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退休的那段时间,黄玉龙可潇洒了几天。那时候的他,如同一只在笼子里憋屈了多年的鸟儿,一旦挣开,呼啦啦满世界乱飞。今天到北山看老乡,明天到南山眊工友,再不了就去公园看人家打扑克、跳舞、唱老歌。可这潇洒日子没新鲜了多久,黄玉龙就觉得没甚意思了。因为不管是老乡还是工友,人家都是有家口的人,像他这样的年纪,不是看孙子,就是瞭外甥,哪像他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开头人家还挺热情,连去上几回,人家嘴里不说,心里就厌烦了。他又不是苶子、症子,看不出来。去公园倒是没人嫌,问题是他自己既不会打扑克,也不懂得下象棋,更不会跳舞、唱歌,只能瓷固固地站在跟前看。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个没用的人,一个真正的废人。
在家里,其实就是在自己住了多年的单身宿舍里钻了几天后,他觉得这也不是个办法,要是一直钻在家里,迟早会憋出毛病来。到时候,连个端茶倒水的也没有。他在电视里看到过这样的消息,有的孤寡老人在家里死了十来天也没人知道,要不是尸体臭了,谁也不知道他已经死了。前几年,和他同住一室的老范活着的时候,他还有个伴,起码有个说话的。想起老范刚搬进来那会儿,他还嫌弃过人家。他嫌弃人家不是因为别的,是觉知老范这人不正经。
老范年轻时是矿上修缮队的瓦工,个子大,手艺好,干活利索。有一次局里组织瓦工们比武,十个瓦工每人把一堵墙,看谁砌的块,砌的好。那天,其他九个瓦工都穿的单位发的劳动布工作衣,就老范穿一件雪白的长袖衬衣。只见老范左手拿砖,右手拿铲,歘歘地抹灰,噔噔地放砖。比赛完了,白衬衣上没有沾上一个灰点点。老范那天不光获得了阵阵掌声,还赢得了技术状元的称号和一千元的奖金。老范老家离矿上不到一百里,可不知道甚原因,退休后的老范不回去和家人团圆,安度晚年,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继续住在单位的单身宿舍。老范常年戴一副宽边墨镜,穿的齐齐整整,不是逛歌厅,就是下舞厅,从不去麻将馆,也不在马路边的扑克摊上打扑克。有一次,他早上回家后用钥匙开了门,见老范和一个女人睡在一张床上。他站着那里走也不是,在也不是,可老范斯条慢理不慌不忙就穿衣裳就说:你咋连门也不敲就悄悄咪咪地进来了?从那以后,黄玉龙回来后不管家里有人没人,先敲敲门,然后再拿钥匙开门。不过,老范以后再没领女人来过他们两个伙住的宿舍。后来听人说,老范在煤矿的家属区包了个女人。有一回他问老范,老范点头承认了。并且告诉他,那个女人的男人在坑下出了事,怪可怜的,他每月给人家几百块钱。老范又说,那女人待他可好嘞,比老婆还体贴、方便。
他唾了老范一口,骂他老不正经。老范也没分辩,而是有点惋惜地摇了摇头,说:黄玉龙啊黄玉龙,你是三更天生下四更天死了,连个咕咕鸣也没见过的死娃子,活得恓惶煞了。他们那地方说的死娃子,就是指男人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也就是“处男”。
现在,他特别羡慕那些成天坐在扑克摊上打扑克的人。他们把那些花花绿绿的硬纸片片起起来扔下去,有时吆五喝六,有时骂骂咧咧,但更多的时候是眉飞色舞,乐不可支,连大年三十也不例外。他不知道那有甚的意思。还有那些在麻将馆里打麻将的人们,有的连饭也顾不上回去吃,觉也顾不上回去睡,难道他们和他一样,家里再没有别人,也没有要做的营生?
