河走去。在南沙河我遇到了马累。在我死过一次后我和马累成了朋友,并开始了另一种我完全陌生的生活。我经常跟着马累混迹于这个城市的街头巷尾,吃地摊、喝扎啤、泡酒吧。马累就像一个大哥,处处照顾我。这种逍遥快活的生活,是过去我所不能理解的。
现在马累出事了,变成了一个植物人,他活着,但他已不能感知这个世界。对他的遭遇,我不知道是该为之庆幸还是为之惋惜。一个人耳目闭塞、没有痛苦地活在世上也许是一件好事。
马累的父亲背对着我,他把一条毛巾浸到水盆里,两只手揉搓着那条毛巾,之后把毛巾拎出水盆,拧干。坐在轮椅上的马累看到我了,我以为他会和我打招呼或者对我笑一笑,可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目光是呆滞的。我咳嗽一声,老马回过头来,指着一个马扎要我坐下。
我坐在马扎上,看老马给马累擦拭身体。老马说天热,如果不经常擦一擦,马累会发臭的。老马手中的毛巾擦过马累的脸,又擦他的脖子,擦得很仔细。我点上一根烟,问马全去哪儿了。老马说到商店买衣服去了,马全快要去北京了,出门在外,而且又是在北京,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让人看着寒酸。老马脱下马累的裤子,开始给他擦拭下身。当他手中的毛巾擦过他的腹部向下移动时,他的手停下了。马累比我大,按他的年龄来说早该娶妻生子了。过去马累曾对我说他喜欢过一个女孩,可那个女孩看到他胳膊上的那些刀疤后就和他分手了。后来马累又去找过那个女孩,问她为什么和他分手,女孩说他害怕那些刀疤。那个女孩离开马累,仅仅因为她害怕那些刀疤。马累很痛苦,从那以后他很少光膀子,即使酷暑难耐他也穿着长袖衫。在给马累擦拭身体的过程中老马始终没有说话,他弯着腰,低着头,有时忽然停下来,怕冷似的打个激灵。等他给马累擦洗完,我抽掉了六根香烟。
老马的房子在棚户区,他住底层,有个小院子。铁笼子里养了六七只鸡,院子里弥漫着臭烘烘的鸡粪味。他说一会儿他杀一只鸡,再炖一条鱼,中午一起喝喝。
我对老马说要带马累出去走一走,他点了点头,要我早点儿回来吃午饭。
在我推着轮椅上的马累走出门时,马全回来了,他的手中拎着一个纸袋。我问他什么时候去北京,他说三天后动身。
我说,到那天我会去送你的。
他说,我走后你要常来看看我哥,他只有你一个知己朋友。
我说,知道,你放心好了。
去南沙河的路不远,我们却走了一个多小时。马累坐在轮椅车上,我推着他,边走边和他说着什么。一路上其实只是我一个人在说。
我说,马累,你就要见到周炳辉了。
我说,马累,我是周炳辉的儿子。
我说,马累,周炳辉侮辱了你父亲,你想怎么惩罚他?要他向你父亲道歉吗?
我说,马累还记得你救我那天的情景吗?如果不是你,我早喂鱼虾了。
我说,马累,你在听我说吗?
一只水鸟贴着河面飞去,羽毛是蓝色的,不是全部的蓝,只有一部分是蓝色的。那是一只翠鸟吗?我把轮椅停在岸上,然后坐下来。我看着水气氤氲的河面,看着河水缓缓地流去,点上一根烟,等待着周炳辉的到来。在我望着河对岸的村庄和山脉发呆时,周炳辉来了。我听见他的奔驰车发出嘟嘟的声音。我回过头去,看到周炳辉正打开车门钻出来。我站起身,向他挥了挥手。他也挥了挥手,然后朝我们走过来。周炳辉没有带他的保镖,他是一个人来的,边走边说,你要我来这里想说什么?你有话对我说,我们可以找个茶馆或酒吧说。
我说,不是我有话要对你说,是我的朋友找你。
周炳辉笑了笑,并不吃惊,他看着马累的后背,说是他?
