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勇
在同煤,有若干位作家就如煤炭一般燃烧着。
我与几位曾经在同煤“燃烧”过的作家聊天,了解同煤作家的过去。这方土地,实在是神奇得很,远在上世纪50年代,就产生了不少孜孜不倦、笔耕不辍的作家,并且因他们对文学的追求和对煤炭的情怀而创办了文学期刊《矿工文艺》。《矿工文艺》于1959年创刊,立刻得到整个矿山的青睐,那时候的期刊印刷条件有限,刊物的印数和质量难以保证。可是,大家对自己的刊物爱不释手,纷纷传看,有时一本杂志传看了许多人,封皮被磨损、污染得面目全非了,仍然在井上、井下被人們视为“珍品”。当时为刊物写稿的作者主要有黄树芳、秦振中、杨玉升、张家麟,后来有尹铁牛、秦岭、张高、王巨台、王子硕、何玉清等等。
这几位作家,我无缘能够认识,只是几次聊天中,大家都会提到他们,因为他们曾经在这座以煤炭出名的城市里,用他们满是老茧的手或者是仍然稚嫩的手,在稿纸上,也可能在报纸上、烟盒上、糕点包装纸上为同煤文学创作第一批作品,第一批小说、诗歌、散文和报告文学,在他们的作品里,尽情地表现自己熟悉的矿工、熟悉的矿山生活之点点滴滴。这是什么?这是基石,这是种子。正因为有了他们做基石,才有了今天同煤作家之辉煌;正因为有他们的作品为种子,才有了后继有人、层出不穷的当代同煤作家群体。
2013年,我受命编辑《大同小说精选》,收到黄树芳老师的一个短篇小说——《在48号汽车上》。推荐者介绍,黄树芳老师大约于上世纪90年代调往朔州任职。小说编入文集,我至今未与老师谋面,但崇敬之情一直没有消失。黄树芳老师是同煤第一批作家,也必然是大同文化界不可忘怀的老作家之一。
《在48号汽车上》讲一个从矿山开往市里的19路公交车上,女司机吴小艳与乘客王建国的几次交往。小说讲的故事发生在刚刚改革开放、人们的思想和价值观正在发生碰撞的年代,一切向钱看的思潮开始蔓延,而传统的道德伦理依然在矿山和都市占领着主导的舞台。里面有这样一段叙述:
年轻而纯洁的姑娘,一心一意要为矿山机械化办好事,可结果却犯了错误要写检查。这检查可该怎么写呢?她在家坐了六天没写出一个字。在第七天, 她终于写了她心里要说的话:人汽公司应该为四化服务,我没有错,没错就是没错,不能说错。
那个年月,解放思想、改革的浪潮冲击着几代矿山人的三观。身为作家的黄老师,紧紧抓住传统美德必须坚持这个主题,让小说过了三四十年之后,仍然可以与现代读者交换内心的感受。
当然,我们不会忘记,同煤第一代作家的领军人物九孩、张枚同和程琪。我向几位同煤作家了解九孩的情况,他们都没有见过,无法说出九孩的身高体貌来。我宁可相信九孩是一个五大三粗、满脸古铜色、满口大同话、抡铁锹与玩笔杆同样在行的工人作家。我也无法读到他的小说和散文,但是我分明知道九孩这个老作家的名字是深深刻在同煤文学碑上的。试想,解放初期那二十年,共和国大厦正在奠定基础,同煤有全国出了名的劳动模范,多次接受过毛主席的接见。在我幼童时期,我就知晓的马六孩,他必然是用双手、用肩膀、用他的血肉之躯来参与那场风风火火、激情燃烧的建设。那么与马六孩同期的煤矿作家,居然有与马六孩几乎同样的名字,我怎么能不把九孩与六孩想象成同样的性情、同样的意志呢。九孩不在了,九孩带给后来作家的启示还在,那就是煤矿作家必须有煤炭一样的性格,一旦被带到地面,便会发光发热。
张枚同和程琪,这对传奇式的文学伉俪,激情不减当年,谈笑风生,笔耕不辍。全中国人都知道改革开放以后唱得最响的歌便是那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此歌代表的不仅仅是音乐和艺术,它代表的是一个时代、一种激情、一股奋发向上、翻江倒海的力量。它的词作者,就是张枚同先生。程琪,张枚同先生的夫人。他们两位相濡以沫,既是生活的伴侣,更是文学创作的搭档。他们是老牌大学生,毕业以后分配在这片被煤尘淹没的土地,无怨无悔,他们献青春,献了青春献才华,把自己的前途、命运和事业与这方黑色文化融为一体,成为新中国文化的代表。