真是不愁自己喝糊糊沒面,而是愁人家吃扁食没蒜。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说啥也不能再钻在家里了,得出去,到外边散散心去。
在楼道门口,碰了个认识的人问他:黄师傅,哪儿去呀。他说:哪儿也不去。他随口说了一句。那人瞥了他一眼。他觉知自己说的不合适,赶紧补了一句:出去随便转转。
大中午,热烘烘的,也不怕中了暑。那人就走就说。
一出楼道门,外边的太阳像烧得正旺的火球,不是黄的,而是白的。白花花的太阳直直地烤在他的身上、头上,如火一般。他这才感觉自己现在出去的真不是时候。
可已经出来了,再折回去还得爬六层楼。于是,就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单身楼就在马路边,出了门,见马路对面有一家正在噼噼啪啪放鞭炮。仔细看,原来是一家旅行社今天开业。这家旅行社租的是家属区的楼房,就在一层。现在临近马路一层的不少住户把自己的房子租出去,或开饭店,或做诊所,还有做美容减肥的。今天开业的这家旅行社的门口摆着一对花篮,门的上方还有字幕。他走近看了看,发现一行醒目的红字:
冷泉沟二日游,看千年冰洞,洗天然温泉。
看冰洞,洗温泉,一冷一热,有意思。他嘿嘿笑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身后吱的响了一声。他打了个愣怔,一扭头,是和他一起来矿上下坑的老乡。这个老乡可油嘞,六十岁了车开的哇哇的。老乡二十年前提前退休做生意,有了商品房,有了小轿车,听说还有个小老婆。
老乡下了车,摘下了眼上的墨镜,露出了光眉俊眼的脸。不过,那做了美容的脸,怎么看也像是注了水的肉。
看球甚嘞,想去就去转一圈,我拉你。
去哪儿?
就这上面说的,去千年冰洞,洗天然温泉。
没去过。会不会是骗人的?
胡球说。你忘了,刚来矿上还没分配,咱们几十号人住在机电队那个工作房,咱俩床挨床,有天你和我说你在冷泉沟盖过房,当过协议工,第二年重新订协议的时候,有人把你顶了,要不你还来不了煤矿。
他痴痴地盯看老乡,没吭气。
唉,都忘球了?恓惶的。今天跟我走吧,说不定旧地重游还能唤醒你的记忆?!
他还是翻了翻白眼。
上车吧,我正好要去那里办事。放心吧,完了再把你捎回来。死比老汉了,砍在哪儿也没人要,又不是人家十七大八的姑娘。
那你等着,我回家拿点东西。他想了想,终于动心了。
快点,啊。
快,快。
他着里八急回到宿舍,一把把墙上挂的那件衣服塞进了无纺布包包里,将唯一的存折装进了贴身的衣服里,门一碰,打上了保险。
这是北方的一个小镇,离他的老家三十来公里,属于一个县。与四十年前比,这里的变化自然不小。土路变成了柏油路,房子也多了,新了,路边还出现了几栋小二楼。老乡开车走了,剩下他一个人在街上晃悠。路南边有一处摇摇欲坠的建筑,那是矿上唯一的俱乐部,当年,宣布林彪九·一三事变的消息就是在这里传达的。那天俱乐部门口把门的是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俱乐部里的气氛很严肃,没有人大声说话,甚至连咳嗽也要用手捂着嘴。只是,他现在的脑子如同一张白纸,早把过去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母亲是在他到省城那个煤矿当了工人之后的第三年去世的,而父亲走的更早,是他到煤矿当工人之前。父亲的走与他有关。四十年前,他确实在冷泉沟盖过房子,盖的就是矿上的医院。当时和矿上定了半年的协议,他是劳力工,每天的工资是一块八毛六,属于三级工。地面建筑天一冷就不能干了,人家正式工不能干这还能干那,就是坐在那里聊天烤火公家也得给发工资,可他们不行。到了冬天,就各回各家。当然,不给一分钱。
在冷泉沟当了几个月协议工后,他第一次实现了自己的理想,穿上了黑灯芯绒夹克,深蓝色毛哔叽裤子和烟色翻毛皮鞋。那时候,一块上班的工友有人说要给他介绍对象,可他每次都是以各种借口婉言拒绝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屁股的冷热。那时候家家都穷,可他家更穷。从他记事起到他后来到了省城的煤矿,他和母亲一共搬过十一次家,从村东头搬到村西头。时间长的三年,短的三个月。不过,穷也有穷的好处,搬起家来省事,就几卷破铺盖,几个缺沿少盖的瓦瓮水缸。至于衣物,是老虎下山一张皮。天气暖和了,把棉衣的棉花掏出来,当夹衣穿。那年夏天,他洗了背心在外边晾着,有人叫他出村看戏,他说你先走哇,我有点事。其实,他不好意思告诉人家,是因为在外边晾着的背心还没有干出不了门。在村里时,后生们是见了姑娘就追,没事找事,没话找话。而他是见了女人就躲。即使躲不开,比如大队开会时,就坐在背地圪嶗里,迎面碰上了,就装着看什么东西,把头扭到了一边。