我点点头,说他是马累。
周炳辉说,马朝阳的儿子?
我说,是!
周炳辉说,周山,你不要和我玩儿游戏了,跟我去公司吧。
我说,马累,他就是那個侮辱了你父亲的人,你们之间作个了断吧。
我说,马累,你怎么还不动手?
周炳辉说,你和这个废人啰唆什么?
我说,他不是废人。他是我的恩人,他救过我的命。
周炳辉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的笑激怒了我。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子,紧紧握在手中,然后慢慢地站起来。周炳辉后退一步,说周山,你要干什么?
我说,你不要害怕,我不干什么,只是想砍下你的一条腿。
周炳辉说,你疯了?
我说,我疯了。
周炳辉说,如果你真的疯了,那你来砍就是了。
我疯了吗?我没有疯。疯了的人应该是周炳辉。我慢慢地接近周炳辉,感觉血液流得比平时欢畅起来。太阳在我的头上铙钹似的作响,天并不热,可我的汗水却下来了。汗水模糊了我的眼睛,使我看到的事物变得影影绰绰。我使劲甩了一下头,甩掉了头上的汗水和太阳。周炳辉一步一步地后退,脸色变得恐惧起来。在他的身后就是那条南沙河,他已无路可退。这一天的阳光真好,好得无可挑剔。可以看到大朵大朵的白云以及湛蓝的天。仿佛时光返回,我孩提时代的记忆在瞬间复活。我记得小时候周炳辉曾带我来这里钓过鱼。那个时候他还在一个破败的厂子里上班,因为效益不好,厂里管理混乱,他上班点个名,就带着渔具去钓鱼。有时,我会跟着他去,在河里摸龙虾。河还是那条河,只是现在的水质变得很差了。暗绿色的河水散发出一阵阵臭味。
我说,你也知道害怕?如果你不想死,那你就给马累跪下!
我不知道如果周炳辉不跪,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会把手中的匕首刺进他的心脏吗?如果他不跪,我想我会的。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周身的血液发出呼啸的声音。我和他对峙着,我看见他鹰隼一样的眼睛锐气全无,仿佛罩上了一层雾气。他躲在那层雾气里,面孔模糊,就像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回忆中。
让我想不到的是周炳辉跪下了,在他的膝盖着地时发出扑通一声响。我看见他的头慢慢垂下去,就像一只被扭断了脖颈的鸭子。我狂跳的心脏在那一刻凝固了,欢腾的血液也同时冻结了,忽然产生了一种疲惫不堪的感觉。周炳辉跪在那里,身后是那条缓缓流去的南沙河。这个男人是我父亲吗?他跪在那里,泪水一颗颗掉下来。那是一个老年人的泪水。其实,他并不老,只有五十多岁,可我却发觉他老了,老得不堪一击,似乎只要我叹一口气,他就会倒下,化为齑粉。他跪在那里流泪,旁若无人地流着眼泪,对我的存在毫不在意。眼泪能说明什么?他是在以流泪的方式表达内心的绝望吗?一个挥金如土、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居然也会流眼泪。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冷血动物,想不到他也会流眼泪,而且看上去是那么可怜兮兮。看着缓缓流去的河水,我的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想哭的冲动。
大地很静,那条河也很静。我扔掉手中的匕首,看着它雪亮的影子朝河面飞去,像一条跃出水面又坠入河水的鱼那样一闪而逝。我不是为了周炳辉侮辱了马累的父亲而去做这一切的,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失去的那条腿,为了因为失去了那条腿而被改变了的人生。
那只飞去的水鸟又飞了回来,它落在一根芦苇上,啁啾地叫着。那根承载着它身体重量的芦苇在风中轻轻地晃动。我看见远处有人正朝河边走过来,那个人一点儿点儿地接近,最后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那个人是马累的父亲。周炳辉还跪在那里,我看他一眼,朝马累的父亲走过去,我听见我的那条假肢发出嘎巴一声响。马累的父亲会把周炳辉搀起来吗?我回过头去,我不愿看到的一幕还是发生了。马累的父亲果然搀起了周炳辉,还弯下腰为他拍打着裤子上的灰尘。他拍打得很小心,好像怕拍疼了周炳辉,动作很轻,之后还盯着周炳辉的裤子看了半天。在他为周炳辉拍打裤子时,那只水鸟又飞走了,我怅然地看着它越飞越远的身影,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我想起来了,那只飞走的水鸟是一只翠鸟,马累曾对我说过,翠鸟是很机灵的,极难捉住。