十多年前,我请他参加一个“文化恳谈会”,他准时参加了会议。给我的印象,张枚同先生除了那副深度的眼镜之外,两鬓的白发、满脸的褶皱、黝黑的皮肤,几乎与井下工人没有差别。当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指点江山的青年学者,已经与这片土地、这里的黑色文化融为一体。然而当他谈起古城文化来,他的学问、想象力和口才,让在场的朋友们佩服不已。我在《大同小说精选》里选了张枚同与夫人程琪合写的小说《麦苗返青的时候》。那是一篇讲述改革开放前后,矿区一个叫段卯卯的男人由穷变富、由老婆出走到一家团圆的情感故事,紧扣改革与底层民众生存息息相关的时代主题。这个小说集子,收集了新中国大同四代作家的代表作,其中不乏中青年作家对人性主题的深刻挖掘,而张枚同、程琪夫妇和黄树芳老师的作品,却以浓厚的80年代半伤痕文学气息,填补了时代的空白。
如果说,从延安时期开始到现在,山西的文学创作逐渐地形成,并成熟了一道“山药蛋派”的风情的话,那么我要说,在山西的北端大同、在百里煤海,山药蛋味儿已经被铺天盖地的煤粉味儿替代了。大同煤矿作家群,从九孩、从张枚同他们开始,就已经在骨子里和血液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学创作的风格。这种风格叫作“煤派”。
刘俊应该是同煤第二代作家,与他同时期的作家还有很多,比如马立忠、刘云生、郭有文、于建军、杜珍考、乌人、黄静泉、伊安兴、武怀文、刘增元、马和平等等。他们之中有不少仍然奔波在矿山,仍然在为他们熟悉的矿山生活挥笔写作。当然,也有往日的作家,已经改行成为画家,成为行政领导,也有的不再动笔,还有的已经离开了人世。他们曾经起到的承前启后的作用,与同煤文学事业共享青春岁月的经历,都是他们一生中难以复制、不可忘怀的。
刘俊不是大同人,他随父母由东北老家落户于大同的矿山,从那一天起,他与矿山就结下了终身的情缘。他从第一次坐在课堂里读书到正式参加工作,从写第一篇散文到如今成为颇有名气的作家,他的身和他的心、他的情,33年没有离开矿山。
2013年,刘俊倾心打造的诗歌《中国矿工》,在第四届中国煤矿艺术节上获得巨大成功。获奖后的激动,让他在电脑上写下自己的心得:
在创作《中国矿工》那段时间里,每天凌晨两点从床上爬起,伏在幽暗的台灯下写作,电脑主机嗡嗡的风扇声显得格外清晰,闭了眼睛,有时竟能幻听成井下采掘工作面那轰鸣的机器声和大巷里呼呼作响的风声。
我想起了母亲在我参加工作第一天下井的那个冬夜里,一直站在雪地里等我回来的情景;想起了在矿上和我住对门的全国第一代煤炭英模连万禄,因肺部吸入太多的煤粉而佝偻着腰大口喘气的痛苦神情;想起了抱着电钻在煤壁上打眼、装药、放炮,还等不到炮烟散尽就冲进去攉煤的矿工兄弟。还有我的队友,二十多岁就把命丢在了井下,而他是为了救另外一名工友而牺牲的,却只能算作工亡。
刘俊接受我采访时,他在北京中国煤矿文联工作。在北京,继续从事煤矿文化工作,继续为他放心不下的矿山和矿山父老们伏案写作。