因为家穷,除了做梦,他连想也没有想过要娶媳妇。
第二年就在他翘首盼望续订协议的时候,有人告诉他,他被人家顶替了。顶替他的人公社有人。父亲得知这个消息后,坐上队里拉粮的小平车去县里找他的外甥。父亲的外甥也就是他的表兄在县里的一个部门工作。
那个春寒料峭的下午,他正在村边的地里刨粪,大队的喇叭响了,他听的真真切切,喇叭里喊着他的名字,说有他的电话。一路上,他猜测有谁会给他打电话,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人来。到了大队,电话早就挂断,看电话的老汉告诉他,县医院的人打电话告诉村里,说他的父亲病死在了医院里,让家属去拉尸体。他去队里拉了平车,就往县城走。县城离村里30里路,拉上父亲往回走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惨淡的月光下,父亲安详地躺在平车上,看不到一点痛苦。父亲死于什么病,医院也没有告诉他,医院只是告诉他,他的父亲来了医院时说是肚里疼,护士听说他外甥在县委,就安顿他躺在那里,给他打了一针。也不知道是什么针,反正父亲从那时起再没有说过疼。因为护士们认识他在县委工作的表兄,才给他父亲打了一针。他应该感谢人家。看着躺在平车上的父亲,他没有掉一滴泪。父亲是本晦涩的让人看不明白的书。他中等身材,相貌英俊,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可字写得像模像样,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家的光景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原来那串两进院,有石碹窑,有东西厢房,大门可以走车,门口有下马石,刚刚二十多岁的爷爷是一家金货铺的掌柜,从归化城回来时坐的是轿车。可不知什么原因,临到土改时,父亲已把那处院子和近百亩水地卖的干干净净,让他们变成了真正的无产阶级。无产阶级的好处就是就是不用因为成分高而受歧视,挨批判。不过,无产阶级也有一个不好处,就是全家人从此开始窜房檐,借别人的房子住。从县医院拉回来的父亲就停在隔壁的那两家空房子里,因为生产队与生产队合并,空的房子没有了用,他们家就暂住在那里。
父亲走后,家里就剩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至于他几个月后突然成了煤矿工人,而且是正式工,那经过听起来有点像天方夜谭。
那个春天的清晨,他到村里的卫生所给娘去买药。卫生所和村革委会在同一个院子里,那天,他买上药从院最里头的卫生所出来,路过革委会时,听到里边有两个人在为什么事争执,他不由自主站住听了听,一个是他们村革委会的主任,另一个听不出来是谁,说的是普通话。那人说,主任,你再考虑考虑,能不能通融一下。主任说,不行,也不是我和你过不去。那人说,主任,我要招的这个人是我们矿领导的亲戚,办不了回去不好交待。主任说,你们矿上有的是机会,我外甥跟我说了好几年了。那人说,今天可是最后一天了。主任说,那你还不给我个顺水人情吧。那人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我答应下一次一定给你。主任说,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你知道?那人说,看样子,是没有一点余地了?主任说,没有。那人说,就就让指标作废?主任说,作废就作废。那人说,弄一个指标也不容易,作废了怪可惜。主任说,那你说怎么办?那人说,要不从现在开始,咱们开门先看见谁,这个指标就是谁的,同意不同意?主任说,行。反正都是我们村的人。
后来,他把这个故事讲给人们听,没有一个人信他的话。连他自己也不信,天上还真有掉馅饼的事儿。现在回想起来,也不明白这是老天爷对他的眷顾还是对他的惩罚。