周炳辉转过身来,点上一根烟,看着我。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看到了吧,你又输了。我知道我又输给了周炳辉,不止是我,还有马累的父亲。在这场赌局中马累和他的父亲是无辜的。我不知道我和周炳辉到底谁是赢家。他站在那里,好像在等我向他走过去。在他的注视下,我居然向他走了过去。等我走到他的身前,他不无揶揄地笑了笑。
马累的父亲已知道我和周炳辉的关系了,这个木讷、逆来顺受的男人,不停地说着,马累能有你这样一个朋友我真的非常高兴。
周炳辉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我们走吧。
周炳辉要我坐他的奔驰车,说我已不是一个小孩了,做事不能太任性。人总要长大的,娶妻生子,承担责任。他说先找个地方吃饭,然后带我去他的公司。我答应了他,因為我决定再和他赌一次。等他把公司交给我,我想我会把他的公司搞垮的,到那时输的人就是周炳辉了。
在我准备钻进周炳辉的奔驰车时,我看见一个人朝我们这边走过来。那个人的个子高高的,很瘦,戴着一副眼镜。他朝着我们走来,因为阳光刺眼,他把一只手搭在了额头上。我站在车旁,一只手扶在车门上。周炳辉问我那个人是谁。我没有回答他。
那个朝我们走过来的人是马全,他走路的姿势让我想到了仙鹤。他又高又瘦,步子迈得很大。老马也看到了马全,他先是一愣,之后挥动着双手。马全没有理睬他的父亲,而是径直朝我和周炳辉走过来。他面无表情,镜片后的那双眼睛看上去遥远而深邃,似乎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马全。他的到来让我感到诧异,这个时候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他不应该掺和进来,但是他意外地出现了,而且右手拎着一把刀子,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是冲着周炳辉来的,我必须阻止他,但是此刻已经没有时间,我只能以身体阻止他做傻事。于是,我向前跨出一步,挡住了马全的去路。这一切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我感到腹部一热,身体晃了两晃,我看见太阳在旋转,越转越快。我说,马全,你怎么来了,你来干什么?他没有回答我,也许回答了,我没有听见,因为我看见他的嘴唇动了两下。我这么做不是为代周炳辉受过,我只是想不能因为马全的鲁莽而毁了他的前程。
马全愣了一下,然后抱住我即将倒下的身体,在那一刻我看到他扭曲的脸庞闪过一丝愕然的表情,我的举动同样让他始料未及。马全把我抱得很紧,我感觉都快要窒息了,可他没有松开我的意思。似乎在一瞬间,天黑了下来,毫无预兆地黑了下来。我听见一声又一声呼喊,在细雨飘飞中,呼喊着我的名字。是谁在呼喊我?是周炳辉还是马全,抑或是我死去多年的母亲。如同在一个梦境里,我被那个声音召唤着,我看见头顶的天空,是那么高、那么蓝,于是我睁开了眼睛。就像在襁褓中,我感觉自己在一点点变小,我看见的这个世界阳光灿烂。多么安静,那个呼喊我的声音不远,似乎就在我的耳畔。我寻找着那个呼喊我的人,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我看见马累正抬头看着我,他的嘴巴在一张一合。是他在呼喊我吗?我看见他对我笑了笑,我看见他抬起手臂,对我招了招手。
现在,我不想死,我想活着。
张可旺:山东作家协会会员。曾经在《阳光》《山花》《小说界》《作品》《北方文学》《绿洲》《当代小说》《山东文学》《星星诗刊》《扬子江诗刊》等发表过小说、诗歌。有诗入选《山东三十年诗选》《2001中国新诗年鉴》《册页山东十年诗选》《2001年度最佳诗歌》,有小说获第六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