几十万年形成的塞外高原,形成的七沟八梁九面坡的黄土地。因为黄土地之下蕴藏的丰厚的煤炭资源,而注定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有着天然的黑色情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从这方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作家们,也不负众望地遗传了这种黑色情怀。赵树理文学奖获得者黄静泉先生有一句很是响亮的话,让我不能忘,他说“路见不平,写一篇小说”。黄静泉曾经是可以拔刀相助的“老炮儿”,是那个特殊年代里所谓行侠仗义的“好汉”。写一篇小说,就是他的拔刀相助,就是他最好的仗义。他的代表作《雪猫》和他其他的小说,几乎每一篇都是在张扬正义、鞭挞邪恶和腐败。黄静泉先生不仅仅这样说的,他就是这样做的。他几次说过,鲁迅之所以被百年文化人崇拜,就因为读他的文字,可以读出作家的良知和作家的社会责任感。著名作家王祥夫老师,曾多次点评过黄静泉的作品,说他的小说有力量。我想,所谓的力量,每一个作家都应该有。作家绝不是政治家的传声筒,作家必须是人民大众的发言人,必须是社会问题的倾诉者。黄静泉作品里的力量,那一定是指小说中的火药味和针对性。
黄静泉,平时大家以“三哥”称之,为人豪爽,直人直言。他给我说起同煤的作家们,他说这一代作家,十有八九都是在张枚同、程琪夫妇的麾下成长起来的,接受与继承的不只是对文学不懈的追求,对文字、语言、对小说、散文、诗歌的创作技巧,更是对煤矿、对煤海父老的大爱和责任。
黄静泉的《雪猫》获得了大奖,赵树理文学奖的评委们给予一致的好评。我想《雪猫》之所以获奖,并非小说的技巧炉火纯青,无可挑剔,更让评委们点赞的是小说的力量,是小说对于社会黑暗面的揭露和抨击所引起的共鸣。《雪猫》的担当、责任和力度上去了,反响很大,哪有不获奖的道理。
事情过去了很久,我依然可以在大脑里重復《雪猫》里的许多情景,我依然为黄静泉的文字和仗义叫好。刘俊为矿山人而心痛,静泉为矿山人而仗义,说到底,都是一种文化人的真爱。
我把同煤作家分为三代,不一定科学,也不一定合理。我只是根据同煤文学的奠基人、中坚力量和希望所在来简单划分的。刘俊和黄静泉他们属于第二代。
他们之中有我比较熟悉的宋志强,笔名叫乌人,他曾经自我调侃说,我就是“鸟人”。乌人曾经与我在一个系统工作,那个时期,我任刊物副主编,乌人是刊物的撰稿人。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有二。其一他说我开过颅,说话欠考虑,你们原谅着点儿。他不是说说而已,他真的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无顾虑,透明君子一枚。其二他可以把所见的卑劣的人和事毫无掩饰地写到小说里,哪怕第二天有人找他算账。这股劲头,比起静泉先生,有过之无不及。
他们之中,还有两位分别叫刘云生和刘增元的作家。刘云生略长刘增元几岁,他们都是1950年代生人,孩童时期赶上了大跃进,青春时期遇到了“文革”,中年时期是大改革,当经济和科学技术飞速发展时,他们光荣退休了。但是出于对矿山的爱、对文学的爱,他们并没有放下笔,而是继续为矿山写作。也许他们完成由钢笔、圆珠笔转换为电脑的过程异常艰难,也许为此他们经历了改变思维方式的困惑和不自在,再也许他们掉过几斤肉、出过几身汗,最终没有完成这种时髦的转换,但是这些苦恼并没有让他们放下写作。他们继续在台灯下、在稿纸上,用水笔、用他们规规矩矩的硬笔字体,刷刷点点地记录他们心路的历程。刘云生老哥十分帅气,浓眉大眼,硬朗的身板,岁月的沧桑带不走他年轻时的英俊和才华。或许更多表现出来的是他的城府和不卑不亢的品性。我们只是见过几次,每次见面他都很少闲聊,逢到他发言时,才侃侃而谈,用不俗的观念和略显幽默的语言征服大家。
刘云生在《远去的粉蝴蝶》里讲一对儿失去了爹娘的兄妹的故事,爹的遗言是让哥哥继续上学,而妹妹蝶儿辍学做家务,可偏偏哥哥不成器被学校开除,而蝶儿一边放牛一边自学,却考上了大学。情节简单,却十分励志。我相信,这个故事,在刘云生熟悉的矿山一定有原型,不然不会那么亲切自然,就像说他们邻居一般。