煤矿的工作虽然很苦很累也很危险,但从此以后,他成了有饭吃有衣穿有钱挣的工人阶级。那时,他又有了新的理想:盖房、娶媳妇。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他上班的劲头十足,一天也不休息,一点儿也不觉得乏,有一个月连加班上了三十三个班,月底开了一百零三块七毛八。
要不是发生了那件事,他后来的愿望肯定会实现。
那天,他上夜班。来到了工作面时,打眼工已经打好了炮眼,正在装火药。打眼工每天不用参加班前会,到隊部露个面签上到就直接去澡堂换衣服下井,为的是不耽误工作。黄玉龙的工作是攉煤,把炮崩下来的煤用大铁锹攉到煤溜子上。见打眼工装好火药,用木头炮棍往炮眼里捅碎煤块,他们就往外撤,等炮响之后再进来攉煤。在溜子巷的木棚边坐着坐着,他的头一歪就睡着了。
咚咚咚几声过后,他醒了。揉了揉眼,迷迷瞪瞪跟在工友小关后面。奇怪,今天他没有闻到往常那刺鼻的硝铵火药味,却隐隐约约听了哗哗的声音。举起头灯一照,发现从工作面窜出来亮亮的一片,像一块闪着白光的大玻璃。这时候,工作面异常地安静,看不见一个人,巷道里也只有他和小关。水!小关喊了一声,推了他一把,扭头就跑。他霍地打了个激灵,慌乱中跌了一跤,爬起来时,水已经离他很近,想跑也来不及了。他急中生智,一把抓住了巷道棚顶上挂的电缆,把腿弯曲了起来。不料,水中有根木头箭一般飞来,不偏不倚正中他两腿中间的那个地方。
黑暗中,他撕心裂肺的叫了一声,随后扑通掉进了混浊的水中。
醒来后,只有小关坐在他的床边。小关告诉他,他在医院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小关还告诉他,这次透水事故,他们班一死一伤。放炮工给水淹死了,那个受伤的自然是他了。透水是由于放炮崩开了“老塘”。小关说的老塘,就是过去小煤窑采过的地方聚积下的水。也就那天晚上,他想小便时,发现自己那个东西没了,插的一根塑料管子。
出院之后,他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沉默寡言,一天也说不了三句话,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
从那以后,他再没去过澡堂。
几天之后,老家的堂弟给他发来了电报,电报上就四个字:母病,速归。
他心急火燎地赶回老家,母亲早已闭上了眼睛。母亲是死在茅房里的。生产队的房子盖在村子的边上,队里修的茅房要比一般人家的大,茅坑上边担的木头。那几天下雨,茅坑里积了几尺深的水,母亲上茅房时想不到那木头给断了。母亲就被淹死在茅坑里。那时天还亮着,堂弟有事去找母亲,接连喊了好几声“大大”(伯母)也没有人答应。堂弟有些紧尿,进了那个露天茅房,这才发现早就咽了气的“大大”。
母亲那年刚好六十。
从那以后,他便没有了理想。
看看那个破旧的随时都会坍塌的大礼堂,他摇摇头离开。从那儿向西走,是一溜慢爬坡。走了一截,路南有几排南北走向的灰色的平房,房子紧靠马路的一边围着一米来高的围墙。因为房子建在高处(地的基础高),所以从路上看起来,高出地面将近两米。这地方的房子虽在,但是人走房空,铁皮做的大门锈迹斑斑,两排平房大都没有了门窗,张着黑乎乎的空洞的大口,路边和空旷的地方都是没了膝盖的枯草。
这儿其实就是他们当时盖的医院。
医院的对面,是一条干涸了的河,河的对面有个孤零零的村子,那个村子的名字叫孤山。
那天晚上,他就住在小镇路边的一个私人旅店里。四人间,每张床十五元钱,价钱便宜不说,这家旅店还带着饭店。他放下随身携带的无纺布提包,来到了一墙之隔的饭店。离吃饭的时间还早,饭店里有四个女人在玩升级。六点钟,扑克摊散了,老板娘问他吃什么。他说,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那天,从他进去到吃饭的时候,也没见第二个顾客。吃饭时,老板娘的女儿告诉他,今年的生意不好做。原因是这儿的小煤窑绝大部分都给关了。在小煤窑上干活的都是外地人,没有他们,谁来消费呢。饭后,他回到了自己住的房间。旅店的老板娘对他说, 前几天这儿住过一个人,好几天没有来。看样子,今天就你一个人了。他心里说,这也不赖,等于自己花十五元包了个单间。
那天晚上,他出奇地失眠了。他一向睡眠很好,也没有换了地方就睡不着的毛病。直到后半夜,才有了些许睡意。一合眼,听的吱唔一声,房门徐徐打开。那声音悠长绵缠,在午夜分外刺耳,甚至有点恐怖。但见一个白色的影子飘了进来,缓缓停在他的面前。仔细看,原来是一个身穿白衣白裤的年轻姑娘。姑娘大约二十上下,面目看的不是很清,但有两只毛汪汪的眼睛。
他颤颤地问:你找谁?