人们还记得,2002年左右,同煤文委主任辛有文,那是一个外表上看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当时的辛主任常说一句话,别看我没多少文采,但我特别敬仰这些能写会画、能拉会唱的艺术家们,他们都是我的宝贝。辛主任谦卑的话语温暖过不少人。被辛主任宝贝过的作家们的,除了刚才说的刘俊、黄静泉、刘云生、刘增元他们,还有于建军、马立忠、杜珍考、武怀义等等,他们个个都是写作的高手,还有诗人于建军和张智。
张智是我高中同学。我的高中是“文革”末期,那个时期所有的同学都在玩儿,各种形式的玩儿,没有什么非要下功夫学的东西。我在玩儿画画,而张智在玩儿诗歌,有时画画累了,我也与张智他们一起玩儿诗歌。那时候我们的诗歌不可能摆到桌面上,因为那都是“小资产阶级的花花草草”,会被批判的。但是我们私下交流,在小本上抄来抄去,相互鼓励,小范围地朗诵,也会像模像样地做出各种姿态,进入诗的境界。后来恢复高考,值得庆幸的是我与张智都没有提前插队,我考入一所财经院校,张智考入一所会计学校。张智毕业以后,进入同煤这个大家庭,成为同煤作家群的一员。
张智在大佛脚下的云冈矿做一名会计,后来做财务老总,一个很难与诗歌产生联系的职业。然而张智的热血一直在奔涌,激情一直在挥洒,既如秋天的雨,绵绵不绝,又如盛夏的太阳,炙热难灭。张智写诗,与其他诗人有别,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诗歌很少有灵感一到张口就来那么简单。他说有的诗人一个月能写十几首,甚至几十首,而张智不能。他的诗歌是用岁月打造出来的,是小磨香油,是用岁月的石磨慢慢地磨出来的。他说,我写诗不求多,只求有味道,越是老味道越好,有时几个月过去了,拿出一首来再斟酌一番,推敲再三,也是常有的事儿。所以,他的诗,总是属于那种闲暇无事在冬日的凉台之上,满满的阳光、一杯热茶、细细品读才觉其中味。
我的故乡在哪儿 其实
我并不知道 甚至
我会从人们兴奋的谈吐中
悄然避开
这时髦得让整个世界
都会快活的词汇
我却只有冷漠
彻骨 不知所措
我干脆把儿时的记忆
退还给原来的世界
再让秋风把
我的内心擦洗干净
请原谅
原谅我这天生的无情
和遗传的愚钝吧
这一生我在乎的
仅仅是那么一点点
连故乡的沙粒大小
都不及的那么一点点
我真的放不下它
我与生俱来的那一点
会随着时光而渐渐沉重
我从他的诗集里摘了一首。其中的味道,也是慢慢才读得出来的。这首《故乡》,并不轻松,读起来,总有一种负罪感、一种危机感压抑着我。恐怕这就是張智诗歌之沉重之处,文字虽不能再短,情感却不能再重,他是用半生的脚步走完这近百字的。
都说艺术家多半是疯子,但作家疯起来,不次于那些画家、表演家们。作家的疯是不睡觉,用连续的几十个小时,在电脑上码几万字甚至几十万字,以减心头之“恨”;作家的疯,是把写就的一摞文字,投入火炉或者扔进字纸篓,或者塞入粉碎机,然后喝一顿大酒,待到酒醒,重新构思,重新写起;作家的疯,是你一旦把他感动,触动了他内心最柔软的那个地方,他就会惦记着你,想方设法也要把你写出来。
同煤有个女作家,她说:谁若是感动了我,我跟他没完。说这话时,是在一次作家们的小聚会上。也许她根本不记得说过这么经典的话,但是这话就如烧红了的烙铁在我的手臂上划过一样,留下了永久的“痕迹”。这句话,正好代表新一代同煤作家们的思想水平和文学情怀。
陈年是新一代作家里的佼佼者。
说到陈年,我再次想到煤炭的性格。陈年是那种在许多人聚集的地方,可以被人流所淹没、无声无息的女子。如果人群是平静的海子,她便是海子里的一滴水,如果人群是奔流不息的溪流,她便是被溪流带走的一滴水,绝不会是被石头激起的那朵浪花。陈年与我见过几次面,说的话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句,且都是我主动找她说的。认识陈年,只有去读她的文字,读她的小说。“陈年的小说,写的真是不错,大同的女作家里,真的很难找出几个写小说比她好的。”王祥夫老师如是说。
陈年与我说话不多,很腼腆,我猜想她与祥夫老师交流亦不会很多,因为她是陈年。祥夫老师称赞她的小说,那他一定是认真地读过陈年的小说的。
男人看一眼撅着屁股擀面条的女人,胸前的奶子像吊在藤上的南瓜蛋子,晃呀晃,晃得人眼馋肚饱。男人不由得笑了,笑着笑着又睡着了。这一回竟然梦到了他们的女儿,那个小丫头片子小手捏着小酒壶,踮起脚尖给他倒酒。酒溢出来,男人赶紧趴在桌沿边,嘴巴伸得老长,边吸溜边笑。男人又醒了,翻身趴在枕头上和女人说话,刚才我梦到咱闺女了。你不知道,咱那小闺女都会给她爹倒酒了。男人吧咂吧咂嘴,似乎那酒已经喝到肚里。
这一段,是陈年在短篇小说《生息图》里的描写。小说描写的是矿山一位眼睛受过伤、长相有毛病的矿工,娶了一个俊媳妇红扣儿,两口子恩恩爱爱在一起,辛苦“劳作”,期待生下一男半女,结果肚子一直瘪瘪的,到后来男人在院门口捡回一个小女娃,精心抚养的故事。陈年在交际上,也许不是能者,但她在文字上、文学表现上,绝对是能者。整个小说里,她对这个男人的描写,对红扣儿与男人“风情”的描写,都十分到位,就如她自己经历过一般,让读者进入到她的内心,产生共鸣,了解一个煤矿工人的苦痛和无奈,了解矿工女人对爱情的心理需求。在陈年作品研讨会上,当时的文委主任李君——大高个子,一位同样是作家身份的气质非凡的中年女性——对陈年评价很高。我记不住她的原话,大致上她是说,我们的作家队伍里,能说会道的我们需要,但是我们更需要像陈年这样默默无闻用心写作、投身文学的作家。
已退休的文委主任李君,培养了不少作家,应李君主任的邀请,我至少参加过三位作家的作品研讨会。那个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同煤的作家,能有这样的领导,是幸运的。李婷华是幸运者之一。李婷华是《同煤文艺》的主编,同煤女作家,她的为人处世不卑不亢、不温不火和不远不近。最近几年,我也向《同煤文艺》投过几次稿,每次都得到李婷华的欢迎和较高的评价。我的长篇传记文学《北魏有个冯太后》投给她,她和责编都认真地进行阅读和编审。最后打来电话,说读后感觉很好,给予很高的评价住。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我26万字的长篇连载结束,但愿我的作品能够给《同煤文艺》增色一二。
李婷华有一对儿双胞胎儿子。这本杂志就是她的第三个孩子,同样需要她的精心培植和爱。她还有一个孩子,就是她毕生追求的文学创作。她有一篇小说,叫作《初来北京的女人》。读来,便知道她的小说与她本人真正是难以分开。那个本科毕业、在小城里混了六载的女人,终于去了北京,她要像模像样地在事业里重新找回自己。在网络世界里,她迷离了,她困惑了,她不知道在小城里封闭几年之后,还能否搭上飞快发展的信息社会、科技社会和情感社会的末班车。小说里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在穿过和平西桥之后,汪澜还是本能地看了看两边的人行道。尽管暮色很浓,两边的路灯却把马路照得如同白昼,她一眼就看到在她骑自行车的这边人行道上站着一个戴眼镜、穿灰上衣蓝裤子的男士,正左顾右盼地张望着。汪澜肯定这就是那个落寞书生,他居然等到这个时候。汪澜经过他的时候特意看了他一眼,脚下也放慢了蹬自行车的速度。这一下引起了他的注意,跟着就走上来了。
汪澜继续蹬着自行车走,落寞书生跟着走了十几米,汪澜有些不好意思就下了车,他紧跟着走过来了,上前就问:“你是王小兰吧?”汪澜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赶紧点点头,从现在开始,她就是初来北京的女人王小兰了。落寞书生又说:“我是王利峰,我们一起吃饭吧。”汪澜又点点头。