找你。姑娘坚定地回答。
找我?
就找你。
我不认的你。
可我认的你。
你是……
我是那个等着你攒钱娶我的女人。
他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急急地问:你是……
姑娘嘿嘿冷笑了几声,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她来时如一朵云,走时像一股风。
一睁开眼,天已经大亮,屋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外面部队营盘里传来的悠扬动听的号声,他也清清楚楚地想起那个白衣姑娘对他说的那些话。
在冷泉沟,他是建筑队的小工,也就是劳力工,搬砖,和灰,拉平车,给矿上盖医院。尽管只是个协议工,成天灰头土脸,可毕竟挣的是工资,不再是生产队的工分了。
工地旁边,有几排平房,住着矿上的家属们。紧挨路边的那间房子,住着父女二人,据说男的过去是小煤窑的窑主,姓白,有五十来岁,他姑娘有十六七岁,叫珍珠。珍珠家是冷泉沟北边孤山村的,她所以住在冷泉沟,是因为她念书的中学在冷泉沟煤矿。
和他们父女认识之后,他在人家家里吃过几回那儿的特产莜面栲栳栳和山药蛋。当然,他不能白吃人家的,是端上从食堂里买的馒头、或者大米肉菜,等于换的吃。
冷泉沟属于高寒地区,一年的无霜期只有四个月,主要的农作物就是莜麦和山药蛋。珍珠那年刚刚十六岁,中等个子,长的结结实实,梳两根半长的辫子,毛汪汪的眼睛,脸上有两团红晕,不爱说话,看人时往往用眼角,很少从正面看。
那段时间,准确地说是半年时间,是黄玉龙二十多年里最舒心的时光。
已经醒了的黄玉龙觉知有点紧尿,就披了件衣服,进了卫生间。与一般男人不同的是,他小便时不是站在那里,而是圪蹴下或者坐在马桶上。每每在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就有了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有一次,有人当着他的面说了句“尿尿掏出指头来了——穷得连毬也没嘞了”,他同人家大吵了一顿。其实,人家并不是说他,而他也不是天生就没有那个东西。
当了煤矿工人之后,他们那个队采的是三尺煤。说是三尺,其实只有二尺多高,他们在工作面干活时,手脚并用,像动物一样爬来爬去。当时有一句顺口溜说“采煤二隊一大怪,裤衩穿在裤子外”。因为工作环境的原因,他们队的劳保用品比别的队多两件,就是用帆布做的大裤衩和袖套。三尺煤属于焦煤,洗澡不容易洗干净,因此,人们一看到“熊猫眼”,就知道是采煤二队的工人。在那样的环境下干活,憋屈得很。比如攉煤,等炮响了之后,人从铁柱的中间爬进工作面,用手先刨出一个坑,人坐在里面,手握短柄铁锹开始攉煤。采煤队最危险的是放大顶。每当新工作面采完几个循环后,一般情况顶板就会自行冒落。如果长时间不塌,会给工作面带来大的压力,所以,遇到这种情况就得用炸药崩碎顶板,这个叫强行放顶。三尺煤的顶板好,不容易冒落,常有大顶来压的情况发生。有一次,大顶来压时,他就在工作面,眼瞅着煤帮的煤咯噌咯噌变成粉末,一抱粗的木头柱子咯吱咯吱变得呲牙咧嘴,同时还伴随着咯嘣咯嘣的煤炮。有人吓呆了,有人给吓哭了,还有人吓的回了老家。可他咬咬牙坚持了下来。因为他没有退路。
可是没等他把房子盖下,娘就走了。是水淹死了母亲,是水毁了他的人生,让他生不如死。
几个月后,矿上把他安排到设备库去下夜。他的工作就是天天晚上睡在那个门房里,要是有人来领东西就开开门。
从旅馆里出来,他感觉到浑身凉飕飕的,忙返回家中套了一件长袖T恤。掏出手机来看看时间,五点刚过,红红的阳婆已经越过山头,从东方冉冉升起。在旅店门口的台阶上,他清楚地看到,那个站岗的士兵身上竟然穿着一件棉大衣!可不,冷泉沟的海拔超过了三千米,属于那种“早穿棉衣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的地方。