读这段文字,谁会相信,这不是婷华自己,而是她杜撰的另外一个女人?然而我宁愿相信,这是小说里的婷华,在小说里,她是真实的存在,而现实生活里的她,就明明摆在那里。
说“谁若是感动了我,我跟他没完”这话的,是同煤作协常务主席阎桂花。阎桂花女士与陈年相比,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她为人豪爽、雷厉风行、有狭义心肠,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一个女汉子。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她对事的敏感洞知、对人的细微观察、对文字和语言的就轻驾熟,只有这种特质,才让她成为同煤女作家里一朵绽放的花。也许是女性作家的“通病”,她们都有一颗容易被感动的、经常被泪水浸泡的心。一次朋友小聚,我也在场,阎桂花被一位在商场上鏖战了数年,依然保留文艺青年的单纯性格的女士感动了。她当场就许下诺言,今夜不可能再入睡,明天天亮的时刻,一篇八九千字的小说,一定出炉。她不是那种无的放矢说大话收不了场的女子。结果第二天,果然在小说封笔之后她才进入梦乡。微信上,朋友们攒足了的赞美之词,强忍着没发出,生怕惊了她的甜美之梦。
阎桂花目前是同煤文委主抓文学创作的负责人,对于文学,她不仅仅是自己写,更重要的是为作家们搭台、供氧,为整个同煤系统营造文学氛围,她没有忘记她从一个打字员蜕变为一个中国作协的会员,这期间除了自己淌过的汗水,还接受过几代老作家从目光、语言和文字里给她留下的情怀和责任,她不能忘。这些情怀和责任,必须通过酝酿和燃烧,让它散发醇香和光热,就像她的小说集书名叫《暖》一样。
到了夜间,公公感到了饥饿,他先瞧瞧我父亲睡着了没,他看我父亲睡着了,就轻手轻脚地跑到厨房去找吃的了。而我父亲恰恰是假睡,他也跟着公公跑到厨房。公公正用微波炉热饭,结果父亲一下站在了他跟前,这把公公吓了一大跳。公公也觉着没面子,就说:“你吃不吃?”我父亲不说话,公公就知道是默认了,他只好又给父亲热了一份。
这时她在代表作《父亲与公爹》里的一段描述。不管她的父亲与她的公爹是否有过一段在她家共同生活的经历,但是我宁可相信这是真的。在她的父亲最后的日子里,能够与曾经老死不相往来的公爹住在一起,由不断争执到和睦相处,由唯恐躲之不及到相互关照,最后公爹与她们一起陪父亲离开人世。我理解她所说的感动,一是感动乃文学创作的原动力和原素材,二是感动乃文学作品的光和热。既以集聚感动为始,亦以散发感动为末。她所说的没完,就是指感动只是开始,写作也是过程,引起读者共鸣,不断地散发光热,到永远。她的这句话简单通俗,却道出了新一代作家对文学的理解,对新文学精神的倡导。
长着一个娃娃脸,带着一副眼镜的女诗人黄中文,是我认识的几位同煤女性作家中笑声最为爽朗的一个。中文之爽朗,在于她是山东人还是在于她是诗人?我不清楚。我猜想中文之爽朗,一定与她看淡名利、看淡世俗、用一双慧眼从万千世界里读出明亮、读出快乐有关。她有一首名曰《打春》的诗,是这样写的。
走着走着
杨树的枝头在雪原升起烟绿
走着走着
风的锐利在一点点消减
未读完的书 未写出的话
是一种债还是一种拥有
这个拒绝wifi的郊野啊
已消耗了我太多的流量
或婴儿在清晨笑醒一般
或叮当作响的零件在夜里痛醒一般
大块的气息孕育着树和鸟巢
大地的疼痛有谁感知
鼓一个芽开一朵花疼吗
准备那么多朱红藤黄石青容易吗
我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吝惜
吝惜总怕这自然的大钟走坏
吝惜自己所剩不多的流量