往西走了十几分钟,路边便不见了房子,南边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北边是的开阔的河床以及河对面那个孤独的村子。
他把目光移到北面。
那个村子就是孤山。他在冷泉沟的时候,有天下雨,他们放假,雨停之后,他曾经去过那里。那天,他路过临街的一处院子。那家的院墙不足一人高,是石头垒的,院子里有两棵一搂粗的枣树,那时候的枣儿已经红了。那些枣儿如同一串串红色的玛瑙挂满枝头,让人看着眼馋。他正抬着头看时,听到院里有人“哎”了一声。一扭头,原来是珍珠在院里喊他。那天正好是星期天,珍珠回了村里。
珍珠并没有邀请他去她家,只是甜甜地跟他笑了笑,取了根竿子打了一捧枣儿,用胖胖的手从墙上给他递了出来。
他现在很想见见她,跟她说说这些年来自己的遭遇。刚走了一截,前面是一条干涸的河。他记得当年他去珍珠家的时候就是走的这条路。那时候,河里还有水,不深,刚刚漫过了脚,水清清的,哗啦哗啦响着,柔柔的,凉凉的。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宽阔的河槽里,有的只是白花花的河卵石。
从这里到对面那个村子,顶多也就半个钟头的工夫。望着那个越来越近了的村庄,他突然像回到了四十年前,一激动,竟然跑了起来,完全不像个进入花甲之年的老人。跑了几步,没注意让凸起的石块给绊了一下,展展地爬在了地下。他静静地爬在那儿,过了几分钟后才扎挣着爬起来,来回扭动了扭动身子,还好,除了膝盖给蹭了点皮,其它没有大碍。
这一跤没有白跌,让他清醒了许多。
那个村子是她曾经住的地方。但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四十年了,她一定早为人妻,为人母,当上了奶奶,当上了姥娘,不可能还住在那个有两棵大枣树的院子里。
还有,即使她还住在那里,他也见到了她,一切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可对于他和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心灰意冷地回到了旅店。旅店的老板娘和女儿正准备吃饭,看他进来就说,快吃饭吧,还当你去了哪儿,喊了几声也没人应承。
早饭是南瓜稀饭两面馒头,两面就是把白面和玉茭面掺在了一起。热菜是一盘炒山药丝,还有用茴子白拌的凉菜。
那天的饭桌上没有别人,就他和老板娘母女俩。吃饭中间,他向老板娘打听原来在冷泉沟医院附近平房里住的那位姓白的窑主。老板娘说,那是俺舅,俺亲舅舅,人早就殁了。一听老板娘和珍珠家沾着亲,他就说,我在这儿盖医院时,见他家还有个女的,好像是他姑娘。你说的是珍珠,也死了。死了?他的手一哆嗦,碗啪的掉在桌子上,蹦跶了一下又掉到了地上,叭地打了个粉碎。他急忙站起来,说对不起,对不起。手一滑就把碗给打了。老板娘说没事,没事,家里有的是碗,再拿一个不就行了。他说,多少钱,我赔。老板娘的女儿说,不就一个烂碗嘛,还赔甚嘞。说罢离开桌子,从靠墙的柜子里又取了个碗,舀了稀饭,说,老师傅,小心点,打了碗是小事,烫坏人可是大事。他连声说是是是。埋头吃了几口,他抬起头又问,白师傅家姑娘年纪还不大嘞,得的什么病?老板娘唉了一声,说好好的一个姑娘,不知道因为什么,就给神经了,好像是跟上了什么说的,成天嘴里就念叨:我等着你,我等着你。
我等着你。他嘴里喃喃道。
老师傅,不是在等你吧?老板娘的女儿突然问。
胡圪嚼甚哩,没大没小的!老板娘虎着脸呵斥自己的女儿。
开个玩笑,人家老师傅还不怕嘞看把你急的。姑娘嘴一撅脸一扭饭也不吃咚咚咚上了楼。
你看看,她倒有了理了,不怕你笑話,现在的娃娃们都惯的没样子!老师傅,你可别在意。
没事,没事。停了一会儿,他又问老板娘,那姑娘是哪年走的?
走了可年长了。表姐比我大七岁,要是现在活的,六十了,属羊的,女人属羊的命苦。唉,不知不觉已经死了整整四十年了,死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头,胳膊没有核桃粗。听说那天黑夜,嘴里念叨着我等着你,我等着你就咽了气。俺舅舅后来把她埋在了西边的那座土山上。因为是姑娘,不能进白家的坟地。后来我们过清明节时去过几次,那坟孤零零的,光溜溜的,上面连根草也没有。
上午,他到冷泉沟镇上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花店,买了一束百合。他让花店的人给他用塑料袋包好,款款地放在了一个纸箱里,带回了他住的地方。
吃中午饭时还是他们三个人。做饭之前,老板娘问黄玉龙,老师傅,我们中午吃莜麦窝儿,你吃不吃?
他说吃甚也行。老板娘说,你要是不想吃就给你做白面疙瘩。他说就吃莜麦窝哇。
午饭是莜面栲栳栳还有山药蛋。这是冷泉沟的特产,也是特色。菜是烩菜,烧肉丸子干粉豆角豆腐,干粉是粮食做的,豆腐是自己磨的,菜是院子里种的,胡麻油是村里的油坊榨的。菜一上桌子,他就闻到了家乡的味道。
吃饭时,老板娘问他:你老家也是这儿的?
我们村离这儿有六七十里路,在平川,属于十八村水地。
听说过,那儿是好地方,哎,你们那儿种不种莜麦?老板娘的女儿问。
不种。我还是在冷泉沟当工人时头一回吃的莜麦面。
你甚时候在这儿当的工人?老板娘问。
四十年前,林彪出事的那年。
那你现在……老板娘的女儿看了他一眼,问。
退休了。不是在这儿,是在省城的一个煤矿。
闲下了,没事儿出来转转。还是你们有工作的好,退休了还有工资,不用像我们农民,属鸡的命,吃一爪,刨一爪。老板娘羡慕地说。
人家这叫旧地重游。老师傅,对不对?老板娘的女儿朝她娘撇撇嘴。
他沒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大约两点钟,黄玉龙胳膊腕里夹着那个装有鲜花的纸箱子往外走的时候,老板娘母女俩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议论甚。
老板娘说的那山其实就是一个大一点的土丘。来到土丘的半中间,果然见有个土堆,光溜溜的,孤零零的,上面连一根草也没有。那个土堆呈圆锥型,不像一般墓子,后面高前面低,最前边还有个用石头垒的供后人祭祀用的锅捞灶。
这是一个女儿坟。
这个孤独的坟里埋着一个孤独的女人。
午后的阳光依然很毒。阳光下,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周围的草,静静的,一动不动。虫子不叫,鸟儿不鸣,世界一片死寂。
他蹲在土堆前,从纸箱里地取出了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打开,轻轻地拿出了那一束百合花,准备把它摆在了坟的前面。想了想,就把花儿款款地放在一旁,站起来到附近找了三块石头,在坟前垒了个简易的灶,然后将百合花摆在上面。自己蹲在一旁,嘴里喃喃地说:珍珠,我来了……
在坟前坐了好一会儿后,黄玉龙站起身来,在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慢腾腾地离开了那里。
刚刚下了土丘,看远处飞来一只花喜鹊,在那个黄色的土堆上空盘旋了几圈后,叽叽喳喳叫着飞走了。
他急忙返了回去。他觉着那个花喜鹊就是珍珠。珍珠一定是有话要跟他说。他回到土堆前,坐在自己刚才垒的那个简易灶跟前,突然,感到一阵阵眩晕。
他听到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