又下载一个春天
大雪飘飘,寒风猎猎,中文用她闪光的触角,读出了春天,读出了花开的“疼痛”,读出了冬天准备了朱红、藤黄和石青的不易等等人性化的柔情。
同煤新一代作家里,有一个叫作左左的。左左岁数不算大,可是他在文学圈子里已经很有名气。那一年,我向他约稿,收到他一篇名曰《最后的飞翔》的小说,小说的语言和叙事的方法很是筋道。之后,我比较留意他在各种报刊上发表的大大小小的散文、诗歌、小说,亦都不让我低估他的文学能量。前几天,我与他微信采访,主要想知道他近来又有何大作问世,结果他把用心血打造出来的长篇小说《断琴》发给了我。他说,这是他酝酿六载,笔耕三年,修改一年,精心完成的一部作品,他希望我是大同第一位读者。他的强调和热切倒让我不安起来,一为这“第一位”不安,我绝不能有愧于第一,我必须安靜下自己,细细品读才可评说一二;二为采访不安,采访只为我写报告文学收集素材,找到灵感,此等急匆匆的举动,岂不毁了左左的初衷和《断琴》的乐章?于是,我未敢轻易掀开《断琴》,触碰它的神经,我只是将那《断琴》的后记,细细读过。
后记里,有一段文字,让我感动。左左的情怀,由此可见一斑。
十年前,我在一所矿山中学教书,学校在高高的山上。
进山后要顺着沟底绕过好几个弯儿,沿途的两边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石头屋,那是矿工的家。还要经过一个菜市场、几栋灰色陈旧的家属楼、单身公寓、矿医院、办公大楼、职工浴室,跨过几根铁轨,就到了一个四十度的坡底,一直向上爬,又是好几个弯,方到达我所在的学校。可以说是一路逶迤,一路跋涉,才终于气喘吁吁地登上讲台,关上那外面远天远地的世界,陶醉在那几十双质朴而忽闪忽闪的眼睛之下。
左左没有让人失望。一个矿山学校的孩子王,一个在孩子们忽闪忽闪的眼睛之下可以陶醉自己的写作人,最终没有让孩子们失望,没有让矿山学校下那道灰不溜秋的山路失望。可以想象,他腔子里流淌的血液,岂能不注满矿山人的黑色情怀。他书房的窗户,岂能关得住培养他、造就他的这方黄土地之上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岂能挡得住几代矿山人和家属子女的生活、命运对他的牵扯,对他的影响。
大同将面临巨大的变迁,唯煤独大的戏已经无法再唱下去,大同的出路必须在文化建设、高科技信息创业和经济结构调整上寻找自己的出路。
同煤向何处去?
作为曾经在全国创下辉煌的同煤,不会也不允许站在昔日的巅峰之上沾沾自喜。同煤必须走出自己的路,必须面对各种挑战,必须彻底地清醒过来,重新审视自己,审视客观,审视未来。
出路,并不只是经营者和高层决策者的面对,是包括同煤作家在内的所有同煤人的面对。如今的同煤作家,他们要面对许许多多发生在当下、发生在身边的现实问题,仅有感动不行,仅有激情不行,还必须站在思想的高度,去做刮骨疗毒式的深刻思考。陈年、阎桂花、黄中文、左左在思考,杨照钦、张瑞平、高世培、夏榆、藏长锋、吴献花、何超、安开学、任和、关平在思考,还有刘江昆、张振东、渠腾江、胡刚、吉芳、田长虹、张坤等好多文学新人都在思考。
新一代同煤作家,必将面临着生存与发展、变革与调整、就业与再就业、事业与文学追求等许多不可回避的考验。我相信,有一条不会变,那就是他们文学肩膀上的责任和文化血液里的情怀,不会变。
因为,他们是希望!
任 勇:大同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山西省作家协会委员,发表作品近260万字,曾出版散文集《未必出行》、随笔集《一叶菩提》和《家长里短》,长篇传记文学《冯太后传》,小说《黄花女人》被改编为同名电影拍摄并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