哥,你们走的时候,我去了学校。回来时听爹说你们走了。我们认识几个月,可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几个钟头。那个冬天的晚上,我下学回来,爹不在,又碰上了停电,我一个人有点害怕,这时,你出现了。你过来是吸墨水。看我爹不在,你问我怕不怕?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有点。你说,那我陪你等你爹回来再走。当时,我有点害羞,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要是在白天,我肯定不会让你在的。这也许就是命运,要不是那天晚上,就不会发生后来的这些事了。
那天,我们谈了许多话,比我们认识几个月加起来的还多。我们甚至谈到了理想。虽然我们的理想并不伟大。你说,你去年的理想就是有一件黑色的灯芯绒夹克,有一条深蓝色的毛哔叽裤子,有一双烟色翻毛皮鞋。见我笑了,你很认真地解释,说这是真的。不过,你又告诉我,这个理想已经实现了,现在的理想就是有一个正式的工作,攒钱盖房。你那天问我,我说,我的理想就是念到高中毕业,然后回村参加劳动。再然后呢?你问。我说,现在又没有大学,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你问:哪两条?我说:除了回村里劳动就是找对象嫁人。
屋里的火炉烧的旺旺的,炉子上坐的茶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从壶嘴里冒出的白色气体在黑暗中飘荡。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由找对象嫁人谈到了娶媳妇的彩礼。咱们两个村虽然相距五六十里,可风俗差不多。那时候娶媳妇要给女方彩礼,买自行车、缝纫机等等,普普通通满打满算下来得八百块。你算了算就说,像我这一月五十来块钱的工资,省吃俭用勒紧裤带也得攒四五年。我脱口而出:那你攒哇么,我等着你。
那年,我十六,你比我大四岁。
就在这节骨眼上,爹回来了,我们的谈话也就终止了。
黄玉龙睁开眼,周围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只有白花花的阳光和光秃秃的土堆。
这时,兜里的手机响了。是拉他来的老乡,老乡说他的事情办完了,准备回家,问他走不走?他说,你先回吧,我还有点事,得等几天。
那个冬夜,屋子里就他和珍珠。他坐在地下的凳子上,珍珠耷拉着腿坐在炕沿边。珍珠穿着枣红碎花中式棉袄,海昌蓝西式棉裤,家做的棉靴靴。从火炉里映出来的火苗一闪一闪,把珍珠的脸映得红扑扑的,越发好看。炉子旁边烤着两个玉茭面窝窝,黄愣愣的。说话中间,珍珠款款下了地,取下挂在炉子边的火炷,在炉子下面的炉灰里拨拉了几下,勾出一个烤的软乎乎的山药蛋,用小嘴呋呋吹了吹,给了他。他推辞说,你吃哇,你还没吃晚上饭嘞。珍珠说,给你你就吃了吧,那里边还有两个,我和爹一人一个,我得等爹回来才能吃饭。
…… ……
几天之后,单位的人发现,黄玉龙不见了,宿舍的门老锁着,电话也打不通。
过了一段时间,冷泉沟的人发现,西山那个女儿坟的旁边冒出了一间房子。房子是用红砖垒的,不大,顶多六七平米。有人扒在房子的那巴掌大的窗户上眊过,里边有一支床,上面放一卷铺盖,地下有个木头箱子,还有个水缸。不过,房子里没有人,也不知道住的是谁。
皇甫琪:山西原平人。当过农民,下过矿井。出版有小说集《寻找那半个圆》《雪儿》,长篇小说《龙宫》,长篇纪实《崞山下的古村落》。小说《寻找那半个圆》、纪实文学《岁月有价》分获第四届、第六届全国煤矿乌金文学奖。近年在《当代》《中国作家·纪实》《中国报告文学》《山西文学》《黄河》《都市》等期刊发表纪实文学数十万字。中篇纪实《煤矿农民工》获2010-2012年度赵树理文学奖、第七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